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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18年第7期|林森:海島奇事錄
    來源:《長江文藝》2018年第7期 | 林森  2018年07月12日07:43

    林森

    導讀:

    本文由三個故事連綴成篇:年節燃放迎春煙花引出兄弟抗日復仇;國外來客認親,牽來出海人的一段奇遇;而為治病尋找海棠油之旅則帶出了一位神秘的棺材鋪老板。三個短篇三件異事,講述少為人知的“海島奇談”。

    斷墻春夜

    春天需要等,需要迎,需要撒開光亮、散播氣味、爆出聲響,讓它的到來充滿儀式感。大年三十的午夜,家家戶戶都會在凌晨鐘聲響起之后,燃放煙花、鞭炮,把春天接回院子,迎到眼前,握在手上。每到那時,轟鳴的鞭炮聲便會壓住電視機上“春晚”的歡叫,也壓住玩牌人的喧鬧。臨近午夜,我把早就備好的煙花抱出院子,四歲的小侄女姍姍跟出來,她以為我現在就要燃放。姍姍說:“叔叔,叔叔,這煙花飛得高不高?”我說:“等會兒點了,你看看高不高。”這盒煙花被我堆放在一堵半米高的斷墻上。姍姍說:“叔叔,為什么要放墻上啊?”我想起每年父親都要交代我要把煙花擱在斷墻上,卻沒想過為什么,只好說:“放高一些,煙花就飛得高。” 姍姍又問:“叔叔,這是誰家的斷墻?我們家的嗎?”我有點愣,伸手摸摸她的臉,不遠處的海風吹上岸來,吹過椰樹和木麻黃,吹過她細嫩的臉。這堵墻是頹敗的,墻內是一個院子,荒草茂盛,即便在這寒冷之夜,也爆發著猛烈的生機。

    姍姍拉拉身上衣服,頭縮進衣領里去,哆嗦著,跳回我們家的院子里,跑去圍著看電視。電視上有歌舞,她也隨著跳。一位歌手在唱一首家國團圓之歌,高亢的歌聲、可以被預知的旋律、整齊劃一的舞蹈,都說明這是一首“壓軸之歌”。父親悶著頭,坐在院子里抽煙,煙頭一閃一閃的,臉色卻越來越深。村人都這樣,長期勞作,不是出海就是下田,臉成了褐色,可以吸走各種光。每年的迎春,都是父親去點的煙花和鞭炮——無論他是在誰家喝酒,或是在小賣部玩撲克牌,都會提前半個小時回來,一邊抽煙,一邊迎春。我拉過一張椅子坐下,雖然是海南島上,可正值春天來臨前的冬夜,村子又靠近海邊,風涼刺骨,父親噴出來的煙氣,很快就滲入黑夜。我說:“爸,剛才姍姍問我那堵墻是不是我們家的?我搞不太清……”父親打了一個哈欠:“這事啊,我知道一些,可我小時候,也沒見過那家人了。想知道清楚一點,去問你爺爺。”他嘴巴朝大廳里扁了扁,爺爺正在沙發上昏睡,一頂帽子遮住他的臉。迎春也是爺爺一定要參加的事,不做完這件事,他沒法安心地睡到他那張床上。

    我走到沙發邊上,拍拍爺爺的肩膀:“爺爺,起來了,要迎春了?!?/p>

    帽子被揭開,爺爺的臉露出來,我有點恍惚——幾乎跟父親的臉一模一樣,只不過黑褐色更深了,一年年迎春又一年年走向深冬,我在一剎那,看到了父親的未來,也看到了我的未來。爺爺把帽子戴好——帽子幾乎成了他的標簽,可能只有睡覺的時候,才拿下來。爺爺說:“快到時間了?”我說:“快到了。”爺爺說:“擺好了?”我說:“擺好了?!睜敔斢终f:“擺在斷墻上?”我說:“擺在斷墻上?!睜敔旤c點頭,再次扶了扶他的帽子,迎接春天,得鄭重其事,不能馬虎眼。我說:“爺爺,姍姍問我們家院子外那堵墻是誰家的,爸爸說你最清楚。”我兒時便已荒廢的斷墻,曾是我和伙伴們無數次玩耍的園地,我們在那里抓過螞蟻、捏過毛毛蟲,也烤過地瓜和老鼠肉,可我從未想過、問過這個院子的所屬。它自我記事起就已經荒廢,它還要繼續荒廢下去。爺爺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站起來,走到我們的院子里,也拉著一張椅子坐下,他的坐姿是筆直的。父親和爺爺的風格則不太一樣,父親癱軟著身體,把頭縮進層層的煙氣里。

    爺爺扭頭看父親:“我以前沒跟你講過?”

    父親說:“你講過,我記得呢,不過,你來講,清楚些。”

    我也坐下來,爺孫三代坐在一起。一二三,一二三,春來了,春走了,春又來了。

    爺爺說:“斷墻這家人,往前數三代,跟我們同宗的。跟我同輩的是兩兄弟,我得叫堂兄的。可惜,到了他們這一輩,后面就再沒人了?!?/p>

    “絕后了?”我問。

    “可能吧!誰知道呢!那哥哥是厲害的人物,早些年,讀過幾本舊書的,也寫得一手好詩詞,你還記得我們村廟的對聯嗎?就是他當年的手筆,你還記得嗎?”

    “……記不太清楚了……”

    “唉……全忘了,你們!全忘了,沒人記得。他后來當了兵,那是兵荒馬亂的年代,日本人來海南島的時候,他帶著兵,跟日本人干得你死我活的。日本人最初貪圖海南島上的礦產,入島后,燒殺搶掠,那叫悲慘啊。據說他當年隨身帶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句話,勉勵自己奮力殺敵。那句話是什么,我們不清楚,有些日本人倒先知道了,對他的懸賞很高。他多次陷入危險,卻都化解了。當時日本兵一來掃蕩,那是一個村一個村連鍋端啊,有些村子挖了大坑,把人全都趕緊去,活埋。還有更殘忍的,日本兵列好隊,帶刺刀的槍齊齊豎起,把那些幾歲的小孩往空中一拋,掉落下來,被那些刺刀刺穿……”爺爺有點講不下去,他扶了扶帽子,讓自己鎮定下來。

    “我們海南多少女人被日本兵抓去,那叫一個慘,死得慘,活下來的,也慘。那哥哥帶著他的兵,給日本人添了很多麻煩。他懂兵法的,常被偷襲的日本兵對他恨到骨頭里,一直想把他剜了。他躲過了很多次追殺,卻還是被抓住了。說起來,我們自己人不爭氣,丟臉,有人出賣了他。出賣了他的,還是我們村里的人。為了一點點利益,把他給賣了。那年他腿上有傷,悄悄回到我們村里養傷,村人敬他是英雄,都把這事藏著。但有人去找到日本兵告密,帶來了人,把村子包圍了……”

    “告密的是誰?”我急切地問。

    “你記得我們村西邊也有一間破房子嗎?現在長滿雜草了,就是漢奸的房子,也壞了多年了。村子被包圍之前,村里人把那營長轉移到船上,躲到別處去了。日本兵放出風聲,說若是多少天內找不到他,就會在海邊沙灘上,挖一個大沙坑,把全村人全埋進去。他見不得全村人因他而死,劃著船就回來了。在村外的沙灘那,日本人當著全村人的面,把他殺了。當時我不過十歲,可我永遠記得那場面。日本人讓全村人看著,以長刀刺入他的肚子,用力一劃,腸子、鮮血,流了一地。有些日本兵還上前,把海邊帶著鹽分的沙子就往他的肚子里面塞。那慘叫聲……我現在想起……都還在耳邊。他是英雄,也忍不住要慘叫啊。日本人是要給我們下馬威。他死之后,日本人也不給他留全尸,讓那漢奸劃船離岸好幾里外,把尸體拋入水中,喂了魚蝦。日本人從我們村里走后,漢奸也跟著走了。村人曾劃船去海里找尋,大海茫茫,尸骨沒找到?!?/p>

    父親伸手把煙頭往地上一丟,腳底踩上,碾了幾碾。

    “他死后,他弟弟開始了復仇。他最恨的,是那個漢奸。他弟弟就在這個院子里,磨著他的刀,他把刀磨得亮光閃閃。他時常出去找,都是失望而歸。他老在院子里悶著頭磨刀,我就給他打過水,水滴到已經磨得亮光閃閃的刀背上,打滑、閃開了。那把刀太鋒利了,隨便刺中一個人,肯定會像切豆腐。他不止磨一把刀,還磨了一把短的匕首。他用布把磨好的刀和匕首包好,隨時都帶在身上。哥哥死后,他家只剩他一個,有人給他介紹女的,他只是搖搖頭,說沒到時候。日本人投降,從海南島撤退以后,那個漢奸也跟著消失了,他的仇更沒法報了。好幾年里,他悶悶不樂,村里人怎么勸,他也放不下這件事。那漢奸躲起來了,怎么找???他不管,他整天把刀背在身上,出去打聽。后來,他不知道從哪里打聽來的消息,說那漢奸早已隨一些船,逃往泰國去了?!?/p>

    “知道這個消息之后,他倒不怎么急了。他臉上放松了下來,我記得,他還笑了。打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是深冬了,他回到了村子里。村人好心,知道他這些年一心奔波,身無分文,都各自拿來一些吃的送他,讓他過一個好年。我給他送過兩條魚,他煮出白色的魚湯,香得很。那是他哥哥死了之后,他在村里待得最長的一段時間。他不慌不忙,村人也松了口氣,說他總算要重新活過來了,要不然他家可就絕后了。他在春節前,拿著一些哥哥的遺物,立了一座沒有尸骨的墳。村人自發買來鞭炮,在墳墓前轟炸,海邊吹過來的風很大,把人都刮倒了。那年的迎春夜,也像今晚,很冷的,海風大,哪擋得住。我跟他喝著魚湯,灌了幾碗米酒,他拉著我的手,說他要出遠門去了,以后能不能回來,不好說。要是回來,說明他大仇得報;要是不回來,那就是他還在找著那個仇人,或者他反被仇人殺了。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講話,就只聽他說,他拍拍我的肩膀,說,以后過年了,迎春了,他家里空蕩蕩的,也幫他迎一迎。”

    “那年春節后,他就離開了。幾十年了,再沒回來,他是去泰國追殺仇人去了。那么多年了,也不知道他找到仇人沒有?可能永遠找不到;可能找到了,他反被殺了……誰知道呢?他走了之后,家里空了,之前的好些年里,村人還幫著去打掃、維修,心想他可能某一天會回來,仍舊會有一間房子等著他。后來,就顧不上了,我們村靠著海邊,臺風多,有一年橫掃而過,那房子倒塌了。這么些年下來,只剩下這一截斷墻了。院子里長滿了草,我起先去鋤掉一些,后來也就算了,人哪硬得過草啊?草鋪天蓋地而來,比墻還高了。我老想起他跟我喝著米酒和魚湯的事。從那時候起,我們家迎春,都少不了幫他也迎一迎。以前困難,在他院子里點支線香也就是了,現在日子好了,又是轟炸鞭炮,又是燃放煙花。他在別的國家,到底活了多久呢?這些年,我們村、附近村也有不少華僑從東南亞回來,去打聽,沒人聽說過他?,F在啊,每到迎春,我都得等著,就是記得當日的事。我讓你爸每次迎春之時,都把鞭炮掛在斷墻那,是想,我們家迎春了,他們家也得迎春的啊——就一起迎了。他一心想著報仇,去國離鄉,也許這一脈算是絕了后了。但我們得記得,有我們家迎春的一天,他們家的院墻內,也會有鞭炮,也會有煙花……”

    我終于知道,為什么每次迎春,父親都要提前半個小時準備;而爺爺,總要一個晚上等著——原來,他們都有著自己的承諾。我還以為,煙花擺在斷墻上,是為了沖得更高,原來并非如此。

    此時,爺爺、父親和我,三張面孔,都在等待著最后時刻的到來。漁村里總是有些人忍不住在零點鐘聲敲響之前,就燃起鞭炮,對于他們來講,迎春是需要搶的,誰快一步,誰就能把春天搶先請到自家庭院,讓全年吉祥如意。漁村里,鞭炮聲噼里啪啦,一些煙花閃在夜空之中。電視里,正倒計時,一片盛世的歡騰和嘶喊,五顏六色溢滿了電視機熒屏。

    姍姍跑出來:“叔叔,是不是要點煙花了?”

    爺爺笑了:“你怕不怕???要捂住耳朵!”

    “我才不怕,我才不要捂住。”

    爺爺笑了,左手摸摸她的頭,右手朝我父親伸出:“打火機給我,今晚迎春,我來點?!?/p>

    父親一愣,遞出打火機。爺爺整整衣衫,扶了扶帽子,直著腰板走出我們的院子,父親、我、侄女跟在他身后,四代人,準備一起迎春。家里其他人,或圍在電視機面前,或仍舊打著牌、聊著天。爺爺走向夜色中的斷墻,一點火星從打火機上亮起,海風正面吹來,熄了。右掌張開,擋住風,左手拇指再打,火光亮起,爺爺慢慢地把打火機移向那盒煙花。爺爺轉身往回走,他身后,煙花劃破長空,在半空炸開,星星點點散開、灑落。

    小侄女尖叫起來了。

    爺爺返回大廳內,坐在沙發上,看著家里人打牌。

    電視機上的呼喊聲和全村適時響起的鞭炮聲交融在一起。

    父親站起身,沒回院子,他穿過小巷,往村里的小賣部去了,他和那些難得回來的在外做生意的村里人有很多話要說——他甚至會小賭一把。小侄女叫喊幾聲,又跑到電視機面前,隨著歌舞扭動身子。只有我看著煙花一次次躥空而起——看到的也不是煙花,是當年那在院子里打磨得光亮的刀子,一次次劃破夜空。此起彼伏的聲音、光亮、煙氣,溢滿整個漁村,又被海風一點點吹散。等到全村迎春的節奏停歇下來,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后了。

    大廳的沙發上,爺爺坐著就睡著了,帽子仍戴在他的頭上。

    ——他戴著帽子,莊嚴地睡在我們剛剛迎來的春天里。

    認親記

    “他說,他是來認親的。”

    ——菊霞聽了一會兒,說出了這句話。菊霞本是N國女人,當年因為種種因緣,嫁到這個漁村已經快三十年了,早就學會了村里的方言,可能因為太多年沒說N國話了,她聽得有些吃力,但總算是把這位N國來客的來意聽清楚了。上午陳樹安還在縣里開著一個會,接到家里電話,就匆匆趕回漁村。電話里說有人找上門來了,尋他的父親陳大英——來人拿著一張紙,寫著他們家的地址。從會場趕回村里,才發現,來的是一個N國男人,感覺年紀比陳樹安大一些。村里漁民長年出海,有時也會因為臺風、洋流等情況,在N國的海邊登岸,有時海上和N國漁民相逢,也會比劃著交談兩句,也有些人懂得些簡單的N國話,但真要和眼前這位來客交流就傻眼了。比劃了一個小時,有人想起菊霞不是來自N國的女人嗎,便去找她。她已去鎮上趕集,村里有青年騎車風一般把她載回來,她總算翻譯出了這個男人的來意。

    菊霞還說:“他說,他爸是陳大英,他是來認祖尋親的。”

    陳樹安一聽,腦子就炸了:N國,尋親,父親的另一個兒子……他可從來沒聽過父親提起過相關的事。父親是老漁民,從海南島西部的漁村出發,廣袤的大海都是他尋食的地方,他是去過N國的。在陸地上,國家的界線很清晰,但茫茫大海上,有時并沒有那么界線分明,人情有時也沒有那么界線分明。很多年里,漁民海上相逢,倒是有很多互相交換物品的事情發生——海上生活,面對的共同敵人,其實是那一片永遠深不可測的大海。多年的海上生涯,父親和村里不少漁民,都在N國的海邊停靠過,但要說他在那里有留下自己的另一個兄弟,這事……有點蹊蹺。七年前的冬天,父親在一場海風的吹拂下,摔了一跤,住院治療,最后還是過世了,他死前很多天里,交代過很多不放心的事,甚至要求給他燒去一條紙糊的漁船,唯有留下異國骨肉這事,一句沒提??申悩浒苍偌毧囱矍斑@個男人時,心里一陣苦笑,這人恐怕還真是自己的兄弟。

    這個男人很黑,那張臉干瘦干瘦,長得跟父親很像——陳樹安記憶中的陳大英,以年輕一些的面貌,出現在眼前。不僅僅跟父親,跟自己也很像,自己在縣里文化部門當干部,閑日子過慣了,沒這么黑這么瘦,可自己的臉有百分之六七十跟這個男人是重疊的。陳樹安只能伸出手,跟眼前這位“兄弟”握了握。菊霞又嘰里呱啦問了幾句,那男人嘰里呱啦地回了幾句,菊霞轉過頭對村里人說:“他說他隨母姓,姓胡,但他知道父親在中國姓陳。他說,他母親兩年前過世了,過世之前給他留了話,也留了一張紙條,寫著我們漁村的地址,讓他來找他父親,幫母親完成心愿。他一直猶豫要不要來,就拖拉了兩年,這半年來他老夢見母親對著他哭,覺得可能是母親在怪罪他,他才千方百計找了過來?!本障加指值苷f了幾句,他掏出一個錢包,打開后,從里面取出一個透明袋子,袋子里取出一張發黃、發皺的紙條,紙條被遞給陳樹安。

    “廣東省海南行政公署某某縣某某公社某某村”,很顯然,這是海南建省之前,還隸屬于廣東省管轄時候的地址,半個巴掌大的紙,皺巴巴,字也皺巴巴——要慶幸的是,幾十年過去,世事變遷,這個村名還在。在陳樹安殘存的記憶里,這確實像父親掌舵的手寫出來的字。陳樹安苦笑,不知道以前沉默、話少,永遠只對著一艘船、一片海有興趣的父親,怎么忽然就在生命中多出了一個分叉?對陳樹安來講,多出這么一位異國兄弟,倒也沒什么不好,可是,可是,關鍵是父親臨死前并沒有提過這事,如何能代替他做主?父親到底想不想讓這位兒子認祖歸宗啊?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是,母親還在,得怎么跟她商量這事?可不商量也不行了。自家院子里,圍滿了漁村里的人,都是來看熱鬧的,八十多歲的母親也在一旁等著呢——她手足無措,等著兒子陳樹安的決斷。

    陳樹安走到母親面前:“媽,我看,像真的……”母親故作鎮定:“我看也像,你說若不是真的,人家跨國跨海過來找什么找?老陳,藏得夠深??!”陳樹安說:“媽,其實,現在也很方便,是不是兄弟,去醫院,拿他的DNA和我的DNA一比對,就清楚了……”母親揮揮手:“比對啥A啊比對,還用比對?他那張臉,跟你爸、跟你,都像月餅一樣,摁著模子出來的。你爸啊,嘴巴緊哦,走了也不提一嘴……”陳樹安苦笑:“我猜我爸也不一定知道有過這么一個兒子。媽,我看我這位兄弟,年紀比我還大,估計有他的時候,您還沒跟我爸結婚呢,也別怪他了?!蹦赣H搖搖頭:“我這么老的人了,哪怪這個,就是沒聽他提過,有些突然……他外國來的,我們不能丟了自家臉,不能丟了中國人的臉?!蹦赣H說著說著,就鎮定起來了,她招招手,問:“菊霞,你問問他,他這次來尋親,是想做什么?是不是有什么困難,需我們家幫一幫?”

    菊霞又跟胡兄弟說起了N國話,多年未講N國話的菊霞,在剛開始的卡殼過去之后,講得越來越順溜了。菊霞問清楚后,說:“胡兄弟說了,他沒有什么困難,就是他母親臨死前交代他的事,讓他來認認祖宗,認完了,他就回去……”母親一聽,豪氣了:“既然都找來了,哪能空手走……大家看看,他那張臉,是我們陳家的人,錯不了。那么遠跨海找來,我們拒絕了,也太沒人情了。老陳當年沒交代什么話,可我幫他做主了,這個兒子,我們認了。菊霞,你跟他說說,既然要認祖歸宗,就得按我們這邊的規矩來,什么規矩,我也搞不懂,得請師傅來問一問,看怎么走這個章程。”菊霞像是娘家來人了,興高采烈地跟胡兄弟翻譯。

    胡兄弟很激動,對著“母親”就要跪下。

    她把他扶?。骸艾F在不興這個,不興這個?!?/p>

    當天,菊霞就一直陪著胡兄弟和陳樹安的母親,當他們的翻譯。陳樹安的母親,自然是把老陳的一些往事說給胡兄弟聽,并打聽一些他和他母親的事情。陳樹安沒閑下來,按照母親的指示,他到周邊村子打聽“懂規矩”的師傅,看怎么安排胡兄弟在祖屋認祖歸宗的儀式。祖屋不僅僅是自家的,還涉及同族里的其他人,合理合情的儀式就十分有必要,否則認了個外國兄弟,把自家兄弟得罪了,那就得不償失。尤其因為是漁村,規矩特別多,漁民們長期在海上顛簸流離、生死一線,敬天敬地敬水敬風敬一切可見之物,海邊的各種祭拜儀式十分繁瑣,任何一個小細節不到位,都會被視為不祥之兆。

    陳樹安和一位德高望重的師傅商量到夜里十點,才趕回漁村。他本來要立刻回家跟母親、族里父老還有胡兄弟反饋情況,卻在遠遠看到自家院門里燈光閃爍的時候,有些退縮了。風不斷從不遠處的大海吹來,能聽到海潮的起伏。陳樹安扭頭往村子北邊走去,他要去坤爺家。坤爺是村里的老漁民了,跟他差不多大的人都一個個過世了,剩下的也早就話也講不清了,只有他還精神得很。坤爺當年長期跟陳樹安的父親陳大英在一條船上,陳大英當船長的時候,坤爺是最好的水手,他們一同在海上死去活來幾十年。坤爺脾氣倔,屬于那種鐵錘打上去乒乓響的那種,他的兒孫們都在外經營生意,想把他也接到縣城里住,他死活不去,一個人住在這間老院里。

    “我就知道你要來問我,等著你呢。”坤爺倒好了茶,陳樹安坐在他對面。院子里搭著油毛氈,風吹來,油毛氈搖搖晃晃,幸好海邊風雖大,但這漁村在海南島西南部,從來都是從東往西吹的臺風,很少正面打到漁村里。坤爺的手,仍然跟鐵一樣,幾乎能把茶杯捏碎。陳樹安笑了:“坤爺知道我要來,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您跟我爸當年一起在海上,知不知道今天這事?”坤爺點點頭:“今天若不是你家兄弟來,我幾乎都忘了這些事了,畢竟,那么多年了。今天從你家回來,我想了很久,這事,恐怕是真的。”

    “我也覺得是真的。我想問的是,當年,我爸怎么就跟那邊的一個女人有了小孩?”陳樹安也喝了坤爺倒的一杯茶,是茶梗煮出來的,干澀干澀的。

    坤爺說:“你還是年輕啊,有些事情沒那么清楚。建國以后,我們國家跟N國之間的關系是很好的,漁民之間就更放松了,大家都是在海上生活,哪有那么多爭來斗去?當年我們出船遠了,離N國就很近,有時需要補給點水啊糧啊什么的,就靠著他們的岸邊停下來,拿點東西去換。碰到一些較真的兵,我們塞點魚蝦蟹貝什么的,人情上過得去,也就過去了。有時有風浪,沒處躲,也會到他們的港口里躲風,活命要緊嘛……”

    “你們去N國,是常事?”

    “常事,常事。有好些年,N國也一直在跟別的國家在打仗,你知道嗎?”

    “知道?!?/p>

    “是啊,這仗打得,慘烈啊。N國損失慘重,那些男人,一茬一茬的,全死了。那么多男人死在戰場上,半個國家都空了,剩下的那些女人,實在是難過啊。什么活都得女的干,你說辛苦不?辛苦啊。我們當年靠岸的時候,有些小魚小蝦,就給那些女人送。她們的男人以前也出海,人打光以后,她們連魚蝦也少見了。晚上,我們的船就靠著他們的岸邊不遠,一來要上岸過夜,手續麻煩;二來,我們都得盯著自己船。船錨一拋,我們的船就靠在一起過夜,那也是難得地安逸呢!在海上,往哪邊看去,眼都是藍花花的,都傻了,在能看到陸地的地方,才能睡個安穩覺啊。每當這個時候,到了夜稍微深一些了,我們就發現水里有動靜了。爬起來一看,是一艘艘小木船,從岸邊出發,朝我們的漁船過來。起先,我們都很緊張,準備收起船錨,冒黑走人,也有人把刀拿出,準備應戰。后來也就習慣了,來的,都是些女人,她們劃著小木船,來我們的船上,并不是要搶東西的。也有的女人,沒有小木船,劃著一個大點的竹筐,那竹筐用瀝青涂封過,不漏水,女的就坐在竹筐里。她們到了我們船下,就比劃著,讓我們拋下繩子,把她們拉上船。你肯定也猜到了,她們是來找男人的。是的,她們有的結過婚,男人戰死了;有的沒結過婚,也找不到男人結了。她們也是沒辦法啊,她們每個人,夜里忍得多痛苦啊。白天還好,可以干活,忘了那事,夜里那么長,海邊風一吹,整個身體都起風起浪了啊。她們都想要生個孩子什么的,男人不夠用,所以,她們就在我們靠近她們漁村的時候,劃著小船、劃著瀝青封涂過的竹筐過來了。我們這些年輕小伙子,哪見過這陣勢啊,都嚇傻了,但你也知道的,我們也年輕,在船上長期憋著,一身力氣沒處使,很快地,就各自帶著一個人,到船上不同角落去了。那些女人也不奢求什么,臨回去我們要送點東西,她們也不要。有時硬要塞她們手里,她們就滿臉的淚。不瞞你說,我們的心不是鐵打的,看著也是心痛啊。那些船上,哎呀……說起來都不像真的……你爸當時也年輕,不少人愛找他嘞。有些女人還舍不得下船啊,有些細心的女人,就會讓我們的漁民寫個地址,說打不定以后有什么機會,去尋一尋呢?當時我們也不在意,有的人沒留下地址;有留下的,也往往是個假地址,誰還留下個真地址,給自己惹麻煩啊?估計留了真地址的,就你爸了,現在尋過來了……你說,這么幾十年,隔著海,隔著一個國家,那女人想著你爸,辛苦著啊……”

    坤爺也是憋久了,一口氣把陳樹安想了解的,全說了出來。陳樹安邊聽邊搖頭,他在縣里管文化,偶爾寫寫一些關于漁村的小散文,他自認對漁村挺了解的,而此時他才發現,即使是自己的父親,也藏著一個他從未聽聞的過去。坤爺給兩個人的茶杯都倒滿了:“今天你兄弟找來了,我挺羨慕啊。當年我要是填了個真地址,會不會也有我的小孩找來呢?當年和我睡過的幾個女人,會不會也給我生了小孩呢?這事啊……真不能細想,一想起來,心里就發痛。當年啊,在船上,后半夜了,那些女人滿臉都是淚,吹著海風,又各自劃著小船、劃著竹筐回去了,我們都在船上點起汽燈,讓她們劃船的水路亮一些。”坤爺倒到杯里就被海風吹涼的茶水,更像是酒水,一喝就要醉人,可陳樹安只能一飲而盡。

    話講完,坤爺也陷入了沉默,陳樹安趕緊跟他道別。

    陳樹安想立即回到自己家里,拿出珍藏最久的米酒、拿出珍藏最久的海貨,準備在選定的良辰吉日辦完這位異國兄弟的認祖歸宗儀式后,好好跟他喝一場。當然,在今晚,陳樹安會把在坤爺這里聽來的舊事告訴母親。他知道母親會理解的,作為漁村的女人,她常年擔心著自己男人在海上的安危,她能理解另一個女人,在數十年的孤獨中想著一個深夜海風中連臉都沒看清楚的一個外國男人的滋味。陳樹安還想抱著自己的異國兄弟大哭一場,那傳自父親的骨血,靠著當年夜風里、漁船上父親手寫下一張皺巴巴的紙,尋找了過來。數十年間,這張紙如何被一個女人珍藏、保存和翻出,陳樹安很想跟自己的兄弟問清楚。

    尋找瓊崖海棠

    小車在水泥路上七拐八拐,一會兒鉆進密林之中,一會則看到眼前有陽光透射。這一帶離一座休眠火山不遠,據說那火山說不定哪天心情不好,還會噴一噴。很多很多年前,它噴過,遮天蔽日的火山灰,肥沃了這片土地,各種草長得兇猛至極??上щS著火山灰一起的,是冷卻后的巖漿,變成了堅硬的火山巖,導致沒法種莊稼,一鋤頭下去,鋤頭缺了一個口,握鋤頭的手也撕裂了虎口。若不是有水泥路,各種藤蔓更要把所有的空間占領,小車開在路上,像在鉆迷宮。我是要去龍泉鎮,聽名字像一個出寶劍的地方,可惜這是后來改的名字,它原名十字路鎮——顧名思義,一橫一豎兩條道,一個十字統治了這個鎮子。手機導航也不知道靈不靈,我迷迷糊糊地,是要到十字路鎮尋找一種海棠油。

    家里一位老人,得了某種皮膚病,醫院看了好多遍,沒任何效果,還越來越嚴重,右腳的整個大腿都起泡了,發起癢來簡直恨不得把腿抓爛——可不能抓,一抓氣泡面積就擴散,也會潰爛,流血流膿。用過不少偏方,效果都不理想。據說最有奇效的,是把灰蛇蛻下的皮燒成灰,以火山地區的一種海棠樹上結出的海棠籽榨成的油相拌,涂抹在患處,次日便有奇效。那皮膚病,民間便叫“灰蛇子”。蛇蛻下的皮好找,有人專門收這個,海棠油卻幾乎不見了蹤影,據說這些年,連結這種籽的瓊崖海棠樹都很少見了。有朋友說火山口附近的廟里燒的燈油便是海棠油,幫我從廟里倒了一些,介紹那偏方的人,卻搖搖頭,說顏色不對、太淺了,氣味也有偏差。打聽到只有十字路鎮才有正宗的海棠油,一想到家里老人那起泡、發紅的大腿,我腳下的油門都不得不用力踩。

    十字路鎮果然小,房子都很陳舊,人都在門口蹲著,像是很多地方的十年前、二十年前,在所有地方都被鞭子追趕和逼迫的時候,這個鎮停滯在了某一個時刻。水泥和人,阻止了綠色植被的進攻,這個鎮子被包裹在密不透風里。我把車子停下,在一家米糕店面前買了兩塊米糕,熱氣騰騰,燙得舌頭卷。

    我問店家:“聽說鎮上有那賣海棠油的?”

    “身上癢了?”

    “是的?!蔽液芨吲d,一提海棠油就有人問“身上癢了”,說明這偏方在這里是無人不知,那應該是真有效果。

    “往前開,十字路口往左三四十米左右,你問問人,也不知道開門沒有?那家人……怪得很。要沒開門,你倒是可以去問一個大陸來的四川人,他家也有,新榨的海棠油,比本地那家要貴……”

    據說藥用,海棠油越老越好,我自然不會去找新油。小鎮很小,在十字路口左拐之后,我隨便找個地方把車停下,開始找那家店。都是一樣的房子,都是一樣的門口,都是一樣的門前有陽光照射,而房子的后邊,都是茂密的植物在追殺。整個鎮上的人,永遠都在跟植物們爭奪著生活的地盤。有些房子門前有老人在懶洋洋坐著,有的房子面前有小孩子們在玩跳房子,嘴巴里哼著自編的兒歌。我走到那坐在靠背椅上懶懶看著街道的老婦人面前:“阿婆,有家賣海棠油的,在哪?。俊?/p>

    阿婆神色有些怪,用手往左邊一指:“門關一半開一半的那家。”

    “謝謝阿婆?!?/p>

    夏日悶熱,被包裹得密不透風的鎮子,散揚著各種植物的腥酸味,人像泡在有屏障的玻璃缸里,在車上打著空調還好,一下車,后背的汗就被逼出來。走到街邊連排屋子的走廊前,總算是有了點風。到了那半掩著門的店面前,有一股涼風從門里灌出,比小車上的空調還涼快。這家店沒掛牌子,沒寫店名,房里也很幽黑,看不出是家什么店。我伸手在那掩著的門上敲了敲,沒人應聲。我只好把門推開,走了進去。從門外的烈日耀眼走進了深黑里面,眼睛好一會兒沒反應過來。

    眼睛一旦適應過來,我便倒吸一口冷氣。左手邊堆放著幾口大缸,右邊則堆放著一些木板,還有各式各樣的棺材。是的,棺材,各種大小、材質、造型不一的棺材,層層疊疊。這是一家棺材鋪。我想到了門外那阿婆的怪異神色,也想到了這門內有些兇猛的涼意。但沒看到人,我只看到幾口大缸和棺材。我轉頭,把門打開得更大一些,讓多一點光進來。“別打開,掩上那邊門。”一個聲音傳來,嚇我一跳——我是真的一跳,我一蹦,跳到了門外。定定神之后,我再邁步進去,把全部打開的兩扇門,掩上了一扇:“老板,你在哪呢?”

    “這里呢!”

    循聲看去,只見棺材,還是沒發現人在哪??赡苣侨讼虢o我一個提示,自一口棺材頂上翻了一個身,從陰影出滾了出來。他原來一直躺在棺材上,堆疊的棺材陰影重重,遮住了他,一團團黑色,覆蓋在他身上。黑影坐起身來,我才看到,那是一個中年男人,眼睛瞇成線,沒什么特別的;鼻子不挺,沒什么特別的;耳朵不大也不小,不垂也不尖,沒什么特別的……這是人一多就不顯眼、人一多就像一滴水掉入河流的中年人。

    “你要買什么棺材?”

    “我……不買棺材!”

    “來棺材鋪不買棺材,你找鬼啊?”

    “我想買點海棠油?!?/p>

    “又來了……有人皮膚發病了?”

    “是。”

    “那是得用點海棠油?!?/p>

    他整理整理衣角,從棺材上下來了。我這才注意到,棺材上面還覆蓋著一張木板,木板上是一張草席。他說:“天熱啊,困,我午覺慣了,也沒什么生意……哪有那么多死人啊,得睡睡覺,提提神。這天,不補補覺,沒力氣……”

    “是,是,是!”

    眼睛適應了房內的黑暗之后,所有的擺設愈加清晰了??赡苁欠坷锏臎鰵庾屛腋杏X更敏銳了,我問店主:“有地方小便不?”店主笑了:“沒衛生間,你到后院,想撒哪里撒哪里?!蔽掖┻^被大缸和棺材擁擠后留下的狹窄過道,進去后院。后院門也開著,有光照進來,而那些綠色的植物,好像要從后院的墻外翻過,侵入院內。院內也雜草叢生,也擺放著一些棺材。我找了靠西面那堵墻,留下了一個潮濕的印跡。那些要翻墻過來的植物,被一些風吹著,輕輕搖擺,在跟我打招呼。這些植物散發出來的濃烈氣息,在這悶熱的午后,更顯澎湃了,它們以我們看不見的方式,逼迫到我們面前。

    房間內,店主已經揭開一口大缸的蓋子,某種奇怪的氣味往外擴散,把植物的氣息全都趕出院墻外面。我到缸前一看,滿滿的一大缸,里頭全是黑褐色的液體。店家拿起掛在缸口的一個勺子,打了半勺,倒進一個空礦泉水瓶了。那個小礦泉水,裝了有六分之一的高度。那液體極其黏稠,往下滴落也是很費力氣的樣子。這就是海棠油了??搓噭?,店家的這幾口大缸,全都裝著海棠油。店主把礦泉水瓶的蓋子擰上,交到我手里:“五塊錢?!?/p>

    “老板,這油,太少了,怕是不夠。”

    “夠了,那么多年了,從沒聽過擦了這么多沒擦好的。要是擦了這些油還沒好,那怎么擦也沒用了?!?/p>

    “不是……老板,你看,我從別的縣過來,不容易,多賣一點給我,以免要是不夠,還得專門來一趟?!?/p>

    “沒有了,就這么多……”

    “老板,這樣好不,你再打一勺,我多給點錢給你,給我打二十塊錢好嗎?”

    “跟你講多少遍你才清楚?就打這么多。你覺得我這幾口大缸都是海棠油,很多是吧?我這些,都是老油了。治這病,越老的油越有效,你去問問鎮上那四川人,打這么一點新油,收你不下一百塊。我這純粹是好心,為了治病,也就象征性收一點,但你也不能覺得便宜就想多買一點,我這油留著,下一個有病的人尋來,也得給人家用。你要治病,別人也要治病,不能全賣給你了吧?告訴你,上次省里來了一個當官的,我也只賣他這么多。你要就要,不要我倒回去?!彼秸f越生氣,我趕緊把礦泉水瓶搶過來,遞給他五塊錢。

    老板長嘆一口氣:“當年鎮上加工海棠油的地方多,后來有些地方為了種荔枝樹,砍了不少海棠樹,現在是越來越少了。也幾乎沒人加工這東西了,我這店里的,都是當年留下來的老貨,都有十多二十年了。你看看這油的顏色,沒些年份,能這樣啊?鎮上那四川人,找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海棠籽,也加工,賣得那么貴,可品質哪比得上這個啊。”

    “老板,說實話啊,要是這油效果真的好,您賣這么便宜,確實是……您可以賣貴一些的,不愁賣?!?/p>

    “你不懂的啦,你們眼中只有錢。你說,像你這樣的,從別的縣過來,路長路遠,要不是生病沒法子了,誰這樣跑?我再缺錢,能賺病人的錢?我本來也不是靠賣這海棠油過日子的……”他指著滿屋子的棺材,“我賣的是棺材,賣的是做棺材的手藝,海棠油,我只是順便賣賣而已。我哪靠這東西,其實,若不是因為這油能治病幫人,我一滴也不賣,全留著用?!?/p>

    “感謝了,感謝了!”

    “這海棠油最大的用處,不是治病,是干嗎的,你知道嗎?”

    “請老板教教?!?/p>

    “海棠油,是用來涂擦棺材的?!?/p>

    “啊……”

    “不是我夸口,現在,整個海南島,也只能在我這里能買到涂抹了海棠油的棺材了。我這的木板,涂上海棠油之后,不易腐爛、密封性好,人睡在里面,舒服?,F在你買別處的棺材,在縫隙那給你擦點透明的油漆算好的啦,哪有用海棠油這么涂的?當年海棠油的加工產業敗落后,我知道以后這東西會成為稀罕物,就買了這么些收著。我也想清楚了,哪天家里這些油用完了,我就退休了不干了。我倆兒子都讀大學了,他們以后都要在城市生活,他們不會接我的班、我也不想他們再來打棺材。我把這些油擦完,也就夠了。不是我吹牛,你們啊,你們這些年輕人,命不一定比我們好,以后你們死了,裝的棺材哪里會有海棠油給你們涂木板?往火里一送,一把灰給你塞進小盒子里……”

    他的表情不知道是驕傲還是傷感。

    我當時最大的沖動,是想立即跟他訂做一口上好棺材,等多年以后,一躺進去,就能聞到海棠花香。他也不說了,一個翻身,又躺在那張草席上,往陰影里一縮身,又看不到他了。一瞬間,眼前的光忽然就收了似的,我只好走出門外。一股悶熱的巨浪在門外列陣凝聚,等著我的進入。我每跨一個步子,都覺得空氣中那些酸辣的植物氣息是黏稠的,要把活在其中的我給腐蝕掉,要把我變成那氣息的一部分。

    那老阿婆仍懶洋洋地靠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似睡非睡。

    那群小孩子仍舊在跳房子,永不疲倦。

    小車兩三個彎,十字路鎮又被熱帶植被淹沒了。這些植被猶如綠色的海洋,它們用兇猛的氣息,填滿所有的縫隙。我想在路邊尋找一朵海棠樹,卻發現這種尋找是徒勞,不僅僅是因為各種植被太茂密了,更因為我根本不知道這種學名叫做“瓊崖海棠”的樹長什么樣。我當然可以打開手機搜索、了解一下這個樹種,但我并沒有停下來的欲望。我把小車開得像一艘船,在綠色海洋中蕩漾。那裝了海棠油的礦泉水瓶,就像一棵瘋狂的海棠樹,在我的車內瘋狂地盛開了海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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