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軍:建立在傳統性基礎上的先鋒性
周朝軍
在討論周朝軍的小說時,我以為首先應該忘記他是一名“90后”。也就是說,我不以為周朝軍能夠給我們提供什么關于“90后”共性特征的證據,倒是在周朝軍的小說里,能夠感受到一種敏銳而又有內涵的先鋒性。我們習慣于將那些具有現代派特征的小說稱為先鋒小說。的確,三十多年前的第一批先鋒小說家們就是揮舞著現代派的武器沖鋒陷陣的。但問題是,如今現代派的那些招數逐漸成為了一種常識性的東西,連最傳統的現實主義作家都很自如地擺弄一下現代派,更不要說年輕一代作家基本上是在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的語境下接受文學教育的,我們還有必要將這種普遍性的現代派特征稱為先鋒性嗎?我曾將這種日益泛濫的先鋒性稱為空洞化的先鋒性,是指當下所謂的先鋒性其實已經缺乏實質性的內涵,成為了一個空洞化的概念。先鋒性的實質性內涵必然體現在它的反叛性和創新性上,這種反叛性和創新性針對已有的文學成規和文學觀念提供了自己的否定性意見。
我在周朝軍的先鋒性里看到了他努力往里面填充實在的內涵。這突出表現在《雁蕩山果酒與阿根廷天堂》《山東毛驢和墨西哥舞娘》《搶面燈》等近三四年來所寫的小說中。這些小說的共同之處就是不再以講述故事作為小說的中心。故事在傳統小說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現代小說對傳統小說的反叛首先就是從顛覆故事的權威性開始的。周朝軍顯然也是做好了顛覆的準備,所以他多半都是取一個不太像小說而更像是隨筆甚至是論文的題目。
讀周朝軍這幾篇小說讓我想起了王安憶的《匿名》。王安憶寫這部小說也是確定了一個顛覆故事的寫作目標。她說:“以往的寫作偏寫實,是對客觀事物的描繪,人物言行,故事走向,大多體現了小說本身的邏輯。《匿名》卻試圖闡釋語言、教育、文明、時間這些抽象概念,跟以前不是一個路數的。”我曾將王安憶的《匿名》稱為“闡釋”化的小說。這無疑是對以往小說觀的完全顛覆。簡單地說,以往的小說觀,無論古典小說,還是現代派小說,都是描述化的小說觀,是通過小說去描述世界。而王安憶的闡釋化小說觀,則是變描述為闡釋,要通過小說去闡釋世界。周朝軍的這幾篇小說同樣也有很重的“闡釋化”的痕跡,雖然故事的元素相當完備,但他主要不是通過故事去描述世界,而是試圖去“闡釋”和“論述”他對世界的理解。“任意兩個質點相互吸引,該引力大小與它們質量的乘積成正比,與它們距離的平方成反比,與兩物體的化學組成和其間介質無關”,這分明是理科的表述,卻被他用來作為一篇小說的開頭,但從他后面這一句“相比于‘在一個美妙的午后無所事事,且沒有一杯可口的山茶’,這個選擇似乎又不那么糟糕”的調侃來看,他選擇論文體就是要針對空洞化的先鋒性寫作的。不僅論文體的表述,甚至連圖表統計都鑲嵌進小說敘述中。這幾篇小說完全超越了故事的約束,成為故事、知識和思想的組合體。
如今年輕的作家基本上都偏愛于西方現代小說,都是從學習現代小說開始自己的創作的。我相信周朝軍也對現代派充滿好感,但難得的是,他較早意識到現代小說帶來的同質化問題,所以就會有上面他對小說開頭的調侃。于是他把目光轉向了傳統和民間。他最早的練筆是一組仿古代筆記體小說《沂州筆記六題》,以及比較典型的寫實性敘述《左手的響指》《西安今夜有雪》等。從這些小說可以看出,周朝軍具有講故事的天才,他也很看重這一點,有意識地訓練自己講故事的才能。我們應該看到從《沂州筆記》《左手的響指》,到《雁蕩山果酒與阿根廷天堂》《山東毛驢和墨西哥舞娘》和《搶面燈》,二者之間存在著符合藝術規律的內在邏輯性。假如沒有前者,周朝軍一開始就沖著先鋒性而來,也許避免不了陷入空洞化的先鋒性中。在這里所揭示的一條藝術規律就是:先鋒性要有傳統性和基礎性作為鋪墊,鋪墊得越充分,先鋒性便走得越穩健。有人以為先鋒性就是反傳統的,從來不好好訓練敘述的基本功,連一個故事也講不流暢,卻在任性亂來上做文章。事實上,卡夫卡也好,普魯斯特也好,他們都具備講好故事的寫實能力,而這種寫實能力是成就他們先鋒性的重要條件。
周朝軍的問題也許首先來自他缺乏足夠豐富的閱歷和經驗。他的小說中有足夠多的知識(當然包括文學知識),但這些知識還沒有完全融入他的生活經驗里,也就是說我們在他的小說中讀到的只是客觀的知識,而不是從他主觀化眼睛里折射出來的知識。他在頑強地表現自我,小說中時常會閃爍出他的睿智,但這些還處在松散的狀態,沒有凝聚成一股力量,也就是說他還沒有形成自己完整的世界觀,他看世界的目光有些游離不定,眼神里總有他者的身影在干擾。盡管如此,我仍然對周朝軍小說中顯現出的新質充滿期待,我期待周朝軍以這些新質為基礎,逐漸建構起一個屬于自己的整體性的文學世界。
說到這里,突然感覺到我必須修正自己的觀點。我一開始說,周朝軍并不提供“90后”的共性特征,但我逐漸發現,周朝軍對現代派保持警惕,為先鋒性注入新的內涵,這可能正是大多數“90后”作家努力的目標之一。由此我以為我把握住了“90后”最值得重視的特征,這就是他們是把現代派,或者說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作為文化傳統來對待的。這是一種與“70后”、“80后”完全不同的文化姿態,“70后”、“80后”是把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作為反叛傳統的武器,尤其是反叛現實主義傳統的武器。但在“90后”的眼里,無論是現實主義,還是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都是需要認真對待的傳統。所以,“90后”不會有一種反叛傳統的焦慮,這使他們的成長更順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