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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8期|朱山坡:下流美工
    來源:《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8期 | 朱山坡  2018年08月13日08:31

    導讀:

    廣西小鎮蛋鎮,來了一位天才美工,她繪制的電影海報在鎮上引起了轟動,也成為鎮上年輕人紛紛爭搶的對象。天才美工深居不出,人人都猜測她是一個美麗無比、風姿綽約的女人,直到謎底揭曉,令人大失所望……

    有一陣子,我十分仰慕一個從未謀面的女人。她是電影院新來的美工,聽說她每天就在電影院后院的工作室里手繪海報,吃住都在那里,從沒有踏出電影院半步。甚至沒有人關心這樣的美工是男人還是女人,因為他們都不在乎美工。多少年來,電影院的海報就是那個“公告體”,那么幾行字:

    今天放映:

    故事片《××××××》

    時間:×月×日×點

    票價:×元

    字是老吳的字,用小刷子刷的隸書。通常是紅紙黑字,也有黃紙藍字。若是白紙黑字就表明是免費電影,字也寫得馬虎潦草,仿佛在跟誰斗氣。

    人們已經習慣這種海報,以為電影海報就只能如此,全世界一個樣。張貼海報的永遠是笨手笨腳的盧大耳。

    每天早上,電影院門外總有人遠遠地走近電影院墻頭,問正在張貼海報的盧大耳:“今天放什么電影?”

    盧大耳認不得字,不耐煩地說:“我說的你們都不信,你們自己看。”

    那些晚點路過的人,錯過了盧大耳,即便是遠遠便看清楚了,還是不放心似的,湊上去仔細“校對”海報,生怕老吳寫錯了字。如果張貼著的是散發著墨香和糨糊氣味的新鮮海報,就說明今天有電影上映。如果海報是舊的,甚至幾天不更新,便很讓人失望。失望的時候,他們發出長長的“嗟”聲,有些人還朝海報擂上一拳,以此表達不滿和無奈,哪怕那些從不看電影的人也是如此。因此,貼海報的墻頭留下了斑駁的拳印。

    有一天,人們一覺醒來,發現蛋鎮平淡的生活突然有了耀眼的亮色。一開始,誰也說不上來是因為什么,直到有人驚呼:“我的媽,電影海報變了!”

    原來是電影海報變了,變得光彩奪目、前所未有。原來是,我們的生活被電影海報照亮了。

    這是內容豐富、信息量大的電影海報。

    海報上不僅有電影片名,還有電影里的人物,有演員陣容,有導演的名字,有言簡意賅的內容提要。字體工整,顏色鮮麗,讓人耳目一新。

    是香港電影《英雄本色》手繪海報。

    人們一下子圍上去,表情興奮,拍打著盧大耳的肩膀問:“是誰繪的海報?”

    盧大耳說:“我不知道,你們問老吳去。”

    人們對盧大耳沒有期待,唯一要求就是希望他改變笨手笨腳的毛病,在張貼的過程中不損壞海報。那么好看的海報,究竟出自誰手?

    老吳說,是我繪的。除了寫字,我還能繪畫,只是我不愿意畫給你們看。

    人們不相信,怎么可能?你現場繪一張給我們瞧瞧?

    老吳支吾搪塞,盧大耳出賣了他,告訴人們:電影院來了一個美工,從縣里調來的,專門畫電影海報的……

    老吳說,人浮于事。

    問,男的,女的?叫誰?

    老吳不高興,沒有回答,還反詰道:出自誰手重要嗎?不就是一張海報嗎?你們到底是看電影還是看海報?

    有人說,這海報繪得比你寫的好一千倍,你應該讓賢,讓這個美工當院長去。

    老吳不屑道,好呀,可以呀,歡迎呀,但從此以后看海報也得收你們的錢。

    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們都無從得知美工是誰,因為除了老吳沒有人見過他(她),連盧大耳也沒見過。盧大耳說美工像蟻后一樣從不出門,整天窩在房間里繪海報。盧大耳這一次比喻修辭還算恰當,不僅美工,但凡藝術家都從不出門,懶得見人。海報都是老吳上門去取的,禮賢下士嘛。老吳說,美工是個怪人,不愿意見人,除了繪海報,還繪畫,是一個大畫家,聽說一張畫可以換五斤雞蛋,是因為犯了錯誤才被發配到蛋鎮來的。

    售電影票的閔彩虹偷偷告訴我們,美工姓白名米。她也只是知道姓名而已,從沒見過美工本人,但一張畫能換五斤雞蛋讓她特別羨慕。

    “會畫畫的人真好,家里一定堆放著永遠吃不完的雞蛋。”我也是這樣想的。

    有好電影總能振奮精神……有時候一張電影海報像戰時的捷報,能讓整個蛋鎮陷入無比亢奮的期待之中。白米的每張手繪海報都能讓我激動。每張海報都繪得特別嚴謹、用心,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纖毫畢現,場景逼真。火車跑動、炮彈爆炸、拳頭引發的風都像是真的,美輪美奐。宣傳詞簡潔準確傳神,通過海報能看出電影的內容,能讓人產生許多聯想,恨不得馬上買票進電影院。看了電影,電影里的人物果然跟海報上畫的一模一樣,男主角俠骨柔腸,女主角天香國色,雪山美得驚心動魄,海灣蔚藍如仙境……我想,我想白米一定是一個女人。因為只有女人才能繪出如此精美細膩、賞心悅目的海報。她一定漂亮成熟、溫柔嫻雅,有著城里人的傲慢、清高、矜持,超凡脫俗,與庸俗的蛋鎮人格格不入。她超過了段詩人,成為蛋鎮最有才華的人。盡管段詩人至死也不會服氣,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她的手繪電影海報是全世界最好的——如果全世界也就只有蛋鎮這么大。段詩人曾經在海報的旁邊張貼他的詩歌,想讓人駐足品嘗比較。令人沮喪的是,他的詩歌被所有人冷落慢待,招致無數的奚落和譏諷,注定永遠換不來一只雞蛋。

    “電影海報成了蛋鎮愚民智商的極限,他們永遠無法理解詩歌。”段詩人說。但段詩人從海報的字里行間嗅出了什么,斷言美工不是女人,而是一個抽紅梅牌香煙的粗鄙的男人。

    我對段詩人因嫉妒而作出的判斷嗤之以鼻,誰也無法阻止我對手繪海報的熱愛。我經常將前一天過期的海報小心翼翼地撕下來,折疊好,拿回家珍藏。一個月下來,母親的舊樟木衣柜里有了十幾幅手繪海報。但我最喜歡的幾張海報,比如電影《伊豆的舞女》《月光下的小屋》《大上海1937》《一個女演員的夢》《雷場相思樹》《波斯貓在行動》……然而,總是有人比我先下手將海報撕走了。我很納悶,也很不爽,雖然沒有哪條法律規定別人不能跟我爭搶海報。但誰有著跟我一樣的癖好呢?這天傍晚,我碰到了正在準備撕海報的大鼻子吉安。

    “吉安,你怎么回事?電影還沒有上映呢你便撕掉海報?”我說。

    吉安回過頭來看我。大而無當的鼻子占據了他的半邊臉,生機勃勃的鼻毛像蒜苗一樣從鼻孔伸出來。他禿頂了,額頭上有瘡疤,肥胖的肚皮貼著墻壁,他需要踮起腳才能夠著海報。吉安這副模樣雖然粗鄙,但深得算命先生的好評。早些年,曾經有一個算命的瞎子摸了摸吉安的鼻子斷言他有帝王之相,使得他瞬間成為炙手可熱的人,幾個鄉下婦女經常出入菠蘿巷和吉安套近乎,盼望日后能成為他的妃子。然而,不久,來了另一個算命先生。他白發及肩,有一雙明亮透徹的眼睛,自稱峨眉大法師,替吉安開了天目,能看到七七四十九年后的世界,就在電影院門前,當著許多人的面,預測將來的世界。江湖騙子信口雌黃,沒有人相信他的胡扯。但吉安對此頗有興趣,給了他一塊錢的酬勞,請他再次印證瞎子算命先生的預測。然而,峨眉大法師告訴吉安:“你一貧賤人卻長了一副富貴相,不僅沒有好處,還會折壽。”峨眉大法師對所有圍觀的人說,古往今來,鼻大必窮,世界上就沒有一個長著大鼻子的人或動物能富貴——你們看看大猩猩、笨大象、黑旋風李逵……吉安一下子蔫了。第二天,不僅與他套近乎的鄉下婦女一哄而散,而且他滿臉雀斑、齙牙短下巴的老婆竟也趁著夜色不辭而別。現在,五十多歲了,吉安仍然是鎮上最窮最猥瑣的光棍,家徒四壁,饑寒交加,身上永遠散發著揮之不去的隔夜飯般的餿味。

    “我家里沒有擦屁股的紙了。”吉安說。

    這是一張電影《姣姣小姐》的新海報,繪得也很好。但吉大鼻子已經將它撕下了一半。幸好,他撕得小心翼翼,沒有弄破。

    我愿意拿同樣寬闊的舊報紙跟他換海報,他卻斷然拒絕。

    “我要電影明星替我擦干凈我的屁眼。”吉安說,“最好是女影星。因為我有痔瘡,女影星才能給痔瘡止血。”

    我有些生氣,但我忍住了。他把海報撕了下來,揉搓成一團,捏在手里,揚長而去。

    我不能讓他那么便宜,總得想點辦法報復一下他。我追出幾步,大聲問他:“婦女們的文胸是不是你偷的?”

    近來,鎮上有不少女人抱怨晾在院子里的文胸不翼而飛。

    吉大鼻子回過頭來:“你說什么呢?”

    我說:“操你鼻子!”

    吉大鼻子擺了擺手里的海報紙團,向我示威:“我明天還會比你先下手的。”

    第二天早上,當我再次見到吉大鼻子的時候,他正擠在看電影海報的人群里,油膩的鼻子顯得更碩大了,像個老小丑,十分適合成為海報上的人物。但當我擠進人群中看到海報時,立即更正了我的看法。他不能成為這張海報的人物,像一坨屎不能擺到飯桌上,甚至他就不應該靠近海報。

    因為這是電影《芙蓉鎮》的海報,它照亮了蛋鎮。跟小丑沒有關系。

    海報上的劉曉慶面若桃花,美得炫目,把所有人都看呆了。他們的目光釘在海報上,深入墻壁,無法收回來,人也就怔住了。沒有人察覺到,劉曉慶的美貌和圣潔使我渾身顫抖,掌心冒汗。她的目光猶如閃電穿過我的內心,掌握了我所有的秘密。欲言又止的嘴唇仿佛在懇求我保護她不要受到諸如吉大鼻子這類猥瑣男的蹂躪,我不假思索,果斷答應了她。

    過了十幾分鐘,那些圍觀海報的人終于恢復了理智和氣力,從海報上拔出目光,掙脫出來,各自散去。而吉大鼻子還在海報前屹立不動。我走到他的身邊。他突然間醒過來,張開雙臂,護著海報。

    “你是不是要撕海報?”我問他。

    “我在等電影上映。電影開始,我就撕。”吉大鼻子說。

    誰也不敢在電影放映前把海報撕掉。我也在等。這張海報我志在必得。

    吉大鼻子站累了,就地靠墻坐下。我在離他三米之外坐下。我們看誰能耗到電影開始。

    太陽一出來,吉大鼻子就睡著了。蒼蠅們迅速地把他的鼻子改造成了臨時機場,忙碌地起降、搬運。街道上越來越喧鬧,看海報的人也越來越多,他們嫌吉大鼻子阻擋,把他踢到了離海報五六米之外,蒼蠅們也得跟隨著搬遷機場。購買電影票的人排起了長隊。老吳用怪異的語氣警告我和吉大鼻子:“我寧愿你們拆了電影院,也不要撕毀我的電影海報!”

    我心里想,即使撕毀了電影海報,你老吳也治不了我,海報本來就不是你老吳繪的。當然,電影開始放映后,電影海報便失去了意義。撕毀失去了意義的海報是不應該受到譴責的,老吳也不會計較。

    等待放映的時間特別漫長。我也睡著了。當我醒過來時,看到吉大鼻子正在毛手毛腳地撕海報。我為自己的大意懊悔,又被吉大鼻子捷足先登所激怒。

    “電影還沒有開始你竟敢撕海報!”我站起來,沖上去,制止吉大鼻子。但他一把推開我:“電影已經開始了!”

    我打了一個趔趄,電影確實是開始了,我惱羞成怒,揮起拳頭,狠狠地砸在吉安的大鼻子上。

    吉大鼻子一聲慘叫,雙手從海報上縮回來,捧著鼻子,頓時滿臉是血。我把他的大鼻子打塌了,他嗷嗷直叫,以為自己要死了,哭喊著離開電影院,走在芒果大街上。塌了鼻子的吉安更丑陋了。段詩人撞上了他,問他怎么啦。吉安的大鼻子哼哼作聲,段詩人聽不明白。當看到我憤怒地站在海報前時,他終于明白了,夸獎我說,你終于把吉大鼻子打成了卡西莫多(巴黎圣母院里的鐘樓怪人)。我知道自己下手有點重了,既想不到自己的拳頭如此堅硬,也沒有想到吉安的大鼻子如此不堪一擊。但他把海報撕壞了,將劉曉慶的臉和胸脯分成了兩半,地上一半,墻上一半,真該死。

    我不知所措,愣住了。段詩人安慰我說,吉大鼻子塌了,還能恢復,可是海報撕毀了,就永遠沒有了。這就是藝術品的遺憾。

    段詩人將地上的半截海報撿起來,重新貼到墻上,可是怎么弄也無法跟墻上的半邊重合。他的手碰到海報上的血,他趕緊扔掉海報。

    “這是一場血案!小子。”段詩人突然驚惶地醒悟過來,“吉大鼻子會死的。你不能讓他死了。”

    我心里惶惶,一把將墻上的半截海報撕下來,把段詩人扔在地上的另一半撿起來,撒腿往芒果街上跑,沿著地上的血跡,很快追上了吉大鼻子。

    吉大鼻子痛苦的呻吟聲像拖拉機的轟隆聲一樣震耳。他前進的方向是衛生院的方向,但同時也是派出所的方向。我害怕的是,他走進派出所。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就完了。因為冬季征兵很快就要開始了,我終于等到自己滿十六歲,我想報名參加。但如果吉大鼻子走進派出所,我的夢想就像手里的這張電影海報,馬上就破碎了。

    我跟隨著他,與他保持著三米的距離。我想向他道歉,愿意替他墊醫藥費,并承諾今后不跟他爭搶電影海報,可是,我說不出口。我害怕他像電影里中了子彈或挨了刀子的英雄,一頭栽倒在地上,死掉了。從政府門口一直跟隨到郵政所門口,再往前走就是派出所了。這時候他發現了我。

    “你跟著我干什么?”吉大鼻子警惕地仰起臉。血仍順著他的嘴唇流下來,血流量還挺可怕的。

    我做出和善的姿勢,把海報遞給他。他果然一把搶奪過去,將海報展開,試圖將撕成兩半的海報合并起來。血掉在海報上,掉在劉曉慶的臉上。吉大鼻子看著殘損的海報痛心疾首:

    “我要死了。我死了算了。”

    吉大鼻子呻吟著往前走,血掉在地上很快干了,留下紅色的印痕。有路人大聲警告吉大鼻子:“你的血都流干了,你快死了,吉大鼻子!”

    吉大鼻子悲傷地說:“我知道。算命的早說了,鼻子大的都活不長。”

    我謙卑地跟隨著他,像準備隨時替他收尸的兒子。

    離派出所只有數步之遙了,我的雙腿在打抖。吉大鼻子搖搖晃晃的,蚊子絆他一下都會栽倒,我替他擔心,寧愿倒下的是我。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迷離惝恍,軟綿綿地說,我想拉屎。

    好,只要你不進派出所報案,我寧愿把你拉下的屎全吃掉。

    他拼盡力氣舉起右手。其實,是舉起電影海報。然后,一頭栽倒。我緊張得手足無措。剛好,路邊有兩個工人在疏浚下水道,旁邊有一輛手推斗車,我趕緊把車推過來,費了很大的勁才將吉大鼻子弄到車斗里去。我把車推走了,那兩個埋頭干活的工人還沒有察覺。

    吉大鼻子沒有死,只是昏過去了。我從衛生院出來,琢磨著如何籌錢給吉大鼻子,抬頭遠遠看見父親操著一根鐵叉向我沖過來,我拔腿便跑。從衛生院出來,父親追著我跑了三條街,最后他將自己累趴在騎樓街的石階上才罷休。

    父親將我收藏的手繪電影海報扔到門外付之一炬,熊熊大火差點燒著對面李獨眼棺材鋪的木料。李獨眼很生氣地對我父親說,如果把棺材和木料全燒毀,蛋鎮就沒有人愿意死了!父親說,我愿意死。父親的氣話是說給我聽的。吉大鼻子躺在衛生院,等待跟我談判。我知道吉大鼻子不會放過這次機會,一定會獅子大開口。我家要傾家蕩產了,我的前途也要毀了。父親坐在門口等我回家。傍晚,我膽戰心驚地回來了,但不敢進家門,閃進了李獨眼棺材鋪。

    父親對我說:“我不打你,我們商量一下……”

    我不敢靠近父親,與他保持著能轉身逃脫的距離。

    但父親沒有打我的意思。他說,吉大鼻子開出了條件,要不報警也可以,但得要一張跟這張一模一樣的完整無損的海報。他把帶血的海報扔給我。

    我說,怎么可能呢?我們怎么能辦得到呢?

    父親讓我隨他去找電影院的美工,請他畫一張一模一樣的海報。他回屋子里取出一籃子雞蛋,那是上月外婆從鄉下捎來的,千叮萬囑,那是留給病榻上的母親補身子的。

    晚上的電影院沒有到放映的時間,但盧大耳已經橫亙在電影院唯一的入口,死活不給我們進去。父親咬咬牙,買了兩張票和我進了電影院,穿過回廊,徑直走到電影院的盡頭,越過一個小側門,后面有一排低矮的瓦房。我知道,已經廢棄多年的房子,地上到處是雜草和掉下來的瓦片。只有右邊的一間房的燈是亮著的。按老吳說的,那是美工的臥室和工作室。

    馬上就要見到仰慕已久的才女,我心里有說不出來的激動。她會不會長得跟我想象中的一樣?雖然年紀大一些,但善良、溫柔、漂亮、嫻雅,像李清照,像鄧麗君,像劉曉慶,像葉玉卿,還是像山口百惠?父親一臉嚴厲,捏緊的拳頭隨時有可能砸到我的臉上。我希望美工能化解父親的怒氣,讓父親心平氣和地面對難得一見的高雅藝術。他用拳頭擂了擂門,幾只老鼠被震醒,從旁邊的房子里跑出來。

    門開了。出來的是一個虛胖的中年男人。穿著一件瘡痍滿目的白色背心,一條花綠色沙灘褲,拖鞋,毛發及肩但頭頂光禿禿的,閃閃發亮。令我吃驚的是,他左耳上吊著一只手鐲般大小的銀色耳環,無風也晃動著。如果不是那只耳環,他就跟鎮上修鞋的那個云南瘸子差不多。

    “我找美工。手繪海報那人。”父親粗魯地說。

    戴耳環的男人奇怪地打量了一下我們,突然轉身要關門謝客。父親眼疾手快,將門拉住,并將自己的身子閃了進去。

    屋子里全是亂七八糟的畫。有些是作廢了的海報,扔得到處都是。

    “你們想干什么?”戴耳環的男人理直氣壯地吼我們一聲,但他無法阻止闖入者。

    父親疑慮重重地說:“這里是不是還藏著一個女人?”

    戴耳環的男人嘲弄地說:“是,她就藏在我的褲襠里。”

    父親環視了一下狹窄的屋子,沒有發現有女人的痕跡,父親驚詫地問:“你就是那個美工?”

    我仔細觀察了,屋子里沒有別人了。戴耳環的男人手里還抓著畫筆,臉上有墨水。我們發現了他的見不得人的秘密似的,他很不高興,很不耐煩,后悔給我們開門了。我很失望。那些精美的海報,作者怎么會是一個禿頭男人?一個簡直比吉大鼻子還要猥瑣、粗俗的男人。

    “我是蛋鎮電影院的美工。”

    父親一臉錯愕,反過來打量眼前這個男人:“我原以為你是個女人。”

    美工冷冰冰的臉在扭曲,似乎是要罵人,可是他突然用溫軟的語氣說:“難道我沒有告訴過你,我前世就是一個女人?”

    父親向來喜歡欺負外地人。他威脅說,你闖禍了知道不?無緣無故繪什么海報?蛋鎮電影院一向天下太平,你給我們添亂了,我們是來找你算賬的。

    美工用滿是墨水的手抓了抓褲襠,不屑地說,怎么算法?

    父親把殘損的《芙蓉鎮》海報攤開在桌面上,說,照這個重新繪一幅給我,一模一樣的。

    接著,父親把裝雞蛋的籃子舍不得地放在海報上面,說,這是給你的酬勞。

    籃子里的雞蛋碎了幾只。

    美工冷笑了一下,回答我父親說,我從不重復做同一件事。

    他扔掉畫筆,雙手一把將殘損的《芙蓉鎮》海報揉搓成一團,塞到籃子里,并迅速端起籃子扔到門外去,然后氣勢如虹地驅逐我們。動作連貫,一氣呵成。

    雞蛋碎成一地。我的心也碎成了一地。

    外強中干的父親突然變得低聲下氣:“我們可以商量嗎?”

    美工說,沒得商量,你不夠資格跟我商量,你給我一堆金子也沒有用。

    父親懇求說,只一次……在蛋鎮,你用得著我。

    美工說,我用不著任何人!

    父親說,你就重復勞動一次吧……無論如何,劉曉慶,這個女人值得你重復一百遍。

    美工不愿意妥協,要將父親推出門去。父親雙手抓住桌子,死皮賴臉地任憑美工推扯。我突然發現在屋子一角,有一張完整無損的《芙蓉鎮》海報,跟貼出去的那張沒有什么區別。我將它拿起來,打開,是的,除了有幾處可以忽略不計的污跡,幾乎一模一樣!父親興奮地對我吼叫:“拿走。”

    我醒悟過來,將海報卷起來,轉身便逃。美工放開父親,追出門來。父親將他死死扯住,對我喊:“快逃!”

    我輕易逃出了電影院,一路狂奔,逃回到家里。怕美工追過來,覺得不放心,將海報藏到李獨眼棺材鋪一口黑色的棺材里。李獨眼呵斥我:“你往干凈的棺材里放什么?拿走!”

    我說:“我訂下這口木了。我現在用得著。”

    李獨眼疑惑不解:“你終于把你爸爸氣死了?”

    我坐在門口等父親。然而,等了很長時間,父親才回來。他的臉上有明亮的血色抓痕,短袖圓領汗衫被撕掉了半邊。

    “怎么啦?”我問。

    父親喘著粗氣,目光呆滯地看了我好一會,然后輕描淡寫地說:“我剛才看了一場電影。”

    吉大鼻子放過了我,沒有報警,就當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但我對他沒有感激之情,因為他間接毀了我的收藏。大約一個星期后,我在電影院門口又見到他站在海報前,想到他心安理得地從我父親手里接過那張完美無缺的海報時臉上舒展著的無恥的笑容,我真想上前將他的鼻子重新砸塌一次。然而,這一次他沒有撕海報,而是發出了輕蔑的大笑。

    原來新的電影海報將他逗笑了。我湊過去看。我的天哪,這簡直是一幅淫穢品。

    海報依然是手繪的。電影依然是《芙蓉鎮》。可是海報上的劉曉慶露出了豐乳肥臀,臉上掛著妖媚的微笑,內容提要粗鄙下流……難道說,轉眼之間《芙蓉鎮》便變成了三級片?或換了一個美工?

    越來越多的圍觀者對海報評頭品足,他們臉上洋溢著淺薄的歡愉。我對海報十分失望,恨不得將它撕掉扔進臭水溝,或拿它去包狗屎。此時,從電影院走出來一個人,徑直來到海報前,歪斜著腦袋端詳著海報,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

    “繪得怎么樣?好看吧?”他問所有人。

    此人便是美工白米。但沒有人認識他,也沒有人愿意回答他的提問。吉大鼻子朝白美工瞪眼,厭惡地將他擠出圍觀者群。

    “你是誰?賊眉鼠眼的,還戴著流氓大耳環,是不是從哪里來肉行撿肉碎的瘋子?”吉大鼻子的鼻梁上還纏著白色的醫用膠布,讓人無法看得清楚他的鼻子到底有多大。

    白美工沒有回答吉大鼻子,溫順地笑嘻嘻地從人群里退出來,自言自語道,造孽,我都用什么樣的食糧喂養這群豬啊!

    我想躲他。然而他發現了我,愣了一下,對我說,到我畫室來,我給你畫想要的東西。

    我才不理他。他搖搖頭,背著雙手,笑呵呵地回電影院去了。

    此后,電影海報就這樣改變了風格。沒有了驚心動魄的美感,沒有了藝術,變得庸俗、惡俗、低俗、粗俗,但越俗效果越好,越來越多的人喜歡看海報,爭搶海報。只有吉大鼻子再也不爭搶,且對爭搶海報的人充滿了鄙視,對海報也滿臉不屑。我也失去了收藏海報的興趣。兩個對電影海報不再感冒的人似乎已經冰釋前嫌,正欲謹慎地建立友誼。那天在肉行的長凳上,我主動靠近吉大鼻子,替他彈去粘在背上的雞毛,問,近來你不需要電影海報擦屁股了?

    “不需要,我嫌它擦臟了我的屁股。”吉大鼻子說,“看著這種爛海報,我寧愿這輩子再也不拉屎。”

    我說,當一個美工墮落之后,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

    吉大鼻子說,聽說你見過那個美工?

    我說,你也見過的。

    我愉快地幫他回憶起那個把美工擠出人群的早晨。他“啊啊啊”地叫,果然想起來了:“姓白的,我以為是一朵花,想不到原來是一坨屎!”

    吉大鼻子想見識“一坨屎”。在一個沒有新電影海報的午后,蛋鎮顯得異常寂寥。我帶著吉大鼻子一起走進了電影院,穿過回廊,來到了白美工的房子前。

    吉大鼻子推開房門,像當初我的父親那樣,傲慢地對白美工說,我見過你,以前用你的海報擦過屁股,現在,你的海報配不上我的屁股了。

    白美工正在作畫,抬頭瞧了我們一眼,猛然抄起一個紙團朝我們扔過來:“誰讓你們進來的?滾!”

    紙團砸在吉大鼻子的鼻梁上。吉大鼻子發出了“哎呀”一聲慘叫。白美工驚恐失色,慌張地跑過來扶了一把吉大鼻子:“你,你沒事吧?”

    吉大鼻子緩了好久才說,沒事,但你不能趕我們走,否則我敢一把火燒了你的房子。

    就這樣,我們和白美工交上了朋友。其實,他不是一個怪人。相反,他是一個很有趣的家伙,說話很幽默,只是不太瞧得起人。我和吉大鼻子經常光顧他的寒舍,看他繪海報,畫畫。吉大鼻子在旁邊“指導”他,請他把女人的乳房畫得更豐滿一點,乳頭更尖細一點,把屁股畫得再肥些。白美工幾乎都聽他的,把乳房畫得栩栩如生、驚心動魄,屁股肥得快要流油了,還不斷問吉大鼻子:“這樣可以了嗎?”吉大鼻子說,還要畫得更白更嫩一點,像蘿卜白菜那樣白,乳房和屁股左右兩邊都得有一顆蒼蠅般大小的紅痣,輕輕拍一下它們就會飛。直到吉大鼻子滿意了,白美工才放下畫筆。我才知道,吉大鼻子原來是假清高,裝純潔,狗真的改不了吃屎,太可惡了。

    吉大鼻子每次光顧,都順便帶上自己種的蘿卜白菜,白美工就喜歡吃他的蘿卜白菜。有一次,吉大鼻子對白美工說,要不要給你帶一個女人來呀?白美工說,不用,要什么樣的女人,我自己畫。他畫了各式各樣的女人,胖的、瘦的、高的、矮的、豐滿的、平胸的、清純的、溫柔的、兇悍的、淫蕩的……他還給我們畫女人的裸體,千姿百態,活靈活現,我看得心潮澎湃。吉大鼻子看著這些裸體,面色潮紅,涎沫橫流。我決定向白美工學習畫畫。主要是畫女人。他先是教我如何給那些裸體的女人“穿”上漂亮的衣服,把乳房掩飾,把屁股包裹起來,把淫蕩的臉改為像處女那般清純。學會畫衣物后,我很快知道如何畫一個人。那個夏天,我就只畫劉曉慶,把她畫得美如出水芙蓉。到了秋季,我已經能完整地構思和完成一幅電影海報了。雖然顯得稚嫩,但沒有人看得出來是出自我的手,以為是白美工的作品。后來,白美工干脆把海報全交給我繪,他自己專心畫他的畫去。他畫的全是煙雨朦朧的山水,草木有靈,意境深遠,其技法之復雜讓我望洋興嘆。

    “手繪電影海報雖是雕蟲小技,卻是通往偉大藝術的起點。”白美工對我說,“如果你畫得足夠好,可以到北京去,到美國去,一張畫能換一火車的雞蛋。”

    我的理想沒有那么高遠。只是幻想有那么一天,我的一張海報能換五斤雞蛋。如果真能那樣,我便能過上一頓能吃上三只雞蛋的奢侈逸樂的生活。

    (短篇節選)

    選自《廣西文學》2018年第6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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