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地風云突變色 炸橋揮淚斷通途
陳效平,浙江寧波人,現為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浙江省網絡作家協會會員,榮獲中國民間文藝最高獎“山花獎”、浙江省民間文藝最高獎“映山紅獎”等。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陳效平故事集《地球隧道》入選"中國百年百部故事經典"。
1949年4月末的一個傍晚,雄偉的錢塘江大橋人車寂寂,一個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神色憂郁地沿著橋欄踽踽獨行。走到橋中央,他手撫欄桿,無限愛憐地喃喃自語道:“大橋啊大橋,我如何才能保住你。”
這個為錢江橋深深憂慮的中年男子,正是此橋的締造者茅以升。就在幾個小時前,他剛剛接到國民黨軍方發(fā)給他的密令——做好隨時炸毀錢江橋的準備。為此,茅以升坐立不安,獨自來到了錢江橋上。
茅以升是二十世紀中國最偉大的橋梁專家,是中國現代橋梁學的奠基人,他從小就和橋有著不解之緣。
1906年,茅以升剛滿十歲,那年端午節(jié),南京秦淮河里舉行龍舟比賽。一大早,茅以升就和小伙伴們擠到文德橋上去看熱鬧。沒過多久,茅以升突然覺得肚子疼,憋不住要拉稀,只得匆匆下橋去找?guī)傇趲紫拢吐犕饷孓Z隆一聲巨響,緊接著傳來一片慌亂的尖叫聲,他趕緊提上褲子奔出廁所,跑到秦淮河邊一瞧,天啊!剛才自己還站在上面的那座文德橋,因為受不住重壓,已經坍垮在滔滔的秦淮河中,擠在橋上的一百多人全部落水,大部分人當場溺斃,其中就包括那些和茅以升朝夕相處的小伙伴們。被打撈上來的尸體一具具面目全非,慘不忍睹。茅以升看到這令人毛骨悚然的場景,足足有兩個多月寢食不安,常在惡夢中驚醒,暗自哭泣。那時,在他幼小的心靈中就萌發(fā)了一個強烈的愿望——長大了要做個造橋人,造很多很多牢固漂亮的大橋。茅以升把這個想法告訴父親,父親慈愛地撫摸著他的頭,語重心長地說:“造好橋、造大橋必須要有文化,沒有文化的人是萬萬造不好橋的!”茅以升懂事地點了點頭。父親看他十分認真,又鼓勵道:“爸爸相信,將來你一定會成為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造橋人!”
從此,茅以升認真聽課努力學習,學業(yè)成績總是全年級第一。
立志要做一名優(yōu)秀的造橋人后,茅以升便對橋梁入了迷。只要見到橋,他一定會仔細觀察,橋上橋下里里外外看個明白。他還專門弄個小本本,把那些使自己感覺新鮮、印象深刻的橋連寫帶畫地記在本子上。后來到了北方,看到了趙州橋和盧溝橋等許多名橋,茅以升對中國古人造橋的本領敬佩不已。可是,相比之下,中國的近現代橋梁卻差強人意,尤其是到了現代,中國大地上一些能跑火車汽車的橋梁,毫無例外都是請外國人來設計并建造的。比如:哈爾濱的松花江大橋是俄國人設計建造的,蚌埠的淮河大橋是美國人修的,濟南的黃河大橋是德國人修的……茅以升握緊拳頭暗暗發(fā)誓,一定要造出中國人自己設計、自己施工的現代化大橋!
中學畢業(yè)后,茅以升被清華學堂官費保送到美國留學,1917年獲美國康奈爾大學土木專業(yè)工程碩士學位,并榮獲康奈爾大學優(yōu)秀研究生“斐蒂士”金質研究獎章。1921年獲美國卡內基梅隆大學工程學院工學博士學位。他的博士論文《橋梁衍架的次應力》被學界稱為茅氏定律。1921年,應恩師羅忠忱教授之邀,茅以升回國任母校交通大學唐山學校教授兼總務主任。以后又歷任南京大學的前身東南大學工部主任、河南工科大學校長、交通大學唐山學校校長、北洋工學院院長、國民黨政府交通部橋梁設計工程處處長等職。
學成歸國后,茅以升覺得實現兒時夢想的機會到了。他的頭一個目標,就是在擁有天下第一潮的錢塘江上,造一座現代化的公路、鐵路兩用大橋。
為使浙贛鐵路和蕭甬鐵路與滬杭鐵路銜接,1933年,當時的浙江省建設廳長曾養(yǎng)甫提出在錢塘江上造座橋。建橋計劃呈報后獲準,曾養(yǎng)甫請外國工程師來設計造橋方案。美國橋梁專家華德爾設計了一座鐵路、公路和人行道并行的“綜合橋”,造價是758萬銀元。曾養(yǎng)甫認為造價太高,就把目光轉向了中國橋梁專家,他說:“中國的事,還是讓中國人來辦吧!”最終,他決定聘請時任北洋大學教授的茅以升負責造橋。茅以升親臨現場勘察,設計出了一座長1453米、寬9.1米、高71米的上下雙層鋼結構桁梁橋。而造這座鐵路、公路兩用橋只需510萬銀元(當時合163萬美元)。于是,曾養(yǎng)甫親自出馬,四處籌措造橋資金。可是,當時許多人都不相信中國人能造出這樣高難度的現代化橋梁。無奈之下,曾養(yǎng)甫在與銀行和相關部門打交道時只能抬出外國招牌,謊稱建橋方案是華德爾設計的,我們在他的方案上略做了些修改。靠著這個障眼法,終于七拼八湊籌集了造橋資金。
相比于籌措造橋資金所遇到的困難,建造錢塘江大橋面臨的技術難題更艱巨、更復雜。茅以升為此殫精竭慮,費盡了心血。
洶涌的錢塘江大潮和上游頻繁的洪水沖刷,使錢塘江的水文條件極其復雜,在這樣的江中建橋難比登天。茅以升遇到的第一個難題是打樁。按設計,要在40多米厚的江底流沙層的9個橋墩位置打下1440根木樁,這木樁打輕了下不去,打重了就會斷。茅以升從澆花的水壺中受到啟發(fā),采用抽取江水并對水加以高壓再射向流沙層的“射水法”,沖去沙泥形成深洞再打樁,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木樁打成后,還要把一只只巨大的混凝土箱體口朝下沉入江底,再用高壓壓出箱里的水,工人們就在箱里施工,在箱里的木樁間澆上混凝土,做成九個橋墩的基座。這時茅以升又遇到困難了。按國外的施工,每只沉箱只要用3噸重的錨就能固定住,可是,錢塘江那舉世聞名的大潮潮起潮落形成江流使3噸重的錨根本無法固定住沉箱,直到把錨加到10噸重才把沉箱穩(wěn)穩(wěn)地固定在江底。到了要架橋梁時,茅以升又因地制宜,巧妙地利用潮起潮落形成的水位差。他把預先焊接好的鋼梁置于大船之上,在漲潮時把置著鋼梁的大船開到兩個橋墩之間,等到退潮水位降低,橋梁就落在橋墩之上了。憑借這些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舉措,茅以升和工人們僅用了925天就完成了全部施工。
錢塘江大橋的建成,在中國橋梁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它使天塹變通途,把滬杭鐵路和浙贛鐵路連成一體,大大方便了南北兩地人員和物資往來。錢江橋凝聚著無數炎黃子孫殷切的期盼,它是中華兒女發(fā)自內心的驕傲。
然而,從1937年9月26日誕生那天起,錢塘江大橋就和多災多難的中華民族一樣,命運多舛歷盡坎坷,充滿了令人動容的悲壯。
通車那天,錢江橋上既沒有鮮花,也沒有掌聲,更沒有歡慶的鼓樂和鞭炮。籠罩在大橋上空的,是黑壓壓的戰(zhàn)云,從橋上通過的,是一列列滿載傷兵和難民的火車。據粗略統(tǒng)計,在錢塘江大橋開通的89天中,先后有一百多萬軍民經由此橋從北方撤往南方,從橋上通過的戰(zhàn)略物資更是不計其數。與此同時,錢江橋還向上海運送了大批援兵和彈藥,極大地支援了正在進行中的淞滬會戰(zhàn)。可以這么說,在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新生的錢塘江大橋為抵御日寇保家衛(wèi)國做出了巨大貢獻。在那些燃燒著血與火的日子里,它是一座生命的橋,一座希望的橋,一座從黑暗走向光明的橋。
令人扼腕的是,錢塘江大橋落成之初,國民政府就下達了做好炸橋準備的密令。因為“七七盧溝橋事變”后,抗日戰(zhàn)爭全面打響,由于敵我力量對比懸殊,到了9月末,日寇已侵占中國北方大部分領土,首都南京岌岌可危。按照戰(zhàn)爭的發(fā)展形勢,侵略者的鐵蹄逼近杭州是早晚的事。為了阻止敵人迅速南侵,也為了避免錢江橋落到鬼子手里后被他們利用,國民政府決定炸橋。
錢塘江大橋是茅以升嘔心瀝血的杰作,他把大橋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寶貴,但是,為了抗戰(zhàn)的需要,他毫不猶豫地執(zhí)行炸橋任務。
接到炸橋命令后,茅以升展開設計圖,把錢塘江大橋的所有致命點一一標識出來,然后對炸藥的用量做了精確計算,精心設計了炸橋的最佳方案。當毀橋的炸藥運來后,茅以升親臨大橋,熟門熟路地指揮士兵將炸藥埋放在敵人最難修復,將來自己又能很快修復的關鍵部位(即毀掉一小段,癱瘓整座橋的地方)。因為,茅以升堅信抗戰(zhàn)必勝,堅信這炸毀的大橋必定有重新修復的時候。在茅以升的指揮下,工兵連夜將炸藥貯放在橋墩和五孔鋼梁的桿件上。
12月23日下午5點,茅以升神情凝重地站在位于錢江橋南岸的辦公室,通過窗戶已能遙遙望見愈來愈近的日本膏藥旗,這時他才含著眼淚下達炸毀橋梁的命令。隨著“轟隆”一聲巨響,一股濃重的黑煙騰空而起,耗資160多萬美元、修建近三年的錢塘江大橋斷裂了,成為一座廢橋……茅以升閉上了眼睛,淚水奪眶而出。后來他這樣描述自己當時的心情——就像親手把自己的兒子活活掐死!在撤離辦公室之前,茅以升潑墨揮毫,悲憤地寫下了“抗戰(zhàn)必勝,此橋必復!”八個大字。同時他還賦詩一首:斗地風云突變色,炸橋揮淚斷通途,五行缺火真來火,不復原橋不丈夫!
此后,茅以升帶著家屬退往大后方,在整整八年的顛沛流離中,他幾乎變賣了所有值錢的家當,但凡是跟建造錢江橋有關的圖紙、資料都完整無缺地保存著,牢牢帶在身邊。
杭州淪陷后,日軍開始修復錢塘江大橋。大批頂尖的日本橋梁專家匯聚杭州,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折騰了將近七年時間,到1944年大橋才勉強開通。為阻擋日寇南進,抗日游擊隊想方設法破壞其交通線,在1944年和1945年又兩次炸毀了錢塘江大橋。
1945年8月抗戰(zhàn)勝利,茅以升迅速返回杭州,回到了大橋工地。隨后,他和技術員、建橋工人一起夜以繼日地投入到修復錢江橋的工作。僅僅過了一年,修復就順利完成,一座嶄新的錢塘江大橋浴火重生,像一道瑰麗的彩虹又橫跨在錢塘江上。茅以升實現了自己“此橋必復”的誓言,心情無比激動。
早在建橋之初,就有一位朋友跟茅以升開玩笑,說錢是金字旁,塘是土字旁,江是水字旁,橋是木字旁,錢塘江大橋五行占了四行,金、土、水、木都有了,獨缺一個“火”。沒想到缺火來火,第二次通車不到三年,錢江橋再度面臨被炸毀的危險。
這次,茅以升不想執(zhí)行國民黨軍方的命令,他要竭盡全力保護錢江橋,把它完好地留給即將誕生的新中國,讓它為人民服務,為百廢待舉的新中國建設事業(yè)作貢獻。因為,茅以升對國民黨政權的腐敗已深惡痛絕,他越來越堅信,只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只有共產黨才能振興中國!現在,國民黨反動派螳臂當車,妄圖用炸毀錢江橋來阻止人民解放軍南下的步伐,茅以升豈能助紂為虐。
可是,茅以升身邊遍布國民黨軍警特務,他勢單力孤,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安全尚且朝不保夕,又如何保護錢塘江大橋呢?
從錢塘江大橋回到家里,茅以升一直苦苦尋思保橋的方案。那天晚上,茅家書房的燈徹夜亮著。茅以升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在繚繞的煙霧中,他來來回回地踱著步,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凝重、越來越焦慮。
這時,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茅以升夫人戴傳蕙披著睡衣走了進來。
“以升,你一夜沒睡啊?”戴傳蕙關切地問。
茅以升用手拍拍額頭,嘆道:“哎,睡不著呀。”
“還在為錢江橋糾心么?”戴傳蕙壓低聲音問。
茅以升“嗯”了一聲。
“想到保橋的好辦法了嗎?”戴傳蕙繼續(xù)問。
“暫時還沒想出穩(wěn)妥的辦法。”茅以升雙眉緊蹙,“要保住錢江橋,必須跟中共地下黨取得聯系,尋求他們的幫助。”
戴傳蕙沏了一杯綠茶,遞給丈夫,說道:“下午軍統(tǒng)派人來,說請我們做好撤往臺灣的準備。”
茅以升搖搖頭,斬釘截鐵地說:“臺灣我是絕不會去的!我要留下來為新中國造橋,造好多現代化的大橋!”說著,他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依舊黑沉沉的,但東方已露出熹微的晨光,這晨光正逐漸擴散,逐漸明亮,要不了多久,一輪燦爛的紅日就將噴薄而出。
“以升,我支持你!”戴傳蕙走到丈夫身邊,握住他的手,堅定地說。
茅以升扭轉頭,深情地注視著妻子,一字一頓地說:“好!咱們齊心協力,共同把這黎明前的黑暗熬過去!”
戴傳蕙鄭重地點點頭,夫妻倆緊緊依偎在了一起。
正當茅以升為錢江橋的安危憂心如焚時,中共杭州地下黨通過鐵路工人跟他取得了聯系,開始秘密協商保護大橋的辦法。經過反復醞釀,一個穩(wěn)妥可行的方案出爐了。
首先,杭州地下黨安排新四軍金蕭支隊想盡一切辦法,暗中保護茅以升及其家人的安全。接著,茅以升向國民黨軍方呈送了一份能把錢江橋炸得萬劫不復的炸橋方案。國民黨軍方對這個方案非常滿意,誤以為他對黨國赤膽忠心,因而放松了對他的警惕,這為杭州地下黨開展護橋行動提供了極大的便利。然后,地下黨派遣曾任麗水專員、后來加入中共地下黨的余森文去國民黨內部斡旋。余森文瞄準了負責炸橋操作的工兵營長,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反復做他的思想工作,終于把他爭取了過來。
炸橋當天,在中共杭州地下黨的暗中協調下,茅以升和工兵營長一唱一和,演了一出精彩的雙簧。他們將炸藥大幅削減,又用極其巧妙的障眼法,把放置在橋梁關鍵部位的炸藥引信全部掐斷。就這樣,當炸藥被引爆后,只炸毀了南面引橋附近的一段鐵軌,在橋面上炸出一個窟窿。
得知炸橋結果后,指揮炸橋的國民黨軍方首腦暴跳如雷,勒令重新安置炸藥,重新起爆。但這個時候,人民解放軍21軍63師已逼近錢塘江大橋,工兵營望風而逃,登時作鳥獸散了。
為了最大限度地保護錢江橋,解放軍在攻取該橋的戰(zhàn)斗中沒有使用火炮,而是采用機槍、步槍等輕武器,對敵人進行警告性射擊,最終只在大橋南岸的建筑物上留下一些槍眼。
當火紅的朝陽從東方冉冉升起時,一隊隊人民解放軍迎著燦爛的曙光,雄赳赳氣昂昂跨過了錢塘江大橋。
太陽越升越高,照亮了剛剛解放的杭州城,也照亮了中華民族走向新生,走向繁榮富強的康莊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