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楠:流年
有的時候,我分不清看見和看著的區別,只知道看著是細細的觀察,牽掛在心里,是一種細膩的看。我始終是被看著的對象,慢慢地長大,成為一名電力工人,其間包裹著紛雜的與電交融的往事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2018年
夜里的小雨淅淅瀝瀝,輕輕地拍打窗欞,如同沒有聲音一樣,那是雨霧輕柔的來。晨曦中,朦朦朧朧能看見遠處的人影在晃動,地面是潮濕的,那是小雨吻過的潮濕。眼前是一排剛剛立好的水泥電桿,導線松松垮垮的掛在橫擔上,沒有風并不晃蕩。旁邊是低矮的老線路,就為了我們這個只有四百多人的小村莊依然在送著電。也許是職業的敏感,每次回老家我都端詳一番,這條線路早就應當改造了,遠遠的看上去,導線細的如同耗子的尾巴,早已經與一望無際的蔬菜大棚不相適應了。遠處晃動的人影漸漸清晰了,嘈嘈雜雜,并不是腳步的聲音,分明是嘴巴里傳出的聲音。
“你們架設的電線桿占了我的地,都給我停工?!甭曇艉榱?,那是四爺的聲音。
“大爺,我們線路的路由已經和村委會協商過了,路由是村里給劃定的?!闭f話的一定是施工的負責人?;疑耐庖虑敖箅S風擺動,青色的褲子肥大的好像里面的細腿都不曾與褲子發生摩擦,洗的發白的布鞋我只能看見腳后跟,我站在四爺的后面,悄悄的站著,并不言語,關鍵是不知道怎么開口。我的眼神與施工負責人的眼神對視的瞬間,他的眼神里閃過一道光,嘴巴剛要張開,我揮了揮手,張在半路的嘴巴又合上了。
“這是我開的荒地,村委會的人說不算。”四爺說話的分貝明顯在提高,施工的幾個人就站在那,不知如何是好。四爺見沒人理會他,烏魯瓦拉的不停地說起來,見還沒人理會,索性一屁股坐在了電線桿旁邊,身子靠著電線桿,拿出劣質的香煙,升騰起煙霧。桿子上走在半路的施工隊員,就一雙腳扣扣在那,在電桿的中間位置,不上不下的,左右為難。
“四爺,四爺,您可不能坐在地上,太涼了?!蔽铱醇热挥龅搅酥缓糜仓^皮搭腔了。四爺歪斜過頭。“是子良呀,啥時來的?又看你父母來了。”四爺面帶著微笑,剛才的怒氣好像飄走了?!八臓敚茄?,您這大歲數了可不能坐地上,涼呀?!蔽易呱锨??!按笤绯康?,他們就找別扭,看吧我剛種下的豆子給糟蹋的?!蔽已曇舻皖^看了看,一窩一窩的,是剛剛種下,并沒有拱破土,沒有發芽。我上前架起四爺的胳膊,四爺好像在暗自用力,胳膊揚起老高,身子聞絲未動。“子良,你不用管,雖老胳膊老腿的,我還不怕這點潮氣。他們要給個說法?!蔽颐φf:“四爺,你看咱家家的蔬菜大棚,用電量增了好幾倍了,可這導線太細了,供不上電,咱蔬菜大棚用不上電,那樣大家都受損失,如今,三年農網升級工程就是要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用電需求,這是好事?!彼臓敵榱艘豢跓?,吐出一團煙霧?!斑@個理我懂,可也不能糟蹋我的豆子呀。不說清楚,誰說也不好使?!崩先朔噶司笃?。“四爺,你種的豆子還沒發芽呢,你看他們施工不是注意著腳底下嗎?”施工隊長忙彎下腰,陪著笑臉說:“大爺,我們知道種莊稼不容易,我們盡量不踩踏這一窩一窩的豆子?!彼臓敍]有抬眼皮?!八臓?,您知道我在供電公司上班,您多少要給爺們一個面子,沒有大不了的事情,有啥事和我說?!彼臓斝α?,“和你說,我說不上,你也要講道理?!蔽医硬簧显?。微風吹過,我和施工隊長苦笑了。風開始讓導線搖擺了起來,好像喝醉了酒的四爺走路的樣子,頓時心生了辦法。四爺是村子里排的輩分,和爺爺是好哥們,爺爺活著的時候囑咐我們每次回家買東西都要有四爺的份兒,我們不同姓?!八臓?,您也別慪氣了,我給您帶了內貢酒,就是您最喜歡的那種,我媽炒著菜呢?!蔽翼槃輰⑺Я似饋?。他嘴里嘟嘟囔囔,不由分說,拉著就往回走?!澳銈兏砂?,我四爺同意了。”我故意提高了嗓門?!澳阈∽痈耶斘业募?,我還沒同意呢?!蔽抑浪臓斈鞘峭饬?。只要有酒那就好辦。與四爺辦事,酒盅一端,基本事情就落聽了。我知道這又要搭進去四瓶酒,還要陪喝,每天早晨他都喝酒。我知道身后已經開始干活了。太陽光將四爺的臉照的光亮光亮的,白色的胡須染成了金色,如同油畫中慈祥的老人。
我想事情也就過去了。晚飯時,我剛端起飯碗,四爺跌跌撞撞的邁進了屋?!白恿?,我還以為你小子走了?!彼臓敽鹊挠悬c高。“四爺吃了沒,坐下吃?!蔽疫€沒站起身,他開腔了:“早晨,我給足了你的面子,你說不阻撓,我也就同意了,咋的,有的人家賠錢了,不給我錢門都沒有?!崩先四槤q得通紅,不只是酒精的作用,激動了?!八氖?,沒門走窗戶,您咋還跟子良較勁。”老媽忙給四爺盛粥。“我怕噎死,不吃,不順氣?!蔽覍⑺臓敯丛谝巫由?,心想,這四瓶酒是白搭了?!八臓敚瑒e人家占地是有拉線,您就三基桿子,自己開懇的荒地,就占了屁股大的地,不在賠償范圍,我們賠償是有標準的?!薄拔也还埽瑒e人都賠了,我拿不到錢,這也丟臉面呀?!薄斑@有啥丟臉面的,您不符合條件,咱爺倆已經說的妥妥的,您還反悔了。”他的臉拉得老長,面紅耳赤?!八氖澹恿荚诠╇姽旧习?,咱要支持他工作,他也最孝順您,您這大歲數了咋還刷拉人呀。”老媽心疼兒子,說話有點重。四爺啪的一聲將碗里的粥都濺了出來。犯脾氣了,我可不敢言語了?!八氖?,您喝點酒這是干啥呀,子良端著公家的飯碗也不易,況且,今天是子良爺爺的忌日,有啥事和子良的爺爺說去?!崩习謴奈萘藳_了出來,門簾掀起老高,老爸也生氣了。四叔大概是聽說是爺爺的忌日,馬上酒醒了。忙站起來往外走,嘴里嘟囔著,就我心疼子良,你們一家子欺負我,拿死人嚇唬我。四爺和爺爺是老哥們,總在一起喝酒,感情很深的。我攙扶著他往外走,他將那雙大手緊緊地攥著我,喃喃的說:“四爺,喝多了,別人戧我的火,我就鉆進了套路,這不讓人家看笑話嗎?子良,四爺錯了?!蔽倚睦锔`喜,嘴上說:“四爺沒錯,是我沒說清楚,走咱爺倆外面走走?!币股老。床磺暹h處的風景了,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走,裹在風里,四爺是明事理的人。
2008年
四爺明事理,有時也犯渾。在我上任營銷第二黨支部書記的第四天,四爺和爺爺就闖到了我的辦公室,理直氣壯的,竟然沒有在乎警衛的盤問。當我和警衛解釋半天后,回頭時,見兩個老人家已經坐在沙發上,抽起了旱煙,煙霧繚繞。白衣青褲,手里晃蕩著打蒲扇,煙霧馬上灌滿了房間,兩個老人面沉似水,也不言語。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尾,也不敢搭腔。爺爺是很少到縣城的,即使我的家里也只去過三兩次,肯定是有事。我將茶水端過去的時候,四爺喝了一口滾燙的水吼上了“你小子想燙死我呀,當官了是吧,長本事了是吧,連大門口都不讓進了是吧?!蔽颐恢^緒,堆笑說:“四爺,您說啥呢,有事您直說?!彼臓斁烷_始放炮了。我是聽明白了,村子里的三個養殖戶的魚死了,是因為停電造成的,要供電局賠償。爺爺就像鐘擺一樣搖著蒲扇一句話不說。爺爺曾經是村干部,是有覺悟的老同志,今天親自出馬一定是有緣由的?!盃敔?,四爺說的我聽明白了,正好,那是青山供電所也正在我負責的黨支部的管轄范圍,我了解一下情況,回頭告訴您?!睜敔攧恿艘幌伦齑?,干咳了一聲,并沒有說話。心急火燎的四爺的大蒲扇扇的風生水起,呼啦呼啦山響?!澳强刹恍校裉炷憔鸵o個說法,咱村子里的老百姓等著聽信呢,你是咱村子里的第一個大學生,這事正歸你管,你不給個說法,還能回家呀?!彼臓斆黠@給我上綱上線。見事情不好辦,我撥通了青山供電所所長的電話,那頭聽見是我的電話,就像見到了救星,子良書記的叫個不停。所長直性,人善良,是難得的好所長。原來是10千伏線路造雷擊斷線,天氣悶熱,養殖戶沒有發電機,雖然搶修及時,但還是死魚了,養殖戶是動力表用戶,合同上明確寫著要自備電源。惡劣天氣造成停電也是不可抗力。道理是道理。死魚了就要賠償。放下電話,我知道和兩位爺爺是講不通的,他們分明是來談判的。四爺見我不言語,蹭的站起來,不耐煩的說:“子良,你解決不了,我們找你們局長去,這事還和你沒關系了?!闭f吧要往外走。爺爺也站了起來?!盃敔?,我詳細情況了解了,不能賠償?!薄白恿?,魚是因為沒有電,缺氧憋死的,你們沒有責任,你們是公家,不差錢,老百姓養魚容易嗎?一年的收成都押進去了?!睜敔數拿娌勘砬楹茈y看,我知道他心里裝著老百姓?!盃敔敚覀兪怯幸幎ǖ?,不能賠償就是不能賠償,哪怕是一分錢?!蔽也幻靼锥吕淼臓敔斀裉煸醯囊层@了牛角尖?!澳阈∽觿e嚇唬我,我們走?!蔽覜]有阻攔,我知道爺爺的脾氣,從樓上窗戶望下去,熱浪包裹著兩個老人,風一樣的走了,留給我的是尷尬的胸痛。
一夜未眠,早早的趕到鎮司法所,這個問題唯有司法員老張有輒。老張是我們聘請的協調員,全鎮四十多個村都裝在他的心里,老百姓也信任他。當我推門進去時,他正往外走,裝了個滿懷?!白甙桑抑郎妒?,你爺爺昨天來過了,我給講了合同中的條款,好像有點通,把你可罵的狗血噴頭呀。”我苦笑著,沒有言語。
等我們到達養殖戶的魚池時,兩個爺爺和三個養殖戶以及二十多村民都在,供電所長也在?!白蛱?,我都和大家交代了,現在是按合同說話,你們沒有自備電源是責任的主體,電力線路停電是雷擊,屬于不可抗力,電力部門不予賠償?!本驮谖液痛遄拥娜舜蛘泻舻臅r候,老張已經滔滔不絕的講了起來,正是三伏天,個個人臉上掛著汗,衣服貼在后背上。我站在爺爺的后面,他是感覺到了,并沒有搭腔。煩躁的心并不掛在臉上,我盡量陪著微笑。老張講的口干舌燥時,爺爺搭腔了:“老張說的明白,我們也不胡攪蠻纏,你們三戶就吸取教訓,趕緊買了發電機備用吧?!睜敔斣诖遄永锏赂咄兀齻€養殖戶低著頭不言語,說散就散了。眼前魚池中央的增氧機泛著水花,想必水中的魚兒呼吸著充足的氧氣,岸上的人懶散的走著,心情還是沉悶的。我拉住爺爺的手,將一卷鈔票塞進老人的手中?!板X不多,您和大家喝頓酒吧?!睜敔敍]有言語,邁著腿,繼續走了。供電所長將連心服務卡發給養殖戶,一再地說,有事打電話,我們會上門服務的。望著遠處泛著水花的增氧機,突然,感到肩頭的責任,要組織共產黨員服務隊深入到田間地頭,讓老百姓明白用電,知曉合同的條款,讓老百姓減少損失或不受損失。“人民電業為人民”是要實實在在為百姓做好每一件事情。驕陽似火,我和供電所長沿著線路走著,將影子踩在腳下,將影子一點點的拉長。
1998年
拉長的還有陰沉的天和飄落的冰凌。冰凌鉆進脖領,涼到腳跟,我裹緊了棉衣。現場大家井然有序的按照分工各負其責。我是第一個報名參加攻堅戰的。“兩改一同價”工程年底前要完成22個村的試點任務,將一直沿用的機械表換成電子表,插卡買電,這可是新鮮的“玩意”。我的身份是“戰地記者”,我每天和大家吃住在一起,施工在一起。雖到隆冬,施工沒有停止。
眼前的這戶人家的房子明顯低矮,墻面沒有瓷磚,裸露著掉著磚沫的紅磚。我輕輕的拍打著房門,更換電表前是要入戶登記,簽字確認的。足足五分鐘,銹跡斑斑的門拉開一條縫,探出個小腦袋,蓬亂的頭發像住進了小鳥的鳥巢,臟兮兮的臉上掛著一雙透明的大眼睛,詫異的看著我?!拔沂请姌I所的,今天要換新電表了,要再確認一下。”我晃了一下施工證,證明我的身份,我不是騙子。他眨眨眼睛,沒有言語,關上了門。什么情況?我剛要拍打房門的時候,門開了。屋里黑咕隆咚,煙熏的墻壁看不出本色,小男孩給我讓出路,示意我往里走,堂屋沒有看見取暖的爐子,屋子里好像沒有溫度。小男孩穿著一件肥大的暗綠色的防寒服,破舊的褲子是學校發的校服,兩只手縮在衣袖里,沒有了剛才的怯意和害羞。掀開門簾進到里間??簧献晃焕夏棠?,裹著看不出花紋的棉被,好像剛才還躺著,剛剛做起來,滿臉的皺紋,并不明亮的眼睛。兩只干癟的大手暴露著青筋,使出全力在拽著被角。男人手大抓四方,女人手大抓把糠。很小的時候,奶奶告訴我,女人手大命苦??唤巧⒙渲呀浘磉叺恼n本和作業本。迎面是一個木制的靠墻廚,左側門沒有了玻璃,散落著雜七雜八的東西。南面的窗戶上蒙了一層塑料布,光線就顯得很暗,因為外面也沒有陽光。“老奶奶,我們是電業所的,今天給您家換新的電表?!崩先搜凵裆陨詣恿艘幌?,用力裹緊了棉被。我連著解釋了五遍,怕她聽不明白。“知道,村委會喊廣播了。”老人聲音嘶啞。“今天,裝新的電表,您要再確認簽字?!薄拔視懽?,我奶不會?!毙∧泻D到我的前面,抓起炕上的鉛筆,搶著要簽字。眼睛了閃爍著純真。我拿出確認單指著簽字的地方?!拔也徽J字,我們家都是我孫子簽字?!崩先四樕系陌櫦y擠在一起,孫子能簽字好像是老人無上的榮光。小男孩斜著身子寫字,將字也寫歪了。李根?!澳闶敲绹偨y呀?!薄吧兑馑??”李根不解的瞧著我。“喜歡讀書嗎?”“哎,我這幾天身子骨疼,李根就沒上學,陪著我?!崩夏棠炭嘈χf,我并不像打破沙鍋問到底,怕傷到了她們內心的痛,李根肯定沒有了父母,要不哪有如此慘淡的家境。隔著玻璃能夠看到外面已是大雪紛飛了。我聽見外面喊我的名字,雪大停工了。我和李根拉拉手,告訴他我的座機電話,有事打電話,這是個孤苦的孩子。
一連三天的大雪,大雪封門了。不能施工,我就想心事,想著想著,我就出了門,李根住在小北村,距離我們住的地方只有一里的路程,一腳邁進大雪,插到大腿根,走起來就如同不倒翁,左搖右擺的,我將口罩往下拽拽,以免呼出的“白霧”將眼睛遮蓋了,看不清路。一里的路走了一個小時。當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房門外的積雪清走,李根伸出了頭,歡快的像只小鳥。“子良叔叔,這大雪天,你飛來的?!焙⒆犹煺婵蓯邸D棠萄暢鰜?,我忙攙扶著進了屋?!斑@么冷,不生爐火,多冷,明天我安排來人裝爐子。”我從小怕冷。“不用,我和李根習慣了,冷些,不愛感冒。”奶奶顫顫巍巍坐在炕沿上,我從懷里掏出吃的東西。李根看著奶奶的眼睛,不敢動,兩只小手卻有些迫不可待了?!袄罡?,蛋糕是給奶奶的,餅干是給你的,吃吧?!崩罡嵌碌暮⒆樱瑢④涇浀牡案馊M奶奶的嘴里,奶奶慢慢吞咽著,腮邊淌著晶瑩?!盎ㄥX讓你破費了?!蔽业皆鹤永飶拇笱├镎业讲窕?,點燃灶膛,迎著火光,仿佛房間頓時暖和了。李根喝到熱水的時候,突然冒出一句:“你可以給我當爸爸嗎?”我不知所措,見我沒有答話,李根怯怯的躲到奶奶的身后,奶奶說:“這孩子,不懂事,子良,別見怪。”我緩過神來,大聲的說:“當然可以,你是我兒子,我就是你爸爸,來拉鉤 一百年不許變。”李根沖過了,我擁在懷里。人生就是如此的巧合,也許是命中注定。我結婚了,但還沒有自己的孩子,不知道怎樣面對眼前的這個兒子。用心就好,我在心里種下了這個種子。奶奶歡舞的像個孩子。窗外還在飄著雪花,緩緩地,慢慢的,放慢了節奏?!敖裉?,不走了就住在這個家里。”我鄭重宣布的時候,李根頑皮的從炕上竄到炕下,又從炕下跳到炕上。孩子需要與人的交流。奶奶踱著步,執意要做熱面湯。我從沒有過如此的激動,沖到院子里任憑雪花的飄落,關懷是有溫度的。我就那樣站著,任憑淚水與雪花的交融。我聽得見那一聲聲的爸爸的召喚,我將用一生的責任與之相伴,如同飄落的雪花純潔。
1988年
純潔的是母愛,在我身邊無時無刻在滋長。記得頂風騎了兩個小時,破舊的自行車迎著風,騎起來很費勁。我是不愿離開家鄉的,準確的說看不見家的煙囪,心里就毛愣愣的,我是第一次到縣城,在一中讀高中。學校規定,兩個星期回家一次,每次媽媽都會在村口等著我。
這次沒有見到媽媽,進到院子,我就尋找,媽媽正往灶坑里添柴火,我忙蹲下身幫忙,鍋里是土豆燉豆角,四周是大餅,媽媽用搟面杖將面團搟成圓圓的薄薄的餅,貼在鍋沿。農村把這種做法叫“一鍋出”。媽媽好像不高興的樣子,沒有和我說話?!拔野窒掳鄦幔俊卑职质青l中的一名語文老師?!皠偝鋈?,誰知道干啥去了?!眿寢寷]好氣的說。我第六感官提示他們兩個人可能在慪氣。“媽,我書包里有給你買的,你愛吃的大柿子?!眿寢尣俪种@個家不容易。我還是岔開了話題。“別瞎花錢,掙錢不容易。”我知道媽媽惦記弟弟妹妹,柿子是吃不到她嘴里的。灶臺升騰起熱氣,媽媽張羅著吃飯,爸爸還沒有回來。我小聲的說:“等等爸爸。”媽媽沒有說話,盛粥,將菜和大餅端上飯桌。這多年,他們兩個人相敬如賓,幾乎沒有看見吵架的時候,想必一定是有啥大事。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坐在飯桌前,沒有端飯碗,弟弟妹妹們不知事理,狼吞虎咽起來,我找了盤子將菜盛出一部分給爸爸留了出來。媽媽擦洗著灶臺,也沒有忙著吃飯。正在這個時候,他回來了。“都回來了,今天全家聚齊了,吃飯?!卑职值哪樕蠏熘⑿?,好像沒有事似得。媽媽不言語,端起飯碗囫圇吞棗的吃起來,在弟弟妹妹敲敲打打的熱鬧中結束了這次難得全家飯。
夜深了,弟弟妹妹都睡了,外面掛起風,落下的樹葉摩擦著地面,又揚到了空中,隱隱約約能夠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雖然隔著堂屋,在靜的夜里,我還是能夠聽見。“電力局架線占地就應當給賠償,別人家都有,為啥咱不要,缺心眼呀?!眿寢屄裨怪!拔也皇钦f了嘛,架電線是為了改善我們村子的供電能力,是為了老百姓辦好事,咱不能挑這個頭,人要講良心呀。”聽出來爸爸是認真說的?!霸鄄皇怯炘p,是他們說給的賠償,那也是不小的數目。咱家這多口人,日子本來就緊吧,你工資是多少你還不知道?!眿寢尯孟裨诔槠?。爸爸以前是民辦教師,工資低的可憐,經過考試成為了正式的老師,可是每月三十塊零五毛的工資掙了好多年,日子在村子里算最緊巴的?!半娏仲Y助了二十個困難學生,我們當老師的特別感動。況且咱家老三不也是電力局資助的嗎?”父親的聲音明顯低沉下來。風的聲音越來越大,聽不清他們的說話了,院子的鐵門被風吹的聲響,我蜷縮著不知啥時睡著了。
第二天的早晨,太陽溫暖的灑在身上,不知道他們昨晚談了多長時間,聽見堂屋兩個人說話,我就知道,兩個人和好了,因為媽媽的聲調高挑著,爸爸的笑聲特別,短而急促,就如同他做事做人真誠不浮夸。外面陽光明媚,沒有風。
1978年
沒有風,坐在老叔老式簡易自行車的后座,雙手拽著他的衣角,生怕摔下去。那時,村子里的人都把那樣的自行車叫“大鐵驢”,重量如同現在自行車的五倍,特殊的長。不時用小手拍拍褲兜,兜里是我拜年掙來的壓歲錢,總共九毛,姑奶奶給了五毛錢,去的幾個孩子,我掙得最多,姑奶奶說,我是娘家的長孫,和別人不一樣,自然給的多。二弟掙了六毛,他歡天喜地的樂壞了。那天是正月初七,正是拜年的日子。姑奶奶喜熱鬧,娘家來人了,自是留到了很晚才讓回來。天蒙蒙的快黑了,冬天天短。我遐想著,我要將錢讓媽媽幫我存起來,媽媽一定會很高興。
遠遠地望見低矮的房子,那是我的家。村子里的大人都說是防震房,兩年前的大地震家家的房子都倒了,后來長大了,才知道那是一場災難--唐山大地震。沒有木板,外面的門是樹枝拼起來的,釘著油氈,夜里,風打房門,啪啪的響,屋子里除了一盤小炕,兩個人轉身都費勁,就是這點有限的空間。我和弟弟沖到家門的時候,姑姑阻攔著不讓進去。其實,房門外就是街道,根本沒有院子,我們能聽見里面的聲音。媽媽痛苦的呻吟著,我們不知發生了什么,膽怯的靠在墻角,就那樣站著?!笆箘牛皇穷^胎,沒問題的?!笔撬螊尩穆曇?。宋媽就住在我們一條街,時常會看見她拿著白布包,我始終好奇白布包里面是什么東西,終究沒有敢問。村子里的人都很尊敬她,看見過有往她家里送雞蛋和紅糖的。腳站麻木了,二弟流出的鼻涕就掛在嘴唇上,大概凍上了。屋里的燈亮了。媽媽還在時不時的呻吟著?!肮霉?,媽媽怎么了?”姑姑出來倒水的瞬息,我追上去問?!澳銒寢屧谏⒆?,忙乎的把你倆忘了,你倆進來吧,但就在外間待著,不許進屋?!蔽覀円呀浭谦@得了重大的恩賜,外面太冷了。外間的燈光昏暗,沒有坐的地方,我們就坐在了柴草上,鍋里冒著熱氣,姑姑進進出出,端進熱水,又端出來。我看見端出的的水帶著血腥味,害怕的我不敢再看一眼。爸爸歸來的晚,也站在外間,不停地張望,但沒有進到屋里。后來聽老人講,婦女生孩子,男人是不許見的,不能見到血污。那自是迷信,多少年傳下來了,誰也沒破這個規矩。
突然,屋子全黑了,也沒有聽見媽媽的聲音,緊張的我心跳到了嗓子眼。弟弟抓著我的衣角,整個身子壓在我的身上。“快找蠟燭,真湊巧,生孩子停電?!彼螊屓轮?。嘈雜了一會兒,燭光亮了,媽媽的聲音也大了?!鞍严灎T拿的靠近些,看不清?!彼螊尩穆曇舾罅??!艾F在國家的能源短缺,停電是常事,也沒有啥抱怨的。”父親好像是自言自語。突然,聽見嬰兒的啼哭?!坝质菐О训摹!彼螊屓轮?,孩子生出來了,就是我的三弟。
當我醒來時,在姑姑的被窩。想必是被姑姑抱到了奶奶家。第二天的晚上還沒有來電,聽見爺爺說,買蠟燭多費錢,有了電多好,電費生產隊花費。我才知道,那時家家用電是不用個人花錢的。“電不夠用的,聽說主要是供大城市用?!崩鲜宀遄煺f。大家就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天,但是不點蠟燭的,爺爺說那樣費錢,偶爾會點上煤油燈。
七天后,我們見到了媽媽,我高高的舉起掙得的壓歲錢讓媽媽看。“媽媽,壓歲錢你攢著,等再生弟弟的時候,沒電買蠟燭?!蔽葑永锏娜硕夹α?,笑聲傳出老遠。姑姑說:“將來就不缺電了,隨便用,你媽再生孩子一定不會停電了?!贝蠹矣中α似饋怼N也恢溃赣H是喜歡女孩的。有時,我就總是在心里期盼,別停電??赡菚r停電時家常便飯。我上了小學停電的次數就少了,晚上在燈下能痛快的寫作業了。不懂得電從何而來,只知道它和太陽一樣,能給我們帶來光明,它是溫暖的,越發的離不開它了。
四十年如穿梭,見證了電力發展的變遷,還有更多的四十年,暢想電帶給我們美好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