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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作家》2018年第7期 |蔣藍:天臺山牧蟲記(外一篇)
    來源:《青年作家》2018年第7期  | 蔣藍  2018年07月24日09:27

    作者簡介

    蔣藍:詩人,散文家,思想隨筆作家,田野考察者;人民文學獎、朱自清散文獎、四川文學獎、中國西部文學獎、布老虎散文獎得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委員,四川省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主任,成都文學院終身特約作家。

    螢火,系得住鄉愁

    天臺山山門一線名肖家灣,海拔約800米,兩山夾峙,地望酷似虎皮鋪就的寶座。透過修篁和銀杏、榿木、合歡樹、五眼樹等密密合圍的叢林,可看闊達而傾降的天臺山主峰,宛如登天的平臺。低垂的云拖拽深黛的山影往西緩慢飄去,為山腰剩下的是起伏跌宕、層林盡染的蜀國初冬。暗云在天臺山的山坳壅塞,當云被風一縷縷撕開,混交林帶的底蘊在金龍河的嶙峋怪石間靈光乍現,迅速輔之以漣漪松濤往山野四散蕩漾。蟋蟀在石頭深處獨唱,啄木鳥發動著“永動機”,正在與時間較力。

    山腰之上常有蒼鷹翱翔,用刀片的翅膀攪割山嵐,縷縷橫陳,一如漂洗的蜀錦。道家圣地天臺山素來并不以昆蟲聞名,但近年游客登山卻是為了觀賞螢火蟲。螢火蟲不但是熱帶、亞熱帶和溫帶地區生態好壞的間接標志,還是公認的“環境指標生物”,恰在于它對生存環境要求極高。作為全球八大螢火蟲觀賞基地,同時也是亞洲十大螢火蟲觀賞區,螢火蟲區域已由以往稀疏的二三百平方米擴展到四五平方公里,面積足足增加了10倍以上,幾個集中分布帶總面積在12000平方米以上,星漢燦爛、若出其里,為古語“天臺天臺,登天之臺”平添了喜悅與神秘。暮晚時分,游人們簇擁在肖家灣的景區公路上歡呼雀躍。2017年5月的一個傍晚,幾對青年人上演了在螢火之光下集體求婚的動人一幕,續寫著“文君故里”的傳奇……螢火蟲前來打量人們,閃耀的冷光盡頭恰是童年,是往事深處最能撼動心弦的震顫。那些精靈的故事尚未在眼前定型,又變成了一條條逃逸的金線,就像是從銀河沖下來的萬道亮泉……

    創造的目的是將光與暗分開,但保有光與暗的相處,似乎更為艱難。偉大的葡萄牙詩人佩索阿在《惶然錄》里說:“文明是關于自然的教育。忽明忽暗的螢火蟲相互追逐。一片寂黑之中,四野的鄉村是一種聲音的大寂滅散發出似乎不錯的氣味。它的寧靜刺傷著我,沉沉地壓迫著我。一種無形的停滯使我窒息。”在詩人看來,螢火蟲是異端,是打破窒息的精靈。

    法布爾的《昆蟲記》指出,古希臘人把螢火蟲稱作“郎比里斯”,意思是“尾部掛著燈籠的人”;而它的法語俗稱——“發光的蠕蟲”,就顯得不大雅致了。中國古人仰觀天象、俯察地表,鑒于它是撕開漫漫長夜的唯一光源,中國古人賦予了螢火蟲一系列別稱:景天、夜光、夜照、耀夜、照、熠耀、挾火、救火、據火、宵燭、宵行、丹鳥、丹良……據說它們成熟之際,僅能有兩周時間供它們閃爍飛舞。其實螢火蟲閃爍時間不止兩周,而且在天臺山四季均有螢火飛舞,只是它們不喜遠游,照亮家園就是它們的心愿。

    “螢火蟲,像燈籠,飛到西來飛到東。小寶回家她來送,她是神仙的小念珠……”孩子們會隨口背誦一段兒歌,勾起父輩的遐思。鄉愁既是對童年的追憶,又是一種偉大的民族根性。天臺山留住了古臨邛的鄉愁,留住了司馬相如、卓文君的鄉愁,司馬相如“金屋無人螢火流”的名句,就是天臺山生態最好的注腳。

    天臺山上百萬只螢火蟲閃爍飄搖,與一個叫高叔先的漢子密不可分。

    高叔先強壯,平素話不多。他愛穿不怕掛不懼扎的牛仔服,胡須蓬亂,把嘴唇圍成了圓圈,一笑,露出一口好牙。一遇到讓他冒火的事情,他嗓門就粗大起來,怒目圓睜,像一頭山豹。這,往往是遇到有人偷捉螢火蟲。

    近十年來,很多“打飛的”來觀賞天臺山螢火蟲勝景的游客,憧憬而來,滿意而去。

    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一些住在農家樂的游客見螢火蟲漫山遍野,聊發少年狂,忘情捕捉蟲子,裝在瓶里玩上一夜,可玩死了多少生命啊!高叔先一看到就拼命勸說阻止,臉紅脖子粗,很多人聽了就罷手,但有少數人不理,他們甚至要與高叔先動手……開客棧的老板都與高叔先熟識,知道螢火蟲是天臺山的景觀,他們也規勸游客。近年來新樓盤要開張,個別腦洞大開的商人“辦證飼養螢火蟲”,這分明是鬼話!高叔先去打探,發現開發商不過是暗地里收購螢火蟲,幾角錢或三四元一只,螢火蟲在樓盤開張之際“閃亮登場”,這是它們的“天鵝之舞”。螢火蟲根本無法適應都市季候,死亡率近百分之百,這叫“放飛即放死”!

    一天黃昏,高家門口來了一個神秘人物:“大哥,你可不可以捉點蟲子賣給我?老板說有多少收多少……”

    高叔先大怒:“錘子!趕緊給老子滾開……”

    高叔先管不了開發商,但天臺山的螢火蟲就容不得外人染指。遇到游客,他就要規勸幾句;核心景區的馬坪村有兩個生產隊,村民約300人,世代以種茶、玉米為業,以往到春種時節他們要用除草劑,高叔先等人會提前走訪村委會與農戶,逐一打招呼:“不準使用農藥喲,景區有明文規定。現在倡導飲純生態茶,一撒農藥螢火蟲就會死亡!游客不來你還賺啥子錢……”他苦口婆心、不屈不撓,村民都聽他的!“好,就按高老師說的辦。”幾年下來,天臺山景區完全做到了與農藥絕緣。

    他有一個從不離身的帆布腰包,鼓鼓囊囊足有五層之多。包里有小本子、簽字筆、手機、充電器以及幾只手電筒。他笑言:“我的‘家用電器’還有不少,電筒還有六七只大號的。電筒是照路的,不能照射怕光的螢火蟲。”

    有人問他:“你經常走夜路?”

    他說:“我是天天走夜路,但就是沒有撞見鬼!這叫邪不壓正。”

    久走夜路,高叔先還真的沒有遇到過大驚嚇,他自己說這歸于奇跡。天臺山半腰處有一棵大樹,那里曾經有一個美女上吊,陰魂不散,隨風播撒她的怨恨。一般人別說晚上,就是大白天也不敢路過,說是大樹周圍總有哭聲。高叔先巡山的小路卻必經大樹而過,他每次經過,總是要干咳幾聲,瞅瞅大樹。還好,玉女幽魂,凝眸如夜露。他沒有聽到哭泣聲……

    農歷七月,流螢最盛。清代嘉慶年間的四川《三臺縣志》就記載:“是月也,金風至,白露降,螢火見,寒蟬鳴,棗梨熟,禾盡登場。”“七月半”中元節也是這個時候。據民俗家解釋,鬼節前后忽明忽暗的螢火蟲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飛舞的精魂,它們提著燈籠尋覓親人或仇家……高叔先悄然穿行于山居歲月深處,螢火萬點,他視作星星點燈。獨自行走山野,他喜歡舉起手,左手是過眼不忘的螢火,右手則是漫漫歲月的相托。

    一不小心就愛上了螢火蟲

    高叔先1969年出生在雅安市名山區中峰鄉,身為教師的父親與務農的母親在那里喜結良緣,伯、仲、叔、季成為了幾兄弟的名字。

    他沒能像中文系畢業的大哥二哥和小妹那樣讀書從文,從小“猴跳武跳”的高叔先,一度讓父親疑惑:這個娃娃是不是有多動癥?他后隨父親到平樂鎮中學讀高中,他喜歡書法、繪畫,但更吸引他的還是窗外的蔥綠世界……

    1990年高中畢業后,高叔先在家侍奉癱瘓的父親,后聽說天臺山景區管理局要招收美工,他憑美術底子被錄取了。景區人手緊,高叔先也從事過民間文化的調查與征集;有一陣又被抽調去搞資源調查……高叔先是有脾氣的,覺得老是被抽來調去的,自己豈不是成了麻將里的“聽用”?

    2007年年初,邛崍市領導了解到臺灣聞名遐邇的螢火蟲景觀旅游,鑒于螢火蟲的繁衍對氣溫、植被、水質、空氣等生態環境有較為苛刻的要求,聯想到天臺山一直有螢火蟲出沒,決定立項調研。邛崍市與景區管理局邀請臺灣螢火蟲專家陳燦榮先生3月到天臺山考察,陳燦榮很快發現了螢火蟲蛹;4月他再次進山,看到了翩翩起舞的螢火蟲……專家論證了天臺山螢火蟲發展的可行性,聘請四川農業大學昆蟲學專家參與項目組工作,并就螢火蟲生活習性與保護措施做相應指導培訓;他們對景區內原住民開展環境保護知識培訓,禁止噴灑農藥、亂采亂挖和使用化學品等,以此來保護生態物種多樣性;設立螢火蟲保護區,由專人巡查,投喂蚯蚓和蝸牛餌料、新建微污設施、積極植樹造林,改善螢火蟲生存環境;管理局考慮到螢火蟲對光線和噪音敏感,在景區設施維護期間,限定施工作業時間,簽訂螢火蟲保護責任書,將責任落實到人……這一攤子落地的事情,誰來著手?身為美工的高叔先,就被安排到了螢火蟲項目組。高叔先當時覺得,自己又被“聽用”了。

    山里人自幼熟悉螢火蟲,螢火蟲照亮了高叔先最愉快的童年。他一直認為,沒有螢火蟲參與的成長歲月是慘淡的。現在老大不小了,再來回溯那一段最快樂的時光,轉念一想,值!

    山里人對螢火蟲見慣不驚,但要說到觀察、資源調查、研究、飼養、復育等等,真是牛啃南瓜無從下口。

    高叔先的弱項,是學理與書本知識。他買了十幾本書慢慢啃。寫筆記頭昏腦脹,就到山野里走走,山風一吹,似乎看到了童年的自己瘋跑而過的身影……他自幼放牛割草、捉泥鰍捕黃鱔掏鳥窩,連最饑饉的年月也靠這些對付過來了,他對鳥獸草木不能不滿懷情義。他父親是遠近聞名的鄉賢,吹拉彈唱、書法詩詞有口皆碑,他患病后自學中醫,竟讓自己的腦溢血后遺癥好轉了不少。高叔先徹底明白了,田間地頭那些不起眼的草木,竟有通神之能!

    高叔先還有一位深諳本草的奶奶。奶奶文化不高,卻能背誦很多祖傳秘方,耳濡目染之下,他不但知道很多牛羊兔子不能吃的毒草,還漸漸能辨識多味中草藥,甚至“活學活用”采用楓楊樹葉熬汁傾倒在小溪里捕魚。他自己得病,也是依靠這些山間地頭的草藥漸漸痊愈……不知生,焉知死。不諳本草,又怎能懂螢火蟲?

    植物學家可以詳細講述植物的分類與屬性,但高叔先顯然比專業學者更熟悉大地上的鮮活植物。面對滿眼蒼綠的世界,他可以一口氣辨識幾百種植物,習性、藥性、學名、土名,娓娓道來,讓參觀者非常驚訝。這恰恰又是高叔先的強項。

    在他看來,古人講的“多識草木蟲魚”,其實完全是一體化的。但他沒能料到的是,螢火蟲的光,會把他帶往一個他從未領略的領地。

    他首先著手的是螢火蟲資源調查。傻瓜相機是不行了,自己掏錢購買了一臺單反照相機用于田野考察,接著制作器具采集標本、分析生態。

    他采集到不少螢火蟲,對照書本按圖索驥;無法判斷的,就上網征求昆蟲專家的意見;專家也確認不了的,他就放一放。他到華中農業大學參觀學習,解決了他心中的很多謎團。他發出的微信、微博,幾乎都是“請教”“請問”……根據多次勘查,他繪制成“天臺山螢火蟲分布圖”。

    他在天臺山尋覓到了上百只螢火蟲,先后確認近20個品種。天臺山山門的門楣左側門柱是一間圓柱形房子,成了高叔先的研究室,也是螢火蟲的“婚房”。他動手制作了幾十個四方形的架子,覆之幾層紗布,既可透氣通風,又防止逃逸;為了增加濕度,他去購買了十幾個醫用輸液點滴器;冬季太冷,他設法用電爐增溫……

    一有空閑,他就埋首在這圓柱形的密室。螢火蟲產卵了,小到用放大鏡也不易看清,他用一支狼毫筆,蘸水把蟲卵一個個粘起來放入器皿。人工干預改善螢火蟲棲息地環境的辦法效果如何呢?他把第一批螢火蟲投放到肖家灣山坡上。由于事前投放一定數量的蝸牛,蝸牛已安營扎寨。離開研究室的螢火蟲有點懵懂,逐漸的,它們遁入草葉間……一個月后,高叔先發現,叢林坡地的螢火蟲明顯多了,閃閃爍爍,小小的蟲兒,似乎要把整個山坡提到空中……

    他辨認得出,喜歡停留在樹枝上的蟲子、喜歡與大百合花纏繞的蟲子、喜歡飛行的蟲子是什么種類。一只螢火蟲停在他的額頭上,那是大自然給自己的獎賞?似乎是,似乎又不能確定。但那種喜悅,讓自己回憶起當年第一次當父親的自豪。

    6月,正值大端黑螢的繁殖期,高叔先向野外投放餌料,比如蝸牛、蚯蚓等,保證幼蟲食物充足。據不完全統計,2007年天臺山第一批三葉蟲螢的繁殖期從4月8日持續至19日,僅有11天;而到今年,第一只三葉蟲螢在3月23日出現,直到5月底才逐漸消失,繁殖期延長了5倍。大端黑螢主要分布在海拔2000米以下的山區,是天臺山螢火蟲中代表性的一種。天臺山的螢火蟲分別在4月至8月間出現,入冬后有少量黃緣短角窗螢。

    領導關心進度,項目組的實施者只有高叔先。高叔先一旦動手了就不愿意也不敢放棄。

    不愿意,是不想半途而廢。高叔先說過掏心窩子的話:“我不敢放棄,是已有那么多螢火蟲在天臺山活下來了,我撒手不管,它們怎么辦?那可是漫天飛舞的精靈啊!”這期間他的工作變動過幾次,他是依然故我,這與他的本職、收入沒有多少關系了。

    高叔先不愿意對外人講,之所以不放棄飼養螢火蟲的“私人原因”。他前后寫了不少關于天臺山螢火蟲的散文、詩歌、科普文章,父親逐一剪貼裝訂,成為親友與街坊鄰居傳閱的“家書”。哥哥、妹妹為此奔走相告,推薦了很多朋友來天臺山觀賞……高叔先的夫人、孩子一直參與其間,都成了“螢火蟲大使”。別人家的龍門陣是麻將、吃喝,高家的龍門陣是螢火蟲。螢火蟲,成為了一條連接家族的光帶。

    就這樣,一不小心就愛上了螢火蟲,高叔先再也放不下它們……

    高叔先有兩個被父親打出來的習慣:寫毛筆字、寫日記。十幾年來,兩日不寫不記就寢食不安。2006年10月9日,深夜巡山歸來,他記錄道:

    晚上該我值班,便駕車去觀察螢火蟲。螢火蟲多起來了,這段時間天臺山出現的成蟲螢火蟲主要是黃緣窗螢和扁螢,尤其黃緣窗螢多,林邊地坎空中到處飛,綠幽綠幽的;地上是雌成蟲不好動,躲在草叢中不易發現。在某些地方的平胸黑翅螢幼蟲簡直是一窖一窖的,在草叢中嗨閃。以前沒有把細觀察過,只覺得是夏天才有螢火蟲,其實秋天、冬天都有。天臺山的螢火蟲要持續到12月上旬呢!

    今天晚上在天臺山的一家農家樂天窩山居的螢火蟲好多哦,竹林、樹林、茶地頭到處都在飛,地下也在爬。我在主人家的幫助下勉強照了幾張照片……

    他用一系列方言、土語復活了螢火蟲的場景。他父親后來稱贊這篇文章接地氣,高叔先有點靦腆:“這都是你逼出來的。”

    天臺山的螢火蟲主要分布在肖家灣、經綸院、正天臺寺三個區域;每年4月到11月均有螢火蟲出現,其中4月到10月底螢火蟲主要集中在肖家灣和夜合崗(觀低山云海處);7月到9月期間,螢火蟲也集中在長虹瀑布、經綸院、秀水瀑布等處。為什么螢火蟲要集中于此?高叔先逐漸發現,這些坡地均有三層植被呈立體分布:貼地的有大量苔蘚、藻類植物;低矮植物有菖蒲、馬腺子、石蒜花、大板草、路邊黃、小饃饃葉、大饃饃葉、野三七、野荷香、冷冰花、蕁麻、野菊花、木通、茅草、地瓜子、白接骨、苦苣、鐵線蕨、牛筋草、絞股藍、狗尾巴草、千里光、天茄子、紫麻等等;喬木有櫸樹、喜樹、燈臺樹、臭椿、柳杉、紅豆杉、牛奶樹、榿木等等。肖家灣一帶較多的螢火蟲為大端黑螢,它們尤其喜歡馬蹄草。

    草葉形如馬蹄,螢火蟲麇集其上,就像十萬只馬蹄突然濺起的火星。這暗合了古人的詠嘆:

    “常憶兒時竹馬輕,黃梅樹下撲流螢。只在馬蹄香落后,隨風散作滿天星。”天臺山的螢火蟲更喜歡的是漫山遍野的鳶尾花,因此藍色鳶尾花花瓣上都有麇集的光點。以前的文人誤以為鳶尾花似乎在發光,忘情謳歌這光明的花草。但螢火蟲大度,被鳶尾花借了光也不在意,它們沉默地停棲于花瓣,亮得像一個輝煌的夢,把鳶尾花枝葉壓低,讓那些迷途者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看似柔弱的螢火蟲在一般人的印象中似乎是素食者,但這又是誤解。螢火蟲是不折不扣的群體作業的肉食主義者,高叔先觀察到,螢火蟲的食肉本領非常高妙。

    螢火蟲頭頂有一對顎,細如發絲。螢火蟲用顎在蝸牛身上輕輕敲打,而蝸牛并不把這一騷擾放在眼里。螢火蟲的敲打是向其注射一種毒液,蝸牛毫無警覺,直到失去知覺。

    蝸牛被浸毒后,螢火蟲再注射另一種液體,幾天以后待蝸牛肉變成流質,螢火蟲用管狀的嘴大喝特喝。除了蝸牛,螢火蟲的食物還有田螺、蚯蚓、貝類、山螺絲等。不過螢火蟲食量很有限,一般來說,一萬只螢火蟲一周的時間也只能吃下一百只左右的蝸牛。螢火蟲的捕食之術、行為原理有點接近“溫水煮青蛙”,溫柔地接近,溫柔地擁抱,大吐形容詞,不知不覺,手到擒來。有些螢火蟲一到成蟲期,它們就不再捕食,只以露水和花蜜為生。不知道古時那些高人,是不是就此徹悟了辟谷之道。

    在四年時間里,高叔先完成和完善了《天臺山螢火蟲資源調查報告》,掌握了天臺山及周邊邛崍市、大邑縣、雅安市的螢火蟲種類、分布、出現時間、活動特點;螢火蟲的交配時間、產卵期、產卵數量、卵期、幼蟲生長期、食性、溫濕度,以及在生長過程中常見的病癥問題……他偶然得知,螢火蟲種群長期生活在一個固定區域,如果缺乏“外來者”,就會出現近親繁殖效應。他到周圍區縣去捕捉外地螢火蟲,然后放回到天臺山相應蟲類集中的區域,以此打破一脈單傳。這種生態復育法,優化、促進了天臺山螢火蟲種群和數量的增加。以前夏季只有兩三百平方米才有螢火蟲出現,如今擴大到了四五平方公里范圍。高叔先驚喜察覺,從3月下旬到12月中旬,天臺山都有螢火蟲的身影,多種螢火蟲交替出現,成蟲每年有5個活動的高峰期,而且每一個階段會有多種螢火蟲同時出現。

    高叔先明白,從螢火蟲到螢火蟲文化,是兩個量級。猶如一個人從喜歡山里的新鮮空氣,直到他的身心徹底融入空山。一個人堅持將身心放入其中,直到產生出一種深切的、而非強加的認同,那么這個人在日常生活中,往往會不自覺地伴有理想的光輝。而這種人,就是卡夫卡筆下的“饑餓藝術家”。一個人投于墻壁的身影越是渺小,就說明你在接近真實。

    當他伸手觸及墻體時,身影還將手的撫摸與叩問,納入自己的氛圍中。

    螢火蟲提著燈籠游晃是為了愛,而神是孤獨的。

    與螢火蟲對望

    從肖家灣往山里走出不遠就是鳳凰巖,那里有最為集中的螢火蟲分布帶。高叔先只要有空閑就往山里跑。多則一二十公里,少則三四公里,十幾年來,他的巡山路途等于繞地球一圈。看著綠水青山,聽著山林呼嘯,他心里就踏實了。

    金龍河自天臺山玉霄峰蜿蜒而下。一路上鋪成了瀑布、疊溪、長灘、深潭,水景線密集,諸多景觀依水幻化,形成了“九十里長河八百川,九千顆怪石兩千峰”的綺麗山水畫卷,屬于典型的山岳型風景區。鳳凰巖下的叢林坡地,瀑布與流水合奏山林交響,空氣濕度大,成為了水棲、陸棲、半陸半水棲螢火蟲的理想生存之地。

    鮮為人知的是,螢火蟲是血吸蟲病的防疫助手,因為水生螢火蟲的幼蟲要吞噬包括丁螺在內的螺類,而丁螺正是血吸蟲的唯一宿主。

    2008年5月11日晚,“呵護美麗家園留住點點螢火——我愛天臺山”的大型環保公益晚會在天臺山森林音樂廳舉行。邛崍市人民政府領導為歌手伊能靜頒發了天臺山形象大使證書。當晚沒有火樹銀花,高叔先與伊能靜一起放飛了數千只螢火蟲,螢火蟲的冷光像銀針一樣在每個人的靈魂深處游弋,大家獲得了無須叫喊的感動。伊能靜當晚演唱的歌曲也很特別:“燃燒小小的身影,為夜路的旅人照亮方向……點點螢光,宛若星空,照亮自己也照亮世界……”高叔先卻在一旁默念:正天臺距螢火蟲生棲地很近,蟲兒們該回家了吧!看到蟲兒們冉冉離去,他感到一種感天動地的大快樂——自由飛翔的螢火蟲最美麗。

    值得補敘的是,第二天伊能靜上午離開天臺山,下午就發生了汶川大地震。天臺山在搖晃,亂石翻滾,樹木在顫抖,空氣里浮動著巨大的恐怖。別人在大逃亡,高叔先還是決定上山看一看……五六月份恰是螢火蟲頻繁出沒、交配的時節啊。真是老天保佑,螢火蟲的主要棲居地周邊沒有大面積垮塌。

    全世界已知螢火蟲約2000種,中國已確認的螢火蟲約300種,國內研究尚處起步。高叔先可根據螢光就能判斷出種類。游人大感驚奇,往往發問:“你能說出天臺山的螢火蟲品種嗎?”

    他根本不用準備,等于是在背誦自己的“家譜”:“平胸黑翅螢、暗黑脈翅螢、雙色垂須螢、黃緣螢(有兩個亞種)、紅緣螢、小端黑螢、大端黑螢、大紅胸黑翅螢(兩棲類)、小紅胸黑翅螢、紋胸黑翅螢、大黃胸黑翅螢、雪螢、短角窗螢、大陸窗螢(兩個亞種)、多點螢、雌光螢,還有幾種未知螢……”一次,他陪同外地領導參觀,突然發現一只沒有見過的螢火蟲品種。客人好奇說要開開眼,他只好把蟲子放到對方手心,哪知蟲子立即就飛走了,至今遍尋不著,真是急死人!

    螢火蟲的天敵主要是蜘蛛、食椿蟓以及蛙類,一旦被它們抓到了,那是九死一生。遇到天敵,螢火蟲會分泌一種氣味極大的液體,嚇敵自保,如果不奏效,螢火蟲就危險了。蜘蛛很狡黠,網住一只螢火蟲并不急于咬死,而是等候別的蟲兒們尋光前來,然后逐一捉拿。

    遇到食物短缺時節,螢火蟲彼此要發生火并。大的吃小的,小的團結起來吃掉大個的。昆蟲世界其實也蠻復雜的,斗智斗力,充滿機變。

    一天晚上,高叔先在山林里走著,遠遠看到前面的高坎處有個亮點——“螢火蟲!”心中暗喜的他,趕緊靠上去,俯身撥開樹葉,發現是一只扁螢雌成蟲。周圍布滿了蛛絲網,他判斷旁邊肯定有一個蜘蛛窩,來晚了這扁螢就成了蜘蛛的美餐。他小心翼翼地從蛛網上救下這一只扁螢,拍照記錄,放歸安全之地,然后心滿意足地回家。走出天臺山景區山門,已經凌晨1點了。

    螢火蟲不喜光,不借光來不沾光,它們喜歡獨自發表穿越黑夜的宣言。只有在沒有光的所在,人們才能看見螢火蟲。光是螢火蟲的語言,每只螢火蟲的光是不同的,有的發光是為了愛情,有的發光是為了警示,猶如一部跌宕的章回小說。尼采在自傳《看哪,這人》里,描述過黑夜與光的關系:“如果我是黑暗和黑夜就好了!我多么想汲取光的泉源!我還要祝福你們,你們這些閃爍的小星斗和空中的螢火蟲!得到你們贈與的光,我感到幸福。但是我生活在自己的光之中,我要把從我身上折射出去的光焰吮吸回來……”螢火蟲就是人類丟失的另一半!高叔先眼里,沉默、發光、不爭論,還是螢火蟲更高明啊。

    “蟲王”巡山的故事

    “最開心的莫過于發現新的螢火蟲物種;最震撼的是一次我竟發現了成千上萬只螢火蟲在空中明滅;最郁悶的是經常會碰到尋螢而未果;最害怕的是尋找螢火蟲途中碰到毒蛇;最倒霉的是,尋螢過程中掉進糞坑和魚塘……”

    這是付新華《尋找螢火蟲》一書的開頭。對這些經歷高叔先感同身受。有“中國螢火蟲研究第一人”之稱的付新華教授,是中國第一位螢火蟲學科博士,命名了雷氏螢、武漢螢、穹宇螢等多種螢火蟲。他多次來天臺山考察,一次,高叔先陪他和夫人進山,在響水灘瀑布邊,迎接他們的是一場螢火蟲的輝煌儀仗。

    螢火蟲在空中打開了一條又一條弧線,交叉、分開,突然又聯手成為一個心形的構圖。才思敏捷的付新華沉默了,他突然高喊:“老婆,我愛你!”夫人半天才回過神來:“哎呀,我渾身都在起雞皮疙瘩!”

    高叔先呵呵呵地笑。他太開心了:蟲兒們,我來了。

    一個人開始在一件事情上持續用力,那就像金箔被越攤越開。他最終獲得的不是事情的全部,而是事情在通往歸屬過程中的變異,以及事情不斷改變環境與局部的真相,并在不知不覺的改變中蛻變。這種獲得與目睹,可能每個人都不同,正因如此,人們不要去蔑視那些被視做“無用功”的行為。比如,那些希望從螢火里取暖的人。他獲得的東西,是一些人永遠不明白的。

    高叔先父親希望他成為書法家,他卻成了天臺山的“蟲王”。即便是風靜云祥的月下,在一條毫不起眼的山間小道上穿行,這不一定是輕松的方式。

    與你遭遇的,都可能是意料之外的。扎根天臺山一晃就26年了,晚上巡山成為高叔先雷打不動的習慣,不走一遭,就悶得慌。他一人經常待在深山老林通宵達旦,他喜歡空寂的山野,一聞到山野氣息,一見到螢火蟲,無論多么煩躁,人就平靜了。每天少則走三四公里,多則二三十公里,十幾年來,他跋涉的巡山之路至少繞地球一圈。高叔先喜歡貓,前后喂養過三只,其中一只尤其神奇,這是他的“大蟲”,不下雨的天氣可以陪他巡山,雙目炯炯走在前面,貓兒機靈,還可預警。高叔先說:“我經常蹲在地上觀察螢火蟲,一看就是一兩個鐘頭,貓兒就躺在我腳邊,哦,那種愜意,不擺了!”

    有時天氣不佳,貓兒也不想出門,一只叫“灰堆”的黃狗會悄悄跟著他巡山……似乎高叔先散發著一種神秘的氣息,當地百姓說,高老師“通靈”了。

    “通靈”之人也有失手的時候。他有時騎摩托車進山,然后再步行登往崎嶇的高處。五年前的一個雨夜,路滑彎急的山道上,突然竄出一只野狗,瘋狂追逐高叔先。他一驚,連人帶車翻落溪溝里,右臂被石頭撞傷了,爬了半天才爬上公路,幸好手機還有電,趕緊向家人呼救……高叔先命大,雖沒有傷筋斷骨,可手臂長期酸痛,至今使不上勁。

    天臺山上有幾棵珍稀的千年紅豆杉,每次路過時高叔先都要瞻望一番,一千年過去了,這些樹成為了時間的標尺,成為了天臺山生態的活化石。他多次遇到蛇,一不小心還會招惹到它們。一次,一條怪蛇攔路,他不慌不忙,用棍子壓住腦袋順利捕捉。請教景區專家,原來是稀有的“中華斜鱗蛇”,他立即放生,拜拜,兄弟走好。尋光之路上,他還碰到過野獸,老熊痛飲樹洞蜂蜜,留下了新鮮的爪痕,有警惕的小熊貓,有低頭覓食的野豬,有無聲無息的白山雞和野山羊……他經常要俯身崖邊采集,需要繩索、棍子,人手不夠,只有叫上夫人、娃娃、弟兄一路作伴。

    一家人有時走得很累了,他就學曹操望梅止渴之法,為親友、孩子解析晉朝“囊螢夜讀”的可行性:窮孩子車胤讀書刻苦,連夜晚也不肯白白放過,可是又買不起點燈照明的油,他就捉來一些螢火蟲,裝在透光的紗布袋中,用來照明讀書。有一天大風大雨,沒辦法捉到螢火蟲,車胤仰天長嘆:“老天爺,為何你不讓我達到完成學習的目的啊!”一會兒,飛來一只特大的螢火蟲停在窗子上,照著他讀書。讀完了,它就悄然飛走。在高叔先看來,很多螢火蟲的閃光點較為暗弱,且閃爍不定,無法供人閱讀。但“多點螢”發光點多達二三十個,關鍵是發光穩定,可以持續一兩個小時,因而“囊螢夜讀”采用的應該是多點螢。

    面對古人車載斗量的螢火蟲詩文,高叔先有自己的看法:古人很容易把“螢光”與“熒光”混為一談。一個夜晚,我在山上見到一根腐爛的樹樁渾身發亮,還以為遭遇了螢火蟲家族,其實是植物腐爛后發出的熒光。螢火蟲幼蟲常在腐草堆中覓食小蟲,故有“腐草為螢”之誤,至多可以說是“腐草為熒”。

    泰戈爾說過:“群星與螢火蟲有相似之處,都是會在黑夜里閃爍,但黑夜不會因為與螢火蟲相似就怯于展示自己的光。”高叔先固執地認為,螢火蟲不但不懼黑夜,它們本來就是群星的兄弟。

    《圣經?雅歌》描繪了新郎與新娘在街市、花園、曠野之間的相互找尋,形成找尋與追求的歡愉敘事。沈從文在《月下》中也借用這一敘事,寫自己在夜間月下“沿著山澗”去尋找自己幻想中的“好人”,向夜游的螢火詢問,最后“凡是山上有月色流注到的地方我都到了,不見你的蹤跡。”

    問題就在于:你是在尋找精靈,還是在尋找情欲?風枝驚宿鳥,露草濕流螢。高叔先喜歡駐足的地方除了鳳凰巖,還有正天臺、狗爬巖、爛槽子等處,心事如嵐,隨風明滅。他帶著他的貓兒消失在天臺山的蒼藍色夜幕里。幸福像貓的眼睛,以及漸漸映入它瞳孔的濃墨。他揮手指點山山水水,活像一位撒豆成兵的將軍。他的書法,是揮寫在大地上的!

    布金滿地流沙河

    吾生也晚,加之緣慳一面,我與沙河先生并無交際。他的著作倒是幾乎都拜讀過,從30年前的《臺灣詩人十二家》《鋸齒嚙痕錄》到《Y先生語錄》《莊子現代版》《芙蓉秋夢》《書魚知小》《晚窗偷得讀書燈》《正體字回家——細說簡化字失據》,我還在自己的著作里引用過他的見聞。隔著書紙識他,既有毛玻璃效應,但讀得多了,漸漸也生出燭影搖紅的意象。

    他曾經解釋說,筆名“流沙河”出自《尚書?禹貢》之“東至于海,西至于流沙”,因國人習慣名字慣為三字,所以將“河”復補。

    解釋到此為止,沙河先生踩了一腳剎車。這其實是指涉大禹的疆土,東西南北都有其聲,四海遍布禹的身影。顓頊就是禹,禹亦是第一位古蜀王。顓頊的版圖也就是禹的疆域。禹時的流沙指的是高山壩地上的“流沙河”。“流沙,沙與水流行也。”蒙文通《古地甄微》論證其地望在岷山附近,不產水妖沙僧,且盛產沙金。峭拔而不群的筆名,是否也預示了某種跌宕極大的人生境遇呢?紅塵之中,反而是本名“余勛坦”更為積極向上啊。

    流沙河先生早年以短篇小說集《窗》《農村夜曲》和詩集《告別火星》知名于文壇,清麗而勸諫的《草木篇》,并非變天賬的變體,但新人聚目如豆、如鉤鉤針,偉人目光如炬,火眼金睛辨析出根性之毒。為此,沙河先生拉板車、鋸木頭為生,二十載只能飲鴆止渴。既然“勛坦”不再,那就只能像岷山下的流沙河一樣,裹挾泥沙、千磨萬擊繼續流淌。

    他以逾一個甲子的勤勉,從詩歌、小說的峭拔寫作漸次跨入散文、隨筆之澄明境地;其學術興趣也出入于名與物的文字訓詁,隨筆進入我稱之為“名物寫作”的域界,一如老吏斷案,撥云見日,一開蜀國天青。我第一次見到流沙河先生,是在12寸的黑白電視機屏幕上。恍記得是1978年左右,當時的電視劇只能收到四川電視臺的節目,見到一個高高長長的儒者,穿中山服,臉窄,他實在太精廋了,細脖子在龐大的中山服衣領子里,游刃有余,進出自如,一俯仰,衣服就一陣亂抖。他手拿幾張稿紙,站立在麥克風前,用成都話朗誦長詩《梅花戀》,一板一眼,飽含深情,緬懷老革命朱德的豐功偉績。他語調頓挫,讓當時還在讀初中二年級的我大感新鮮。

    當時朗誦不流行配音,黑白電視機屏幕上雪花飛舞,耦合天成,反而為流沙河橫空移來的革命梅花增加了背景,我記住了其中兩句詩:

    “含笑黃泉,唱一曲梅戀新篇。”“這不真實的真實實在太真實”,盡管懵懂,我還是覺得,真好。

    后來,我急步成為文學青年,讀騎馬釘裝訂的《青年作家》雜志,讀上面連載的《鋸齒嚙痕錄》,通宵達旦,廢寢忘食。后來陸續讀到淺藍色封面的大32開本《流沙河詩集》,讀到深灰色封面的小32開本《游蹤》……

    1980年代中期,文學被推舉到價值的頂峰,報紙上開始出現征婚廣告,不寫一句“本人愛好文學”就征不到女朋友。我那時生活在小城自貢,散文家孫貽蓀有一天對我說,自己剛從成都省回來,去了一趟流沙河家,發現他墻壁上懸掛著魏明倫的題字。我一聽,大驚。恰好我與作家王銳合著的詩集《巖石中的聲音》出版了,我寄了一冊給沙河先生,可是我輩當年腰力十足身無分文,不過都是“潴鼻子”,鼻子塞滿了豌豆兒,我竟然還寫了一張紙條:“沙老能寫片言回信否?”自然,沒有回音。

    “儒者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這話,倒不是很適合沙河先生。我輩急火攻心,越來越靠近、仄身殺入所謂的“文壇”,沙河先生在我輩你爭我奪之際,穿起圓口布鞋提起一個黑包包(后有人告訴我,包里有《新華文摘》《飛碟探索》,外加一把鋼制的自磨小刀。這個習慣,倒與早年的魯夫子近似),就越來越遠離文壇了。喝茶。與三五會心之人晤談。讀書,讀可心之書。而這樣的書,越來越少了。作家肖平對我講過,沙河老認為,讀書讀到五十歲以后,有三五百本藏書就差不多了。讀書做減法是自然的,雖然“半部論語治天下”聽起來就不靠譜。比較起來,我輩是貪多嚼不爛,至今還在不斷買書、讀書、做筆記,如果他面對我的幾萬冊藏書,會不會笑而不發聲。

    2005年仲春,經詩人魏志遠引薦,我到青城外山青峰書院拜謁何潔,認識了,再去,三顧四訪,她就是我終身的大姐。何潔具備幾套話語系統,官人聽得,平民曉得,文人懂得。她語流滔滔,蕩滌而來的不是岷江中水與沙的渾厚,而有些近似成都平原的山溪水流,或潺潺涓滴,或水草搖曳,或剛猛無儔,她苦心孤詣用話語堆砌起來的晴好往日,某天,她又呼風喚雨把它徹底沖毀。自己毀給自己看。當然,也給我輩看。何世平、林文詢、岱峻、陳滯冬、譚楷、易丹等聽得無聲無息,而在一個金剛蟬拉長金屬鳴叫的黃昏,她對我常常嘆息:“兄弟啊,我硬是惱火。嘿,說這些!”

    何潔記憶力驚人,自己寫過的幾十萬字作品基本能復述。有時,她在來訪者面前徑直忘情地走到過去,走出很遠,在“故園”某個籬笆墻的轉角,她立即折返回來,用一臉寬慰的笑容面對眾人:“喝茶,喝茶,茶味正好!”你看,她收回來了,仍然強硬。我逐漸明白女人的苦,母親的苦,作為身處暴風眼里一個漂亮女人的全部凄惶與掙扎。我必須承認,這些留在記憶里的情愫落地生根,多少影響了我的價值判斷。某天我問出版家吳鴻,據說流沙河要對《鋸齒嚙痕錄》大改大刪?吳鴻兄正言相告:“絕無此事”。我就放心了。

    如果說流沙河最好的詩作是《故園九詠》,那么他最峭拔的隨筆,乃是《鋸齒嚙痕錄》,川地新文學以降的隨筆,迄今無出其右者。

    我的視野里,散文與隨筆是兩回事。隨筆的試驗精神是隨筆最高的精神宗旨,悄然貫注于思想層面與文體嬗變。既是試驗,隨筆的宿命就是歷險。不管怎樣,鑒于雜文和隨筆本質上都是以議論為其內在的魂靈,它們從散文的方陣里旁逸而出,遺落墜生民間,形成了獨立的文體。我注意到,在漢語寫作中流行了十幾年的人文隨筆,它從來就沒有被從未命名的“人文散文”置換過。林賢治先生對人文隨筆的解釋很清晰:拋棄學院立場,堅守民間,以此立場表明一個非學院的民間價值向度。我認為,隨筆不但是散文界的撒旦,也是文學散文的異端。散文需要觀察、描繪、體驗、激情,隨筆還需要知識鉤稽、哲學探微、思想發明,并以一種“精神界戰士”的身份,亮出自己的底牌。散文是文學空間中的一個格局;隨筆是思想空間的一個驛站;散文是明晰而感性的,隨筆是模糊而不確定的;散文是一個完型,隨筆是斷片。這沒有高低之說。喜歡散文的人,一般而言比較感性,所謂靜水深流,曲徑通幽,峰回路轉;傾心隨筆者,顯得較為峻急,所謂劍走側鋒,針尖削鐵,金針度人。

    流沙河脫去脂肪老而彌堅,其隨筆畛域,到達了鬼斧神工之境。在這個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的當下,有人指出沙河先生乃是“耄耋之年、厚積薄發”,可謂皮相之論。不知人生經驗乃是隨筆之基,超驗乃是詩學之根,怎能大聲妄議思想的旨歸?這條河,一直在不息流動。包括他奮戰于金堂縣城廂鎮木工房里,一身臭汗裹挾鋸木屑,木屑紛飛如漢字,一抖,仍要看書。白云蒼狗,一時的蟄伏也是一種存在,恰如海德格爾所說,有時后退就是另一種前進。曾子曰:

    “飛鳥以山為卑,而層巢其巔;魚鱉以淵為淺,而穿穴其中,然所以得者,餌也。君子茍能無以利害身,則辱安從生乎?”速不如思,便不如當,用意不如平心,心隨意走,文字恰是他的委婉心跡。作為漢語里承載生命智慧的最高文體——隨筆,更成為沙河先生的拿手利器,偶爾飛花摘葉,喜怒笑罵,文隨意轉,驀然回首,頓覺妙手天成。

    歷史是看不見的,它的氤氳之氣存乎建筑、植被、街坊、飲食、風俗之中,存在于個體的記憶里,寫作的本質就是針對回憶的寫作。

    蜀脈悠悠三千載,與我們的祖輩血脈相通,而鉤稽民間的個體記憶,展示時代加諸于個體的不堪承受之重,摒棄那些華麗的宏大敘事,彰顯太史公文史不分家的元寫作,乃是沙河先生的價值向度。就展示成都的歷史、文化、風物、習俗、遺構而論,沙河先生完成的是一座“紙上成都”的逶迤建筑,為蜀地葆有了彌足珍貴的文化記憶,至今尚無人出其右者。從這個意義上說,歷史就是“寫”出來的。

    “偶有文章娛小我; 獨無興趣見大人”。

    沙河先生的文字生涯恰恰映照出蜀地的百年浮沉。金鉤鐵劃,秉筆直書,以文化的立場為蜀地招魂。

    沙河先生停止寫詩已有多年,但近年他連續發表詩見,似并非絕緣。他首先來了一個自我批評:“我的詩也寫得不好,那是年輕時自我感覺良好,但現在看起來,很多都是搞宣傳的。”罕見,沙河先生竟然使用了“宣傳”一詞。他進而認為,詩歌只有好壞之分,沒有新舊的區別,但相較直到今天仍可細細品味的唐宋經典詩詞,“好多新詩沒有那個味”。

    “除了徐志摩、戴望舒、海子少數幾個人寫的,新詩有多少可以反復讀,可以進入典籍的?很少。現在很多詩都是口語、大白話,甚至口水話。”他的結論是,新詩是一場失敗的實驗。

    我基本不同意以上的判斷。

    沙老,你不能拿西服與馬褂作比較啊。個中道理自然淺陋,你的意思是說,一旦成為漢語,就必須尊崇漢語的獨有之美。問題是,西服與馬褂是兩個純然無關的復雜審美體系。臺灣現代詩運動以來五十年,他們一度成為了大陸意象營造的函授老師,倏忽三十載已過,如今的大陸漢語詩歌水準,早已超越彼島不可以道里計,他們到大陸參加詩會,頂著巍巍名頭,是本著尊重長者的公序良俗,實則叨陪末座。而且,詩歌固然只有好壞之分,肯定還有新舊之別。我完全同意批評家朱大可的見地:如果要給當代漢語文學評分,詩歌理應最高,其次是小說。盡管這兩者被西方審美體系宰制的成分,要大大高于散文和隨筆。

    新詩不要不是拿來朗朗上口的。“音韻”是一個精怪的、不講道理的氣場,其實人們記憶里的很多東西,往往與“頌圣”“崇古”情結有關。能否誦讀,至少不應該成為責難新詩的大理由。

    但是就人生智慧而論,“而今的個修歇處,見山是山,見水是水”,是以經驗返照事物,因為能指短缺所指宏闊,立馬就可以放之茫茫四海,仿佛燭照大霧。而以詩學的竹筒管窺人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是成大事業者、大文學者、大學問者的澄明之境。這更適用。我想,我在此談論的,與沙河先生的詩論,屬“不可言明的共同體”。

    我的幾篇文章里,多次涉及流沙河蹤跡,尤其是“故園”。

    2015年初春某天,我特意去城廂鎮拜謁沙河先生的老屋——余家公館。槐樹街在城廂鎮西街中間,實為一條小巷子,開頭窄,里面寬,兩側的老墻斑駁而蒼桑,石灰斑駁,露出了石灰下的黝黑青磚。幾經打聽,得知流沙河曾居住的房子。

    余家院子雖破敗,卻很清靜,寬大的雕花襯枋依然支撐著木結構的瓦房,房檐下有垂枋,幾個娃娃坐在廊道的長板凳上游戲。聽說是來尋找流沙河的故居,一位推著破二八自行車的瘦眼鏡兒,帶我到里面一個小院子里,指著一道門,傲然說:“那就是流沙河先生住過的房屋,那棵大樹就是流沙河先生親手種的。”樹頗高大,那是1967年上半年栽的,半年之后,兒子余鯤就出生了。這所院子經過多次分割,如今除了天井,已不復往日格局。

    一敲,再敲,砰砰砰,黃油漆刷過的木頭門,一位老太婆顫巍巍地開門,她一米四幾,就是根號二。伸手。食指與拇指不停搓動,有點雞爪風。這是國人特有的手語。

    要錢!“啥子錢?”

    “10元錢!參觀費。”她說話,是本地口音:“房子住過流沙河,大文人,估計你曉得。房子是我兒子租的,所以要收錢!”原來門腰處貼有一張打印紙:“私家住宅進門收費10元”。我笑笑,退身而出。想不到沙河先生的大名,是以這樣的一種方式被人使用,進而造福桑梓,怕是他未曾預料的。天井一側的水泥墻上,有孩子用毛筆寫的幾首古詩,標明是“古詩背送(誦)”。但突有兩行老到的毛筆字體以正視聽,寫的是“觀身臥云里,閱世走人間”。這分明是蘇東坡的詩句“閱世走人間,觀身臥云嶺”,看來寫的人老邁,記訛了。

    天井里的海棠開得正艷,血比杜鵑濃。我記得,“故園時代”之人在此依靠竹籬笆有一張黑白照片,那是一個多么讓人感懷的時刻啊……

    昔日河道縱橫的成都府,如今僅有府河、南河、清水河、江安河、沙河、摸底河等寥寥河道經過市區。還有一條流沙河,滿載歲月之沙,布金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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