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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18年第8期|陳集益:被販賣的人(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2018年第8期 | 陳集益  2018年08月09日08:34

    導讀:

    幾十年前姑姑帶回那兩個福建人時,誰也沒想到他們的到來和實施的拐騙,會開啟一個時代,改變許多人的命運。從此,有人一落千丈、一毀再毀;有人受盡苦難屈辱,悲傷地死去;也有人在命運的捉弄下,翻上時代的潮頭……洪流中,愛與恨,善與惡,屈辱與榮光,我們認識的那些是與不是,變得那么詭異、匪夷所思、不可捉摸。或者,這才是人生的真相。

     

    姑姑回來了。她的身后跟著兩個陌生人。我以為是兩個樹販子,或者鄉鎮干部。他們跟著姑姑干什么?姑姑在進門之前還與他們交談著什么。我緊張又安靜地看著,不知道他們是路過我家順便進來歇口氣,還是專程而來。我家坐落在村中央一條街道邊,門口有幾級臺階,姑姑上來了,抬一次腿人就上升一次,陽光照著她的頭發、肩膀,然后是胯部和腿,姑姑一點都沒有變,和以前見到她時一樣美。

    姑姑看見我,笑著對我說:“呆寶,姑姑來看你了,怎么不叫我啊?”我怯生生地叫:“姑姑。”那時候我膽小,打招呼都臉紅。姑姑問:“就你一個人在家?”我說爸爸媽媽去干活了。姑姑轉身對那兩人說了一句普通話,然后重新用方言對我說:“他們干活的地方離家遠嗎?”我搖搖頭。姑姑說:“你去把爸爸叫回來好嗎?就說來客人了。”

    我邁過天井跨過門檻,朝著村外跑去。陽光照在街道兩旁破敗的房屋和墻壁下亂石鋪就的道路上,那些被人和牲畜無數次踩踏的石頭被照耀得如同玉石一樣澄明透亮,它們在我的腳下發出噠噠噠的聲響。我一口氣跑到上麥畈,那是我們村主要的產糧區之一,夏天這里一片碧綠勃勃生機,但此刻,太陽下收割后的稻田,好比被人強行剝去衣裳的老人,枯黃的稻草散亂著,高高低低的田埂就像根根畢露的肋骨,田野面目犁黑形銷骨立。

    我的祖父正趕著牛犁田,嘴里不斷發出吼吼的叫喚,那是人對牛的呵斥聲。祖父七十歲了,雖然模樣也是那么瘦削,但是力氣很好。祖父一手拿著牛鼻繩和竹枝,一手扶著犁把兒。他一會兒拿竹枝抽打牛,一會兒把犁從土里拔出來調轉方向。牛是生產隊解散時分來的,它吃力地拉著犁鏵掀起一片片黑泥,土地就像被刀子割開了一道道傷痕……

    “呆寶!你不在家里看著樹,跑這兒來干什么?”父親這樣叫我的時候,我才發現他正氣喘吁吁地從河灘挑石頭上來——父親挑石頭上來,是要把一塊緊挨著我們家稻田的撂荒地擴張成一塊良田——他又問我:“是不是有人來買我們家的樹了?”我差點把姑姑交待我辦的事忘了。父親聽了后,說:“你確定姑姑帶來的是樹販子嗎?”我猶豫片刻搖搖頭。

    父親嘟囔了一句:“這大忙天的,跑來走什么親戚的呀,誰有這閑空!”隨后就坐在田埂上歇氣,等我去把在另一塊地里干活的母親叫來。母親聽說姑姑帶客人來,第一反應也是來樹販子了。因為我們家前不久從山上分回一批樹,還沒有賣掉。如果賣掉的話,家里就會有一筆錢了。因此母親煩的不是家里來客人不知到哪里去弄菜,而是買肉買豆腐都得花錢。母親說:“唉,你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姑姑呀……”

    這就是姑姑當時留給我的印象:我的父母并不歡迎她。可她對此一無所知,見我跑著回家,問我怎么一個人回來了?我說媽媽去買菜了。姑姑說:“呆寶,快去叫你媽媽不要買菜了。我們已經買了。”“買了?”“是的呀,剛才我帶這個伯伯去街上買來了。”我這才看到堂屋的八仙桌上,擺放著姑姑買來的東西:豬肉、豆腐、咸帶魚,還有罐頭和酒。這是當時在我們村能買到的最好的東西了。

    那兩個人一個三十七八、一個二十五六的樣子。前者長得極白凈,瘦瘦高高的,能說會道,嘴里鑲有一顆金牙。后者則黑得像鐵,粗粗壯壯的,嘴唇有點豁,就像被人割開過。姑姑說,他們是來招工的。招工可是一個新鮮詞。姑姑說:“招工就是招收工人。”父親一副淡漠的樣子:“只有城里人才能當工人。”姑姑把父親的話翻譯成普通話,那個年紀稍長的哈哈笑了。

    姑姑說:“現在形勢不同了,在福建廈門那邊已經有私人開辦工廠了,他們需要向農村招收工人。”據姑姑翻譯那個人的話說,他這次來湯溪是要招收一批女工進廠。那是一個服裝廠,需要心靈手巧、吃苦耐勞的姑娘。他在湯溪鎮待了幾天,本來就要回福建了,卻又想起這里有在江西銅礦時認識的熟人,就進山來看看。他說的熟人顯然是指姑姑和姑夫。

    總之那一餐酒喝了很久。我記不得大人們還說了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是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喝酒的。說起來,這張桌子平時都是被大堂伯家占用了的,只有在特殊情況下才讓給我家用。雖然說這棟聚族而居的老房子,像堂屋、天井、通往閣樓的通道是三家(大堂伯家、二堂伯家、我家)共用的,但是大堂伯家一直占用著整個堂屋及幾樣家具,剩余兩家也只能謙讓。

    這會兒,大堂伯也坐在八仙桌前陪著姑姑帶來的客人,腮幫子紅紅的,顯得很興奮。他那陷在眼袋里充滿血絲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著,一會兒討好似的插幾句嘴,一會兒站起來倒酒,接著就和那個稍微年長的客人猜起拳來了。這真是有趣,大堂伯斗大字不識一個,卻能通過猜拳與對方達到溝通的效果。沒想到那個人真能喝,一杯杯黃酒下肚,神態自若。有人悄悄問:“這客人誰呀?”“福建的。福建佬。”“你怎么知道?”“沒看見鳳蓮嗎?她帶來的。”

    此時我姑姑就坐在那個福建佬身邊,認認真真又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和大堂伯猜拳。姑姑明眸流盼,漂亮極了。

    招工卻出乎意料的難。兩天了,很多人來打聽,但沒有人真正報名。吳村人對外面的世界過于陌生,誰也不愿帶這個頭。此時唯有我姑姑是意志堅定的,她說回到山腰村準備一下行李,再過兩天就去福建了。她的態度只能讓人嫉妒。畢竟去福建做工人,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但臨到出發那天,姑姑并沒有出現在遠行的隊伍里。到頭來,兩個福建佬也只招到了三個工人,他們是:大堂伯家的兩個女兒三貞、四貞,還有二堂伯家的二兒子阿西。

    看著兩個福建佬帶著三個年輕人和背著鋪蓋卷送行的大堂伯,走過村口的掛滿爬山虎的石拱橋,走過總有小孩在下面尋找榛子的榛子樹,走向被溪流瀑布上升騰起來的薄霧吞沒了的楓樹灣,有人說:“這個爛糊真是狡猾,一聲不吭就把兩個女兒送出去當工人了,以后三貞四貞寄錢回來,夠他喝酒吃肉的。我們一年忙到頭,收的糧食說不定還不及人家女兒一個月的工資呢。”“誰叫你是農民而不是工人呢。”“哼,也只有爛糊才舍得把女兒送出去賺錢……”

    人們站在村口議論一通,爭執幾句,就都回家干活去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要忙。只有與漸行漸遠的三個年輕人有血緣親情的人才會有一些擔憂罷了。當我回到家,看見送行歸來的大堂伯坐在八仙桌前,神情陰郁地盯著桌面,從他家廚房傳來堂伯母的埋怨:“三貞四貞從沒出過遠門,又不識字,你把她們送出去是怎么想的啊,萬一被人騙……”平日里惡魔一樣的大堂伯,此刻如同被閹割的公牛的卵袋癟癟著,任由堂伯母埋怨。

    此后三天,大堂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然后,情況卻在隨后幾天發生了逆轉,大堂伯又打起堂伯母來了:“我受夠了,這個地主分子的女兒,你再嘮叨,我拿針縫上你的嘴!”他小小的個子,氣得蹦跳不止,一邊拿拳頭打老婆,一邊咆哮著,“你以為我樂意把三貞四貞送出去嗎?如果不是你給我生了一個又一個雌的,我這輩子會活得這么窩囊嗎?我養一個兒子就夠了……”

    大堂伯以前打堂伯母是因為喝醉了,站都站不穩;現在打她卻是在喝醉之前,又準又狠,所以打起來就更致命。堂伯母左閃右躲,都躲不過,就哭天喊地,最后帶著最小的女兒六貞逃到她的娘家去了。堂伯母一走,大堂伯就更放肆了,他不但喝酒,還去押寶。他押寶不但賭注大,而且好像根本不在乎輸贏,僅僅圖一時痛快。

    人們說:“爛糊,你有女兒送出去當工人,你錢多得沒地兒花,還是你來當莊家吧。”

    大堂伯說:“你才錢多得沒地兒花呢。”

    大堂伯與村里某個女人就是這時候好上的。那女人說不上漂亮,但是白白胖胖的,很有肉感。這事一傳開,就出現各種說法,其中比較靠譜的是福建佬走之前給了爛糊一筆錢,算是提前預支的工資也好,報答他陪吃陪喝的感謝也罷,總之爛糊花錢花得痛快,都跟福建佬有關。

    人們說:“爛糊這次翻身了。看來還是生女兒好哇。”

    就在這時,我的堂伯母回家了。人們都以為她是聽說大堂伯與別的女人相好才趕回來的,沒想到堂伯母去了那戶人家,沒有罵那女人一句,而是萬分無助地哭開了:“你這個老虎叼的,沒心肺的,三貞四貞被人騙了,賣了,嗚……嗚嗚……你還在這里尋歡作樂,你還是不是人哪!”

    大堂伯愣了一下:“放你娘的狗屁,什么騙不騙的?回家說去!”

    許多人跟隨堂伯母的哭聲,涌到了我們家的堂屋里。據堂伯母講,那個瘦瘦高高、鑲金牙的福建佬是出了名的騙子,他去年就到過山那邊龍游縣幾個村子招過工,騙走一個熟人家的女兒賣到了廣東,天天被虐待。

    在場的人都震驚了。那個鑲金牙的福建佬,看上去磊磊落落的,人們驚訝于他的膽大妄為:去年他來浙江騙過人,今年怎么還敢來?!而且,我們村與龍游縣的那個村子僅僅一嶺之隔,消息怎么就這樣不靈?人們為自己沒讓女兒跟著去做“工人”慶幸的同時,又感到自己也有難以推卸的責任似的。因為平日里什么村的母豬生產了,牛被偷了,他們都有打聽的。可偏偏一個大活人被騙走賣掉,這么大的事竟然毫不知曉。

    從此我一天到晚聽到的是兩個堂伯家的哭聲。我跟著父母去地里干活,父母一邊干活一邊談論三貞四貞的事,難免爭執起來。我去找小伙伴玩,他們的爹媽就要問:“呆寶,你知道姑姑帶人販子來吳村拐騙親戚,從中掙了多少錢嗎?”我無言以對,也恨起姑姑來了。

    姑姑帶那兩個福建佬來我家的時候,她知道他們是騙子嗎?我相信姑姑是無辜的。可是,我無法解釋姑姑為什么沒有一起去福建。如果一起去了福建,村里人就會以為她也一起受騙了,就不會把矛頭對準她了。

    三貞四貞被騙,本來與我家沒有瓜葛,可是福建佬是我姑姑鳳蓮帶來的,我家就受到了牽連。村里人對我家人指指點點的。我父親倒不在乎村里那些嚼舌頭的,他在乎的是兩個堂哥對他的態度。二堂伯那里事情是明了的,阿西是自己要去的。而且相比含苞待放的三貞四貞,阿西的情況要好一些,不管怎么說他是一個男的。而大堂伯這邊,如果三貞四貞真有個三長兩短,心里總是會不安的。正是出于對兩個侄女的負責態度,他才會去安慰她們的父母。可是好多天了,大堂伯把自己關在臥房里不露面,堂伯母呢,哭得昏天黑地,對我們一家沒有好臉色。

    父親決定去山腰村把姑姑叫來。第二天,我還在睡覺,就聽到樓下響起幾聲呼號,我趴在天井周沿的欄桿上往下看,只見堂伯母瘋了一般,死死揪住姑姑的頭發,歇斯底里地叫著:“妖精!還我女兒,還我三貞四貞呀!你把她們騙到哪兒去了?我們還是親戚,你做這種事,是要遭雷劈的呀——”

    姑姑的下場極其狼狽,她被堂伯母那樣打,那樣罵,卻不敢還手。不一會兒,半個村子的人都嗅到了仇恨的氣味,姑姑就差跪在堂伯母面前磕頭認罪。最可怕的是,我的祖父出現了,一向不愛在人多的地方拋頭露面的他,這一天捶胸頓足,當著眾人的面打了姑姑兩個耳光,要與她斷絕關系。

    極端的懲罰,對咬定自己不曾參與拐騙的姑姑而言,是難以承受的。可想而知,姑姑一回到山腰村就病倒了。可是湯溪鎮派出所的警察并沒有放過她。據說姑姑被帶走,審訊了一個星期才放出來。放出來那天,天下雪了,姑姑一邊走一邊哭,哭得實在傷心,就坐在雪地里喊冤。那情形被一戶人家看見,跑過去扶她。她說這雪下得這么早,是因為老天爺知道她的冤屈啊。可是無論姑姑怎樣為自己洗罪,她的名聲仍然以摧枯拉朽之勢敗壞了,以至于龍游縣那邊的人聽說后,以為之前那起拐騙案也與她有關,跑上門去一通胡鬧。

    我姑夫是一位老實巴交、像我祖父那樣視名譽為生命的人,他拿起砍刀要殺了那些上門滋事的人,追出村口一段路,警告道:“我家鳳蓮有沒有參與拐騙,公安局已經做了調查,結果是明明白白的。今后,如果再有誰敢胡說八道,別怪我昆忠翻臉不認人!”但是關起門來,他又忍不住罵姑姑“你這個賤人”。在他看來,我姑姑的下場是自作自受。因為在福建佬來山腰村找他們之前,他就說過“這不是個好東西”。但是姑姑沒有聽他的,不但給對方回信,還親自帶他去招工。現在她把好幾家人的名聲,甚至好幾條年輕的、生死未卜的生命都卷進去了,姑夫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一切都是我姑姑的錯。再聯想到姑姑對“那個東西”執迷不悟的感情,他在罵了姑姑“賤人”之后,就動手打她。

    姑夫打起人來毫不手軟。因為他在打姑姑的時候,不僅僅是在打她一個人,他的那股狠勁兒其實更多的是出于對福建佬的那種特殊的恨。姑姑被他打得滿臉是血,卻不承認錯誤:“你打吧,你打吧!把我打死好了——”

    那一年春節過得特別沒勁。我從來沒想過人有這樣的一種能力:表面上,殺豬宰鵝,做豆腐冬米糖,貼對聯放炮仗,家里家外,忙忙碌碌,一切都為快樂而準備,可是到了該快樂的時候,卻不快樂。原來,放炮仗的時候,人也可以不快樂的。那么,為什么還要讓炮仗白白地炸死在天空中呢?

    大堂伯家、二堂伯家、我家,在熱氣騰騰的老屋里,就像往年一樣,完成一道道辭舊迎新的程序。除夕那天,祖父把祖宗的畫像從閣樓上抱下樓,大人們極其莊嚴地把祖宗像懸掛在堂屋的板壁上。這是吃年夜飯前,必須三家共同完成的大事。每家都要把家里最好的菜,如豬頭、雞、鴨、魚等等拿到八仙桌上擺放。

    一切準備就緒,祖父第一個跪在地上。我們所有人,大堂伯、二堂伯、我父親……都跟著祖父跪在地上。老屋一下子顯得那么靜穆,那么高。祖宗們戴著紅頂帽,穿著圖案精美、衣紋上畫著金色小龍的服裝(女人則穿朱紅色描金服裝,戴鳳冠),正襟危坐于太師椅上。沒人敢說話,我連鼻涕流進嘴里都不敢吸回去。可是有人發出聲音了,聽上去很難聽的聲音,就像一只垂死的羊在喘息。難道大堂伯又喝醉了嗎?我朝發出聲音的方位看去,才發現祖父的身子在輕微地顫抖。

    我們都知道,當家族中年齡最長的他率領我們一齊給祖宗們跪拜后,他就該站起來給祖宗們斟酒,祈求祖宗保佑子孫平安了。可是祖父沒有站起來,他低舉著兩手,似乎要抱住他的頭,突然哭嚎了幾聲:“列祖列宗啊,是我教女無方,讓你們蒙羞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祖父哭,也是最后一次看見祖父哭。我才知道像祖父這樣的硬漢也是會哭的……

    那個春節,祖父的眼淚就這樣滲透在每一個日子里。沒有一個人快樂。他的那幾滴眼淚,就像鹽鹵水,擱在剛剛磨出來的豆漿里,豆漿就凝結成塊了,擱在流淌不息的生活里,生活就凝結成塊了。本該正月初六要收起來的祖宗像,也沒人敢收起來。于是我們共同的祖先,就日日夜夜地端坐在堂屋,目光深情而凝重地看著我們。當我經過的時候,感覺他們隨時會張嘴訓誡一番。好在那個春節我家沒有多少客人來做客,要不然客人也會害怕的……

    不過,我還是希望姑姑會帶著我的表哥彪子來做客。以往他們都要在我家住上好幾天。彪子是姑姑在外地謀生那幾年生的。雖然他比我大不了幾歲,但是他坐過汽車火車,在那么遙遠的地方生活過,令我崇拜。只是,這個正月姑姑不會來了。套用父親的話說,來干嗎呢,還丟人現眼得不夠嗎?可母親說,正月里不回娘家看望老父親,不是更要遭罵?

    果真被言中了。盡管姑姑顧慮重重,最終回來看望她的老父親了——只是沒有帶著彪子來。或許,姑姑想利用做客的機會,消除她與我祖父還有大堂伯家的誤解,再次澄清事實本相——只是事與愿違,祖父的態度依然那樣固執。他不理睬姑姑,還把她帶來的糕點扔到了門外。姑姑眼里溢出淚水,但是沒有哭出聲。祖父可能意識到這樣趕走姑姑有些過分,就說:“你如果有什么話要說,就跪到列祖列宗腳下去認錯!”然而姑姑渾身發抖著,除了跪著哭,說不出一句話。

    堂伯母從外面回來,看到姑姑跪在地上哭,頓時像一條狗看見另一條狗一樣狂吠起來:“你這個狐貍精,騙子,你怎么還有臉回來見列祖列宗啊,公安局怎么就沒有槍斃你這個人販子啊……”這一回姑姑沒有忍住,與堂伯母吵起來:“大嫂!你不能這樣冤枉我,我是問心無愧的!這話在老祖宗面前,我也照舊要說,如果我是有意帶人來拐騙三貞四貞,我鳳蓮出門被天打雷劈,上山被毒蛇餓狼咬死!”堂伯母沒想到姑姑會在祖宗面前發毒誓,愣住了。姑姑繼續道:“要說三貞四貞為什么會跟福建佬走,只有你們一家人自己清楚!我早就想問問你們,是不是你們自己收了人家錢財,把她倆給賣了!這才這樣死死咬住我!”

    我們兩家的爭吵,成了那個快要結束的正月最熱鬧的景觀。在這之前,幾乎所有人只懷疑姑姑參與了拐騙,從未想到爛糊有可能把女兒賣掉,現在事情就像一塊快要愈合的瘡疤一下被揭開,露出鮮紅的爛肉……

    我的大堂伯從臥房里沖出來,有些喪心病狂地毆打我姑姑。村里人有上前勸架的,有嚇得跑掉的,有看得入迷的,有趁機上去踢大堂伯幾腳的。總之我的祖父,就是在那一場卷土重來的爭端中,在無法調停和對后輩們極度失望之后,心懷羞恥和對不起列祖列宗的自責悄悄地離開堂屋,走到了堆放農具的雜物間。

    當時,看見他離開的只有我一人,因為人們的注意力都吸附于激烈的爭吵上了。我看見一聲不響的祖父,在鋤頭、簸箕、犁、水車、稻桶之間翻找,最后在手推車上找出一根繩子,他似乎對它很滿意,踩著空稻桶將它的一頭捆綁在頭頂橫木上。掛下來的另一個頭呢,他哆哆嗦嗦一會兒,打了一個結。他把結下面的圓圈,套在脖子上緊了一緊,又抬頭看看橫木,然后身子突然向前一傾,用力地往身后蹬腿,似乎要把腳下翻倒的空稻桶踢開,可是稻桶穩穩地立著,祖父努力了一會兒,轉過身時發現了我。

    “呆寶你站著干嗎,快幫爺爺把稻桶推倒啊!”祖父帶怒似哭的聲音很恐怖,就像從另一個人嘴里發出來的。

    我戰戰兢兢地走過去:“爺爺,你要干什么?!”

    祖父兇道:“別管我,快把稻桶推倒啊!”

    我平時最怕祖父,因為他總是那么嚴肅。可是我推了一下稻桶,它僅僅搖晃了一下。祖父絕望得吼起來:“再用力推啊——”祖父一邊叫一邊蹬腿,好幾腳踢中了我……繼而,稻桶就像一個胖子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與此同時,我突然聽到被懸空的祖父“呃”了一聲。

    那瞬間,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感到了危險,但是我不知道這是自縊,因為我從沒見過一個人自縊,但是祖父這般沒命地踢蹬是為了什么?我嚇得癱軟無力,努力想去把爺爺從上面解下來,發現自己無能為力,這才大聲叫喊起來……

    只是,祖父被人們七手八腳地救活后,神志昏迷不清,隨后父親不得不叫上二堂伯家的大兒子阿亨、小兒子阿喜,借來竹子做的躺椅,三人換著肩將祖父抬到湯溪鎮醫院去救治。但由于祖父自縊后出現窒息,腦部較長時間缺氧缺血,醫生說即使神志有所恢復,身體終是偏癱,類似中風后遺癥。

    父親和哭個不停的姑姑商量。姑姑沉默良久,說:“爹是被我害的,去金華市中心醫院的醫藥費全由我出。”父親說:“你還是省省吧!你有多少存款?哼,如果不是因為你,爹不會鬧成現在這樣!”

    最后祖父在鎮上的醫院治療了一個星期,等他能認出自己的兒女,能吞下喂他的米湯,就辦了出院手續。祖父先由我家服侍了一個月,父親盡著做兒子的義務,喂水喂飯,端屎端尿。母親則多少有些抱怨,認為祖父落得這樣一個下場,其后果不該由我家來承擔。其后,祖父就被姑姑和姑夫抬到他們家去了。

    祖父在山腰村一住就是十年。這十年祖父生活不能自理,全靠姑姑服侍。父母會在春節或者中秋節,帶我和之后出生的妹妹,走十里山路去姑姑家看望他,為他帶去一些營養品。

    姑姑從此安安心心待在家里種田。她和山區的許許多多婦女一樣,終日忙里忙外,既要隨姑夫下地干活,又要照顧一家老少。時間一長,就再也看不出她是一個早在同齡人只知道掙工分的年代就外出闖世界的人了。她顯得普普通通的。首先她的皮膚變黑了,臉色難看,穿的衣服平平常常;其次她少言寡語,不愛咯咯笑了。但是無論她付出多大代價,她的名聲都不可能恢復如初了。就像我祖父的身體再也不可能好起來一樣。

    現在,套在我祖父脖子上的繩索結束了他站起來行動的能力;而大堂伯家、二堂伯家,如果說也曾有過平靜和睦的生活,那么早已被打破:哭聲、埋怨、爭吵和擔憂就像河床中的巨石,時不時地激起波瀾與漩渦,使得每一天都顯得那么動蕩不安。不管怎么說,他們兩家都有人被拐騙,作為受害者親屬不能不憂心忡忡,更別提三貞四貞此時有可能正在遭受外省男人的蹂躪……

    我家呢,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因為姑姑的名聲,祖父的自殺、癱瘓,母親對待他的態度,村里人從始至終的閑言碎語,以及從大堂伯家、二堂伯家傳來的哭聲、吵架聲,都影響了生活的心情,父母總是矛盾不斷。而且在村里人面前,不由自主地,總會感到有些抬不起頭來……

    現在唯一能平息事態繼續朝不利方向發展的,就是把三貞四貞還有阿西從福建佬手里解救回來。唯有這樣,才能解除受害者親屬為兒女擔憂的痛苦,讓關注此事的村里人得到安慰。可是自從把姑姑抓走又放回來,公安局是不是真的派人追到福建了呢,還是像往常那樣坐在辦公室里打牌睡覺?

    恰逢那年湯溪城隍廟舉辦廟會的日子,雖然交通不便,我們村還是有不少人,就像剛剛學啼鳴的小公雞那樣去逛廟會了。有人大著膽子走進派出所去打聽情況,結果只得到一句“案情上報了,回去等結果”。這事在代銷店里一傳,村里人都說,三個年輕人一定是兇多吉少,否則派出所的態度不會這么不好。甚至有人說,三貞四貞被賣到福建某個窮山僻壤,一定被一輩子沒嘗過腥的光棍漢,野狗撕肉般地糟蹋了;阿西呢,說不定賣到了大陸對岸的臺灣,做奴隸,天天干活。

    這時就有人嗚嗚地哭了。擠在代銷店里的人回頭一看,是爛糊。這家伙的存在讓大伙感到開心,可是又不能笑出聲來,只好問:“爛糊,三貞四貞真的是被你賣掉的?”大堂伯一杯一杯地喝酒,眼淚嘩嘩地流淌,不說話。人們覺得無趣,就不再談論這件事了。

    阿西卻是在江西獲救的。或者說是由江西公安局解救回來的。原來,福建佬沒有把阿西帶到福建去,而是在江西就把他“賣”掉了。那時候從浙江去福建火車需要經過江西境內,福建佬在鷹潭火車站騙阿西說,這里有一個國營工廠需要工人,廠里會派人來接你。阿西的目標是去廈門見大世面的,鷹潭這樣的小城市算什么呢。但是福建佬說服了他:“你剛從山里出來什么都不會,你先在這里做學徒,等你學會一門技術了,我再來接你。”

    阿西有些拿不定主意,最終還是被騙了。他被一輛運磚頭的車拉到了一個磚瓦廠,被迫干起了在吳村也沒有干過的重活。那個地方無疑是中國土地上最早出現的黑心磚廠之一。磚廠有監工監視工人干活。阿西被安排去拉磚。窯洞口很低,窖內面積又很小,窖內的高溫像火爐一樣炙烤著,地面像燒紅的烙鐵一樣滾燙。可是后悔已經沒有用:“早上六點多,監工就會來叫,干到上午十點半吃早飯。然后從十一點干到下午兩點吃午飯,菜里沒幾滴油花。住的是一間用石棉瓦簡單搭建起來的工棚,住二十多個人……”

    嚴重的營養不良加上高強度的勞動,使得沒有吃過大苦頭的阿西不堪重負,有時將拉磚車停在半路喘口粗氣,就會被監工掄起三角皮帶毒打……一句話,阿西雖然活著回來了,但他帶回來的是噩夢般的信息。往往阿西說到傷心處,身子不停地抖動,有人也跟著抹起了眼淚。看到有人抹眼淚,阿西的情緒更是激動,哽咽著說不出話。接下來如何逃離魔窟的情節,只好由二堂伯母來繼續。

    這時,最受煎熬的無疑是大堂伯一家了。他們無法回避三貞四貞身在何處的問題。要解決這個問題,光哭是沒有用的,光從阿西那里也打聽不出什么來。這時就有一個人站出來,要去縣公安局詢問案情進展。這個人是大堂伯的未來女婿水銀,當初正是由于他的牽制,大貞才沒有跟著去當什么工人。結果卻遭到他未來岳父一頓臭罵:“你小子是想去公安局送死嗎?”

    可是輿論的閘門一旦重啟,是不會輕易關閉的。這一天,大堂伯來到代銷店喝酒,又一次遭到村里人的譴責與追問,在酒精和狂妄的作用下,他竟然拍著柜臺惡狠狠地說:“我家兩個姑娘就算是我賣掉的,你們管得著嗎?我養她們又沒有花你們一分錢!你們狗屁都不是,吃屎的……”在場的人聽他這么一說,當即上去打他:“這么說三貞四貞被你賣掉的無疑!你把她們賣到了什么地方?”大堂伯瞪著血紅的眼珠子,口鼻歪斜著,解釋說我沒有賣,但是沒有人愿意聽。

    一場聲勢浩大的“審判”運動,突然就爆發了,之前沒有人想到大家的心會這么整齊。人們義憤填膺,譴責、質問大堂伯,并揚言:“明天我們都要到金華縣公安局去揭發你!”大堂伯嚇蒙了,在眾人的威逼下,只好戰戰兢兢地承認,三貞四貞是由他同意福建佬帶走的,一共得了一千五百塊錢。說完,他就趴在柜臺上,就像打冷嗝一樣抽著肩膀。不一會兒,又說,四貞是經他許配給那人的……不是賣……

    大堂伯收取福建佬的那一筆錢,最終做了大貞的未婚夫水銀、三貞四貞的兩個舅舅,去福建救人的盤纏。那個年月,這是一筆很大的錢。但是在危急時刻,多帶一些錢總是對的。誰知道他們到了福建,會遇到多少艱難險阻呢?

    因為前途未卜,水銀他們走后,堂伯母當天就帶著大貞去求菩薩了。大貞的未來婆家——水銀的父母——再也睡不著覺。水銀是他們家的獨苗。他們跟鄰居說,像他們這樣的正經人家,真不該跟爛糊之流做親家。他們后悔讓水銀跟大貞處對象了。可偏偏這時候,爛糊卻不停地找上門去要酒喝。

    “一千五百元,他媽的,沒了!”爛糊說著醉話。

    他們愛理不理的。

    “哼,誰再想娶我的女兒,除非這個數!”

    “哼,你以為大貞是千金呀?你要賣大貞,就賣到福建廣東去吧!”

    “什么?”爛糊突然把眼珠子瞪得牛眼似的,嚇得水銀父母噤若寒蟬。

    大伙兒在焦慮等待中,度過了漫長的十天。

    這一天,誰也沒有想到,水銀和兩個舅舅真的帶著三貞回來了。

    剛開始,水銀父母將信將疑的,等跑到街上,看到我家祖屋門口聚集著人,心里才一下子踏實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人人重復著這句話。

    只是,水銀他們只救回三貞。四貞去了哪兒?有人想冒昧地問一聲,終是沒有問。人們都有些拿不準,這時候應該做出怎樣的表情。如果笑著慶祝三貞的歸來,萬一人家正沉浸在失去四貞的悲痛之中呢?雖然看上去幾個歸來者一點不像阿西歸來時狼狽,但是三貞的眼角畢竟濕濕的,也弄不清是因為能夠活著回來高興哭的,還是因為傷心。于是都靜等三貞、水銀、兩個舅舅怎么說。

    “真沒有想到,他們那里的房子是石頭造的。石頭房一家連著一家”,其中一個舅舅先開了口,“他媽的除屋蓋采用杉木瓦片外,不光墻體用石料砌筑,連樓板,門、窗過梁,門斗雨披都用條石砌筑的。”所有人都有點吃驚,一是世界上怎么會有全用石頭造的房子呢?那得多費事;二是他怎么一開口不說正經事?

    “你們知道,我也算走過一些地方的。在回來的火車上,我想啊想啊才想明白,福建莆田那地方靠近海,經常刮臺風,所以……”

    終于有人問:“那你們……怎么救人的呢?”那個舅舅卻說:“那是。大海給人的感覺,是高出地平線的,從遠處看。”——大海,那是我們,不管大人還是小孩,所能想象的最遙遠的境界了。雖然我們浙江同樣地處沿海,但是生在浙江腹地的山區、孤陋寡聞的我們,只見過水庫。所以我們只有聽的份了。

    這時仍有逞能之人,突然冒出一句:“聽說莆田桂圓很多的。”

    “桂圓?當然多啦,那地方就產這個的。”那個舅舅就接著談桂圓了。談得我們嘴里生津,眼睛在他們帶回來的行李包上搜尋。

    “那,你們吃過鮮桂圓嘍?”

    “鮮桂圓哪?這會兒還沒采摘呢。不過,三貞應該吃過的。”

    我們把目光轉向三貞。三貞的眼角沒有眼淚了,她氣呼呼道:“哼,去年剛去的時候,鮮桂圓多著呢,卻不舍得給我們吃,他們要曬成干賣錢的。可笑的是,那里人以為我們不認識桂圓呢,我們摘下來吃,他們直擺手,彎腰捂肚子,騙我們吃了會肚子疼。”

    “呃呵!”噓噓之聲在人群里響起,連桂圓都不舍得給客人吃!

    “那里人給我們吃生花生。一點不好吃!”

    噓噓之聲此起彼伏。

    福建省莆田縣留給我們的印象,就這么固定了。那里人面朝大海,住石頭屋,吃生花生。臺風來的時候,就躲在石頭屋里,守著桂圓卻舍不得吃。我們想象,那是很苦的生活。可是,真那么苦,三貞為什么沒有變得很瘦?也不喊苦呢?更奇怪的是,至今未歸的四貞,之后像斷了線的風箏,大堂伯一家對此諱莫如深。

    是她深陷囹圄,水銀他們無力救回,還是成了那筆已經花光、無力歸還的一千五百元錢的抵押品?盡管事實真相不得而知,許多人還是報以深深同情。覺得這起轟動一時的拐騙案中,唯有四貞是真正的犧牲品。

    轉眼就到了這年的中秋節前后。三貞四貞如何在福建受苦的故事,一直沒有得到展開,人的注意力被別的事物轉移了。那時候村里就要通電了。電線桿是村里派壯勞力去水庫碼頭一根一根抬回來的。電線桿沉重又不能彎曲,每一根需要八個人抬。壯漢們赤膊上陣喊著號子,聲音高亢粗獷,讓人聽了心潮澎湃。與此同時,水銀和大貞的婚事,也像一根根豎起來的電線桿,進展得很快。

    水銀父母終究沒有阻止這門婚事,因為他們太想抱孫子了。于是就在村里通上電,白晝可以無限延長的日子里,大貞要嫁給水銀了。這是吳村有史以來第一個在電燈泡下舉行的婚禮,我們家祖屋里所有的電燈全亮著,那種新鮮、明亮且熱烈的場面讓人亢奮。我想,弄這么大排場,是大堂伯欲重振雄風、有意為之。當然那時的我是想不到這一點的。那時的我一整天守在灶后頭等各種好吃的,直到從堂屋那邊傳來喧鬧聲,我才發現是堂伯母在哭:“如果不是你逼的,見到水銀他們去,她怎么就不敢跟回來?都是因為逃避跟鬼一樣的親爹啊……”

    “你喝醉了,賤婆娘!”大堂伯這一回表現得很克制,“四貞是自己看上那個福建佬的!這事三貞最清楚,現在也沒有什么好隱瞞的,四貞在大貞之前就嫁給那人了,不是什么丟人的事!如果三貞不是因為有六指(我的這個堂姐左手上有六根手指),說不定也嫁在那邊了!嫁給誰不是嫁?”

    “你這個冷血,什么嫁人喲……”堂伯母哭著,“分明是你逼的啊!我苦命的四貞呀,我不相信你在信里說你過得很好……三貞也是因為怕,一定隱瞞了什么,嗚嗚……”大堂伯忍到極限,一下子恢復了往日兇惡:“去你媽的,去你個地主家的女兒——”這時族親們把他拉走了。

    這個日子里,我們這個家族的所有族親都來了,唯有姑姑沒有被邀請。沒有人知道她那天的心情,就像沒有人知道四貞是因為憎恨大堂伯自己不愿回來,還是因為愛上那個豁嘴的男人自愿嫁給他。唯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隨著時間推移和真相的敗露,我姑姑作為福建佬的領路人,雖然有難以推脫的連帶責任,拐騙之事卻不是她操縱的。事實說明,三貞四貞之所以會被拐走,主要原因在于她們的親爹收了人家的錢財。可是,姑姑她仍然被誤解。或者說,她儼然成了一個“拐騙親戚”的符號,人們需要這樣的符號,她也就無法擺脫它。

    姑夫是不同情她的。因為她不僅把名聲敗壞了,而且把自己的親爹氣得癱瘓在床,老人在病榻上飽嘗病痛折磨不說,家里的負擔卻是實實在在地加重了很多。這時,姑夫的積怨卻不再通過打罵表現出來。自從把岳父抬到了家里,他就埋頭干活,對我姑姑倒變得客客氣氣了。這種克制讓我姑姑感到害怕。而她的那個兒子對她也不像以前那么親熱了。很顯然,他在外面也是受歧視的。或者他相信了別人的話,也歧視她了。

    總之,拐騙事件后,與之相關的家庭與人的命運全改變了。

    記得接下來的日子,四貞一直沒有回來,漸漸沒人提到她了,只有堂伯母還經常想起,躲在屋里為她祈禱。自從四貞被拐走,堂伯母蒼老了許多。與大堂伯小小的個子相反,她是一個細高挑兒,年輕時可能有骨感之美,衰老后只能用瘦嶙嶙來形容。這時候她經常提一個籃子,佝僂而行,假裝去菜地,事實上是為了等四貞。她躲在楓樹灣的古樹后面,兩眼迷蒙地看著來路,嘴里喃喃自語。

    “冬梅!你又在等四貞啊!”如果有人問她,她就很窘迫,說自己是摘菜、拔豬草,或者轉身溜掉。“你有那么多女兒,還這么想她做什么?爛糊最近沒有打你吧?”看見她愁腸百結、欲哭無淚,誰的心里都會不適的。年輕些的會想到“孩子是媽媽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年老些的會聯想起她的身世,“二貞夭折那年,她也這樣傷心過”。有人接口說:“冬梅是命不好,如果當年地主不打倒,她是我們這一帶正經八百的千金小姐呢,怎么也不會嫁給爛糊這等浪人的。”

    村里人擔心說:“冬梅再等下去她會發瘋的。”

    三年過去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我上小學三年級了。三年時間讓我長高了身體,學會了認字。老師說:“你們認了字,就不再是‘睜眼瞎’了。”我這才知道,我們這里對不認字的人叫“睜眼瞎”,是讀書讓我們看見了。可是我的堂伯母,一個原本能認字的女性(據說是他爹當地主時,專門找私塾教的),卻在這三年里瞎掉了。

    雖然她沒有像村里人擔心的那樣瘋掉,但是生過幾次病,病重的時候神思恍惚過,最嚴重的一次是偷了家里的錢,要去福建找四貞。被大堂伯追回來,挨了幾次毒打。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眼睛越來越紅,繼而轉成灰白,就瞎了。瞎了后,就安靜了,再沒有為四貞哭鬧過。

    當然,這三年里還發生了其他一些事。比如我們村死了十多個人,同時又有人出生了,比如我的妹妹,大貞的兒子,都在那段時間來到了人間。在這樣的生死更替中,成熟得快要滴出水來的三貞,也要嫁到龍游縣的一個小村子去了。嫁給那人的唯一條件,是讓對方出錢陪她去縣醫院做六指摘除手術。手術在現在看來是很小的,但是在那個時候卻要下那么大的決心。手術后三貞變得有些抑郁,總把那只手藏著掩著,最后連婚禮也沒辦,悄悄收拾衣物走了。有人說,那人如此輕易就把三貞搞回了家,是因為爛糊又一次把她賣了。

    就在人們這么議論三貞的時候,四貞回來了。

    我的這個飄零異地的堂姐,當她抱著小孩出現在村口,已經沒有幾個人認得她了。因為她黑了胖了,不再是一個少女。倒是那個有點豁嘴的福建佬,被人一眼就認出了。村里人曾經是恨這個福建佬的,這種憎恨無疑出于正義,可是細一想,他現在是爛糊的女婿了,就笑著打招呼:“啊,啊,難道真的是四貞嗎?”“是啊,是啊,是我。”四貞臉紅了,說的方言有點走調,說幾句后才順過來。這時婦女們告訴她,你媽天天在這里等你呢。這會兒卻沒有見到她。就派小孩跑去告訴她,讓她高興高興。

    此時我的堂伯母正坐在灶后頭燒火。她的眼睛瞎掉后,這些家務活她照舊做,只是田地里不去了。小孩站在門口喊:“爛糊老婆!爛糊老婆!你家四貞回來啦!”堂伯母手里拿著一根燃著的柴禾,罵:“去!沒大沒小!”堂伯母并不信。村里的小孩之前騙過她。

    過一會兒是六貞急匆匆跑回來叫:“媽!媽!四姐回來了!”

    “什么?!”堂伯母摸索著追出來。

    “四姐回來了!”

    “真的?”

    “真的!”

    燃著的柴禾掉在她的腳背上,一股燒焦的味兒,也不知道是鞋燒著了還是肉焦了,六貞發現后將柴禾扔到天井里,問:“媽,媽——你怎么啦?”“我,我……有點頭暈,你扶著我。”接著,她就往地上倒,六貞拼命地扶起她,怎么也扶不住,她就倒在地上,像鋸木廠的電鋸那樣干嚎了兩聲,繼而才被六貞扶起來,披頭散發地坐在地上,搖著頭,臉作嚎啕狀,卻出不了聲。

    堂伯母上了床,除了嘴唇哆嗦,死人一樣。隨后四貞就到了。四貞沒有直接邁進門檻,而是在大門口最高一級臺階上,撲通一聲跪下了。“爸!媽——我回來了——”四貞的呼喚中帶著哭腔。六貞有點怕,怯生生地告訴四貞,媽媽剛才暈倒了,躺在床上。四貞這才站起來,往媽媽的房間去,人沒走到房間,就失聲痛哭起來:“媽!媽——”又過了幾秒鐘,里面響起哭聲一片。

    跟著四貞進屋的人都很奇怪,高高興興回家來,為什么要哭呢?可是再過了一會兒,看見堂伯母就像饑餓的孩子找奶吃一樣,胡亂地摸捏著女兒的臉,他們自己也哭了。

    四貞是帶著兩個孩子回來的。大的是女兒,小的是兒子。女兒很活潑,一到大堂伯家就嘰哩哇啦叫著,一口閩南話。兒子還要大人抱著。我們家祖屋頓時熱鬧了,不斷有人來問候四貞。來的路上可能心情還有些復雜,可是一看到兩個活潑健康的小孩,就把四貞當初被“賣”的事拋開了。而且這一回,來自福建的女婿仿佛猜中了吳村人的期待似的,帶了鮮桂圓來。來得早的那批人和我家、二堂伯家,都吃到了。其后到的人雖然沒有吃到,但是分的糖果和敬的煙,都是很高檔的,有人專門把煙夾在耳根到代銷店去問過,店里最好的煙也比不上。

    通過四貞的解釋,村里人終于明白,這個福建佬與那個福建佬,不是一個地方也不是一伙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也是一個受騙者。因為那個福建佬許諾給他“說媒娶老婆”,先后收取他家四千塊錢。等他們到了福建,三貞因為生有六指被一戶原本說好的人家拒絕,那個福建佬又不肯退錢,那戶買家就要把三貞轉賣掉,這時是這個福建佬將三貞贖回來的。好在他腦子還算活絡,這幾年一直拼命掙錢,干過各種營生,還清債務不說,還有了些許盈余,這才想著帶四貞回來拜見岳父岳母。

    村里人從四貞的講述中,聽出了這個福建佬不是壞人,也聽出她與他的感情。這樣一來,就沒人好意思問:“你們在成婚之前是早有意思還是被逼的?”因為有人發現四貞額上有一個傷疤,但是有人說這疤早在做少女時就有的。不過包括我父母在內,總是有一點納悶的。

    “你說,阿翔能賺錢,那邊也不比吳村窮,你不覺得……”

    “他不是豁嘴嗎?再說福建,男多女少也不一定呢!”

    這點納悶就此化解。至少我父母,接納了這個叫阿翔的福建佬,專門設宴招待四貞一家。這樣,我家與大堂伯家,如果說曾經因為我姑姑有過芥蒂,現在徹底消除了。四貞與福建佬的結合,顛覆了人們對事情的看法。特別是他們走之前,還專程去了一趟湯溪鎮,買回了一臺黑白電視機。這時村里人對四貞嫁了這么好的一個人,甚至有些羨慕了。應該知道,當時我們村有縫紉機、自行車、半導體,最洋氣的電器是住在橋頭的麻雀家有一臺電唱機。然而電唱機雖好(只要在一個盤子上放上一張薄薄的唱片就能播放越劇),但它的魅力怎么比得上電視機?

    每到天色擦黑,人就像悄沒聲息的野狗匯聚于我家附近,三三兩兩,若即若離。直到大堂伯酒足飯飽,將電視機上的紅布揭開,屏幕上出現抽筋般的雪花,人才一下子擁進屋來。有為搶位置吵起來的,有為電視中的家仇國恨哭起來的,有自告奮勇跑到屋頂轉動電視天線的。那一陣子,因為有幸與大堂伯同住一屋,我們家看電視再方便不過了。

    那時候最得意、渾身最舒坦的人,應該就是大堂伯了。每天有那么多人到家里看電視,走在路上也平添了幾分傲氣。比如遇到信號不好,爬到屋頂上的人從天井上空探頭問“清楚了沒有”,下面的人沒一個敢接話,得等大堂伯指揮著:“慢慢來,慢點轉,好了,就這樣吧。”當電視畫面清晰后,他卻不看電視了,坐到角落喝起酒來,兩眼綠瑩瑩地盯住大家,似乎在說:“你們不是辱罵我‘賣’女兒嗎?哼,現在倒要問問,我‘賣’得對不對?”

    (中篇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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