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17年第8期|臧棣:命運的禮物,只是看上去,還尚未誕生
北京泡桐入門
半米以下,二月藍比它嬌嫩;
微光點燃花影,但慢慢燃燒的東西
其實并不那么容易辨認。
一米以下,鳶尾比它妖嬈;
幽藍的召喚,如果我不曾憑借我們的犧牲,
你如何能埋伏在這樣的盛開之中。
兩米以下,連翹比它更善于觸及
感官的秘密。艷黃的手勢,
橫豎都是我們落后于你曾非常自然。
三米以下,海棠隨便一個轉身,
它都會顯得笨拙。位于小巷的出口處,
遲鈍的原因中,喧囂和尾氣仿佛都不是殺手。
四米以下,它不是櫻花的對手。
它不缺少花團,也不缺乏錦簇,
它缺少的是,我們必須給它一個絕對的理由。
五米以下,即便春雨有點脾氣,
山桃花的優勢也比它醒目,
就好像它的高大,反而反襯了我們的失敗。
六米以下,玉蘭的花心比它端莊,
哪怕看上去懶洋洋的,花瓣也應是刀片;
除非人類的麻木,掩蓋的已不是我們的傷口。
重讀愛默生入門
哪怕只是一小部分,皺巴巴的
溫床重疊于安靜的搖籃——
更多的真相已被壓扁,
而把我們放上去的力量
比夜晚的黑暗更深邃,
但憑著僅存慧血,你知道
夜晚盡力了:將我們裹緊在
無形的洞穴,又用人生的孤獨
將我們完美覆蓋得好像我們
正處于整座星空的底部。
輕輕地搖晃,就好像愛與死
又從我們身上無痕地削下
一塊鮮艷的薄皮。仔細看,
它甚至帶著黎明的微微戰栗。
神秘的幸福不可能與你無關——
因為可用這虛構的人皮
來包裝一番的,已悄悄塞入
你手中的,命運的禮物
只是看上去,還尚未誕生。
新湖畔派入門
深秋的湖畔,銀杏依然高大,
像時間的腳手架。
白云的擔架上,藍是藍的極端。
而這些瀕死的樹葉
則因無法兌現的金黃而醒目,
殷勤地點綴著他者的命運。
烏鴉已湊過熱鬧,
它們甚至往死角里丟擲過黑警報;
但此刻,烏鴉并不在場。
同樣不在場,但好像
每個人都曾微妙地受益于
烏鴉和真理之間強烈的反差。
真的很抱歉,我身上
并無你們早就預訂好的
現在,又迫切需要的黑白分明。
我能援引的,不過是偷聽來的臺詞:
一個女人說:我自己都不原諒自己,
我憑什么要祈求你的原諒。
小孔成像入門
這似乎是游戲的
一部分:方比圓更敏感于
來自榆木的試探。
不就是在墻上杵一下嘛,
透不透光,最后又不是
小洞說了算。但從外面看去,
稍一性感,蘆荻的形狀
其實也很啟發蘆葦的性狀。
天的意志,只有發明過
風箏的人,才知道——
據說孔子不太服氣,
最明顯的證據就是
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
將他身下的席子坐暖和過。
至于墨翟,從一開始
就不相信用發黑的笛子
能吹出宇宙的真相;所以
一聽到音樂,就會跳過去,
劈開灌木,猛揪大地的小辮子;
而歷史依然缺少后果:
比如,即便用了這么大的力氣,
炊煙也沒熏黑過他的爐灶。
有時我很想感謝喜鵲不是鳳凰入門
小腦袋必須很黑,以便你
只可能在冬天的羽毛上
找到那比紫藍還綠藍的,
微妙的,色彩的過渡。
羽毛背后,一團小號的天鵝肉
夢見白云剛剛稱過它們。
過于常見,以至于喜鵲
飛越生活的邊緣的次數
遠遠多于你的想象。
與上星期見過的鴛鴦不同,
愛的顏色在它們的雌雄中
并無明顯的變化:就好像
一切全靠召喚中的呼喚
能否在你和它們共用的替身中
激起足夠的技巧性反應。
活躍源自雜食。就算是
喜歡翹尾巴,也多半出自
世界已不像從前那么安靜。
向它們致敬,并不需要勇氣,
但也不是只需要一點天真。
向它們懺悔,你的心會變成炸藥。
其他的可比性也令人尷尬——
沒有那么多灰,可用來炫耀。
也沒有多少輝煌本身,可供歷史走神。
在它們身上,平凡多么吉祥。
你愿意的話,作為一種
小小的奇跡,在一群喜鵲中間,
你偶爾能瞥見落單的烏鴉;
但在一群聰明的烏鴉中間,
你絕不會看到單個的喜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