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18年第5期|東方莎莎:暗香浮動的廣州
作者簡介
東方莎莎,國家一級作家、《粵海散文》常務副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旅游傳播委員會副會長。曾獲第七屆冰心散文獎、首屆廣東散文獎等數十個文學獎項,作品被翻譯成多國文字。
不知從何時起,我發現廣州對我來說已經不是簡單的客居之地了,而是一個可以讓我的心得以安靜的地方,心安即是家。時間固然是一個重要的刻度,但除了時間以外,還有一個同等重要的因素是這個城市潛在的氣質——暗香浮動,是我常常深覺驚喜與深受感染的,冥冥之中就注定了我和它的緣分的深度。我是一個嗜香成迷的人。
如果不追究祖籍,只說出生地的話,我是重慶人。重慶沒有直轄之前,我是四川人,現在稱作老四川新重慶。我是一個辣妹,辣妹之名并非指性格潑辣,更不指身材勁爆,在這里單純是指口味——愛吃辣而已,基本一日三餐無辣不歡。
走過我國的一大部分,又走過世界的一小部分,在離開重慶之后和到達廣州之前,我曾經一度找不到歸屬感。那時浮萍之于我是絕好的代名詞。父親為此曾多次寫信和我提起他深深喜歡的歌手費翔,提起他的那首歌“歸來吧,歸來喲,浪跡天涯的游子”,話中含義不言而喻。
1989年夏季,我在一個月之內竟然兩次南下廣州——我對這個城市產生了一種莫名的依戀之感。
依戀之感來自于一個地方,那便是越秀山。
越秀山,并不高,相比我走過的許多名山,它真是小巫見大巫了,海拔僅僅才70余米,相當于各大城市比比皆是的二三十層的樓房高度。所以當我和朋友走在那彎彎曲曲的小路上時,剛開始并不以為然。突然,后面傳來一個童音:“當年我老師也請我吃過這種雪糕?!弊⒁?,是一個童音,男童音。如果是一個老者或者中年人的聲音,我不會回頭,因為人到中年老年確實有太多的“當年”可回憶??墒且粋€童音竟然說出”當年“……我急切地回頭望去,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和幾個比他高一頭的男孩女孩邊走邊吃雪糕,我仔細看看他們手中,其實也就是很普通的紅豆雪糕,那個時候已經出現了更為高級的進口雪糕和冰激凌。一個十來歲的男孩,他的當年是哪一年?。?歲?7歲?還是6歲時?一支普通的雪糕竟然讓他始終不能忘懷。我們現在奇缺的就是一種對大自然、對親人、對長輩、對曾經幫助過自己的人的感恩心態。而我在越秀山,從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口中聽到這感恩的話語,盡管是八月的盛夏,我還是打了個激靈,一股冰涼的氣息刺激了我懶洋洋的神經。我遙望崗頂矗立的那座五羊石像,內心充滿感動。傳說周夷王時,有五個仙人,騎著五只口銜谷穗的羊降臨楚庭(廣州古名),把谷穗贈給這里的人們,并祝這里永無饑荒,言畢隱去,羊化為石。感恩的廣州人將這個傳說做成雕像,視為廣州市徽。如今,我親眼見到,五羊雕塑并非擺設,它潛移默化地感染了在這里生活的一代又一代人。
我喜歡這樣的城市,一個知恩、感恩的城市,我真切地聞到了稻穗的暗香在周遭浮動。
對廣州最初的了解來自于我小時候一對鄰家小孩,那是一對姐妹,一個叫逢,一個叫勝,逢是姐姐,她有個特點就是無論半邊桔子抑或一塊蘋果可以含在嘴里大半天不下咽。在她面前我們都變成了吃人參果不懂粗細的豬八戒。平時我們一幫小伙伴去她家玩耍,她嚴厲的媽媽總用一種我們聽不懂的話呵斥她,后來她悄悄告訴我們,她媽媽是廣州人,她們相互說的是廣州話。那時還不知道廣東這邊有廣府人、潮汕人和客家人之分。
印象中逢和勝的媽媽不怎么笑,單眼皮,瘦瘦的,顴骨較高,但皮膚很白凈,和她家慈祥的爸爸相比,算是很嚴厲的。小孩子大概都喜歡慈祥和藹的人,或許她媽媽也很和藹,只是那一面我們常常沒有遇到,所以私底下都比較喜歡她家爸爸。
小姐妹倆每次去廣州外婆家探親,回到重慶后就要講很多關于廣州的故事,那些故事早已經隨風而逝,但是廣州這個地名卻在我記憶中沉淀下來。
我曾經多次問兩姐妹:“廣州好嗎?”她倆竟然異口同聲回答:“很好很好啊?!毙『⒆佑写蚱粕冲亞柕降椎牧晳T,我再加上一句:“廣州哪里好?。俊被卮鹑耘f是一致的:“就是好啊,因為是我外婆家?。 蓖馄偶摇赣H的母親家,這里有血脈的溫存記憶吧?我一下想起了那首“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夸我是好寶寶”的童謠。
后來兄長買了一本世界地圖冊和中國地圖冊,那兩本一藍一紅的塑料封皮的冊子,被我無數次翻看,封皮和內頁已經一分為二,今天我書架上還有它的一席之地。其中廣州市區地圖上的那些地名我早已熟記于心。尤其我知道,廣州市區東邊的邊界線是動物園。東邊是我喜歡的方向,這大概與我名字里面有個東字有關。動物園更不用說,它對小孩子永遠是充滿吸引力的。
東邊的力量的確很神奇,以致使我到達廣州至今,一直生活和工作在東邊。
我小時候經常口中念叨:我是要離開重慶的。那個時候并不知道太多除重慶以外的地方,甚至連重慶有多大我也沒有概念??赡軓男【驮谖枧_上表演,經常接待的是來自五洲四海的外國朋友,那些黑皮膚白皮膚的人總讓我感到這世界上還有很多和我周圍不一樣的人和事,所以對未知的世界總是充滿期待。
或許骨子里面就有一種動蕩不安的基因吧,我的老祖先就是從外省來填四川的。在張獻忠把四川人幾乎都殺光了之后,兩湖兩廣為主并帶動其他各地的人都來填四川了,現在的四川人其實是多民族的大融合。后來重慶成為老蔣的陪都,不少下江人(以江浙人為主)也積極向重慶靠攏,再一次進行了人口的融合。所以重慶人乃至四川人漂亮聰明是有來歷的,從生物學角度說,血緣關系越遠,得一些遺傳病的概率就越小,相對比較健康。這是另外一個話題。
在改革開放的30多年中,不少重慶人或者四川人又先后南下北上,再一次發揚老祖宗們走四方的瀟灑豪邁,把青春熱血貢獻給其他省份,也在這些地方得到了實惠,我也算其中一員吧。
只是我的機會相對那些農民工朋友們來說要好些,我不算真正意義上的打工一族,因為我來廣州工作之前已經分配到大學當老師,來廣州講了一節50分鐘的全英文課后,就被部隊學院接收了,戶口也很快調到廣州,那還是上世紀90年代。
來廣州的前三年是在小病小疼中折騰的,現在想起來大概就是水土不服了。不會煲湯,還天天離不開辣椒,皮膚過敏還經常發高燒,有一次高燒竟然超過40度不說,還抖起老高,兩個大個子醫生都壓不住。一天打五大瓶吊滴,真正成了一個水汪汪的小人。記得那時在部隊醫院住院一周花200元,不過醫生們真是負責,每天下午幾個主任來會診,我笑稱是享受到首長的待遇。
后來辣椒照吃不誤,湯還是懶得煲,可能是以毒攻毒吧,身體竟然漸漸好了起來。
有次參加一個各地作者云集的文化沙龍,有人憤憤地說南粵是一群暴發戶的滋生地,不缺錢,缺的是文化;不缺狂躁,缺的是優雅;不缺急功近利,缺的是深思熟慮;不缺冒險熱情,缺的是清幽沉靜。我說,你只看到表象吧,你對廣州男人著拖鞋穿越大街小巷不屑一顧,那么你對上海女人著睡衣悠然逛街又作何感想?你對廣州相對冷漠的人際關系充滿憤恨,那么你對北京那些祖先即使是駱駝祥子,卻也要打腫臉形容自己是阿哥格格的人又作何感想?你對廣州人什么都敢吃嗤之以鼻,你對東北人什么都敢吹、重慶人什么都敢罵又作何感想?上述這些城市都有我的親朋好友,我都不偏袒和打擊。其實陋習是各地人所共有的,只是表現的層面不同,是曾經那個大搞政治運動視知識為糞土的年代造成的。當然也有其他這里不贅述的各種復雜原因。只是由于廣州是改革開放之前沿,被關注得多,被模仿得多,槍總是要打出頭鳥的。廣州人這一點倒還看得開,豁達處之。
前幾年春節我去逛花市,當看到廣州建城2222年的字樣時,我非常感嘆,一個人要活多少輩子才能湊足這個數字啊?一個有著2222年歷史的古城,數字和內在氣質相信是成正比的。當然,不能在厚重歷史這棵大樹上睡大覺,不然龜兔賽跑的結局也會重現。
你也許會問,當年那滿城的素馨花哪里去了?那周邊莞地香氣染月色的沉香林哪里去了?那如大商人黃景棠般的風雅氣息到哪里去了?別急,就像有時候,一種植物為了適應一種氣候的變化而改變自己的外形一樣,有的事物也換了容顏以另外一種方式存在于我們的生活中,就看你能否感應和發現。沙漠上的仙人掌為了積蓄水分,把樹葉濃縮成針刺的形式,相信曾經在我們城市周圍浮動的裊裊香氣,也以隱形的姿態縈繞在我們周圍,就像我們時時呼吸著空氣,卻看不到它的外形一樣,但它是真實存在的。
廣州的氣質與“香”字密不可分,其中滿含鮮花的氣息和稻穗沉甸甸的香氣。既風雅,也實在。“花城”和“穗城”之名對它來說是當之無愧的。其實在整個南粵大地上,只要你耐心沉靜地品讀,香氣會慢慢彌漫充盈在你的嗅覺周圍,甚至讓你的心房也馨香流動。
如果說花香是單純指廣州乃鮮花勝地的話,那么稻穗香我則指的是廣州人以及南粵人的實在、踏實,那種眼高手低和小事不愿做、大事做不成的習性在這里是比較少見到的。
所以我喜歡這個實實在在的城市,一個有感恩傳統的城市,我感謝生養我的城市重慶,也感謝成就我的廣州,雖然我并沒有什么大的成就,但我充實地活著,奮斗著。作為一個嶺南人,一個新客家人,我的心里寫滿實實在在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