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l id="wsmey"></ul>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江南》2018年第四期|李西閩:黿魚
    來源:《江南》2018年第四期 | 李西閩  2018年07月31日08:33

    導讀

    董雷是一個侏儒,年幼時父親帶著第三者私奔出走杳無音訊,以致母親很早就郁郁病逝。董雷被喜怒無常的祖父像養一只貓一只狗一樣地拉扯大。因為自身的殘疾和孤兒的身份,董雷從小受盡歧視和欺凌,他與被父母遺棄的傻子元金生同命相憐,對其百般呵護,并努力說服祖父收留了元金生……對董雷來說,活下來確實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但生活的粗糲和命運的不堪,始終沒有磨滅他內心深處的正直和善良。這個小說就如同董雷的人生一般,嚴酷中卻自有一種溫情在流淌。

    董雷出生在驚蟄那天,沉悶的雷聲喚醒了冬眠已久的蛇蟲。一條青色的小蛇從裂開的墻縫里探出頭,吐著細小的信子,然后縮了回去。正午時分,陽光透破云層,一縷白生生的陽光照射在墻縫上,那條小青蛇又探出了頭,似乎沒有過多的猶豫,它就溜出了墻縫,全身暴露在陽光之下。驚雷在天空中炸響,小青蛇掉落在地上,扭動著身體,朝鎮醫院產房后的竹林竄了過去。烏云遮住了太陽,雨點密集地落下。傳來石破天驚的啼哭,董雷就在父母親的預謀下,來到了人世。

    董卓是董雷的父親,兒子出生時,他正在寡婦上官秀家里鬼混。妻子黃春蘭的預產期還有幾天,送完午飯,陪她坐了會,說了些閑淡的話,他就離開了醫院,溜到上官秀家里去了。他走后不久,黃春蘭肚子痛,沒多久,羊水就破了。黃春蘭焦慮地讓人找他,一直沒找著。黃春蘭在怒罵中生下了董雷。董卓和上官秀在雷雨聲中完成了一次茍合之后,在猛雨中往鎮醫院狂奔,足底水漿飛濺。他趕到醫院,黃春蘭已經完成了分娩。董卓看到兒子,發現他的頭比一般孩子的大,心想,這小子長大了,應該是個像自己一樣孔武有力的漢子。他裂開嘴笑了,這也許是他有生以來最幸福的時刻。嘴唇寡白的黃春蘭有氣無力地說:“你到哪里去了?”董卓撓了撓頭,吞吞吐吐地說:“去,去,去買黿魚了,我想買只黿魚給你補身子。”黃春蘭說:“黿魚呢?”董卓賠著笑臉說:“在家,在家,我一會就回去燉黿魚,燉好就送過來給你吃。”黃春蘭閉上眼睛,不想搭理他了。

    為了圓謊,董卓匆匆離開了醫院,去找黿魚。他冒著雨,飛奔到小鎮的菜場,找了幾個賣水產的攤檔,都沒有找到黿魚。有個攤主說:“董卓,你買黿魚做什么?”董卓抹了把被雨水澆得濕漉漉的頭發,笑著說:“我老婆生了個大胖小子,想買只黿魚犒勞她。”攤主說:“買點別的吧,你看看,這條生魚很肥,弄條回去燉湯,大補,適合坐月子的女人吃。”董卓有點心動,問題是和妻子說了是黿魚的,如果買生魚,這不明擺了騙她。不行,還是要去找黿魚。他想起了狗佬,他是唐鎮出了名的摸魚好手,經常會拿些野生魚類到鎮街上賣,捉黿魚也是他的拿手好戲。

    他又冒著雨趕到了狗佬家。

    狗佬在喝茶,見渾身濕漉漉的董卓進來,便招呼他喝茶。董卓說:“茶就不喝了,你趕緊去給我弄只黿魚。”狗佬站起身,小眼珠子滴溜溜在他身上亂轉:“這時節哪有什么黿魚,雷才響呢,黿魚蛋都還沒有出來。”董卓說:“求求你了,狗佬兄弟,你就幫幫忙吧,沒有黿魚要出大事的。”狗佬拉下了臉:“我不是孫悟空,不會七十二變,就是死也弄不出一只黿魚,你走吧,走吧。”董卓悻悻而去。狗佬走到門口,看著雨中奔走的董卓背影,冷笑著說:“平常牛哄哄的,想吃黿魚就想到老子了。”

    董卓感覺到了冷,渾身哆嗦。他實在想不出辦法了,恨自己隨口一說,給自己挖了個坑,現在掉進坑里,不知怎么才能爬上來。回到家里,剛剛換完衣服走出房間,董卓的父親董清水拿著把滴著水的雨傘走進家門。董清水瞟了他一眼,咳嗽了兩聲。董卓漫不經心地說:“老鬼,你有孫子了。”董清水張了張嘴巴,呆呆地注視著董卓。董卓提高了聲音:“老鬼,你沒有聽見我的話嗎,你有孫子了。”董清水渾身顫抖了一下,轉過身就出了門,撐起雨傘,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鎮醫院的方向走去。董卓嘀咕道:“死老鬼,這么重要的好事告訴他,竟然連句話也不和我說,我和你有仇啊。”他還在為黿魚發愁,呆立了會,決定去買條生魚,到時就告訴黃春蘭,自己說錯了,誰沒有說錯話的時候?

    董雷降生之際,傻子元金生站在離鎮醫院不遠的一口池塘邊撒尿。尿液和雨水一起落在水面上,大漣漪圈著小漣漪,十分迷幻。元金生尿完,兩只白鴨游過來,他撒腿就跑。他十分害怕鴨子,曾有兩個好事者把他按在地上,捉了只鴨子,讓鴨子嘬他的小雞雞。他在雨中奔跑時,一道閃電劈下,嚇得他抱著頭蹲下來,久久不敢動彈。

    很多年后,傻子元金生早已死去,董雷還會記憶起六歲的那年夏天,元金生帶他回家的情景。二十五歲的董雷頭很大,短手短腳,身高不足一米,是個典型的侏儒。這是中秋節的前兩天,天氣晴朗,陽光散發出晚稻成熟的氣味,董雷上山去給母親掃墓。以前在唐鎮時,每年,他要給母親掃墓兩次,一次是清明,另外一次是中秋,他不會在清明節或中秋節那天去,都要提前兩天,他不喜歡和人湊熱鬧。路上碰見了元金生的父親李四喜,那是個酒鬼,鼻子永遠紅通通的,糜爛的樣子,像是腌制過的胡蘿卜。他沒有正眼瞧董雷,卻說:“矮炮仗,扶好肩膀上的扁擔,不要滑掉了。”董雷沒有理會,挑著兩個竹籃,朝鎮子外的五公嶺搖搖晃晃地走去,竹籃里裝著祭祀用品。

    上山的路不好走,好幾次足底打滑,差點摔跤,上坡平衡難于拿捏,竹籃底部總是擦到路面。董雷曾經幻想過,要是像父親那樣高大,那該有多好。來到母親墳前,他長長地呼出了口氣,二十五年來的人生中,有許多困難,比如這段山路,每渡過一個難關,他都要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有時,他會惡狠狠地抓住爺爺董清水的衣領,憤怒地吼叫:“為什么要讓我降生到人世?為什么?”董清水渾濁的老眼掠過一絲光芒,平靜地說:“你應該去問你爹,是他把你種下的。”董雷氣餒了,松開了手,眼窩里積滿了淚,似春天里暴漲的潭水。他無法找到父親,父親董卓早就帶著小寡婦上官秀離開了唐鎮。

    董雷將備好的供品放在母親的墳前,供品有三種,水果和豬肉,還有一只黿魚,黿魚是用當歸燉熟的,盛在小陶罐里,揭開蓋子,香味飄散出來。三炷長香插在供品前面,香煙裊裊,還有三根蠟燭,燭火飄搖。按規矩,董雷燃放了一串爆竹,爆竹聲響起,董雷相信母親已經被喚醒,從墳墓里爬出來享用供品,特別是陶罐里的當歸燉黿魚。

    董雷清理掉墳包上的雜草,額頭上冒出了汗珠。他坐在一棵樹下,注視著墳前的供品,目光凄迷。他仿佛看到了母親,她正狼吞虎咽地吃著。他喃喃地說:“媽,慢慢吃,都是給你吃的,不會有人和你搶。”母親感覺不到他的存在,看都不看他一眼,這讓他十分憂傷。他曾經也恨過她,恨她生下了自己,現在不恨了,反而覺得母親比自己還可憐。

    黃春蘭是在董雷六歲那年夏天死去的。就在頭一年的冬天,黃春蘭就得了一種怪病,鎮醫院查不出是什么病,縣醫院也查不出來。縣醫院的醫生建議她到大城市的醫院去檢查,黃春蘭沒有去,一是沒錢,二是她對外面世界的恐懼。她的身體日漸枯槁,像棵干旱的禾苗,被陽光和風吸干了水分。黃春蘭死的前一天,形銷骨立的她將兒子叫到了床邊,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阿雷,媽媽好想吃一只黿魚,當歸燉的。”說完,眼中淌下了淚水。他伸出短短的小手,摸了摸母親的臉,什么話也沒說,就走出了房間。

    那時,董清水坐在廳堂的椅子上打盹,幾只蒼蠅在他頭臉邊上飛舞,像圍著一堆糞便。董清水異常討厭孫子,經常對孫子說,他是一砣屎,不僅僅沒有任何用處,還臭不可聞,誰都厭惡。董雷走到爺爺跟前,伸出小短腿,踢了踢他的腳。董清水一激靈,睜開眼睛,不耐煩地說:“矮炮仗,你要干什么?”董雷心里惱火,卻沒有表露出來,別人羞辱他,叫他矮炮仗無所謂,可是,矮炮仗這三個字從爺爺口里吐出,十分不該。董雷沉悶地說:“我媽說,她想吃當歸燉黿魚。”董清水怒了,犟著脖子,瞪著眼睛:“飯都快沒得吃了,還想吃黿魚,這個家眼看就要敗掉了。黿魚沒有,我老命有一條,殺了我吧,敲開骨頭,喝我的骨髓。”房間里傳來黃春蘭沉重的哀嘆。

    董雷瞪了爺爺一會,眼珠子里燃燒著火苗。董清水不敢和他對視,扭過了頭。董雷轉過身,走出了家門。他發現比自己大幾歲的傻子元金生蹲在墻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元金生等他靠近,站起來,低下頭對他說:“阿,阿雷,你要,要去哪里?”他個子很高,穿著破爛的衣衫,說話的時候,嘴角流著口水,整個下巴都爛糊一片,那是長期被口水泡爛的。董雷仰起頭,才能看到他的臉,元金生在董雷眼里,就是一棵高大的樹,不過,這棵樹出了問題。元金生是除了黃春蘭之外為數不多不叫他矮炮仗的人,也是他在唐鎮唯一的朋友。董雷說:“元金生,我要去找狗佬,讓他去捉只黿魚給我媽吃。”元金生跳躍了幾下,興奮地說:“好,好,捉只黿魚給媽媽吃。”

    他跟在董雷后面,兩個人搖搖晃晃地朝狗佬家走去,這是有史以來,唐鎮最古怪的組合。人們用鄙視的目光望著他們,然后竊竊私語。有些孩子嘻嘻哈哈地朝元金生扔小石頭,小石頭砸在他背上,沒有反應,砸在頭上,他也會痛,凄惶地大叫。董雷聽到元金生的大叫,彎下腰,從地上抓起一顆小石頭,還擊回去。董雷的還擊,引來了密集的小石頭,他們倆落荒而逃。勝利者在他們身后笑鬧,比小石頭更加惡毒的話語襲來,董雷氣得渾身發抖,元金生低著頭,戰戰兢兢,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董雷覺得元金生比自己慘多了,最起碼他還有爺爺和媽媽撫養,元金生雖然有爸爸媽媽,卻沒有人收留他,他只能像條野狗,在唐鎮游蕩。董雷同情元金生,就像是憐憫自己。元金生喝過黃春蘭的奶。黃春蘭坐月子時,奶水很足,董雷根本就吃不完,經常將奶水擠掉,因為奶子漲得要爆炸。有回,黃春蘭坐在門口給董雷喂奶,元金生從鎮街走過來,站在她跟前,癡癡地笑,手指塞進嘴巴里吮吸,口水流了一地。黃春蘭也同情元金生,不像別的女人那樣厭惡他,有時,元金生見到姑娘,會退下臟兮兮的破爛褲子,手握著生殖器,傻傻地笑。黃春蘭笑著說:“元金生,你吃過奶嗎?”元金生搖晃著腦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愁眉苦臉的模樣。黃春蘭嘆了口氣:“可憐的孩子,你想吃奶嗎?”元金生又換上笑臉,不停地點頭。黃春蘭回到屋里,取了個搪瓷口缸,擠了半口缸的奶水,遞給他:“喝吧。”元金生咕嘟咕嘟喝完了奶水,嘴巴沒擦,奶水和口水混合在一起,從嘴角淌出。黃春蘭說:“好喝嗎?”元金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叫了聲:“媽媽——”然后轉過身,瘋瘋癲癲地跑了,邊跑邊傻笑。

    董雷走到狗佬家門口,回過頭望了望,元金生站在街角,不敢過來,他對狗佬有恐懼感,有次,他對著狗佬的老婆露出了生殖器,狗佬用抓黃鱔的帶鋸齒的鐵鉗夾住他的生殖器,痛得他哇哇直叫,淚水飛濺。董雷說:“元金生,你在那里等我呀。”元金生愣愣地看著他,渾身瑟瑟發抖。

    狗佬的家門開著,董雷站在門檻外,探進頭:“狗佬叔在家嗎?”

    狗佬在喝茶,沒有聽見他的話。他老婆從廚房走出來,對丈夫說:“有人喊你。”狗佬站起來,走出來,在門檻里面站住,低下頭:“矮炮仗,你找我?”董雷仰起頭,笑著說:“狗佬叔,你能不能去捉只黿魚給我媽媽吃,她說想吃黿魚。”狗佬的小眼珠子滴溜溜轉了轉:“你媽是什么人,我要捉黿魚給她吃?”董雷說:“她是我媽媽。”狗佬有點不耐煩:“我曉得是你媽媽,算了,我說話你也聽不懂,我問你吧,你有錢買黿魚嗎?”董雷說:“等我長大了掙了錢還給你。”狗佬冷笑道:“和你爹一個德行,盡說沒用的屁話,滾吧,別煩老子了。”狗佬重重地關上了杉木門,上了栓。董雷流下了眼淚。他覺得天地昏暗,盡管陽光燦爛。

    那天晚上,他懷著負疚的心情,躺在母親的身邊。

    母親安慰他:“阿雷,別難過了,我不想吃黿魚了。等你長大了,賺了錢,再給媽買,好嗎?”董雷沒有吭氣,閉上眼睛,裝睡。母親給他講過,他那個無情無義的父親,在他出生后騙她說買黿魚的事情。還有一件事情,讓董雷耿耿于懷。有天,女鄰居碰到黃春蘭,妒忌地說:“春蘭呀,你的命真好,你老公又給你買好東西了。”黃春蘭笑盈盈地說:“他買什么了?”女鄰居說:“喲,還裝著不曉得,放心吧,我又不會到你家和你搶食。”黃春蘭說:“我還真不曉得,你說說,董卓到底買什么好東西了?”女鄰居說:“黿魚呀,你曉得現在黿魚有多貴嗎,他真舍得,看來他對你真好。”黃春蘭回家后,連黿魚的腥味都沒有聞到,后來才知道,董卓買了黿魚送到小寡婦上官秀家去了。董卓是在董雷四歲的那年春天,悄悄地帶著上官秀離開了唐鎮,至今,上官秀的家門還緊鎖著,鎖頭都生銹了。

    天蒙蒙亮的時候,董雷覺得臉上貼著一塊冰。那是母親的手掌,捂著他的臉。他被冰涼的手掌凍醒,發現母親已經斷了氣,渾身都僵硬了。董雷像個大人一樣,從床上爬起來,走到爺爺的房間,推門進去,來到爺爺床頭,爬上床,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發現還有溫熱,他還活著。董雷自言自語道:“真的是,該死的沒有死,不該死的卻死了。”董清水猛地坐起來,大驚失色:“你說誰死了?”董雷冷冷地說:“我媽死了。”董清水渾身打顫:“怎么會,怎么會?早知道,我賣了自身,也會讓她吃上一只黿魚。”董雷這時才哭出來,董清水樓著他,哽咽地說:“可憐的矮炮仗,這個家就剩我們倆相依為命了。”

    黃春蘭下葬后的第二天黃昏,董雷獨自來到母親墳前,坐在那棵松樹下,什么話也沒說,癡呆地看著黑夜降臨,看著天上的星星閃爍,直到深夜。他仿佛聽到母親說:“阿雷,快回家去吧,我在這里很好,我也該睡了。你爺爺還在家里等著你呢,你不回去,他會急死的,他要死了,你就成孤兒了。”董雷站起來,朝山下踉踉蹌蹌走去。董雷走岔了路,一會兒又繞上了山,回到了母親的墳前。一連兩次,他都莫名其妙地繞回到母親墳前。最后一次回到母親墳前時,他在星星的微光中,發現有個人在母親的墳前哭泣,哭得十分傷心。走近前,發現是傻子元金生。哭好像也會傳染,董雷也大哭起來。

    后來,是元金生將董雷帶下了山。走到家門口時,他們見董清水蹲在家門口抽悶煙。董清水看到他,站起來,冷冷地說:“矮炮仗,你回來了。”董雷沉默,心想逃不過一頓暴打。董清水沒有打他,嘆了口氣說:“餓了吧,鍋里還有粥,去吃吧。”董雷回頭看了看元金生,元金生在傻笑。董清水說:“讓元金生一起進屋吃粥吧。”吃粥的時候,董雷對爺爺說:“爺爺,把元金生留在家里,和我一起住吧。”董清水冷冷地說:“你不嫌棄他?”董雷說:“我們是好朋友。”董清水沉默了,猛地吸了口煙,咳嗽了幾聲。

    董雷是八月十二回到唐鎮的。他十八歲那年離開唐鎮,七年來,他第一次回家。董雷拖著那個比他人還高的大旅行箱進入唐鎮時,吸引了人們驚訝的目光。他留著雞冠般的頭發,還染成紅色,戴著墨鏡,穿著黑色T恤,下身穿著短褲,露出毛茸茸的短腿。最讓人矚目的,還是他胸前T恤上豎著中指的白色圖案。

    起初,人們不曉得他是誰,像一個怪物突然闖進了唐鎮,使人瞠目結舌。突然有個人驚叫:“這不是董卓的兒子矮炮仗嗎?”接著,看熱鬧的人噓聲一片。不管怎么樣,唐鎮人還是對他刮目相看。那個驚叫的人,是個屠夫,叫騷牯,就是剝了皮,董雷也認識他,他沒有什么變化,只是臉黑了些,頭發也少了,看上去像深秋的枯草。

    當他踏進家門時,八十一歲的董清水顫巍巍地站起來,緊握拐杖的手在顫抖。他瘦得就剩一層皮了,皺巴巴的皮。糊滿眼屎的眼睛勉強睜開,聲音孱弱:“矮炮仗,你回來了,你回來了,好幾回,夢見你死了,沒有人給你收尸,野狗在咬你的肉。”

    董雷哈哈大笑:“老東西,我怎么會死,又怎么能死,我要死了,誰養你。我真的巴望你死,你要是死了,我就沒有牽掛了,就不會再想回來了,我就是死在路上,被野狗吃了,也不會想回來。我就想不明白,你的命怎么就那么硬,怎么也死不了。”

    董清水笑了,咳嗽了幾聲,沙啞著嗓子說:“矮炮仗,學會說話了,了不得呀,看來是出息了,看你人模狗樣的,皮鞋也穿上了。”

    董雷說:“老東西,家里有什么吃的,餓了。”

    董清水說:“我一天就吃一頓飯,想餓死自己,問題是到了晚上還是會餓得生不如死,還是吃頓晚飯了事。你這不早不晚的回來,那有什么吃的。”

    董雷說:“那好吧,我們到飯館里去吃,我請你好好吃一頓。”

    董清水說:“矮炮仗,飯館吃飯多貴哪,還是我做飯給你吃吧。”

    董雷說:“老東西,別啰嗦了,走吧。”

    這些年來,唐鎮有了變化,原來只有一條鎮街的,現在辟出了新的兩條街道,新街兩旁,都是新樓房,老街變得冷清多了,留在老街上的住戶基本上是沒什么本事,都是靠種地為生的人。唐鎮最熱鬧的地方,是國道兩邊,政府機構都在這里,還有賓館、飯店、歌廳、按摩足浴店等等,都集中在這一帶。董雷帶著爺爺,走進了門面比較豪華的俞家飯店。找了個敞亮的靠窗的位置坐下,董雷朝吧臺懶洋洋地玩手機游戲的中年婦女說:“老板娘,點菜。”中年婦女臉上涂著厚厚的粉,看上去像鬼一樣。她走過來,將菜單扔在董雷面前的桌面上,冷冰冰地說:“我不是老板娘,是打工的,吃什么,自己看吧。”董雷笑了笑:“對不起,我看走眼了。”董清水嘿嘿一笑:“矮炮仗,你就裝吧。”董雷沒有理會爺爺,將那本菜單翻來覆去,良久才對站在面前玩手機游戲的中年婦女說:“來個白斬雞,炒個九門頭,當歸燉黿魚,再炒盤空心菜,蒜蓉炒。”中年婦女面無表情地拿回菜單,將菜單扔在吧臺上,進廚房去了。

    董清水拿起拐杖,敲了敲董雷的頭:“你瘋了,點那么多菜,而且都是貴菜,這得花多少錢。”董雷說:“老東西,別把我的頭發敲壞了,你知道做這個頭要費多少工夫嗎?我點什么,你就吃什么好了,啰里啰嗦,看你就沒有見過世面。”董清水嘆了口氣,不說話了。等了快一個小時,菜才上來。動筷子前,董雷說:“老東西,要不要喝點?”董清水說:“你學會喝酒了?”董雷說:“經常喝,沒酒的話,我早就瘋了。”董清水說:“那就喝點吧,否則浪費了這么多好菜。”董雷要了兩瓶啤酒,董清水說不喝啤酒,他就給爺爺要了小瓶裝的白酒。

    兩杯酒下去,董清水話就多了起來,他問孫子:“矮炮仗,你曉得為什么你爹那么恨我嗎?”

    董雷說:“鬼知道。”

    “因為我土匪出身。說起來,也是我的罪過,是我害了你爹。1977年,你爹去參加高考,他考得很好,可是政審沒有通過,因為我當過土匪。你爹當年,那一表人才,多神氣呀,因為我,他變了個人,脾氣也變壞了,成天惹事,打架斗毆,進了多少次拘留所,我都記不清了。他罵我,我都不敢吭氣,哪怕是打我,我也沒有半句怨言,是我的罪孽,我要承擔。他沒打過我,有時在家里生悶氣,用頭去撞墻,撞得額頭稀巴爛,血肉模糊。我心痛,又不曉得和他說什么。說實在話,他做什么事情,我都不會責備他。有一段日子,他到處去販賣糧食,賺了些錢,臉色也好看多了。這個時候,我對他說,你還是找個老婆吧,沒有女人操持,不像個家,況且,你也該給我們董家留個后。他突然暴怒,摔東西,對我破口大罵,說要后代做什么,還要讓后代也戴上土匪子孫的帽子?我不敢再說了,我們父子倆就像仇人一樣,形同陌路。終于有一天,他領來一個外地女人,那就是你媽,這才有了你。結婚后的兩年,他們十分恩愛,家庭也和睦了兩年,我以為好日子會繼續下去。人算不如天算,怎么就在你媽懷上你后,會冒出個上官秀來,是那個騷狐貍勾引了你爹,如果沒有她,你媽也不會死,你媽是活活被氣死的。”

    “你現在恨我爹嗎?”

    “不恨,從來沒恨過。”

    “我恨。如果他出現在我面前,我會想方設法殺死他。這三年,我也找過他,可是,杳無音訊。他是死是活,我一無所知。”

    “你爹離開前,他對你還是很庝愛的,他是鬼迷心竅了。”

    “我從來沒有感覺到他對我的好,這個世界上,對我好的人,是我媽,是元金生,你也對我不好,只是你不忍心扔掉我。不過,我還是得感激你,你撫養我長大。老東西,我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只要你還活著,我就會贍養你。這些年,我每個月都給你寄生活費,你也該知道我的一片心意。”

    “我曉得,我曉得,矮炮仗,雖然你五行不足,可你還是有情有義的人。你知道嗎,你媽死后,我看到你更加討厭,想在飯里放上老鼠藥,一起死掉,就一了百了了,可是我沒有那么做,咳,咳,咳……”

    “老東西,你不要再抽煙了,聽到你咳嗽,就會覺得你快要死了。”

    “早不抽了,早不抽了。”

    其實,董清水當土匪的事情,董雷在九歲那年就知道了,因為元金生。有天放學,回家經過騷牯的豬肉鋪時,看到他在欺負元金生。上學前,他就交代過元金生,不要到處亂跑,等他回家一起玩。元金生還是趁董清水下地勞動,跑了出來。騷牯手上拿著一塊肉,笑嘻嘻地對元金生說:“你看,有個姑娘走過來了,你當著她的面脫下褲子,對她說,要和她睡覺,我就把這塊肉給你。”元金生眼睛瞪著他手中的豬肉,口水直流。圍上來很多人,他們都慫恿元金生去羞辱那個姑娘。元金生經不起豬肉的誘惑,走到那姑娘面前,脫下了褲子。那姑娘羞得無地自容,雙手捂住了臉。眾人爆發出邪惡的大笑。騷牯并沒有給他那塊豬肉,還朝元金生揮舞著剔骨尖刀,嚇唬他,趕他走。董雷大怒,對著騷牯破口大罵。騷牯將董雷提起來,扔了出去。董雷落在地上,腦袋磕在鵝卵石街面上,頭破血流。元金生見狀,撒腿就跑了。元金生叫來了董清水。多年來一直少言寡語,在唐鎮夾著尾巴做人的董清水暴怒了。他沖過去,從豬肉案板上操起把尖刀,一下頂在了騷牯的喉頭,怒喝道:“老子今天豁出去了,要了你的狗命。你要曉得,老子是當過土匪的人,分分鐘可以要你的老命。”騷牯嚇得面如土色。有個老人走過來,勸道:“清水,你息怒,息怒,你要是捅了騷牯,阿雷就成孤兒了。”這話擊中了董清水內心最柔軟的部位。他扔下了刀:“告訴你,騷牯,也告訴你們這些壞了良心的雜種,以后再欺負我孫子和元金生,我就豁出這條老命,殺個片甲不留!”說完,他背起董雷,邁著沉重的步伐離去。元金生傻笑著跟在后面,還不時回頭張望。

    董雷想起個問題:“老東西,你殺過人嗎?”

    董清水說:“要殺過人,當年就被槍斃了,哪還有你爹,又怎么會有你。我沒有命案,政府才留了我一條命,將我發配到內蒙古勞改了幾年。”

    這時,從外面走進來一個胖子。

    董雷認識他,是高中同學俞大肚。俞大肚看了他一眼,董雷站起來,叫了聲:“大肚——”

    俞大肚走過來,怔怔地審視著他。董雷摘掉墨鏡,笑瞇瞇地說:“大肚,難道你不認識我了,我們還同桌過呢。”俞大肚拍了下自己的腦袋,大笑:“哈哈哈,你不就是那個矮炮仗董雷嗎。”董雷說:“對,對,就是我。”俞大肚說:“我靠,你是不是發大財了,這打扮,夠洋氣的。”董雷說:“財沒有,倒是見了些世面。”俞大肚說:“見世面好哇,我窩在唐鎮,開這個小飯店,起早貪黑,苦不堪言。”董雷說:“這飯店是你開的?”俞大肚說:“對,對,你們慢慢吃,我要忙了,很快就到晚飯時間了,晚上有人訂了幾桌,有空我們慢慢聊,對了,你的單我免了。”

    盡管如此,董雷走的時候,還是在中年婦女那里付了飯錢。

    八月十三,也就是給母親掃墓的那天,董雷起了個大早。昨夜他很早就睡了,一夜做了很多夢。其中一個夢,他變成了一條小青蛇,在天空飛翔。很多人仰頭張望,指著他說,看,看,天上有條小青龍。晴空突然烏云翻滾,雷劈電閃,他和閃電共舞,最后,他也變成了一道閃電,劈在一個匆忙地在雨中奔跑的人身上,那人的身體冒起了黑煙,頃刻間被燒成了焦炭。他還是辨認出了,被閃電劈死的人就是消失已久的父親董卓。醒來后,想起那個夢,可是他怎么也記不清父親的臉容了,一片模糊。他懷疑自己就是迎面碰見父親,也認不出來了。心里隱隱約約有點憂傷。

    董清水坐在廳堂里,目光空洞。他起得比董雷早,也許根本就沒睡,一直坐在那里,等待死亡。董雷正要出門,董清水沙啞的聲音傳來:“你要去哪里?”董雷沒有回答他,打開家門,走了出去。唐鎮的老街靜悄悄的,他抬頭望了望瓦藍的天空,天空中仿佛有條小青龍在飛舞,那狀態美妙極了,那不是他,他只不過是凡塵中的一個侏儒,夢境和現實大多時候,有天壤之別。他從天空中收回目光,重新審視眼前的道路。他想到了狗佬,摸了摸褲袋里的錢包,朝他家的方向走去。

    狗佬的家門緊閉。

    狗佬的家,也是老屋,他不清楚這棟老屋里是否還住著人。也許狗佬的兒子發財了,在新街的旁邊建了新樓,那沒有一絲設計感的鄉鎮新樓。他敲了敲門。里面傳來女人蒼老的聲音:“誰在敲門?”

    董雷說:“是我。”

    女人問:“你是誰?”

    董雷說:“我是阿雷。”

    女人說:“阿雷是誰?”

    董雷說:“我是董清水的孫子,阿雷。”

    女人笑了:“哦,哦,是矮炮仗呀。”

    董雷心里一陣凄涼。

    門開了,狗佬的老婆站在他面前,她老了,頭發花白,形容枯槁。她笑瞇瞇地說:“你回來了,很多人說你死在外地了,我不相信。”董雷說:“我活得好好的,怎么會死,那些曾經說過我死的人,可能早死了。”她說:“沒錯,我家那個死鬼就說過,他的確死了,去年就死了。”

    “啊,狗佬叔死了?”

    “是呀,去年夏天死的,七月節的前一天死的。”

    “他是怎么死的。”

    “去年那個時候,馬上就要過七月節了,我兒子帶著媳婦要回來過節,兒媳婦懷孕了,死鬼就要去捉只黿魚回家,給兒媳婦燉湯吃,說是什么大補。我勸他,你這把老骨頭,關節炎又十分厲害,就不要下水去捉黿魚了,實在想要,就到市場上去買,現在什么沒有?他倔強地說,市場上的黿魚都是養殖的,不經燉,還喂藥,吃了對身體不好。他堅持要去捉黿魚,我也沒有辦法。你也知道,他在家里霸道,他是一家之主,我插不上話,喝多了打我也只能忍耐。可能是報應,他這一生捉了太多黿魚了,所以必須死在這件事情上。他要去死,我也攔不住。他捉黿魚時,摸到了一條毒蛇,被毒蛇咬死了,沒到家就死了,死在半路的草叢里,被人發現時,全身發紫,已經斷氣了。”

    “你悲傷嗎?”

    “悲傷什么,他早該死了,造了那么多的孽,我是信佛的人,知道報應不可避免。他死了也好,我清靜了,沒有人會朝我動拳頭了,也沒有人會咒罵我了,我現在天天念佛,過得很舒服。”

    董雷沉默。

    “你來做什么?”

    董雷轉身就走了。

    她看著董雷矮小的背影說:“矮炮仗真是讓人難以捉摸。”

    狗佬的死,讓董雷頭皮發麻,有些后怕。鎮上像狗佬這樣以捉各種魚為生的人不多,可也是一種好營生,特別是在物質貧乏的年月。母親死后,董清水的壓力大了,董雷就想到了狗佬。他想學會捉魚的本事,這樣就可以分擔爺爺的壓力。每個周末,董雷就跟在狗佬后面,去看他怎么捉魚,特別是捉黿魚。狗佬十分討厭他,見他跟在后面,就會兇暴地趕走他。他曾經跪在狗佬面前,央求狗佬收他為徒。狗佬一腳踢翻了他,氣勢洶洶地說:“你這個三寸釘矮炮仗,給老子滾遠點,再跟著我,我就把你扔到河里淹死。”董雷說:“我會游泳,淹不死我。”狗佬威脅不成,反過來央求他:“我給你跪下,好不好?你就饒了我吧,我見到你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三天都沒有胃口,吃不下飯。你這樣老跟著我,我會被你惡心死的。求求你了,離我遠點。”

    話說到這個分上,董雷只好遠離狗佬,他也是有尊嚴的,盡管他是個讓人厭惡的侏儒。天無絕人之路,狗佬不收他為徒,他就自己摸索,去河岸下的水草叢中找些洞穴,將短手伸到最長度,在洞里摸索。終于有一天,他捉到了一只黿魚。一只黿魚在那時可以賣二三十塊錢,一個星期只要捉到一只黿魚,就可以夠他一家生活的了。可是,自從第一次捉到黿魚后,他就再也沒有捉到過黿魚了。現在想起那些在洞穴里摸索的日子,真的有些后怕,要是摸到了毒蛇,像狗佬那樣死去,就不會有后來的事情發生了。

    找不到狗佬,黿魚還會有嗎?他必須買到黿魚,燉給陰間的母親吃,否則,他一生都會覺得對不起深愛他的母親,他活著也不會有什么意義。他想到了狗佬老婆的話,現在的黿魚都是養殖的。也許市場里就有養殖的黿魚賣,于是,他搖搖晃晃地朝菜市場走去。

    ……

    国产成人愉拍精品|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吹潮| 99这里只精品热在线获取| 国产亚洲精品2021自在线| 精品国产aⅴ无码一区二区| 日产精品一线二线三线京东| 国产成人精品视频午夜| 51视频国产精品一区二区| 囯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蜜桃| 国产精品嫩草影院在线| 国产精品高清一区二区三区不卡| 国产精品免费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大桥未久在线精品视频在线 | 亚洲精品久久久www | 久久99精品福利久久久| 久久成人国产精品一区二区| 国产一精品一aⅴ一免费| 亚洲国产成人精品无码区二本| 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久久精品免费观看| 99精品视频免费| 久草热久草热线频97精品| 精品一区精品二区| 国产一区二区精品久久91| mm1313亚洲国产精品无码试看 | 欧洲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久久精品成人免费观看97| 亚洲精品国自产拍在线观看| 精品小视频在线观看| 国产福利专区精品视频| 精品无码国产AV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国产精品无码第一区二区三区| 精品久久久久久亚洲精品| 亚洲精品福利网站| 91天堂素人精品系列网站| 久久精品中文无码资源站 | 亚洲精品一二三区| 国产精品视频男人的天堂| 国产精品永久在线| 亚洲精品成a人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又粗又大又爽A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