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18年第8期|胡性能:雨水里的天堂
導讀:
婚外生子事情的敗露,使得鄒樹在憤恨中對他深愛著的妻子百合產生了惡念;而從很早以前他就有一種特異的功能,即他腦中閃現的惡念都會變為現實。惡念出現,百合在那個雨季里車禍死去,鄒樹隨之陷入無休止的精神折磨中。家庭的美好一去不返,生活再也無法回頭,于是活著便成了余生的痛苦,隨著一年又一年漫長的雨季來臨,他必須拖著沉重的肉身負罪前行……
1
鄒樹與那個男人素昧平生,彼此只是很短促地對視過。那年他十六歲,在朱城一中讀高中。滇東北高原,縣城郊外的瀝青路起伏不平,某一天,鄒樹傍晚放學回家,陽光從身后照射過來,他行走在路邊靠近行道樹的泥地上,一直用腳踩著自己的影子。夕陽西下,鄒樹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越來越長,像一個黑巨人,在晚風里不斷地長大。
男人就是這個時候撞上來的。他騎著一輛五成新的永久牌自行車,喝多了酒,滿臉赤紅地在自行車上扭動著身體,肥厚的臀部一下扭朝左,一下又扭朝右。快到坡頂的時候,男人精疲力竭,自行車不聽掌控,左晃右擺,鍍鉻的龍頭撞在了鄒樹的后腰上。
鄒樹嚇了一跳,猛回過頭去,看見那個男人斜依著自行車,雙眼迷離,巨大的酒糟鼻盤踞在臉的中央,離鄒樹只有兩尺遠,像一只通體紅色的小螃蟹。鄒樹的腎上腺素迅速分泌,心跳與血液流速加快,等待著那個撞他的男人向他道歉。這個時候,他聞到對方嘴里噴出來的濃濃酒氣,身體里有一個巨大的鐘擺在左右搖晃。
看到鄒樹個子矮小,一臉的稚氣,男人沒有道歉的意思,他噘起嘴唇,故意把酒氣噴朝鄒樹的臉,輕蔑地瞥了鄒樹一眼,帶著不屑的神情推著自行車離開了。鄒樹看見他用左腳踩著踏板,在坡頂的平地滑行了一小段,然后騰空一躍,輕巧地上了車,身體像鳥一般,伸開翅膀又收縮回來。前面,一段長約百多米的公路沿著斜坡往下延伸,消失在一道凸起的山梁后面。
被突然撞擊之后的驚恐,被輕視之后的憤懣,使得血液涌上了他的臉。惡意就是這個時候陡然冒出來的,完全不受控制,就像是裝滿水的黑色陶罐被突然砸開了一個裂口,水一下子從里頭涌了出來,迅速洇濕了腳下的土地。看到那個男人騎著自行車,借助坡道的慣性滑翔而下,輕盈、瀟灑,影子一樣消失在山梁那兒,鄒樹的呼吸沉重,牙齒咬得越來越緊。縣城郊外的這段公路,鄒樹走過數百次了,熟悉它的每一個彎道和坑洼,他知道山梁遮擋的那邊是一段兩百多米長的平整路面。鄒樹惡毒地想象那個男人騎車拐過彎去的時候,碰巧有一輛拉著石頭的馬車奔跑過來……
鄒樹的惡念像畫家勾勒的粗線條,簡單、模糊、缺少血肉,但幾分鐘后,當他拐過山梁,眼前的情景令他終身難忘:靠山一旁的排水溝里,一輛馬車斜傾著,巨大的石塊散落了一地,一匹棗紅色的馬被夾桿抵在土埂上,眼晴無望地大睜著,鼻子里噴著粗氣。剛才撞了鄒樹的男人躺在十多米外的路邊,他的自行車前后輪折疊了起來,馬車夫蹲在地上看著他,焦急萬分卻又束手無策。鄒樹的大腦嗡嗡叫,事發經過開始隱約在他腦海里盤旋,他仿佛親眼目睹了那個男人意氣風發地拐過山梁,一輛拉著石頭的馬車朝他迎面奔來,自行車撞上馬車,發出金屬斷裂的脆響,男人的雙手交替著前后劃動,像一只大鳥一樣騰空而起,從馬車頂上飛了出去。
僅僅是幾分鐘時間,當鄒樹再次看到男人的時候,他已經不能說話了。臉摔得稀爛,眼睛緊閉,嘴卻張著,舌頭幾乎被牙齒咬斷,耷拉著攤在嘴外。他嘴里汩汩流出的血水與污泥混揉在一起,艱難的喘息和氣若游絲的呻吟令鄒樹既解恨又不知所措。那個時候,鄒樹還沒有意識到他具有惡靈般不為人知的本領——他所有的惡念都會變成現實。他一直以為男人撞上馬車純屬于偶然,直到他的妻子百合出了車禍。
2
百合死于雨天的一場車禍。五一大假,鄒樹慵懶地躺在被窩里,聽見門被百合帶上,他翻了個身,將頭深深地埋在枕頭里,片刻之后,他聽見了熟悉的發動機聲音從樓下傳來。雨還在下,他似乎看見家里那輛黑色桑塔納汽車輾過泥濘的街道,雨刮器像兩只僵硬的手臂,不停地擺動,傳出膠皮與玻璃磨擦的聲音,讓人牙齦發酸。
汽車駛出高速路收費站后,車速快了起來。從駕駛位往外看出去,雨刮器照顧不到的地方,擋風玻璃上的水珠從下往上爬行,就像是海水中突然生長出來的透明珊瑚。
出城不久,桑塔納就從公路上飛了下去,結結實實撞在了路邊一棵合抱粗的行道樹上。那是一棵楊樹,巨大的沖擊力讓它根部的土壤松動,粗糙的紫褐色樹皮被撞開,露出里面白色的樹干。鄒樹趕到的時候,桑塔納的車體已經被切割開,百合的遺體被身穿紅黃相間防水服的消防隊員抬了出來,裝在一個淺藍色的塑料尸袋里,就放在高速公路的坎肩上。鄒樹恍若在夢中,眼前的一切看上去是那樣的不真實。
事故現場,公路的半幅用藍白相間的警戒線圍了起來,偶爾有汽車經過,司機總會把車窗玻璃搖下,伸出頭來探望。交警還在勘察現場,作為肇事車的車主,鄒樹第一時間被通知來到現場,站在警戒線外,他看見潮濕的瀝青路上,有五六米長的兩道剎痕。醒目,旁逸斜出。
雨還在下,空氣中彌漫著怪異的味道,既有雨天潮濕的清涼,又有淡淡的血腥味和氣油味。桑塔納車頭嚴重變形,保險杠深折為松散的V字,車蓋像是被掀起的嘴唇,汽缸里還在不斷地冒著熱氣。盡管雨水密織落下,天地間卻呈現凝固般的寧靜。鄒樹抱著頭蹲在路邊,他似乎看見血水從桑塔納空掉的門框里流出來,被雨水稀釋,流進路旁的玉米地里。有一會兒,他有些出神,懷疑那片玉米地以后會長出一棵香樟樹來。大腦里面像是有無數黑色的紙片,一陣大風吹過,紙片紛紛揚揚。
突然,一張臉在他腦中一閃而過——那個男人,紅色的酒糟鼻,他滿頭的血污,他搭在嘴外的舌頭……當年,他是在那個男人被送往縣醫院搶救之后才知道,那人就住在離他家幾公里遠的一座村子,在縣供銷社上班,偶爾會騎著自行車回家。那一次與馬車相撞后,男人用自己的牙咬掉了舌頭,命是保住了,舌頭卻短了一截,從此說話含混不清。綿密的雨水落了下來,敲打在裝有百合尸體的塑料袋上,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音。
鄒樹吃驚地發現,車禍發生的時候,他仿佛就在現場,親眼看到災難性的一幕在眼前緩慢地展開。當汽車從潮濕的瀝青路上飛出去的那一瞬間,有拇手指準確地按在了保險帶的插扣上,金屬的插銷跳了出來,巨大的撞擊力讓百合像一枚發射失敗的肩扛式導彈,從駕駛位置上彈射出來。她的頭,重重地撞在了汽車前面的擋風玻璃上。
一聲悶響過后,汽車前擋風玻璃碎裂,紋路從頭部撞擊的坑部向四周散開,上面密密麻麻的裂紋,看上去像是瞬間凝結在水面的冰花,讓人想起陶器燒制過程中形成的冰裂紋。細小的裂紋,有疏有密,有粗有細,有長有短,有曲有直,形成了一個綿密而又結實的網。車內的后視鏡玻璃不見了,只剩下一個扭曲的鏡架,百合張開雙臂趴在方向盤上,血水從她的額頭上流了下來,像幾根巨大的紅色蚯蚓……此后,只要想起百合車禍后的樣子,寒意就會像兩條導線一樣,從鄒樹的腳底傳遞上來,迅速接通他全身的鎢絲。
3
保險公司的理賠員是個身材小巧的女人,三十歲左右的年紀,臉部精致而緊湊,不斷翕動的兩片紅唇,像柔軟的水蛭,汲血為生。她穿著藏青色的職業套裝,里面是白底藍格的條紋襯衫,精明而干練。在交警隊的辦公室里,女人冷靜地審視著一張張血腥的照片,眉頭不時皺在一起。
“這起車禍太奇怪了,”她一邊翻看著現場的照片,一邊搖著頭說道,眼睛里滿是疑惑。
鄒樹在高速路收費站提供的視頻里看到百合最后的影像。一次次按回放鍵,百合駕駛的桑塔納便一次次出現在收費站的通道里。黑色的回放鍵仿佛具有非凡的魔力,能夠讓時光倒回到從前,這種奇怪的體驗讓鄒樹覺得百合還活著,活在一個他看不見卻可以感知到的地方。
監控位于車頭斜上方,所以影像里,只能看見百合的頭頂、眉眼下面的臉以及她身體的正面。她當時穿著一件粉紅色的外套,那是鄒樹剛工作時用第一個月工資給她買的,百合非常喜歡,但已經有好長時間沒看她穿了。鄒樹在影像里看到那身衣服時,心臟收縮了一下。透過車窗前的擋風玻璃,一條淺黃色的安全帶斜挎過百合的身體,在視頻里清晰可見。
保險公司懷疑,事故發生的時候,百合并沒有系安全帶,否則不會造成如此嚴重的后果。原來,車禍前的幾個月,百合給自己買了高額的人身保險,受益人是鄒樹,這就引起了保險公司的懷疑。但百合出事的時候,鄒樹有確切的不在現場證明。從一早上班開始,他就在搶救一個食用牛肝菌中毒的年輕女人,直到收到交警隊打來的電話,他還一直在丹城醫院的手術間。保險公司又提出,會不會是機械故障,導致了這場車禍,他們想拉上汽車廠商墊背。但交警在事故發生以后,已經對現場,包括被撞毀的轎車進行過嚴格查勘,沒有發現車禍與機械故障有什么聯系。
交警的結論是:雨天,路滑,速度快,車主操作不當導致的事故。
“五年的駕齡了!”理賠員一臉的疑惑,她噘起嘴說,“照理也不是新手了哎,雨天路滑,她應該放慢車速的。”
“駕齡長并不意味著駕駛技術好!”協助處理理賠的交警反駁說,“就像有些人寫了一輩子的字,字還是難看得很。”
“那車主會不會是有意自殺呢?”說這話的時候,她迅速望了鄒樹一眼。
事后,鄒樹仿佛也看到過在百合出車禍的那一瞬間,有一只手按開了她安全帶的鎖扣。是的,應該是的。百合去世后,每當想起她在填保險單受益人名字的情景,鄒樹就特別厭惡自己。出殯的那天,當鄒樹在火化爐里看到被烈火包裹著的百合時,他還用拇指摸了摸自己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是哪一根手指按開的鎖扣?拇指?無名指?無名指與中指?還是無名指與小指?一度,鄒樹以為用拇指按會方便一些,他曾經做過試驗,把保險帶扣好,伸出拇指去按鎖扣里的按鍵,最方便的的確是拇指。但如果要按開副駕位置上的安全帶,拇指卻十分別扭,很難輕松按準地方。他試驗過,要按開鄰座的保險扣,無論是左手還是右手,最方便的都是無名指。
鄒樹右手的無名指幾乎與中指一樣長,卻遠比中指靈活,許多時候,他駕駛汽車,會下意識把手伸到副駕駛的座位上,無名指一下就能準確搭在按鍵上。粗糙的按鍵,上面有一些字母,使得指端有些異樣,好像有顆小心臟在那兒跳動。后來,站在火化爐前,鄒樹曾想象自己用一把鋒利的美工刀,像削鉛筆那樣,把自己的無名指端削掉。
4
現場早已勘驗完畢,但百合的遺體要等到交警出具交通事故認定書后才能火化。之前,她的遺體一直存放在殯儀館的冰棺里,上面用一塊淺藍色的尼龍布覆蓋著。墻的一角,一盞白熾燈從天花板上垂了下來,照著下面一塊幾米見方的大木桌。黃褐色的木桌,沉重而厚實,是殯葬師的工作臺。他們在上面給逝者整容、化妝,修復他們身上的殘缺。
車禍發生的當天下午,百合就被送到這兒來了。等一同送百合來的人走了以后,鄒樹留了下來。在殯儀館的值班室里,他與一位殯葬師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當知道殯葬師還兼著殯儀館的化妝師時,鄒樹背過身去,從皮夾里抽出五百塊錢,悄悄塞給了殯葬師,托他在給百合整容時用心一些。殯葬師推辭了一下便收下了。“我會盡力。”殯葬師說道。
“她生前挺在乎自己容貌的!”鄒樹吸了一下鼻子。
“女人都是愛美的,女為悅己者容嘛。”殯葬師回答道。
鄒樹想了想,點了點頭。
“還有就是,”鄒樹懇求地說,“等會兒我想再進去看看她。”
值班室外面,雨后初晴,空氣濕潤,花壇里散發著一股生機勃勃的氣息。兩個鐘頭以前,殯儀館剛剛火化掉一個患肝癌死掉的人,現在,空氣中似乎還飄散著一股炸鞭炮留下的火藥味。保潔員來不及打掃,值班室外面的水泥路上,到處是紅色的碎紙屑。
抬起頭來,鄒樹看見一百多米外的圍墻邊,有根用紅磚砌成的煙囪,那下面應該就是火化爐。此刻,他幻想有一根軟梯從天空垂落下來,百合輕巧的身體,從煙囪里爬了出來,攀上了那根軟梯。天空里,陽光有些晃眼,有一些散碎的云朵,飄浮著。
殯葬師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胖得像一個廚師,他身上穿的白大褂已經陳舊,面襟上有來歷不明的印痕。鄒樹想象著,就是這個人,將在百合火化前的夜里,開亮白熾燈,眉頭緊鎖,為百合修復她破損的面容。車禍過后,百合左側額頭有大面積頭皮被撕脫,玻璃碎片嵌入頭皮下,得用鑷子取出。
儲尸間里光線暗淡,殯葬師領著鄒樹進去的時候,隨手在門邊拉亮了電燈。百合躺在冰冷的冰棺里,鄒樹湊近去看,發現她臉上有一些細小的傷口。殯葬師解釋說,只要用凡士林抹一抹,血就不會再滲透。
“到時候,我再給她撲上一層粉,”殯葬師說,“等修補完臉上的傷痕后,再給她化妝,該用眼影用眼影,該涂腮紅涂腮紅!到時再給她的嘴抹上口紅,保證比生前還漂亮!”
殯葬師的描述有討好的意味,鄒樹突然想起多年前看過的一部日本電影,《W的悲劇》,他的眼前仿佛出現一位面無表情的日本舞姬,渾身彌漫著一股子寒意。百合到了另外那個世界,她會美給誰看呢?
5
百合出事的當天晚上,鄒樹回到家,打開了房間里所有的電燈。屋子里寂靜異常,他能聽見墻上掛鐘分針擺動的細微聲音。樓下小區的通道里,偶爾有汽車駛過,透過窗玻璃,遠處的一個建筑工地還在施工,塔吊高聳,不時有金屬撞擊的聲音傳來。這個世界我行我素,百合就像是一顆小小的水滴,悄無聲息地蒸發了,除了幾處模糊不清的水漬,再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如果她此時開門進來……鄒樹搖了搖頭,他知道這不可能。他意識到,有一種曾經熟悉的生活正漸漸離他遠去。
整個夜里,鄒樹的睡眠就像是一條穿行于喀斯特地區的河流,時而在地面流淌,時而成為暗河。而百合就是鄒樹睡夢中的一塊礁石,只要他醒來,她的樣子就會在暗夜里浮現。不知道為什么,百合浮現在鄒樹大腦里的,始終是她年輕時,鄒樹剛認識她時的模樣。那是被膠片定格下來的瞬間芳華,十九歲的黑白照,在新建設相館的暗房里,百合清秀的頭像在顯影液里漸漸清晰。那是她與鄒樹剛談戀愛時照的,輪廓分明,臉上帶有柔軟的笑意,眼睛格外明亮,就像是看清了未來值得期待的人生。
當年,是鄒樹陪著她去相館取的照片,八張一寸大的麻面黑白照片裁剪得一般大小,邊緣整齊,裝在一個牛皮紙信封里。相館的姑娘穿著藍色的工作服,腹部有一個巨大的口袋,袋口別著一支圓珠筆,令人想起遙遠的澳大利亞草原,那些在野地上跳躍前行的袋鼠。鄒樹見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紙袋的兩側,把里面的照片抖在玻璃柜臺上,然后用指頭將照片在柜臺上一一擺放整齊。那些照片看上去一模一樣,像是八個孿生姑娘,細看,仿佛又有些不同。當即,鄒樹取了一張,明目張膽地放進了自己的錢夾里,百合沒有阻止,她有些害羞地看了鄒樹一眼,把剩下的照片收了放回紙袋。
夾在鄒樹錢夾里的那張照片后來失蹤了,現在回想起來,這仿佛暗示著什么。
谷雨過后,丹城進入雨季,接下來的幾個月里,這座城市的天空陰晴難定。午夜過后,外面也安靜下來,丹城好像整體陷入到了柔軟的沼澤中,不時從窗外傳來的雨聲時而密集時而稀疏,羞澀而猶疑,鄒樹聽見它們敲打在外面的磚墻、樹葉和塑膠跑道上。有一會兒,雨似乎下大了,有水汽從窗外彌漫進來,傳來的雨水聲也變得莽撞而倉促,就像年少時,鄒樹夜里短暫醒來,床頭那個大簸箕里,密密麻麻的蠶蟲正啃噬著頭天晚上撒下的桑葉。
鄒樹支起身子靠在床上,點燃了一根煙。他想起了大三那年的暑假,兩人沒有急著回各自的家,而是結伴去云南西北部的瀘沽湖。正值雨季,高原的縣鄉公路被暴雨沖刷,到處塌方,三百公里的距離,他們走了兩天,夜晚就住在中途一座名叫永勝的縣城。在一家名叫雛燕的旅館,鄒樹選擇了一間位于旅館頂層的房間。那是他與百合第一次在一起過夜。好奇、緊張、生澀,百合的身體仿佛有一個磁場,讓鄒樹心甘情愿沉于其中。懷抱女人的感覺是如此之好,艱難的探尋之后,兩人安靜下來,聽見雷聲在高天滾過,世界仿佛正在縮小,縮小到只有他們夜宿的房間那么大。
被動而猶疑的接納之后,百合變得格外溫存。鄒樹發現,他對懷里的這個女人除了依戀之外,還有信賴,以至于事后他可以完全放松地睡過去。第二天早晨醒來,雨早已停了,光線從窗簾布后面透射進來,百合正輕輕地撫弄著他的手指,似乎是在查看他指端的紋路。
鄒樹裝作還在熟睡,他的頭埋在百合的頸窩,鼻尖靠在她光滑的肌膚上。他悄悄睜開眼睛,看到了百合后頸部的發根,密集而整齊,讓人聯想到植物茂密而有序的山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記住了那個雨季的清晨,時間開始后濕涼的味道。
6
遺體告別的時候,岳母站在鄒樹身旁,一直用右手牽著鄒樹的左手。百合公司領導在致悼詞,肥胖的中年男人,語速很慢,字斟句酌,似乎每個字都要在他的唇齒之間咀嚼一下才吐出。岳母的身體在微微地顫抖,絕望和痛苦順著手上的導線傳遞了過來,鄒樹感到她的指甲,已經嵌入了他的手背。如果不是她曾經的兩個學生過來攙扶,岳母很可能就癱軟下來。百合的遺體告別儀式還沒舉行完,她就紅著雙眼,在兩位女學生的陪伴下回去了。白發人送黑發人,老人沒有勇氣看女兒在火化爐中被烈焰吞沒。幾年前,她的丈夫去世,現在又是女兒百合,老太太完全垮了,恍恍惚惚的,當她被人攙扶著坐進轎車時,單薄得像是一個紙人。
百合去世得很突然,墓地暫時還沒有選定,她的骨灰只好寄放在青祠公墓。公墓里除了普通的骨灰寄放處之外,還建有一座金碧輝煌的佛堂,里面的房間用佛教的一些詞匯命名,門頭上有用顏體寫就的般若廳、菩提廳、法華廳、無相廳……每個房間的墻上,都是五十公分見方的一個個空格,骨灰盒就存放在里面。鄒樹給百合選擇的是般若廳,黑白相間的大理石骨灰盒,用一塊黃色的綢緞包好,放在門對面墻上的空格里,只需每月花五百元,死者就能夠在入土前,每天得到法師的超度。
把百合的骨灰盒在空格里安放好后,鄒樹將帶來的白、黃色菊花插在空隙的地方,他讓一同來給百合送行的朋友先出去一會兒,他自己則留在佛堂里陪百合。身披黃色佛袍的法師盤腿坐在離他兩三米遠的地方,閉著雙眸,嘴里喃喃有詞,都是鄒樹聽不懂的佛經。骨灰盒的端頭,有百合的照片,彩色照,是她幾年前參加工作時照的。鄒樹抬起頭來,與照片上的百合對視了片刻,然后他閉上了眼睛。法師的誦經聲傳了過來,清晰而又含混。有一瞬間,鄒樹感到自己的靈魂離開了軀殼,飄浮到了佛堂的上空。
也許在佛堂的時間稍稍長了一些,眼睛已經適應了里面暗淡的光線,當鄒樹從佛堂里走出來時,他發現外面的陽光明亮得有些刺眼。剛到公墓的時候還下著陣雨,此時雨過天晴,蔚藍色的天空飄著少許的浮云,遠天似乎能看到一彎彩虹,不甚清晰,若有若無。離開公墓之前,鄒樹站在佛堂外想了想,又折身進去,額外交了一千八百塊錢,為百合請了為時半年的一盞長明燈,他希望百合在往生的路上,有一盞燈照著,能夠走得順暢一些。
辦完這一切之后,鄒樹順道去看了看葬在這座公墓里的岳父。沿山而建的墳墓密密麻麻鋪陳開去,白色的墓碑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著白光,莊嚴又令人觸目驚心。岳父的墓前,有一盆已經枯萎的菊花,那是一個月前的清明節,他陪同岳母和百合來掃墓,給岳父帶的,那個時候,誰也不會想到短短的幾十天以后,百合會出車禍去世。
坐在岳父的墓前,眺望著山下蜿蜒的公路,鄒樹想起了跟著百合第一次去她家的情景。那是他大學畢業后跟隨百合來到丹城的當天,得知女兒帶了男友回來,兩位老人非常高興,一早就去五里橋菜市場置辦食材。令鄒樹印象深刻的是,那天晚餐,岳母專門為他炒了一大碗牛肝菌。豬油入鍋燒熱,放干辣椒、大蒜、花椒和老臘肉炒香作配料,再加牛肝菌翻炒至熟。香味從廚房里飄散出來,百合小聲地告訴鄒樹說,炒牛肝菌是她媽媽的拿手菜,菌子上市的季節,每逢有人來家吃飯,她必定要露一手。
那天夜里,鄒樹便在百合家住下了。剛到百合家時,鄒樹從房間的格局和布置上便敏銳地發現兩位老人晚上是分房睡。岳父的房間沉悶,色彩暗淡,了無生趣,像極了機關單位的值班室。而岳母有潔癖,她的床收拾得纖塵不染,窗臺上還放了一盆仙客來,郁郁蔥蔥。剩下的一個房間是百合的,狹小,只有十來個平方米。當天晚上,百合去與母親同睡,鄒樹就睡在了百合的房間里。
新換的被子和墊單上有陽光曝曬過留下的味道,鄒樹把頭埋在枕頭里,想象著把百合的腳捂在懷里的情景。這是鄒樹的一個秘密,他從來沒有告訴過百合,當年之所以喜歡上她,不是因為她長相清秀,而是先喜歡上她的一雙腳。那是鄒樹剛進大三的時候,他去離學校六七公里遠的財院找高中同學玩,正值那所學校組織運動會,鄒樹站在人群中,看見有位姑娘走了過來。小巧的腳,在格子花紋的布鞋里,像是兩只蠕動的小兔,鄒樹的心一下子就亂了。
7
沒有想到岳母吃紅牛肝菌會中毒。鄒樹在頭天早晨開車去醫院上班,路過五里橋菜市場時,看到路邊有新鮮的牛肝菌賣就買了下來。秋天已經到了,菌子的季節已臨近尾聲,價格又高了起來,想起岳母好這一口,鄒樹就買了一小提籃。菌子是紅牛肝菌,上面覆蓋著綠色的南瓜葉,感覺剛摘下來不久,南瓜葉都還沒有蔫,葉片上,細碎的白色毛刺還會扎手,菌桿和菌蓋上,還能夠看見紅泥的痕跡。鄒樹估計,黎明前應該下了場陣雨,這些牛肝菌是有人打著電筒上山撿來的。中午的時候,趁午餐休息時間,鄒樹驅車把菌子給岳母送了過去。本來說好了晚飯去岳母那兒吃,可剛下班,就被同事拉去喝酒。鄒樹有些自責,他覺得自己要是回去陪岳母吃晚飯,不讓精神恍惚的岳母炒菌子,就不會發生中毒的事。他甚至覺得自己就不該買這紅牛肝菌給岳母。
岳母住的是頂樓,中毒之后,她在屋子里根本站不穩,腳下像是綁著兩個滑輪,而一向平穩的木地板則變成了溜冰場。鄒樹知道岳母雖然看上去脾氣好,其實很固執,她當天晚上爬起來后摔倒,摔倒了又爬起來,一夜在樓上乒乒乓乓折騰,后來樓下的住戶實在忍受不了了,便打電話向保安投訴,而后,得知中毒消息的120救護車才把她送到醫院。
岳母差點沒有搶救過來。鄒樹在得知中毒消息后火急火燎地趕來,親自上陣,給老太太洗胃、進行靜脈液體注射、排泄毒物,再給她注射解毒的針水阿托品,好不容易才把岳母從死亡的湖水里打撈出來。
鄒樹是丹城醫院的內科醫生,每年都要救治不少食用紅牛肝菌中毒的人。他知道,吃紅牛肝菌中毒的人,體內不但形不成抗體,相反會產生強烈的心理暗示。有的人吃了大半輩子也沒中過毒,偶爾中一次,下次再碰到紅牛肝菌就危險了。鄒樹在醫院,見到過千奇百怪的中毒者,有的人對中毒的印象太深刻,只要后來看到紅牛肝菌,哪怕不吃,身上也會立即有中毒的癥狀。通常,吃紅牛肝菌中毒的人,會出現幻覺,有的人會看見天空中飄滿了水母,紅的綠的黃的,就像煙花綻放一樣;有的能看見絢麗的桃花燦爛開放,妖冶而迷人,而大多數中毒者看見的,是天空中有無數的小人翩翩而降。
過了危險期,岳母從重癥監護室里轉移到住院部來。每一天,鄒樹都會抽出時間去看望老太太,在病房里陪她坐一會兒。鄒樹也曾問過岳母,中毒后有沒有什么幻覺,比如說是否看到無數的小人在眼前飛舞,或者看到的是蔚藍色的大海或潔白的沙灘。但岳母不說。她用防備的眼光望著鄒樹,她搖了搖頭,說什么也沒有看見。
南方高原,是食用菌的天堂。除了紅牛肝菌外,還有無毒的雞樅菌、青頭菌、一窩羊、涮把菌、釘子菌……幾十種安全放心的食用菌,做法不一樣,味道也各不相同。鄒樹偏愛雞樅菌,他一直覺得雞樅菌是菌中女皇,不僅菌身修長,還品性高潔,從來不生蟲,如果用青椒加火腿爆炒,其味鮮香無比。百合則偏愛干巴菌,這是滇中一帶才有的特殊菌種,外型看上去像是風干的牛糞,通常生長在松樹林里,吃之前,要小心用竹簽把菌里的沙粒和松針清理干凈。
坐在岳母的病房里,從陽臺上看出去,越過一些高高低低的建筑,視野的盡頭是一線遠山,只要一到雨季,就會有無數的菌菇在密林里生長。在鄒樹的老家,當地人把雞樅菌稱為三塔菌。“塔”是方音,是地點的意思。每年初夏,白蟻搬運雞樅菌孢子的時候,行走的路線總是三角形,有經驗的采菌人,在發現一叢雞樅菌后,就能定位另外兩叢。固執的白蟻,在人眼看不見的地下,劃下了不知多少隱密的三角。
蛐蛐、金龜子、螻蛄、金針蟲和根蝽,它們是不是像白蟻那樣,也是真菌孢子的搬動工?不知道為什么,鄒樹總覺得紅牛肝菌的孢子是由螻蛄搬運來的。山野密林中的美食,像水里的河豚一樣,每年總會讓一些人喪生。
8
住了幾天的院,癥狀有所緩解,岳母就鬧著要回家去住。她膽小,如果同病房里有人處于彌留之際,她就睡不著覺,整夜擔心、恐懼。鄒樹給她請了個陪護,就在她的病床邊支了個躺椅,可岳母仍然感到害怕。有一天晚上,她甚至抱著被子,從病房里出來,在外面走廊上的塑料椅坐了一夜。沒有辦法,鄒樹只好把岳母送回家去,可當天晚上,岳母死活不讓他走,他只好留下來照看老太太,心想著還是得給老太太找個陪護。
先是給岳母輸液,鄒樹坐在床邊的木凳上,聽岳母講百合小時候的事情。等輸完液,把岳母伺候睡了,鄒樹才去衛生間里沖了個澡。可他出來站在客廳里的時候,突然又有些猶豫了。他不知道這天晚上留下來之后,是該住在岳父的房間還是百合的房間。想了想,鄒樹還是選擇了百合的房間。
躺上床后,鄒樹還是覺得有些怪異,感覺就像百合藏在床底似的,讓他心里老是不踏實。在鄒樹自己家,百合去世后,他睡的還是兩人以前的婚床,從來也沒有過這種感覺。一直沒能入睡,鄒樹強迫自己數數字,越數越清醒。有那么一會,鄒樹想起了幾個月前那個暴雨如注的夜晚,他如果當時鼓起勇氣敲開百合的房間,一切會不會有所改變呢?
那是百合去世的前夜。午夜之后,煩躁的天空醞釀著風暴,每當閃電照亮臥室里垂落下來的窗簾,片刻之后,一定有巨雷從天上砸下來,就像是要把房屋砸碎一樣。睡夢中的鄒樹似乎聽見了一聲驚叫,他驚醒過來,仔細一聽,卻又什么也沒有。下雨了,鄒樹從床上爬起來,穿著睡衣,來到陽臺。狂風在玻璃窗外呼嘯,路燈輕微晃動,而燈光照射下的雨簾大幅度攪動著。鄒樹住在丹城景秀小區,樓房緊靠著小區的圍墻,墻外是一排低矮的梧桐樹,再過去,隔著條褐紅色的塑膠跑道,是丹城學院附中的足球場。
結婚七八年了,鄒樹知道百合膽小,特別害怕雷聲,那樣的夜晚,鄒樹能夠想像得到,百合一定是蜷縮著躲在被子里。他不確定剛才那聲驚叫是不是百合發出的,返回臥室的時候,他站在百合的房間門口,推了推,門關著,鄒樹舉起右手來準備敲門,蜷曲的食指停在空中,他想了想,放棄了。
與鄒樹的失眠相反,留宿岳母家的這天晚上,岳母睡得特別沉,不時會有鼾聲從她的房間里傳過來。那鼾聲對鄒樹的睡眠造成了嚴重干擾,他輾轉反側,到了半夜才模模糊糊睡著。睡眠薄得像一層紙,輕輕一撕就醒過來。當然也可能是幻覺,事后鄒樹總是覺得那晚的經歷難以厘清,無法再復制的影像,總是讓人懷疑它是否真實存在過。印象中,當鄒樹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了百合,她就坐在窗邊的那只凳子上,背對著他梳著長發,就像她生前早晨坐在梳妝臺前那樣。
屋子里并沒光亮,但街對面南方電網公司的廣告牌整夜亮著霓虹燈。窗簾是拉開的,能看見百合對著的,是一個老式的實木衣柜。靠窗的那扇柜門上,鑲嵌有一塊長方形的鏡子。時間有些久了,過去的幾十年,每當雨季來臨,潮濕空氣便彌漫進來,鏡子與木槽鑲嵌的邊緣,玻璃后面有了銹痕,斑斑點點,看上去像是一些蚯蚓的尸體被壓在鏡面的背后。
不是夢境,也不是幻覺。鄒樹張了張嘴,想叫一聲百合,可他聽不到自己喉嚨里的聲音,為什么會喑啞?屋子里就像是被誰按了靜音鍵,鄒樹想動一下身子,卻發現身子沉重無比。更讓他意外的是,他明明看到的是百合的后背,可他在那面鏡子里,看到的仍就是百合的后背,她的正面去哪兒了?鄒樹側著頭,發現百合穿的是夏天常穿的那條土紅色對襟衣和黑色的短裙,每當她握住梳子的手抬起來梳頭時,袖口就會順著她光滑的胳膊滑下去。她的手抬起來,劃下去,梳子在黑色的頭發中間,從上到下一次又一次均勻地滑過。
9
自從在岳母家的那個夜晚看到了百合的背影,鄒樹就感覺仿佛有一枚追蹤芯片植入了他的身體,無論跑到天涯海角,甚至出國到新馬泰,他都能夠感到百合如影隨形追蹤過來。尤其是雨天,光線昏暗,這種感受就會變得愈發強烈。他總是覺得百合能夠隨著彌漫的水汽回來。沒有了肉身的羈絆,百合的靈魂得以自由,好像可以隨心所欲進入到每一個房間。
雖然鄒樹也知道這是自己的幻覺,可下雨天,他的確覺得自己又聞到了那股與汽油味夾雜在一起的潮濕的血腥味,那味道越來越強烈,鄒樹感到恐懼,頭皮發麻。有一段時間比較嚴重,以至于鄒樹夜里睡覺時,常常開著電燈。后來燈是關了,但他的枕頭邊,隨時放著一把裝了四節二號電池的手電筒,如果夜里有個風吹草動,他順手就能摸出手電筒,摁亮了四處察看。
后來是紫藤齋的伍道士收了他兩千塊錢,極其自負地來到鄒樹家,在每一間屋子的門后,貼上了斬邪驅鬼符,鄒樹的幻覺才減輕了一些。其實,門上貼的那些符章鄒樹也看不懂,無論是文字還是上面的圖畫。估計百合也看不懂,但它們的確很大程度緩解了鄒樹的恐懼和焦慮。
自從百合去世以后,鄒樹就開始嚴重失眠,尤其是在雨季。最初他服咪達唑侖、酒石酸唑吡坦片,再后來是艾司唑侖片、地西泮、氟西泮和野酒花……說明書上說,唑吡坦可能會導致記憶力減退,有一段時間,鄒樹幾乎是瘋狂地服用,他需要遺忘的東西太多了,但后來產生了抗藥性,這些安眠藥都不太起作用了,只有酒還管用。
偶爾,鄒樹也會回憶起與葵花那段不堪的往事。那時,他因為百合不能生育而深陷苦惱。鄒樹家三代單傳,父親很看中香火的延續,每一次他回家,父親都會問他什么時候當爹,得知百合還沒懷上,父親就會陰沉著臉唉聲嘆氣,他曾建議鄒樹說,如果百合不能生育,還不如找人代生一個,他在老家悄悄幫鄒樹養。
那個時候,葵花還是醫藥代表,常來丹城醫院推銷藥品,鄒樹就與她認識了。此后的那一兩年里,每天早晨,當鄒樹來到醫院上班,診室的門剛一打開,葵花就會進來,把他喜歡看的足球報規整地放在桌上,然后拿起暖瓶到開水房打滿開水,周到得像一個保姆。
葵花不只替鄒樹打開水,所有診室的開水葵花都打。但漸漸地,鄒樹能感覺到,葵花對他要更上心一些。與他在一起的時候,她說話的聲音要更小,做事的動作也更輕柔。那時,鄒樹除了《足球報》以外,還喜歡看《南方周末》,以前,往往是周末下班回家的時候,路過醫院門口報刊亭他才會去買一份。有時去晚了,報紙已賣完,鄒樹就會若有所失。自從葵花到丹城醫院做醫藥代表后,他就再也不用擔心買不到《南方周末》了,葵花總是會在第一時間把報紙給他買好,當時鄒樹還很奇怪,葵花是怎么知道他閱讀習慣的。
兩個人一起單獨吃過幾次飯。都是趁百合出差時,鄒樹才答應的。每一次,鄒樹都不知道葵花什么時候把賬付了。懂事的女人總是容易讓人產生好感,后來鄒樹在開藥的時候,盡量選擇葵花代理的藥品,到了時間,一樣接受葵花送來的提成。但鄒樹沒有想過要與葵花發生關系。他知道男人與女人之間,一但有了肉體的關系,女人仿佛就擁有了支配的權利。作為丹城醫院一位小有名氣的年輕醫生,大家都看好他的未來,而在百合之外,鄒樹其實也并不缺女人,有治愈的患者,也有醫院里這方面看得很開的同事,如果他愿意,醫院里還有幾個小護士他也可以搞定。
鄒樹不知道,他那個時候已經被葵花惦記上了。因為來找鄒樹看病的人不少,葵花發現每個月從她手里給鄒樹的提成也最多。一個好醫生,幾乎就是一棵搖錢樹,只要傍上這棵樹,此后的人生將會財源滾滾。尤其是葵花在其他醫生那里得知,鄒樹的妻子百合不會生育,她便開始動起了腦筋。
10
與葵花的第一次是怎樣發生的,鄒樹有印象,但過程卻非常模糊。然而葵花還是讓鄒樹再次發現,女人與女人的確不一樣,百合單薄,如果僅看胸部,像是個剛準備發育的女人,他甚至覺得葵花與他經歷過的其他女人也不一樣,她主動、熱情、放縱,整個過程仿佛完全由她來控制,豐腴的葵花,讓鄒樹覺得每次與她在一起的時候,都有吃大肉的感覺。
核桃是什么時候懷上的?是第一次酒喝多了沒有控制住,還是過了兩天清醒的時候再去時播下的種子,現在已經難以考證。細想下來,鄒樹覺得是由于他與百合結婚五六年一直沒孩子,這才喪失了應有的警惕。后來,有那么半個多月,葵花再沒有出現在醫院里,鄒樹打電話去詢問,葵花解釋說家里有一點事,要回去一趟。與葵花往來幾次后,兩個人的話題逐漸向對方的過去延伸,鄒樹這才知道葵花家里的兄妹眾多,她是老大,從省城的衛校畢業以后,在丹城一家醫院做過護理,至于后來怎樣做的醫藥代表,葵花似乎不愿意多說,鄒樹也不想知道太多。他覺得與葵花保持這種偶爾來往一次的關系,在百合出差的時候稍稍調節一下生活,挺好。
再次去葵花那兒,是葵花從老家返回丹城的當天中午。她似乎比上一次更熱情,在那種環境下,身體是會說話的。事畢,鄒樹準備從葵花身上下來的時候,被葵花纏綿地挽留住了。鄒樹喜歡從上往下看葵花的臉,其實仔細看上去,葵花長得還是不錯的。她的眼睛雖然不大,卻很有神,鼻子小巧而堅挺,嘴唇是個小缺點,稍厚了一點,但你要把它看成是性感也沒什么不可。通常,葵花不擦口紅,卻能讓嘴唇保持天然的紅潤和活力,再配上一口整齊的牙齒,還是有幾分動人。
“有了!”葵花的兩個眼珠子亮晶晶地盯著鄒樹說。
“什么有了?”鄒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有身孕了,”葵花說,“你的!”
鄒樹皺了皺眉,整個人汗津津地貼在葵花身上,他沉默了片刻,突然想起兒科的魯醫生,便說,憑什么說是我的?鄒樹掙扎了一下,想從葵花的身上下來,葵花卻纏得更緊了,兩人無聲地較了一會兒勁,弄得鄒樹的身體又有了反應,就好像有一棵樹,長長的根須不由自主又扎進了下面肥沃的土地。
“不是你的是誰的?”鄒樹能夠感覺到葵花身體里的勁兒。
“如果真是我的,就把他生下來。”鄒樹把嘴湊在葵花耳邊輕聲說。
“那可是你說的啊!”葵花說。
鄒樹聞言停了下來,像一個在風浪里行船的艄公,使勁用長篙撐在湖底,固定住左右搖晃的船。“這事得從長計議,”他說。
葵花提出,如果她給鄒樹生下孩子的話,鄒樹得給她一百萬。鄒樹用手撫摸著葵花已經有隆起跡象的腹部說:“如果是男孩,行!女孩則減半!”
11
當葵花懷上核桃的時候,鄒樹意識到這件事情處理不好,會帶來麻煩,但是他也沒有想到,最后會弄得這么無法收拾。在幾百公里以外的昆明,瑞光醫院的產房里,白色的墻壁、白色的被單與穿著白大褂出入的護士和醫生,所有的一切都彌漫著一股淡淡的來蘇水味。這一切是那樣熟悉,又是那樣陌生。與鄒樹所在的丹城醫院相比,瑞光醫院要小得多,畢竟是私營醫院,在省城寸土寸金的地段,占地面積不可能太大。
鄒樹是在葵花臨產前一天才到昆明的,生產那天,鄒樹一直在手術室外焦慮地徘徊著,雖然說女人生孩子是進鬼門關,但那是在醫療條件和技術都落后的過去,現在,出現意外的時候已經少之又少,但還是不能百分之百杜絕。前來昆明的時候,鄒樹就曾想過,萬一葵花生孩子的時候出現什么意外……鄒樹不敢往下想,也不愿想,但他清楚,只要葵花有個三長兩短,他精心設計的瞞天過海、暗渡陳倉,都將因為一起失敗的手術而成為一個笑話。
葵花在上昆明生產之前,已經知道自己懷的是個兒子。鄒樹背著百合與葵花談妥了,生下孩子后,葵花幫帶到一歲斷奶,然后把孩子送到救護站,到時候鄒樹再帶百合去領養。只要領養的手續一辦完,鄒樹立即付一百萬給葵花。而拿著這筆錢,葵花必須離開丹城,從此不能再與兒子見面。
葵花是上午八點半被送進手術室待產的,兩個小時以后,還沒有什么動靜。而鄒樹知道,葵花進手術室的時候,宮口早已開了。手術室外面的走廊盡頭,白色的墻壁上,有一個斗大的“靜”字,藍色、顏體,當鄒樹在走廊里焦急地來回踱步時,他發現時間從來沒有過得如此緩慢。
鄒樹來昆明之前,曾經趁百合不在的時候,與葵花聯系過。電話中,葵花的聲音里有一種即將做母親的喜悅,她告訴鄒樹說,產前檢查一切正常,彩超的結果很理想,胎兒發育良好,臍腦動脈血流通暢,胎位很正。但不知道為什么,孕婦送進手術室兩個多鐘頭了,還沒有出來的跡象,憑借著自己的行醫經驗,鄒樹意識到,生產碰到了麻煩。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鄒樹雖然不是婦產科醫生,但對女人分娩過程中可能出現的情況還是比常人了解得多。產婦骨盆狹窄?產道結構異常?子宮收縮無力?還是“頭盆不稱”?他在大腦中迅速梳理和猜測葵花難產的可能。
像一場賭博。角色的轉換,鄒樹算是體會到了自己做手術時,門外患者家屬望眼欲穿的心情。頭戴藍色護士帽的姑娘推門進手術室或者從里面出來,鄒樹都要趕過去詢問,但對方要么答不知道,要么說正在手術。后來,當有人出來站在走廊上叫:“誰是鄒樹,過來簽個字!”鄒樹的腦袋"嗡"的一聲。
果然是難產。胎兒的頭在臨產前,抬了起來,做手術的醫生告訴鄒樹說,孩子的頭卡住了,順產的可能變得很小,必須立即手術。恍惚,不能自已,簽字的時候鄒樹的手抖得厲害。醫生問他是保大人還是保小孩?鄒樹脫口就說保大人,這是他在外面走廊上就想好了的。“可孕婦說一定要保孩子!”醫生提醒鄒樹說,“這件事,你們家屬事先要與孕婦溝通過。”
鄒樹知道,保孩子的話,就要把出口進行側切,讓孩子能夠順利出來,但這個過程極易導致孕婦大出血死亡。保大人就簡單多了,只要把孩子大塊組織切下來,從子宮中拿出來就行。鄒樹知道,葵花之所以固執地要保孩子,是擔心沒生下孩子,鄒樹曾經許諾的那一百萬就不會兌現。
“保大人!”盡管剛才簽字時,鄒樹因為內心緊張,而把自己的名字簽得歪歪扭扭,但他這時卻異常冷靜,“大人一定不能出丁點意外,孩子以后還會有,”他望著做手術的醫生說,“我也是名醫生,知道孰輕孰重,拜托了。”
看著醫生回到手術室,鄒樹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汗。他知道,只要葵花不出事,一切都在可控范圍內。鄒樹覺得自己還是大意了。葵花的盆骨寬,天生就是塊生孩子的好料,產前的幾次檢查又都一切正常,誰知道臨產時孩子的頭會揚起來呢?其實葵花離開丹城到昆明分娩時,鄒樹就與她商量過,說剖腹產手術比較成熟,也最安全,但遭到了葵花的拒絕。葵花說,我一個未婚的女人,腹部有一道疤痕,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剖腹產留下的,這算怎么回事?
“你要是娶我,我就剖腹產!”葵花說。而這恰恰是鄒樹不愿答應的。
12
終究是虛驚一場。后來還是選擇了側切,葵花沒有大出血,孩子也保住了,只是動了產鉗。術后的葵花頭上扎著一塊紫色的毛巾,斜躺在產床上,表情看上去心滿意足。鄒樹半邊屁股坐在床上,他背對著門,抱著剛出生幾天的兒子核桃,正在用嘴去親孩子的額頭。熟睡中的孩子,垂下的眼簾,細而密的睫毛,吹彈即破的皮膚下細細的血管……
想起幾天前站在瑞光醫院手術室外面的情景,鄒樹現在都還感到后怕。醫生重新回到手術室后,葵花怎么也不愿意放棄孩子,于是只能選擇動產鉗,費了好大的力,才把核桃給拉出來。做了父親,鄒樹的心里既欣喜,又迷惑,還有一些擔憂。每一次把孩子抱起來,他都會仔細觀察孩子的頭部,外表上倒是看不出有產鉗夾過的痕跡,但孩子的大腦受沒受到傷害,卻不是此時能看得出來的,只能等他稍大,看看智力有沒有問題。
要是孩子真因動產鉗出了問題,那還怎么收養啊?百合肯定不會同意,到時要怎么解釋呢?鄒樹發現自己天衣無縫的設計,現在做成了一鍋夾生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孩子倒是有了,可他早就沒了做父親的那種滿足。
緊接著就是他被百合捉了個現場。感覺比在床上被人捉奸還要令人尷尬。產房的門突然開了,凝視著兒子稚嫩面孔的鄒樹渾然不覺,以為是來查房的醫生或護士,直到他從葵花驚恐的表情里意識到什么,回過頭來,才看見百合傷心欲絕的臉。
太意外了。像是被電突然擊中一般,鄒樹蒙掉了,頭腦空白,四肢發僵。手中的孩子快要從他手中滑出的時候才又被他慌忙接住。產房里短暫的靜默后,突然陷入一片混亂,詢問、解釋、爭辯,葵花的叫聲,嬰兒細小的啼哭,護士聞聲加入進來,勸解、呵斥……百合是怎樣離開的?此后的回憶一片模糊,像早期的電影放映,膠片轉動,故事開始前,銀幕上飛快閃過劃痕、斑點、英文字母、漢字。雜亂,毫無頭緒。
女人都是出色的偵探,她們不靠邏輯,而是憑直覺抵達真相。直到現在,鄒樹還是想不通,究意是哪個環節出了破綻,才讓百合發現他在外面私養了女人。葵花生核桃的時候,本可選擇在鄒樹所在的丹城醫院,正是為了避人耳目,鄒樹才故意安排她去了幾百公里以外的省城昆明。葵花提前半個月就住過去了。預產期快到的時候,鄒樹才找了個開會的理由趕去。
鄒樹以為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瑞光醫院的對面,是海棠賓館,鄒樹住進去的時候,正值有人在那兒召開會議,門廳外面,掛著一塊長條形的紅色布標,上面寫道: 歡迎參加三D打印技術分享會的嘉賓。鄒樹把自己虛構為與會一員,他還專門拍攝了一張照片,用彩信發給了百合,還上網去查詢了有關三D打印的知識,準備回到丹城以后,如果百合打聽,他好解釋。三D打印技術,與鄒樹的職業有關,立體打印,可以在掃描后,把患者身上的任何一個器官打印出來作為參照,從而保障手術做得萬無一失。
但鄒樹沒有想到的是,百合正是從他發過去的彩信里,在昆明這座有幾百萬人口的城市里,迅速找到了他。
當天鄒樹就趕回了丹城。從瑞光醫院離開的時候,葵花用紅腫的眼睛死死盯住鄒樹,讓他覺得后背像是插進了兩顆釘子。鄒樹也不知道急著趕回丹城要干什么。沒有了航班,他只能預約一張專車,四個小時的路程,鄒樹想了一百種解決辦法,最后都覺得行不通。他幻想百合率先提出離婚,但一想到要與葵花生活一輩子,鄒樹又頓感未來了無生趣。
13
葵花在省城的瑞光醫院生下的那個男孩,鄒樹剛看第一眼,就知道是他們老鄒家的。按照鄒樹與葵花事先的商議,那一百萬在一年后辦完孩子的領養手續后再付,但現在似乎出了一點問題,生下孩子的第二天,葵花就問鄒樹,如果一年以后發現孩子大腦受損,智力有問題,還領不領養?
鄒樹的確無法回答。事前他對很多細節都做了設想,就是沒有想到孩子可能會出問題。自從葵花懷上孩子之后,孕期檢查沒有一次漏過,無論是唐氏篩查、胎心檢測還是孕婦骨盆測量,情況都很好。可動了產鉗,情況就變得不確定了。孩子的大腦受沒受到損傷,有沒有后遺癥,智力受沒受影響,都只能慢慢觀察才能知道。葵花卻等不了,她要求鄒樹盡快兌現一百萬的承諾。
“不是一年以后,辦了收養手續之后再付的嗎?”鄒樹說。
“不行!”葵花的口氣不容商量,“到時如果孩子有什么問題,你反悔了不給,我怎么辦?錢你先付了,孩子我替你養著,到時你要給你,不要的話,我自己來養。”
可鄒樹哪兒去湊這一百萬呢?家里的財產,平時都是百合在打理,找她拿錢顯然不現實,鄒樹有些后悔自己當初把收的紅包、藥品的回扣,全都交給了百合,要是自己有個小金庫,就不至于這么被動。好在他做醫生,收入不錯,又四處籌錢,向朋友、同事、患者家屬借,總算湊夠了一百萬給了葵花。
原本這筆錢是要讓葵花消失的,但現在倒好,像是讓百合消失了。那段時間,鄒樹下了班以后,盡量推掉外面的飯局,可他發現,百合下班后待在外面的時間越來越長,她似乎是刻意避免與鄒樹見面。常常是,鄒樹睡的時候她還沒有回來,等鄒樹起床的時候,她已經走了。沒有交流,不安就會在心中發酵,鄒樹弄不清百合的意圖,但他記得兩人剛結婚的時候,百合一臉嚴肅地對他說,以后誰要是有了外遇,誰就凈身出戶。
從瑞光醫院趕回丹城,兩人就再沒有睡在一起。百合搬到了客房,臥室從此變得空曠。每天早晨醒來,鄒樹就會立耳聽客房里的響動。輕微、節制。能想象百合像一只貓那樣起身、整理床鋪、洗漱,然后出門。她再也沒有在家里做過早點,以免兩人一起吃早餐時彼此尷尬。每天早晨,只有聽見門被輕輕打開又關上,鄒樹懸著的心才會放下。
以鄒樹對百合的了解,即使知道孩子是鄒樹與葵花生的,慢慢的,百合也會接受。結婚幾年沒有懷上孩子,鄒樹陪同她到省城的幾大醫院求過醫,甚至還去了大理的崇圣寺求過觀音,科學和迷信的辦法都用過了,但百合就是懷不上孩子。沮喪的時候,百合也曾建議過,要不以后領養一個孩子。
鄒樹給孩子取了個小名叫核桃,太小了,還不能送到收養站去,葵花向鄒樹提出要另外租一套房子,說現在住的這套房子,有其他人來過,見她沒有結婚,就有個孩子,會起疑心的。
鄒樹開著車出入丹城新建的小區,最后才在與醫院背道而馳的方向,物色到了一個剛剛新建完工的小區。小區靠近丹城公墓,鬼知道哪個大腦進水的開發商當初是怎么想的。小區建起來以后,前來購買房子的人寥寥無幾,這正符合鄒樹的心意:偏僻、價格便宜、不易碰到熟人。
搬過去的當天,葵花就把自己原來住的房子掛牌出租,這樣,她住在鄒樹為她母子租的房子里,自己的房子則租出去掙錢。除了按時要鄒樹付兒子的營養費之外,葵花還時不時找些理由,什么父親腳摔斷了,最小的弟弟要讀書沒學費了,三千兩千地向鄒樹借。這種算計讓鄒樹很惱怒,他盼望兒子核桃快長到一歲,斷了奶,如果智力沒問題,他就會說服百合與他一起收養孩子。但鄒樹的如意算盤打錯了。三天兩頭,葵花就打電話過來,一會兒是核桃回奶,一會兒是核桃起痱子,一會兒又是核桃夜哭,沒完沒了。
鄒樹已經覺得夠對不起百合的了,每次去看兒子,他都會囑咐葵花,如果不到萬不得已,下班以后不要打電話給他。但不知道是葵花粗心,還是她有意為之,有幾次,碰巧百合就在家里,葵花的電話突然就打了過來,弄得鄒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很是緊張。硬著頭皮接了,卻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后來,鄒樹干脆把葵花的電話號碼設置成黑名單,這樣,葵花就無法在鄒樹下班后打給他,有什么急事,只能通過QQ給他留言。
女人如果一旦與你有了肉體關系,就好像成了你的主人,何況兩人還有一個貨真價實的兒子。核桃還不到百天,葵花就要鄒樹與百合離婚,然后娶她。
“這樣你就妻兒雙全了!”葵花說。
“怎么可能?”鄒樹從來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我不勉強你!”葵花溫柔地說,“但核桃是你的兒子,也是我的兒子,你得為他的未來著想。”
鄒樹發現,葵花是欲擒故縱。一天,兩人在床上完事后,葵花用兩只手臂圈住鄒樹的脖子,一臉柔媚地說:“給你半年時間與百合離婚,如果你離不了,我會把核桃抱到你單位的。”那個時候,鄒樹感到葵花圈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兩只手臂,就像是一根絞索套,他感到呼吸越來越困難。
14
年前,鄒樹去看望岳母,想與老人商量百合入土為安的事。好久沒見到鄒樹了,岳母一定要留他吃飯。當老太太在廚房里炒菜時,無所事事的鄒樹站在水機旁邊,翻看墻上掛著的那本老黃歷。32K大小的日歷上,不但有日期、星期,還有宜做什么不宜做什么。鄒樹去看望岳母的那天,日歷上寫著的是:宜嫁娶、祭祀、祈福、求嗣、出行;忌作灶、塑繪、行喪、訴訟、伐木。
不知道百合出車禍的那天,老黃歷上都有些什么提示?鄒樹握住了老黃歷,想看看百合祭年的那天,有什么宜忌。快速翻動中,有什么東西夾在日歷里一晃而過。重新放慢速度,當鄒樹翻到4月20號時,他看到有人用記號筆,在日歷中間字體碩大的阿拉伯數字旁,畫了一個三角符號。那一天是二十四節氣里的谷雨,也許,岳母是想在這一天給百合下葬。
客廳里的布藝沙發,岳母漿洗得非常干凈。靠著端頭,有一摞相冊。上一次鄒樹來看望岳母的時候,相冊就放在那里了。可以猜測,岳母獨自一人的時候,一定常常翻看相冊里的那些照片來打發時光。讓鄒樹稍顯意外的是,那摞相冊里數以百計的照片,全都是百合的,鄒樹的岳父一張也沒有。
與那些喜歡熱鬧的人不同,鄒樹的岳母喜歡安靜。茶幾上,有一個藤編的籮筐,里面裝著許多紙疊的三角板。那是岳母的一個特殊愛好,她喜歡把家里不要的書拆散,然后疊成一只只三角板。手工藝愛好者,能夠用那些三角板組裝成佛塔,也可以組裝成菠籮、帶有鋸齒型的碟子或其它。有一段時間,她還讓鄒樹找來了一大摞廢棄的畫報,用剪刀剪成細條,裹在回型針上,再串起來,做成門簾。樂此不疲的手工活,幫助岳母打發掉了許多孤寂的時光。
百合安靜的性格也許正是遺傳于母親。她隱忍、明理而又安靜。翻開相冊里那些照片,就找不到百合開懷大笑的,她的喜悅與幸福,只能在她的表情上,找到微弱的影子,而當年,鄒樹是那樣著迷于她的文靜。
除了不能生育孩子,百合幾乎無可挑剔,哪怕是知道鄒樹在外面與葵花生了孩子,百合也沒有過激的表現。雖然說她在瑞光醫院有點失控,但回到丹城以后,她沒吵,也不鬧。有幾次,鄒樹叫住百合,想說點什么,可百合總是說不用解釋了。的確,孩子都生下來了,還有什么可解釋的呢?
那天在岳母家,吃晚飯的時候,鄒樹與岳母談起了安葬百合的時間。岳母提出最好是在清明節以前,不過選在百合的祭年也行。可岳母為何在谷雨那天的日歷上作了標注呢?
15
鄒樹是后來才從岳母口中得知了這個秘密的。地處南方的丹城,每年四月,谷雨前后,氣溫會迅速升高,雨水也會不期而至,此時如果真能下上兩場透雨,沉睡了大半年的野生菌絲就會蘇醒。原來,等墻上掛著的老黃歷撕到谷雨這天,鄒樹的岳母一早就會提著竹編的提籃,到五孔橋菜市場去碰運氣,看能不能買到頭水的紅牛肝菌。
紅牛肝菌又叫見風青,黃色的菌肉只要一遇到空氣,立即就會變為青黑色。在丹城人所吃的野生菌中,紅牛肝菌是毒性最大的一種。而谷雨前后碰到的頭水紅牛肝,毒性尤甚。
鄒樹不知道,去年岳母吃紅牛肝菌中毒之后,癥狀剛剛消失,她又悄悄出現在菜市場的菌攤上。此前,在鄒樹的印象中,岳母最喜歡的野生菌當屬干巴菌,此后才是雞樅菌和牛肝菌。但中毒之后的岳母到菌市只買紅牛肝菌,越鮮艷越高興,她對其它野生菌都失去了興趣,問都不問一下。岳母去的次數多了,販賣菌子的小販對她都非常熟悉,他們知道,那個提竹籃的老太太只要看到好的紅牛肝菌,眼睛就會發亮,再貴的價格她也會買。
作為丹城的內科醫生,每到夏天,鄒樹也會接診不少食用紅牛肝菌中毒的人。他知道吸食海洛因會上癮,吸食冰毒也會上癮,那是因為吸食這些毒品后會令人產生巨大的愉悅感,人一旦沾上就欲罷不能。但紅牛肝菌中毒后,雖然說也會產生幻覺,但伴隨而來的嘔吐和腹瀉會讓人尋死的心都有。吃紅牛肝菌中毒會上癮,鄒樹從來沒有聽人說過。
是岳母的鄰居蘇老師告訴了鄒樹這一秘密消息的。百合去世以后,鄒樹去看望岳母,在樓道里碰到了蘇老師。“我偶爾才會過來一下,”鄒樹把自己的電話號碼給了蘇老師說,“如果我岳母有什么事情,麻煩您電話告訴我一聲。”
蘇老師沒打電話來,而是親自跑到了丹城醫院找到了鄒樹,她滿臉狐疑,卻欲言又止。鄒樹把她讓進診室,關上了門,蘇老師才結結巴巴地說:“你岳母,神經好像是出了問題。”
“您慢慢說。”鄒樹用紙杯給她倒了一杯水。
“昨晚我去找你岳母聊天,”蘇老師端著紙杯的手在微微顫動,“剛進屋,你岳母就把嘴湊近我的耳朵邊,告訴我說百合回來了。”
鄒樹感到一陣哆嗦。
蘇老師與鄒樹的岳母同事多年,親眼看著百合出生、長大、結婚以及后來的早逝。鄒樹還記得去年在七里屯殯儀館,低沉緩慢的哀樂聲中,蘇老師握住她的手,讓她節哀。老太太心善,提起百合小時候的事,淚水從她皺皮的臉上流下來。鄒樹當時不忍看她的眼睛,他抬頭越過蘇老師的頭望過去,看見了告別大廳正面墻上百合的遺像,相框里的百合被黑紗包裹著,臉上有淡淡的笑意,好像眼下這令人悲傷的告別儀式與她無關。
“你岳母拉我坐在沙發上后,她叫百合來給我泡茶,左一個百合,右一個百合,好像百合真活過來了,她看得見,而我看不見,有點瘆得慌。”
“怎么會這樣呢?”鄒樹感到疑惑又有些恐懼。
“她還時常去買牛肝菌,”蘇老師說,“去年她中毒,差點兒就……”
“我明白了,”鄒樹安慰蘇老師說,“我岳母一定是有幻覺了,紅牛肝菌中含有一種類似于麥角酸乙二胺的毒素,那是一種致幻藥物,難怪我岳母會覺得百合回來了。”鄒樹松了一口氣。
16
一次又一次中毒,岳母摸索出規律來了,她不再去醫院治療,而是選擇在家中調養。似乎是,她已經能精確把握每次炒紅牛肝菌的投放量和生熟程度,甚至,老太太能微妙地判斷出雨水天和晴天所采紅牛肝菌毒性的區別。這樣,她能夠控制住毒性緩慢釋放,這既可以讓她產生百合回來的幻覺,又不至于致命。因此雨季是鄒樹岳母最幸福的季節,她會感到百合從沒離去,而是整天與她生活在一起,看著她笑,陪她吃飯,看電視,甚至聊天。百合的聲音還是那么熟悉,她會撒嬌,趴在她懷里,像小時候那樣,讓母親給她梳辮子,每晚母親入睡前,她還會前來道晚安。
想著菌子上市的雨季,岳母就這樣生活在幻境中,鄒樹既悲傷又不安。
百合周年這天,鄒樹開車帶著岳母,一早去到了青祠公墓的佛堂,準備把百合接出來安葬。路上葵花打來電話,鄒樹看了一眼手機屏幕,直接掛掉了。墓地是清明節過來看望百合時買好的,此前,岳母查看了老黃歷,周年祭日的這天,宜安葬,日子就這樣定了下來。
鄒樹本想約幾個朋友一起來的,但岳母堅拒了。百合的墓地,離鄒樹岳父的墓地只有一百多米,當工人施工的時候,岳母就坐在一側的空地上,望著對面的山梁發呆。六十多歲的岳母,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她的頭發花白而缺少光澤,每當有山風吹過,頭發拂動,再看她瘦削的臉,總覺有幾分凄苦。
葵花的電話此時再度打來。電話接通后,她在里面抱怨說:“核桃昨晚又發燒啦!打電話給你,你也不接,是不是又到外面風流去了?”
“昨晚有應酬,”鄒樹解釋說,“酒喝多了!”
“那一個小時前呢?”
“在開車。”鄒樹離開百合的墓地,朝岳父墓地的方向走去,他不想與葵花的對話被岳母聽見。
“哄鬼去吧!”葵花在電話中大聲表達她的不滿。
鄒樹不想過多解釋。葵花打電話過來,是催促鄒樹要盡快給兒子核桃上戶口。但鄒樹沒有與葵花領過結婚證,核桃的戶口沒法落。“這事我不管,”葵花在電話中非常強勢,“核桃到時候要是因為沒戶口進不了幼兒園,我就把他送到你們醫院去!”
兒子核桃漸漸長大,智力也沒問題,只是百合已經去世了,無法與她一起收養一個孩子。葵花催促了鄒樹幾次,提出要與鄒樹結婚,給孩子核桃一個完整的家。不知道為什么,一想到要娶葵花,鄒樹就覺得特別對不起百合。他只好找理由告訴葵花,說岳母答應百年之后,讓他繼承她現在住的房子,如果娶了葵花,岳母的房子估計就得不到了。鄒樹說,等繼承了岳母的房子之后再結婚也不遲,弄得葵花也很是猶豫。
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岳父的墓地。老頭過去是個地質工程師,走之前,因為中風偏癱,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躺在靠近書架的長椅上。有時候晚上也睡在上面。岳父的房間里,順墻放置的兩大個書架上,幾乎全是封皮翻舊的小說,許多書鄒樹連聽都沒有聽過。岳父讀過的小說里,有不少是蘇聯作家寫的,有一次,鄒樹從書架上隨手抽出一本紙張發黃的書來,是一位叫阿扎耶夫的作家寫的《遠離莫斯科的地方》,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年出版,直排,繁體字,根本看不下去,沒翻上幾分鐘他就走了神。
曾聽百合說過,她父親年輕時,常常只身在滇西的大山里找礦,每天一大早離開營地,背一個水壺和一個布包。布包里除了裝幾個饅頭外,還會放一本小說。枯燥靜寂的山野生活,閱讀小說成為地質工程師主要的精神享樂。自從中風以后,岳父幾乎就沒有運動過,死之前形銷骨立,可只要一聊起小說來,他立即神采飛揚。記得在彌留之際,回光返照的的岳父還對來看望他的鄒樹大段大段背誦了艾特馬托夫的《死刑臺》。
這一天,當鄒樹重新回到百合的墓地時,墓碑都已經豎起來了。由于兩人沒有孩子,墓碑是以鄒樹的名義立的。單人墓碑,選擇的是一塊一米五高的黑色大理石,燒制成瓷質的百合遺像有姑娘的手鏡那么大,橢圓形,正在被一個工人小心鑲嵌在墓碑的右上方。
鄒樹想起了百合火化那天,一大早,他就到殯儀館告別大廳參與布置靈堂。參加追悼會的人還沒有來,有一會兒,靈堂里就只有他一個人,空曠的大廳安靜異常,鄒樹站在墻邊,整理著那些花圈的順序。誰的該放在前面,誰的又該往后挪。百合的遺體還沒有推來,但她的遺像已經掛在了大廳入口對著的那面墻上。鄒樹發現,無論他走到大廳的任何角落,百合好像都用目光追尋著他,眼睛里意味深長,
17
安葬完百合,鄒樹開車送岳母回家。本來他想晚餐就在外面吃了,可岳母說還是回去吃,外面的餐館不衛生。來到岳母家,鄒樹才發現應該是早上去青祠公墓之前,岳母已經買了一籃紅牛肝菌回來。放在冰箱里的菌子拿出來的時候,上面凝結著一些細小的水珠。望著岳母像捧著寶貝一樣把紅牛肝菌捧進廚房,鄒樹打了個寒戰。屋子里光線有些暗淡,應該是心理作用,天花板上,仿佛有幾個小人在鉆出鉆進,眨了眨眼,才消失。
岳母從廚房里抓了幾個大蒜出來,讓坐在沙發上的鄒樹幫她剝。
“媽,這東西以后還是要少吃!”鄒樹說,“您忘記上次中毒的事啦?”
“沒忘,”老太太低聲說,“我這不還活得好好的嗎?”
有一瞬間,鄒樹覺得百合去世這件事情虛幻得像是一個夢境,以往鄒樹來岳母家,老人從不讓他下廚,而只讓百合給她打下手。這會兒鄒樹覺得百合就在廚房里,一切都沒有什么變化,還像從前一樣。
坐上餐桌的時候,終究還是少掉一個人了,餐桌似乎變大,幾盤菜擠在桌子的中央,局促而冷清。吃飯的時候,鄒樹總是感覺岳母炒的紅牛肝菌火候不夠,他擔心這樣吃了容易中毒。“應該熟了!”岳母微笑著看著鄒樹說,“炒過頭菌子就蔫了,不脆了。”
“再說了,中毒了我也不怕!”岳母舀了一勺牛肝菌在鄒樹的碗里,“真中了毒,我就會看見百合活回來,她就像小時候那樣,整天與我形影不離,陪我說話,陪我吃飯,陪我睡覺,與她活著的時候沒有兩樣。”
鄒樹無法反駁,他把飯含在嘴里,不知道該怎么與岳母說。
“見不到百合,我活著比死了還痛苦。”岳母又說。
鄒樹的心里一冷,身體變得僵硬。天是早已黑了,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沒有睡好,鄒樹怎么看餐桌上方的節能燈,都有一圈光暈,安靜而詭異。桌上的紅牛肝菌,裝在一只青花瓷碗里,盯著它看一會兒,就會發現那只青花瓷碗正緩慢地膨脹,變大,那些切成片狀的牛肝菌,仿佛變成了蠕動的水蛭,而岳母固執地,你一勺我一勺,不容鄒樹推辭。
在岳母的注視下,鄒樹只好把那些牛肝菌艱難地吞咽下去,他的身體僵硬,上下牙機械地咬合,舌頭變得遲鈍,完全不聽使喚。他感到全身的肌肉正在收緊,仿佛被一條浸濕水的麻繩從頭捆到腳,窒息、緊張、恐懼,他的味蕾失效了,吃不出菌子的香味。
感覺就像是最后的晚餐。鄒樹內心的恐懼被放大,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出現幻覺,身旁的墻體上,似乎有綠色的長春藤長了出來,葉片蔥綠,藤蔓垂落,爬到了餐桌上,死死地纏住了桌上的那些碗碟。
“吃干凈,我明天再去買新鮮的!”岳母抬起青花瓷碗,將里面的牛肝菌全部扒給鄒樹。
從岳母家里出來,鄒樹跌跌撞撞奔下樓,他忘記了可以乘坐電梯的。樓下的院子里,十字交叉口的東南側,有三個綠皮的垃圾桶。天已經完全黑了,像一塊沉重的幕布,覆蓋在小區的上空。胃里吃下的牛肝菌像是活了過來,變成了一條條滑溜溜的泥鰍,在胃里鉆來鉆去。鄒樹朝垃圾桶奔過去,剛用右手把桶蓋打開,胃里暴動的泥鰍一下子就從他的喉嚨里躥了出去。
翻天覆地的嘔吐,就像是有一只手從他的嘴里伸進去,把胃里的東西一把又一把掏了出來,甚至,把他的肝、腸、肺、心都拽出來了,胃已清空,可嘔吐還沒停止,胃部的每一次痙攣,都讓他的身子弓成一只蝦,鄒樹滿臉通紅,前伸的脖頸上青筋凸現,苦水灌進口腔,是身體里含著腥味的膽汁,伴隨著鼻涕和眼淚,一道流了出來。
18
回家的路上,鄒樹發現,自從核桃出生后,他的生活就變得千瘡百孔。
百合出車禍之前的那段時間,核桃的身體越來越弱,鄒樹去看過,孩子的面色蒼白,看上去發育不良,似乎有貧血的癥狀。開始的時候這并沒有引起他的重視,以為是葵花帶孩子沒有經驗,等到他發現核桃的口腔和鼻腔頻繁出血,并持續發燒時,這才警覺起來。葵花偷偷帶核桃到丹城醫院去檢查了一次,拿回來的化驗單上,白細胞數畸形增高,比例和形態都出現異常。
這個結果嚇了鄒樹一跳,出于職業敏感,讓他懷疑核桃患的是少兒白血病。顧不得照顧百合的心情了,鄒樹請了工休假,開車與葵花一道把桃核送往昆明腫瘤醫院進行進一步檢查,結果印證了鄒樹的擔心:急性淋巴細胞性白血病。
鄒樹知道,治療這種病最好的辦法是干細胞移植,但孩子沒有落戶口,也沒買保險,手術費用需要一大筆錢。葵花整天以淚洗面,逼鄒樹去籌措手術費。“給你的那一百萬呢?”鄒樹忍不住問葵花,但葵花解釋說給家里人還債了。鄒樹不愿意他與人私生孩子的事情被別人知道,先前問別人借的錢還沒還清,現在再找人借,總得找出借錢的理由。那段時間,鄒樹到處騙熟人,編理由……整個人活得一點尊嚴也沒有,朋友們有的懷疑,有的拒絕,有的隨便給個零頭打發他,焦頭爛額的鄒樹覺得一切都是對他的懲罰,被逼無奈,他只有在百合上班以后,打開了她的房間。
鄒樹在床頭柜里發現了一個筆記本,灰黃色的塑殼上,右下端印有圖案,是兩片荷葉中間夾著一支荷花。打開筆記本,里面大多是阿拉伯數字,除了日期,就是金額。那些錢,既有醫藥代表送來的回扣,也有小病大診贏利后醫院給的提成,加起來有上百萬之多。冷汗順著鄒樹的后背流了下來。
想到百合一直躲避著他,鄒樹懷疑百合是不是希望他自覺一些,按照婚前的約定凈身出戶?原來百合安靜的性格里,包含著一般人難以發現的心機。鄒樹想,要是自己不主動提出來凈身出戶,百合會怎么辦?她會去告自己重婚?還是拿著那本筆記本去舉報?再加之葵花生孩子的時候,百合可以不聲不響,從丹城跑到省城昆明,將他在瑞光醫院的產房里堵個正著,他就愈發覺得,百合將會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慢慢折磨他。
就是那個時候,他幻想百合出車禍的。在他的腦海里,一條筆直的大道從城里延伸出來,道路兩側,每隔五十米就是一盞路燈,玉蘭花形狀的燈罩,在清晨發出弱光。一夜的雨,天亮時還在下,百合駕駛的桑塔納轎車輾過積水的街道,消失在城外迷朦的細雨中……
百合的車速很快,車輪在積水的路面卷起白色的水霧,雨刮器左右擺動,擋風玻璃前端一下清晰一下模糊。鄒樹幻想百合出城以后不久,一頭青黑色的水牛突然越過高速公路的護欄,百合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盤,失控的汽車飛離了路面,這時,有一個手指,按在了百合保險帶的插扣上。
最初的時候鄒樹被自己的這個幻想嚇了一跳。他想起了多年以前自己放學回家的那段往事,想起了縣城的郊外那個差點被馬車撞死的男人。“呸呸呸!”他伸手拍打了自己的嘴唇,以示剛才的念頭不算數,就像是他在試卷上寫下了錯誤的答案,又慌忙用橡皮擦把它擦掉一樣。
等到第二次、第三次幻想百合出車禍時,鄒樹已經相信床頭柜里的那個筆記本上記載的,是百合搜集的有關他的罪證。他需要一個理由,支撐他那些可怕的幻想。那段日子里,他越來越偏執,在他眼里,百合的內秀成為了冷漠,安靜也成為了寡趣,鄒樹的幻想越來越具體,具體得仿佛在虛擬世界里,他已經完成了一次對百合的謀殺。
19
百合去世以后,鄒樹作為受益人,領到了一大筆賠付金。車禍發生前的半年,百合給自己買了高額的人身傷害保險,保單上,鄒樹成為了唯一的受益人,當那筆錢打在他卡上時,他才意識到自己誤解百合了。
更讓鄒樹意外的是,他在收拾百合遺物的時候,在一個透明的塑料文件袋里發現了兩封信。用的是百合單位的牛皮紙信封。一封上面寫著鄒樹的名字,用的是碳素筆,字是百合的字,鄒樹非常熟悉。她的字小而拙樸,“鄒樹”兩個字筆畫工整,這讓他想起了多年以前的圣誕節,他去財大找百合,正值百合在宿舍里寫新年賀卡,鄒樹湊過頭去看,百合慌張地抬手遮擋,羞得滿臉通紅。
打開一看,牛皮信封里是一張卡,中國建設銀行的龍卡。另外的一個信封里,裝的是百合寫給葵花的信,信封口用膠水封了起來,顯然是不想讓鄒樹看見。鄒樹用手捏了捏,很薄,應該只有一張信紙。鄒樹想象不出來,百合會在給葵花的信上寫些什么。
生前,百合一直覺得她的字丑,鄒樹也覺得她的字寫得很難看,但此時再看時,竟然覺得“鄒樹”那兩個字被她寫得很漂亮,再翻看那本有著他秘密的日記本,鄒樹發現,百合的字其實娟秀、耐看,但他沒有機會告訴她了。
龍卡的密碼是鄒樹的生日。在小區附近的建設銀行,鄒樹小心地把磁卡插進卡口,在語音提示中,他輸入了百合的生日,顯示錯誤,又輸入了他們倆的結婚紀念日,還是不對,后來靈光一現,鄒樹便知道密碼了。此后,每一次取錢,當鄒樹在自助機的數字鍵盤上按下自己出生年月日的時候,他都會感到胸口傳來微弱而持久的刺痛。當然,還夾雜著不安和羞愧。
鄒樹一直猶豫著,要不要把百合寫給葵花的信給她。百合為什么會寫這封信,信上又會寫什么樣的內容,這些都讓鄒樹好奇,但他還是克制住了打開那封信的欲望,鄒樹覺得,去世以后的百合,像是無所不在地監視著他。
有一天晚上,鄒樹住在葵花那兒,夜里,鄒樹在睡夢中竟然把懷里的葵花當成了百合,他在夢中與久違的百合做愛,讓他意外的是,在床上向來羞澀的百合,一反常態的大膽,好像是她的身體第一次蘇醒了。
鄒樹的身體從來沒有這么松弛過,交合的時候,他想象自己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小,最后整個人鉆進了百合的身體里。最后沖刺時,凝固的銀河突然快速流動,滿天的流星密集地從天空劃過,大地被照耀得如同白晝。
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鄒樹伸出自己的右手,從拇指、食指、中指一路端詳下去,仔細觀看每一根手指端頭的指紋。當年,在云南西北部永勝縣城那家簡陋的旅館,初夜那天清晨,百合就是這么近距離地觀看鄒樹指尖紋路的。鄒樹的右手,除了無名指外,全都是螺紋,細膩的紋路有如等高線,逐漸縮小,在頂端形成肉眼費力才能看清的橢圓。只有無名指的指端是個歪簸箕,就像是心不在焉的陶瓷工人,在圓形的器皿快要成型時,突然力度發生嚴重傾斜,導致陶坯的一側迅速坍塌。
一螺窮,二螺富,三螺四螺開當鋪。百合曾在清晨小聲地背誦兒時的童謠。鄒樹的兩只手,共有八個螺,照民間的說法,未來是要做官的。但他一個醫生,能做什么官呢?莫非以后會做丹城醫院的院長?
長時間盯著無名指的指端,鄒樹仿佛看到有一些英文字母在上面輪換浮現,一會兒是PR,一會兒又是ES,那些字母組成的單詞PRESS是什么意思,鄒樹至今也沒有弄清楚。那是灰色的安全帶鎖扣中,紅色塑料按鍵上的字母,只要指端在那些字母上一用力,金屬的插扣就會跳出來。
百合也許是少有的能夠記住自己丈夫指端紋路的女人。鄒樹又想起了那年在永勝雛燕賓館度過的那個夜晚,他在回憶里隱約捕捉到了一股熟悉而親切的味道。百合身體的味道。一陣感傷襲來,鄒樹把頭埋在枕頭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但當他試圖想回憶起百合的面容時,他的腦子里竟然一片模糊。
百合寫給葵花的信是這樣的:
襯衫:他喜歡保羅牌,XL碼,肩寬48,蛋清色
褲子:美酷思牛仔褲,灰白色,2尺5長
外衣:他穿夾克的時間多,喜歡棒球服款式,純色
鞋子:40碼的旅游鞋,新百倫,他喜歡灰色的
牙膏:他常用的是冷酸靈牙膏,有時也用云南白藥牙膏
他的胃寒,早點吃大米粥最好
……
“你寫的吧?”記得鄒樹把信給葵花的那天,她撕開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紙,看了看就扔給了鄒樹,“我可不是誰的保姆!”她說。
直到此時,鄒樹才意識到百合去世之前,已經患上了輕度的抑郁癥。沉默,無盡的沉默。她一定是去意已決才會留下這樣一封信吧。這封信是她自愿從婚姻中退出時給繼任者的交待,還是心灰意冷告別這個世界留下的遺言?隨著百合的死,這成為鄒樹終生的一個謎。
20
又一年的清明節就要到了。夜里,當雷聲響起的時候,鄒樹警醒過來。他就像一個歸閑的老兵,聽到起床號后仍會條件反射。雷聲讓他陷入某種萬劫不復的深淵,雨季就要到來,鄒樹額頭上滲出一層汗,冷汗,心臟咚咚咚猛跳。他翻了個身,掙扎著按亮右邊床頭柜上的臺燈,拿起手機看了一下時間,凌晨四點,離天亮還有差不多兩個鐘頭。
困頓、睡意有綿長的尾巴和令人慵懶的暗示,鄒樹感到整個身體還在下陷,柔軟的沼澤地敞開溫濕的內部。前幾天干燥得要命的空氣因突然降臨的雨水變得濕潤,也許是因為百合死于雨天的一次事故,每當到了夏天,隨著雨季的到來,鄒樹都會覺得日漸濃厚的水汽會聚集成一個人影。盡管鄒樹盡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想百合,可沒有辦法,百合還是像那些紙張上的秘密書寫,用米湯輕輕涂抹上去,藏在里面的暗影就會顯露出來。
頭痛欲裂。昨晚的酒喝得太多了,鄒樹現在還隱隱感到有些頭疼,好像是顱腔有了縫隙,腦髓如同池水那樣晃動著拍打在顱壁上。恍惚中,他想起了十多年前,離家去縣城參加高考的那天清晨。下了一夜的暴雨,村子外面的溪水陡漲,就像是有一條河掛在他家的窗簾上。打開房門,鄒樹發現有成千上萬的蟾蜍在村子的石板路上跳來跳去,密集而熱烈,仿佛是要去參加一場熱鬧的廟會。鄒樹背著書包,瞅準時機,把腳踏在蟾蜍跳離后的空地上。據說,那些蟾蜍后來蹦蹦跳跳進了村外的那個土地廟,但小小的土地廟何以容納那么多的蟾蜍?鄒樹并沒有去多想。
鄒樹用手拍了拍疼痛的腦袋,感覺胃里一陣翻滾。下次不能喝這么多的酒了,他有些后悔,搖了搖頭,閉上眼睛,仿佛看見一輛拉著泔水的馬車,野外的土路凹凸不平,車身顛簸起伏,扭動,泔水在暗綠色的塑料桶里晃動得厲害,橡膠輪胎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在泥地上留下了清晰的車轍。睜開眼,是自己熟悉的房間,有一只雞在遙遠的地方啼鳴,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窗子那兒透著模糊的光亮。
酒意還未完全散去,鄒樹在半醒半醉間,信馬由韁。他好酒,可酒量卻很有限,有時二兩白酒就可能讓他世界觀一片模糊,所幸的是,再醉,他也能準確地打的回家。只是百合去世后,再沒有人會在鄒樹酒醉之后,在他床前放一個垃圾桶,在床頭柜上放一杯泡好的葡萄糖水。
屋子里很安靜,好像這個世界除了雨聲外,再沒有其他聲音。昨晚是怎樣回的家,記得不甚清楚了,但他模模糊糊有印象。睡前他曾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看了一會兒,還吃掉了半個西瓜。此時,一個男人的頭像出現在鄒樹的腦子里,不是那個差點被馬車撞死的供銷社職工,而是一個中年男人,頭發已經花白,臉瘦削,牙齒錯進錯出,一臉苦相。鄒樹不認識他,但似乎是在哪兒見過。自己的患者?還是什么時候認識的一個熟人?鄒樹閉上眼睛想了一陣子,才突然意識到那個男人是他在電視上看到過的。
央視12頻道的《一線》欄目,一位警察在一間局促的小屋里,抓住了一個男人的頭發,讓他把臉揚起來。此后,那個人被屋外的一群警察押解著,從一個雜亂的采石場里走了出來。
男人后來坐在審訊室的椅子上交待了作案的過程。大約是在二十年前,他在廣東佛山打工,一度山窮水盡,鋌而走險的他躲在街邊的垃圾桶后面,把一位夜里獨自回家的坐臺小姐給殺了。男人把那姑娘的尸體拖到路邊的水泥管道里,街道被大型的機器破開,那些灰白色的圓形水泥管道正待埋入地下。在那個水泥管道里,男人還把那個姑娘的尸體給奸了,從而留下多年以后讓他認罪服法的生物檢材。完事后,他拿走了那個姑娘包里的一千多元現金,從此開始了東躲西藏的生活。鄒樹記得,坐在審訊椅上的男人,一頭亂發被剪短,穿上了干凈的囚服,與他剛被警察從磚廠押解出來的時候相比,看上去精神多了。
“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男人對審訊他的警察說,“作案以后,我東躲西藏,一直等待著這一天,現在踏實了。”
鄒樹腦海里不斷回響著男人的話。如果不借助酒力,他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睡得踏實。也許,自己什么時候也該去剪個短發了。
21
這年的雨季來得堅決而篤實,雷聲一直從夜里響到天亮,感覺在灰色的天空之上,有一個酒醉的巨人醒了過來,那是個莽撞的大漢,他好象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在樓上跌跌撞撞,他碰翻了屋子里所有的東西,桌子、椅子、茶幾、衣柜、書架,甚至他自己……這些東西像是倒在了牛皮制成的大鼓上,傳來的聲音勢大力沉。
鄒樹又一次想起了百合去世的前夜,那場記憶中的大暴雨,撕心裂肺的閃電劃過夜空,他在陽臺上站了將近一個小時,直到渾身冰冷才回到屋里。那個夜晚,他其實在百合的房間外站了一會兒,猶豫著要不要進去。要是那晚進了百合的房間,百合會不會避開第二天發生的車禍呢?
一晃,百合去世就快兩年了。
清晨,雨小了,空氣中彌漫著大地被雨水清洗后散發出的清涼。丹城的夏天,第一場雨落下,意味著這年的旱季結束,雨季開啟。帶著久違的欣喜,這座城市的人們迎接著第一場雨的到來。有人把雨傘放進了私家轎車的后備箱,騎自行車上班的人,則把閑置了一個冬天的雨披找了出來。只有鄒樹,看著窗外落下的稀疏的雨滴,心情沉重。
昨晚睡得不是太好。洗漱池緊貼著的玻璃鏡,掀開上面的噴繪畫,鏡子里出現了一個中年男人略微有些浮腫的面孔。眉頭緊蹙,眼瞼旁邊已經有了皺紋。曾經,這副面孔也清癯,散發過超凡脫俗的光澤,看上去令人賞心悅目。鄒樹長時間盯著鏡子中的臉,感覺有些陌生,他對自己長的這副皮囊有一些失望。色澤灰暗的臉,這幾年似乎蒼老得很快,有什么東西從他的面孔后面撤走掉了,不聲不響,年輕就像水漬洇干。鄒樹想起了剛搬到這兒來的時候,每當百合站在洗漱池邊化淡妝,他就會走過去,用手圍住百合的腰,把下巴靠在百合的頸窩,從鏡子中看兩人靠得很近的臉。
洗漱、吃早餐、收拾東西出門,鄒樹覺得有些神思恍惚,像是一個木偶,被無形的手操縱著。下了樓,走出單元樓的鐵門,站在潮濕的步行道上,鄒樹突然懷疑自己沒有關好屋子的門。猶豫了片刻,他像是與自己賭氣一樣,放棄了重回屋子檢查的打算。此時,雨基本上已經停了,抬頭仰望天空,薄云間已經露出些許藍。鄒樹從小區穿過時,他能感覺到那些趕著去上班的人,臉上漾溢著淡淡的笑意,就像是昨晚下的雨帶來了好運,心情像一朵干燥的木耳一樣,被發開了。前往小區大門的時候,鄒樹發現步行道旁的花臺里,桅子花已經綻放,白色的花朵散發出清新的氣息。
鄒樹記不清了,前一段時間,他在一本雜志上看到一則消息,說是人的意念,也是一種能量。車禍的事,能不去想鄒樹就盡量不去想。這天早晨他去醫院上班的時候,沒有開自己的沃爾沃去。百合死后,鄒樹用一部分保險賠付金給自己重新買了輛新車。他知道,這個牌子的車是所有轎車里安全性能最好的。
有幾位熟悉的人開車從小區出來,把車停在鄒樹的身邊,問鄒醫生要不要搭順風車,都被鄒樹禮貌地拒絕了。他決定步行去上班。早晨清涼的空氣,有利于他一個人靜靜地想一些問題。
丹城是個不大的城市,但每天早晨上班的時候,還是會陷入階段性的擁堵,有幾個中學生騎著賽車從遠處蜿蜒過來,速度不慢,好幾次,鄒樹覺得他們就要撞到人了,可就在兩個身體粘貼的瞬間,他們又會巧妙地閃開,身手靈活,像有意賣弄絕技的魔術師。鄒樹目睹他們從眼前飛奔而過,沒有人坐在座椅上,而是用力踩著踏板,左右搖晃著身子。
有那么短暫的幾分鐘,鄒樹什么也聽不到了,這個世界像是一個巨大的啞劇舞臺,一張張嘴張開又合閉,人們行走的動作仿佛也因此變得緩慢,車輛悄無聲息地在大街上穿行,像是一些巨大的甲蟲。鄒樹抬起頭來眺望天空,夏天的確來了,云不再是混沌的一片,而是一塊一塊,彼此之間有明顯的界線,有的地方,云朵之上還是云朵。而蔚藍的天空,則縮成深邃的井底,不時被飄浮的云朵遮蓋。
曾經,鄒樹是丹城醫院被許多人看好的醫生,他給人們留下印象總是品行端正、醫術精湛,但這一切都因為核桃事情的敗露和一次手術事故被徹底改變。他是有一段心神不定的日子,恍惚、靈魂出竅,但也不至于把手術鉗縫合在病人的體內。
路邊的一些商店已經開門營業,一個年輕女子背對著大街,站在小胡鴨的門口,正在把打包好的小胡鴨放到塑料袋里。一個中年男人,牽著一個七八歲男孩的手,他的背上背著兒子的書包,這一幕突然讓鄒樹的鼻子一酸。一輛公交車從身邊的街道上駛了過來,帶來了一股能把衣服下擺掀起來的氣流,巨大的輪胎在濕地上留下了明顯的車轍印。
有一滴冷雨掉在鄒樹臉上。不是從天空降落的,而是梧桐樹上落下的水滴。不管怎么說,漫長的雨季已經開始了,接下來,潮濕的空氣、雷聲、閃電、泥濘的街道、新鮮的蔬菜、傘……這些暗示雨季的東西將充斥著鄒樹的眼睛,仿佛是他遺留在罪案現場的東西,時時刻刻提醒著他曾經的惡意、幻想和渴望,這讓他感到一陣窒息。
順著這條街道望出去,無數的人向他走來,更多的是人們遠去的背影。從街口兩排房屋中的豁口看出去,遠山清晰可見。百合走了兩年多,現在已經消失在云層的黑暗里。此時的鄒樹,突然懷念起與百合在一起的日子,簡單、安寧、靜水深流。
默默計算了一下時間,百合死的那年,鄒樹才30歲,如果他再活五十年,每一年有一半的時間是雨季,那樣算上去的話,這一生中雨季的時間會長達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比無期徒刑改為二十年有期徒刑的時間,還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