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18年第8期|殘雪:遠游
導讀:
種田就是流放,在外游走才是天天住在家里,帶著這個想法,鋒終于擺脫了種田,跟隨腐伯去賣紅薯黏糖了。他們到了南門鎮,又到了香城,可是一路走來的所見所聞卻讓鋒匪夷所思。他到后來才明白腐伯工作的意義——他是要將念想帶到各處。其實殘雪的作品是無法復述的,因為她是在以一種極端的形式探究靈魂的最深層次。
去南門
我們的村子在山區,我們世世代代以農耕為生。雖然工作繁重,起早貪黑,大家心里還是很滿足的——我們這里沒有戰亂,天災也很少,生活雖清苦卻也安穩。最重要的是,我們是呆在自己的家鄉啊。可是最近金保家出了點不好的事:他家的小兒子鋒不愿在家種田了,要跟隨村頭的腐伯外出賣紅薯黏糖。全村人都知道,挑著一個擔子四處游蕩,叫賣紅薯糖的腐伯,是同乞丐類似的人物。他無兒無女,在屋前屋后種著大片的紅薯,用紅薯熬糖賣給各縣街上的小孩吃。因為腐伯不務正業,拋棄農耕生活,村里人便都用憐憫的眼光看他。家里小孩子調皮,大人處罰他們時常說這句嚇唬他們的話:“小心,你會落到腐伯的下場!”
家里人勸也勸了,罵也罵了,鋒還是要堅持己見。他這樣說:
“我又不是去干壞事,我還是靠勞動養活自己。再說我就是不喜歡種田,我覺得一個人一輩子在一個地方種田就像被流放了一樣。我認識縣里的兩個被流放來的囚徒,他們臉上的那種表情啊,我看了就想哭。”
聽了他這番話,父母雖眨巴著眼表示不理解,卻也覺得應該尊重他的意志。因為聽起來他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爹爹想,當一個人鐵了心,認定了他的某個目標時,別人對他說什么也是耳邊風,這樣的例子不算少。爹爹朝媽媽使了個眼色,媽媽就去幫鋒收拾行裝了。
鋒到了腐伯矮小的土磚房里,腐伯正在用巨大的鐵鍋熬紅薯糖。他的床在地灶邊上,他忙完了活就坐在床邊抽煙。
“腐伯,我來了。”鋒說這句話時不知為什么有點心酸。
“等一會兒要出發了,你先在這里睡一覺吧,今天夜里要通宵干活呢。”
腐伯用低沉的聲音說過這句話之后,就到后面房里去抽煙了。
鋒想了一會兒,想不出夜里會有什么活干,就迷惑地脫了外衣,在腐伯的床上躺下了。他覺得既然是出來同腐伯學習做小買賣,就得一切都聽他的。他不是已經羨慕這種生活有很長時間了嗎?腐伯的被褥有很濃的煙的氣味,鋒聞著煙味有些頭暈,但很快就睡著了。
他是被腐伯匆匆叫醒的。腐伯說:
“鋒,我們得趕快走,天晚了這條路上會有黑幫,抓人去做苦力。我們要在十二點之前趕到南門。”
鋒知道南門離他們高村有八十里路,就問腐伯:
“我們來得及嗎?”
“當然來得及,你這孩子真喜歡操心。讓我先問問你,你喜歡做苦力嗎?我是指搬很重的東西。”
“不喜歡,那不就像種田?我最討厭種田,種田就是流放,回不了家。我只想像您一樣老在外面游走,在外游走才是天天住在家里,對吧?”
“你真會耍貧嘴!”腐伯朝鋒做了個鬼臉。
他倆一前一后往林縣走去。鋒挑著擔子走在前,兩個籮筐里都裝了紅薯黏糖。腐伯背著他們的干糧和水壺走在后面。鋒昂著頭,感到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自豪。他想,他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家!
過了林縣之后,路就變窄了,那是一條蛇形小路,是唯一通往南門的路。兩人悶著頭奮地趕路。其實鋒的心里很清楚,他們半夜十二點之前根本到不了南門,除非可以飛到那里。但他沒說出來,他覺得腐伯的計劃有另外的意思,腐伯一貫詭計多端。
在蛇形鵝卵石小路上走了好幾里路之后,腐伯忽然叫鋒停下來。鋒說停下來就趕不到南門了,即算走到天亮也趕不到,而且很可能被黑幫捉了去。腐伯聽了就說:
“來得及,來得及,我都計算好了的。你這小子,心事太重啊。”
于是鋒放下擔子,在路邊的雜草叢中坐下來歇息。腐伯就站在路上歇息,他那張臉一直偏向南邊。過了一會兒,他讓鋒聽一種聲音。鋒聽出來是小孩們的喧鬧聲。腐伯說那都是住在南門的小孩,他們在等著要吃黏糖呢。鋒就問,南門還離得那么遠,聲音怎么會傳到他們這里來的呢?
腐伯笑起來說:
“前面就是南門了,你不要憑老經驗計算路程。你同我出來,就要按我的方法計算。那些黑幫們是追不上我們了,不過南門這地方也不太平,我們得處處小心。你身上帶了匕首嗎?”
鋒心中一驚,說沒帶。腐伯說沒帶沒關系,即使帶了也不能用。不過要是帶了的話就可以用來壯膽。腐伯又要鋒講點村里的逸聞給他聽,因為這段時間他不在村里,村里的什么變化全不知道。鋒說村里沒什么變化,再說他也不關心村里的事。
“真的嗎?”腐伯沉下臉,嚴肅地問鋒。
“是真的。”鋒老老實實地回答。
“你這小滑頭。”腐伯說了這句就陷入了沉思,過了半晌才又說:“我最擔心我那塊墳地被水淹掉,可我不能守在那個家里。”
“我們現在的這個家比那個家有意思多了。”鋒低聲說。
“你這滑頭!”腐伯又笑起來。
兩個人又起身趕路了。剛才的休息讓鋒變得有信心了。
當孩子們的喧鬧聲越來越響時,鋒看見有一隊穿著郵差的綠衣的人們正朝著他和腐伯沖過來。“腐伯,腐伯!”鋒驚恐地說,“那是什么人?”腐伯大聲回答他說那就是黑幫,他們終于來了。鋒扔下擔子就想跑,可是腐伯像拎小猴一樣將他拎起來了——他變得力大無窮。“你再跑我就將你交給他們。”腐伯咬牙切齒地說。當他放下鋒時那些人就沖過來了。然而他們沖到這兩個人面前時就站住了。他們好奇地打量鋒和腐伯。鋒注意到腐伯的表情很嚴肅。
“你們已經被征去郵政總局接受訓練。”為首的那人說。
“可我們一點都不想當郵差!”鋒忽然爆發了,“我們要自由自在地賣黏糖,走家串巷。你們不懂這種生活的樂趣,因為隔行如隔山!”
那些郵差都沉默著,相互間你望我我望你。鋒瞥了腐伯一眼,發現他正用贊賞的目光看著自己。
為首的那人皺起眉頭,用錐子般的目光射向鋒,似乎在深思鋒的話。
過了一會兒,他用力一揮手,說:“走!”
于是那隊人馬繞過他倆跑遠了。
“南門的門口不是他們的地盤。”腐伯低聲說道。
他們很快就到了南門,這時天已經黑了。不過這個南門并不是鋒以前去過多次的那個繁榮的小鎮。這里沒有通常的小鎮的模樣,連條大路都沒有,只有一些零零星星的矮茅屋伏在空曠的地面。每間茅屋里都亮著一盞油燈。腐伯說他們今夜要到一間茅屋里去借宿。鋒卻在焦慮地想,這種地方這么貧困,怎么會有小孩來買他們的黏糖?這時腐伯走到前面去敲一間茅屋的門了。門開了半邊,出來一個老頭,腐伯同那老頭低語了幾句,兩人突然爆發出大笑。腐伯回轉身讓鋒進屋。鋒問,這擔子也挑進屋嗎?腐伯說不用了,就扔在門口好了。“你還擔心黏糖?放心吧,這里的小孩窮兇極惡,明天早上我們一起來就會看見黏糖早被吃光了。錢已經預先付過了。”腐伯說。
進到屋里坐下,就著昏暗的油燈,老者讓鋒和腐伯一人吃了一碗熱面。
就寢時,老者將鋒引到后面一張窄床上。鋒感到身體下面是墊的稻草,有陣陣香氣溢出,這讓他無比愜意。可是腐伯并沒有睡,他同老頭兩人到外面去了。鋒在心里對自己說:“這才是真正的家啊。”他舍不得馬上入睡,于是聽見了門外小孩們的說話聲。有很多男孩和女孩。
“我可不可以吃一塊小黏糖?”
“不行。爺爺說黏糖不是供我們吃的,是供我們念想的……”
“花哥,我在想,你自己不會偷吃吧?墨墨黑黑趁著人不注意……”
“花哥,你知道是誰將黏糖挑來的嗎?”
“我知道。我早就注意他了,他從那邊走來,很面熟,他來過南門多次,他是一個賊,什么都偷。”
“我喜歡這個人,他挑來了我們的念想!”
“我聞到香味了,黏糖上的芝麻香。”
“真沒出息啊,鴨妹,你就知道吃!”
“今夜守在這里真快活。我們大家守著,等那個人起來……”
“你是說那個賊?他起來就挑著黏糖走了,我們什么都撈不著。”
“可我們并不想撈什么東西……”
鋒在黑暗中聽小孩們說話,聽得要笑起來。他長到二十歲,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快活。他想,這南門不是他所知道的南門,是塊風水寶地,就連小孩們都有這種了不起的境界,簡直不可思議。怪不得腐伯一年四季在外游蕩,一點都不想回村子里去!奇怪的是兩籮筐紅薯糖,不過是最普通的土產,一下子就引起了這么多美好的聯想,這可是他始料未及的。鋒很想起床去看看這些小孩,可他更想躺在暗處聽他們議論他的黏糖。他躺在那里,無比享受地傾聽著孩子們的胡言亂語,就仿佛他自己不再是賣黏糖的小販,已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員。多么幸福啊,守著兩籮筐黏糖,通夜守著,每個人心里都生出數不清的念想!他生活中有多長時間沒發生過這種事了?應該是很久很久了吧。但是孩子們的吵鬧聲突然中斷了,聽得見他們在向四處逃散。有幾個跑得慢的一邊跑一邊哭泣,口里喊著:“就要一小塊……”這是怎么回事?鋒很想起來看看,這時他聽到了這家主人的聲音。
“不等天亮,你們就將黏糖挑走吧。要快,不然什么黑角落里又鉆出一個來了。我知道他們已經覬覦了好長一段時間了。”
“南門的孩子真了不起。我情愿送給他們嘗新。”腐伯說。
“為什么白送?無功不受祿是這里的規矩嘛。他們全都已經得到好處了,你不覺得嗎?”
“嗯,有道理。我趕緊去睡一下。”
腐伯和這家主人睡在前面房里,鋒聽見他倆一會兒就打鼾了。
鋒一點睡意都沒有!他回想路上遇到的那些郵差,回想當時自己的堅持……然后又想到這些小孩們心中無窮無盡的念想。忽然,他對自己和腐伯的工作感到了肅然起敬。原來整個事情并不像他最初想的那么簡單!這像是一份謎一樣的工作,所帶給他的遠不止是那種“回家”的欣慰感,而是有更為刺激的東西。他就這樣睜著眼在稻草上翻來覆去地思索,既渴望,又有點害怕,像那些小孩一樣。最后他忽然記起出發前在腐伯家已經睡了一覺的事。這位腐伯,可真是料事如神啊。他剛剛在心里發出感嘆就聽見前面房里的兩位老人起床了。
“鋒,你可不能出賣你腐伯啊!”腐伯高聲對他說。
在香城
腐伯和鋒坐長途汽車到達香城時,天已經黑了。鋒心里想,為什么他倆每到一地天就黑了,而白天總是耗費在路上?這該不是碰巧吧。不過他一上車,胡亂吃了點干糧就進入了夢鄉。下車時是腐伯將他推醒的,當時腐伯板著臉說他“像母豬一樣打鼾”。香城是小縣城,它并不像它的名字,因為到處都是臭烘烘的。腐伯說,這是因為這個小城沒修下水道,家家都把臟水倒在屋前屋后。腐伯又說,不修下水道也有好處,這里的植物長得比別處都茂盛,到明天早上就可以看到,到處都是花兒草兒,還有大樹。腐伯這樣一說,鋒就不覺得這小城臭了,他仿佛看見了黑糊糊的磚房前面的那些花草和大樹。這時一位婦女猛然出現在路上,看不清她的臉。
“腐伯啊,您再不來我就要死了!”她的外地口音很難聽。
“有那么嚴重嗎?”腐伯說。
“我說的一點都沒夸張!我家那位小鬼吵得我要發狂了,我兩天兩夜都沒法合眼……您沒經歷過這種事。東西帶來了嗎?”
“你是說黏糖?”
“還能是什么?您——啊,感謝!這是他的命根子,三個月一次,他早早地就盼著這一天。為什么您會晚來兩天?”
“我在考驗你家小鬼嘛。”
女人懷揣著鋒交給她的黏糖,付了錢,千恩萬謝地回家去了。鋒看見她家的燈并沒有亮,看來她還不打算馬上讓兒子如愿。這是什么樣的黑暗謀劃?
“這里的小孩都被家長鎖在家里了。”腐伯悠悠地說,“不然他們就要造反,往粥里頭扔玻璃渣什么的,太危險了。明天早上你會見到他們。”
腐伯領著鋒一直往小城里面走,鋒問腐伯夜里去哪家住宿,腐伯回答說不能住別人家里,因為那些人家里都有小孩,要是看見他們挑著黏糖,就會來謀害他們。腐伯自己就被這些頑童割傷過臉,幸虧發現得早,才保住了一條命!“真正的心狠手辣!”他嘆著氣搖頭。
“我們可以去住庫房,那邊往右拐便是,滿屋子全是米糠,又好聞又暖和,連做的夢都是好夢。”
于是腐伯走前面,鋒興沖沖地跟著他。腐伯走了不遠就停在一張大門前,鋒聽見門吱呀一聲自動就開了。
“你腳下就是糠。”腐伯說,“我們面前是一座米糠堆成的小山。我們先將擔子埋到糠里頭去,免得出錯。”
腐伯麻利地從鋒手中接過擔子,將那些糠嘩嘩地扒下來。鋒想幫忙,可他什么都看不見。腐伯終于忙完了,口里一邊說著“沒有問題了”,一邊拉著鋒的手,要他同他一道“爬山”。
他們爬上去又滑下來,爬上去又滑下來,重復了很多次。最后鋒終于抱怨說自己的力氣已經用完了。
“我本想讓你登高望遠,現在只能睡在山腳下了。”腐伯說。
兩人各自很快在那些糠殼上睡去。因為勞累,鋒睡得很香,一個夢也沒做。可是后來他就被腐伯推醒了。
“本來我以為這里很安全,沒想到他們會從后門進來挖洞,現在已經快挖到我們的黏糖擔子那里了。為首的就是晚間買我們貨的那女人的小孩。因為他媽對他耍手腕,他就找到我們來報復……你聽到了響聲嗎?”
鋒的確聽到了很大的響聲,他們在里面瘋狂地亂鉆。
“沒有用的,他們找不到我們的擔子。”腐伯說這話時顯得很高興。
“我們要不要去把我們的擔子挖出來,然后開路?”鋒說。
“為什么?你不想玩了嗎?你出來不就為了這個嗎?”
“可是他太痛苦了。您聽到了嗎,他在哭?”
“當然聽到了。他多么真誠。鋒,我們換到后面去睡一覺吧。”
鋒不太記得自己是怎么越過那座小山的,反正后來他就砰的一聲掉在了糠上面,那是一個凹處,腐伯也掉在那里。在這個安靜的地方,再也聽不到孩子們的喧鬧,兩人很快又入睡了。這一覺就睡到了天亮。
腐伯和鋒兩人回到埋擔子的地方,看見擔子已經被挖出來了,上面的糠屑也被掃得干干凈凈。鋒說:
“這下我們要挑空擔子回去了。”
“你去揭開黏糖上的布看看吧。”腐伯朝他努嘴。
鋒彎下腰,掀起那塊粗藍布,看見黏糖完整地躺在下面。他又去揭開另一塊布,看見下面也是同樣的情況。
“天哪,這群孩子是一群小怪物!”他吃驚地說。
“那個小孩,比他媽媽更高明。現在他該多么滿足啊!我們將擔子撂在這里,去那寡婦家吃飯吧。”腐伯說。
“她是您的情人嗎?”鋒問道。
“可以算吧。不過這不重要。”
走出倉庫,鋒被眼前的景色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了。到處都是怒放的花朵和參天大樹,紅磚小屋隱藏在高高的樹籬后面,屋前也都種著花草,各種彩色的小鳥飛來飛去。鋒感到這里充滿了富足的氣派。他迷惑不解:住在這種地方的小孩怎么會覬覦腐伯制作的粗糙的紅薯食品?怪不得他們沾都沒沾那黏糖呢。但腐伯又明明是帶著他來這里賣黏糖的。怎么回事呢?
鋒和腐伯走進院門時,那位婦女已經早就等在門口了。
“這位是芬姨。”腐伯介紹道。
“芬姨您好。”鋒一邊放下擔子一邊說。
鋒看見芬姨滿懷深情地揭開那塊深藍色的粗布,打量了一眼下面的黏糖,點了點頭,又將布蓋好了。
“我愛您,老腐。”她說。
站在一旁的鋒臉紅了,腐伯不動聲色。
兩人在芬姨家吃了豐盛的早餐,喝了很多甜酒。后來鋒就漸漸地醉了,目光歪斜,倒了下去。他聽見芬姨和腐伯兩人在將他抬到沙發上,但他動不了。
“您的少爺上哪兒去了?”腐伯在問女人。
“他剛剛出走了。他告訴我您讓他發現了自己的能力。”芬姨說。
“好小伙子,太可愛了!我們在那庫房里已經見過面了。”
鋒躺在沙發上用力思索,他怎么也想不起腐伯是在哪一刻同那小子見面的。難道他倆夜里不是一直在一塊嗎?也許是在爬山的時候他們分開了一會兒,而他忘記了?啊,那座糠殼堆成的山!鋒的雙眼已經睜不開了,但耳朵反而變得特別靈敏。他聽見旁邊的兩位發出許多曖昧的聲音,就慶幸自己的眼睛已經閉上了。沙發又大又軟,鋒舒舒服服地睡著了。
鋒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汽車站的長椅上,那窄窄的木椅子硌得他的背很疼。再一看,腐伯坐在他旁邊。
“我怎么在這里?”鋒吃驚地問腐伯。
“噓,小聲點,芬姨的兒子也在這里等車,他今天從家里出走。”
鋒順著腐伯的手指望過去,看見一位小男孩,像是城里的富家子弟,背著一個漂亮的旅行包,在人群中擠來擠去的。他看上去神情緊張。
“哈,他也要出走!”鋒說。
“說不定他像你。”
“那么,他也是因為活得不耐煩了才出走?”
“可能吧。我看他有點像是去尋死。”
“可我一點也不想死。我挑著這么一擔寶貝。哪里舍得去死?”
但是鋒說了這一句話就迷惘了,他發呆地盯著黏糖上的那塊深藍色的粗布,想起了村里的許許多多的場景。
“芬妮!”腐伯歡喜地喊道。
那男孩過來了,眼里亮晶晶的。鋒想道,他怎么取了個女孩的名字?
“我改變主意了,腐伯。”芬妮響亮地說,“我今天不出走了,過幾天再出走,免得媽媽擔心。”
“好小伙子,你真是懂事了!”腐伯說。
他們站在那里說話時,芬妮的目光在那塊藍色粗布上溜來溜去的,充滿了渴望,還有貪婪。芬妮最后對腐伯說:
“我回去了。您還會來嗎?”
“當然會來,今天夜里就來!我們也改變主意了。”腐伯激動地說。
他倆目送芬妮走出了車站。
這時他倆的長途汽車來了。鋒問腐伯還走不走,腐伯說當然要走,票都已經買了。鋒又問他們走了之后今天還怎么趕回來?他不是答應了芬妮嗎?腐伯被鋒一問就發脾氣了,說鋒太啰嗦,話說得太多,還說最好少說話,多思考。“我年輕時是個悶葫蘆。”腐伯說完就用力推了鋒一把,于是鋒就被人流夾帶著上車了。
放好擔子,在車上坐好后,鋒突然有點傷感起來,他又想起了村子里的一些場景。
車窗外面的景色越來越荒涼,鋒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
“腐伯,我們現在是去哪里啊?”
“回家嘛。你不記得回家的路了嗎?”
“可是黏糖還沒賣完啊。”
“你這死心眼的小伙子,你掀開那塊布看看吧。”
鋒彎下腰掀開那塊藍布,看見下面什么都沒有。腐伯笑了,深情地說,他怎么能讓芬妮這樣的小孩空手回去?芬妮是人群中的夜明珠啊,白天看起來平平常常,到了黑夜里就成了真正的寶貝了!鋒從未見過腐伯這樣動感情,一時沖動就對腐伯說,他也想成為夜明珠,可他心里太混濁了,想成也成不了啊。
“我明白了,腐伯。村里人故意做出看不起您的樣子,稱您為流浪漢。其實呢,您是全村人心中的驕傲。您在外面賣黏糖,就把他們心里的念想帶到了周邊這些地方。您的工作讓大家更愛家鄉了,是吧?您在外頭走的地方越多,大家就越高興。您一回家,大家就諷刺您,為的是讓您更加努力,不要懈怠……這些道理,我剛剛才明白過來。”
鋒說了這一通話之后,他的傷感忽然消除了。他心底隱隱地升起熟悉的興奮之情,就像他去庫房前的那種興奮。
“鋒啊鋒,現在你就是我的念想了。你會變成夜明珠的。”
腐伯的臉上浮起深奧的表情,鋒簡直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