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18年第4期|大頭馬: 十日談(節選)
第一日
“我在樓下了,你在哪兒?”
我躺在青旅的床上打開微信,看到“不快樂的年輕人”的微信群里出現了一條新信息。這是淺草的早上六點,我仍然在周身的疲憊和疼痛中困意難解,那是我獨自在東京度過的五天和一場馬拉松導致的名為“孤獨旅客”的乳酸,只要一直都還是一個人,我就從不覺得自己是一個旅客,更不覺得在異國他鄉和旅游有什么關系,我覺得自己更像一個人類學家,在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立刻隱身遁形,佯裝“在這里就是在那里,在哪里都是在到處”。
而他們終于還是來了,我的隸屬不同世界的朋友們,而我將匯入他們,成為一個普通游客,對文化多樣性的考察將變為一項名勝古跡之間的閑暇一瞥,對于這即將到來的結果,我既感到抗拒又滿含期盼,這和你買好機票裝點好行李等待出行的那一刻的心情幾乎一樣,新的冒險又將開始,而你還不確定是否做好準備。于是我姑且翻了個身,假裝沒看到這條信息,又睡了一覺。我相信樓下的新朋友會獨個兒在雷門和淺草寺發現探索的樂趣,體會讓社交暫緩到來的輕松。
第一個到達的是F,Y介紹給我的新朋友,而Y本人將在兩天后才會到達。這樣的事她不是第一次做,上一次是在巴黎——每當我提及要去哪里,她便會迅速在腦中檢索出一個符合地圖上那個坐標點的名字,然后說:“那我介紹一個朋友給你吧!”你很難抗拒這種誘惑,因為她會花幾句話就將那個陌生的名字雕塑成一具立體生動獨具價值的大活人嵌入你的腦中,讓你覺得不認識這位新朋友將會是人生的一個重大損失。
當我再次醒來匆忙洗漱刷牙收拾好行李下樓到前臺和這位新朋友會面,并謊稱自己睡過了頭時,長時間未曾和人相處的社交麻痹讓我一時無法振作起來。我感到選擇和陌生旅伴同游簡直就是現代人所能發明出的最自我折磨的行動。為什么不能一個人好好享受無需開口說話的輕松呢。
但是這一切在我們抵達我所租賃的位于新宿附近的大套間的房子時得到暫時的煙消云散。我們放置好行李并和房東簡單見了面,然后由我—— 一位已經對東京較為熟稔的先行者,帶領我們的新朋友搭乘山手線在池袋站下車,對這個《池袋西口公園》描述中幫派聚集的“著名站點”做了證明式的介紹:這里壓根就沒什么好看的。東京的地鐵和輕軌系統或許是世界上最復雜的城市公共交通系統之一,因為分為公私運營,私營鐵路又由多個公司獨立運營,因此導致了線路錯綜復雜、票價不一、地鐵票無法通用的情況。山手線是東京最著名的私營線路,它是一條途徑新宿、池袋、澀谷、上野、品川等站點的環形線路,聽上去簡直就是一條最迅速了解東京的旅游鐵路。雖然乍一看復雜,但對于酷愛探索地鐵線和城市交通系統的人來說,一天便可弄清楚所有的線路。
下午的時候,W和S也從臺北抵達東京。距離上次見到他們已經是半年前在臺北的時候,于是我見到他們的那一刻幾乎要跳起來:“你們為啥毫無變化?!”S帶給我兩本他的新詩集,我礙于情面不便痛斥他,為什么要在旅途中給我這種徒增重量的東西!大家一一熟識,然后我們決定出門去附近逛逛,順便找點東西果腹。沒想到這一走就到了歌舞伎町,在路過了無數家“無料案內所”,逐一研究畢舞娘、人妖、AV女優等等海報招貼畫并與其合影后,S不禁發出了內心的顫動:“為什么第一天就要帶我來這種地方?”而他們一定沒有想到在數日之后,我們會對日本風俗業進行真正的深入探究。
夜色降臨后氣溫下降得越來越厲害。這是三月初的東京,我仍然穿著大衣,戴著圍巾,而他們這些生活在低緯度地區的人顯然根本就無從體會什么叫冬天,什么叫乍暖還寒,以及什么叫優衣庫輕型羽絨服限時特惠只售499。我們在夜色中鱗次櫛比的新宿行走,瑟瑟發抖,然后我終于能夠體會到東京的巨大魅力:那是在白天你無從感受到的神秘魔幻,由于夜晚的到來,黑色天幕的背景賦予這些人工制造的摩天大樓和霓虹燈一種宗教般的幻覺,現代性莫過于此。而東京恰是最能體現這一點的絕佳大都市。
在瑟瑟寒風中我們穿越了長長的地下甬道,按圖索驥找尋都廳,完成我的提議,也是一個最普通的游人的簽到點。都廳四十層,那里可以俯瞰東京全景,如果是在白天天氣好的話,還可以看見富士山。由于寒冷和極不擅長行走的S,這短短的路途顯得困難重重,我們在中途甚至進了一家書店,而S孤獨地宣布他必須坐在書店門口等待我們,因為那是唯一可以坐下的地方。事后在他的臉書上證明這是屬于他一個人的吉光片羽一刻。在這一刻他獲得某種類似永恒的思考。當我們終于到達都廳,像儀式般草草拍攝幾張照片結束這一行程,每個人都感到松了一口氣,于是我們決定打車回家。
這是重逢的第一日,也是有新朋友加入的第一日,注定了要和酒精和徹夜長談做伴。我們買了梅酒、威士忌、波本和米酒,打算醉生夢死。由于房間太多,一時無法決定要在哪里坐下。談話的開始總是沒人記住,我們和S在臺北的全家FaceTime,而我又一再地踐行了“哪里有大頭馬,哪里就有歡聲笑語”。我們都知道一覺醒來誰也不會記得此時的胡言亂語,還是說到了早上八點,然后毫無知覺地一個一個昏過去。
而我完全沒想到此后每一天,都要看見凌晨五點的東京。
第二日
我和F踱步到距離我們在新宿的住處走路十分鐘的車站接Y。時間已經比較晚了,路上沒什么人,現在是三月的開頭,東京的天氣依然處在很冷和一般冷之間,外出需要大衣、圍巾,最好有一副手套。盡管你常能看見光腿穿裙子的女人在池袋的街頭滿不在乎地走。不疾不徐地走。
Y從深圳飛來。這是我們約好的貫穿一生的行程的第二站。當時我們在遭遇疫病的臺南的深夜,騎車在空無一人的城市進行探險,我們騎過了一片波光粼粼的陸地,遇到了一個騙子,吃了一份炒鱔,還因為騎得不夠快而失去了同兩個夜騎男孩搭訕的機會。那時我們非常年輕而興奮。于是我朝她大喊:“下一站我們去哪兒?”“日本。”她說。
就是這樣我們來到了東京。行程被一延再延,最后定在了三月,她擠出少有的雙休日加上請假,機票幾乎是當天才定好。同時她帶來了一個令人驚疑不定的新聞:她的老板L決定和她一起來,只是比她晚一天到達。這多少讓我們中的幾位年輕人感到惶惑了。對于來自臺灣的W和S,以及剛在英國念完神學畢業一年多的F來說,或許他們思慮的是該如何與一位叔叔相處。而我憋在心里沒說的是:“歡迎見識上市企業家風采。”我相信在場只有Y和我明白這究竟意味著什么。但我非常期待L的到來。從這點上說,和任何未必令人愉快或合拍的人相處,都是一位天真的人類學家的職責。一個挑戰。更何況L會成為我們的金主,請大家吃喝玩樂!而我們所要做的呢?Y提前和我們打好了招呼。L只有一項愛好,考察各地風俗產業。太好了!這簡直讓我迫不及待要施展一番對于探索未知領域的好奇心,以及我和Y每每在一起時便能夠發揮出的春風化雨隔山打牛般的社交能力。
此時我和F坐在冰冷的車站椅子上,很少有人從眼前走過。
這一天我們幾乎把時間全花在了秋葉原。出地鐵的時候通道里四處貼著癡漢預警。“為什么這里要貼這么多防癡漢的警告?”“因為這里是秋葉原啊。”
由于前一天通宵喝酒,早上八點才睡,當我們四個掙扎著從榻榻米上爬起的時候,已經到了午時,再當我們一一洗漱畢出門,已經是下午。而S的體重導致他必須緩步行走,在臺灣的時候出租車就是他的腿,但東京的的士費用昂貴驚人,S只能地鐵替代的士。他愿意陪我們走到地鐵站,我已經是感天動地。這多半主要是秋葉原的魅力對三位宅男來說實在了不起。F在游戲行業做策劃;W還在念研究生,但在臺灣所受到的ACG文化沖擊必然不比大陸少;S的宅向則奇詭地偏向了一切萌物,他上學時便開始憑借打游戲賺學費,根本無需工作,現在只不過是繼承家里的彩票行,打一份家族工。總之和他們相比,我所自稱的宅簡直有點兒侮辱人的意思。我只好任憑自己被帶到隨便一個手辦店或是中古游戲店,瞅著大堆大堆不認識的手辦和游戲盤干瞪眼。
我們從秋葉原的地鐵站出來,所有人開始激動地亂叫,皆因眼前的一切和他們最近所玩過的游戲場景重疊了:不光是日作游戲喜歡在原畫里借用真實場景,日本動畫、電影、電視劇,也往往照搬現實場景。即便只是幾幀,在大腦皮層像姜戈的生殖器一樣甚至沒有留下什么蹤跡,此時亦立刻在海馬回中得到提取:“這里就是《如龍》的開場畫面!”接下來的數小時我像被動接受信息碎片的黑匣子一般,被四面八方涌來的舊智新知灌腸般洗腦,讓我無法分辨自己對浦澤直樹、富堅義博或是荒木飛呂彥到底有過真心還是此時匯聚起的假愛,而我確實記得自己是花了幾個晝夜看完了《怪物》《全職獵人》和無數次努力才費盡周折地在《JoJo的奇妙冒險》里體會到了荒木飛呂彥如人類學家一般穿行于印度和埃及的土地而繪下的小鎮所蘊含的西部電影的魔幻現實。
對不起,我重新開始(盡量)寫短句。
是這樣的,走在秋葉原的街頭,面對無數家女仆咖啡屋街頭迎客的可愛的小姐,以及戴著口罩裹著褐色大衣穿行于狹窄的門和樓梯的大叔,還有不遠處逐漸落下的夕陽,我所體會到的并非Matrix有關真實信息世界的真理般冰冷的視像,而是溫暖的向人類最無用志趣致敬的,亦不乏嚴肅,然而還是溫暖的幻覺世界。
我改!
當年輕的男孩子在中古游戲店和“東方Project”面前下跪,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而變回小學五年級時候的狀態,因為隱秘的樂趣而發出短促的尖叫,這一份顫抖讓我感到自己是如此平靜:我再也不會因為任何一部珍稀書本的意外收獲而全身閃現奇異的光彩了。我再也不會因為坐在電影院看見一部未曾期待的電影超出期待而流下感動的眼淚了。我再也不會在深夜在使館區的路上跑步想起逝去的朋友們而呼吸哽咽了。困難讓我變成了一個無趣的成年人,而我唯余一些力氣向大海呼喚。
我一定會改。
……
大頭馬,泛90后,寫小說和劇本,擅長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和煞有介事地無所事事。出版有短篇小說集《謀殺電視機》《不暢銷小說寫作指南》,長篇小說《潛能者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