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個子扎西和他的短篇小說
扎西一米八五,185斤,走起來像座小山丘在移動。
扎西是黑的。黑的皮膚配著一副黑框眼鏡,厚嘴唇經常關閉著。黑而沉默的扎西,像一頭熊。
扎西是我魯院的同學。
扎西在“魯三十三”開學典禮上作為學員代表去發言。班主任張俊平老師說:“我盡管提前就看過扎西的發言稿,但我還是一個字都沒有聽清楚。”
扎西在“魯三十三”的聯歡晚會上表演了一個節目,小組集體朗誦。其他同學用方言,他用藏語。輪到他,他矗立在話筒前,面無表情或者說表情嚴肅地用我們即使聽得清楚也聽不明白的語言朗誦了一大段。這無疑是具有喜劇效果的,同學們都大笑。
說漢語的扎西和說藏語的扎西,在我們聽來,有什么區別呢?
扎西是有距離的扎西。
扎西面前有一塊玻璃。你伸手過去,以為觸摸到了他,其實摸到的是玻璃。
但是,有時候扎西會自己推開這塊玻璃。比如,他在說到成都的時候,在說到小說的時候。
扎西在成都上的大學。把最漂亮的青春時間丟在成都的扎西,對成都有無原則的喜愛。他說,成都的東西好吃,隨便什么都是好吃的。我不知道他吃過成都的折耳根沒有,涼拌折耳根,不知道吃過涼拌折耳根的他,還會不會堅持“成都的東西好吃,隨便什么都是好吃的”。
小說是扎西的話匣子。除了唱歌,也只有小說這個話題可以讓扎西連續說上3分鐘的話。不說話的扎西,在干嗎呢?在想他的小說或者寫他的小說吧。
扎西在《青海日報》藏編部當編輯。當編輯的扎西寫著短篇小說。
寫短篇小說之前,扎西寫長篇小說,寫長篇小說之前,扎西寫詩歌。因此有了一個完整的比較,而最終將短篇小說作為自己寫作的主業。
關于選擇什么文體作為自己的寫作主業,就像一個人是喜歡吃辣的還是喜歡吃甜的一樣,帶著個人身體與情緒的偏好。或者一個俠士是喜歡使劍還是使刀,是他自己是否稱手的問題。
我問過扎西,為什么會喜歡寫小說?
他說,小說的無限可能性使我著迷。
那又為什么是短篇小說呢?
扎西說,“我覺得目前的我適合寫短篇。比起長篇,短篇小說可能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個片段,也可能是突發的一個奇想,或者兩個陌生人的交談也可能給你寫短篇的靈感。每當我去某個藏區,那種散落在大山深處的村莊也好,草原上的牧人家也罷,我好奇地發現,它們都像一個個精致的短篇小說,它們之間有聯系,可是這種聯系又比較模糊、獨立。這種奇特的感覺特別有吸引力,也是促使我寫短篇小說的一個理由。”
這是扎西的短篇小說審美規范。
這就像他小時候在他的故鄉收獲了一堆林檎,他可以把它們盛放在籃子里,也可以堆到墻角,但是他選擇把它們盛放到一個潔白的瓷碗里。他的選擇自有他的道理,白的瓷碗和紅的林檎畢竟有一種色彩的相得益彰。
扎西的短篇小說,字數大多在5000—10000字之間。這跟作者的節制有關。扎西沒有一種恨不得把話說完的心情,像他平常沉默的樣子,他認為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說完反而沒有力量。可是看完他的小說你并不覺得短。這跟作者不講故事有關系。講故事的小說,讀者跟著故事走,字數被包含在故事里,讀者失去對字數的判斷,腦子里只有故事。故事好,小說則短;故事差,小說則長。在講故事的小說里,字數的意義已經迷失在故事里。扎西的短篇小說,文字的意義與數量是平行線的關系,文字的意義與數量呈現一種均衡。
可是在扎西沒有故事的短篇小說里,小說讀完,人卻還在小說里陷著。這種“陷”,是一種氛圍,一種情緒,一種氣息。就像,你聞了一朵薔薇的香味,你的鼻子離開了那朵薔薇,可是薔薇已經把它的氣味留在了你的鼻子里。
而這種“陷”,又正是和扎西自己對短篇小說的藝術追求是一致的。
扎西的短篇小說,力圖呈現一種生活或者生命的狀態,而非過程,非結果。他像一個手拿剪子的人,“咔嚓”一下剪掉生活這襲長袍的一角,告訴你它的花紋、它的質地、它的顏色,而關于這件袍子的整體模樣,他偏偏不說。
他的短篇小說,開頭不像是開頭,結尾也不像是結尾。開頭像被掐掉過,結尾仿佛沒有結束。他喜歡從一個故事的中間開始敘述,而結局也總是交給讀者去完成。他無意于故事的完整,也不屑于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
他的短篇小說,著迷于捕捉一個人或者一群人懸浮的情緒、抽象的思想,像空氣一樣存在于一個人身上或一群人身上的場。
比如《小鎮事件》,截取的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個片段;《阿媽卡姆家的母牛》,是某個人人生的一個側面;《雨衣》,呈現人物某一段時間的心情與愿望;《懷念一只叫扎西的狗》,表達的是困擾人物的一種情緒;而《爺爺是我的前世》,則干脆就是一個空曠的意味。
這些這么縹緲的內容,居然能在扎西的小說里站穩了腳,實在得益于扎西的語言。作為曾經并且現在仍然用藏語寫詩的詩歌作者,作為同時使用漢語和藏語寫作的藏族作家,由于他腦子里有詩歌的語言系統,并且深諳漢語和藏語的組合方式,這使得扎西像偷窺了語言天機的人,任何平凡的意思從他嘴巴里組詞成句走出來,都令人驚訝和驚嘆。扎西的語言,有飛翔和輕盈之姿,有令人意外的準確,還有潛伏的詩意,這些特點,幫助了扎西,使他在描繪那些看起來無色無味無形的意味時,輕松而容易。
讀扎西的短篇小說,就像跟隨一條河流,你只需順流而下。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三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