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湖同齡共潮起
川北有大湖,山為岸,丘成嶼,淘洗日月星漢,鏡鑒周遭物事。湖名升鐘湖,年方四十,如嘉陵江右岸的一枚巨大碧玉,佩戴在群山胸前。
我在川北深山中牙牙學語時,升鐘湖也在六百里西河多年孕育下動工修建,我與她同齡。后來,我的小名換成學名,每天在鄉村小學來回奔跑,但在父輩交談中,升鐘湖還是喚著小名,叫碑埡水庫。直到我已能獨立在習字本上寫下我的名字時,才知道碑埡水庫的大名也鑲嵌在大壩的外坡,“升鐘水庫”四個巨大有力的毛筆字用水泥筑形瓷片貼面,在陽光照射下光芒耀眼,遠近可見。
我的名字源于父親的期望,升鐘水庫的名字則源自大壩的所在地。建壩位置的碑埡廟就是水庫小名的由來,碑埡廟當年屬升鐘公社,便有了“升鐘水庫”的大名。升鐘水庫1976年批準興建,1977年底正式動工。在偏僻的川北大山中,流淌千年的西河就這樣用自己的方式把歷史定格。
西河是升鐘湖的母親,她用自己長長的臂彎把川北層層疊疊的群山攬在懷里,呵護著孩子們成長。山再高,草木再深,但在西河面前,都是低眉頷首,沉默順從的,這是西河的家風,也是西河兩岸的民風。在西河的懷中,川北山上山下的日子一直過得寧靜恬淡,柴米油鹽井然有序。歲月在大山中的細節,因重復而簡單,因遺忘而單純,除了墳林里石碑上的記載外,已經沒有多少更久遠的記錄。
在我能從四合院高高的木門檻上輕松翻進翻出的時候,十萬民工已經在碑埡廟兩個山頭間筑起一個巨大的門檻,要把西河的水關在山中。川北的大山如一道道門,把村民們一代代關在山中。在當地人記憶中,很少有人走出大山有所作為,直到紅軍從這里經過,帶著村民們一道北上,然后才有村子周圍一些人名和故事留在書籍中。川北工農紅軍的建立、升鐘寺農民革命運動的史料,至今仍令這片土地深為榮耀。
截斷西河的大壩一天天增高,我的腿也一天天變粗變長。我與同伴們一樣,一心只想順西河之水,奔向山外的天涯海角,可是大壩要把水一滴不漏地關在山中,那我們長大后如何走出大山呢?我們當年一直十分擔心,但看到深山里進來紅紅綠綠的汽車,就把這事忘了。我們周末都爭著去放牛,可以躺在溫暖的石頭上看河對面山下公路上的紅綠“螞蟻”爬。綠的是解放牌,紅的是太脫拉,它們來來回回拉河灘上的沙去筑大壩。我們時常看到解放牌冒著黑煙不停吼叫,就是沖不上一個小山坡,路過的挖掘機伸過鐵掌子把解放牌一撐,解放牌就輕松地開走了。那條白晃晃的碎石公路是全公社的社員們修建的,一早出村,晚上回村,中午就在工地上煮飯吃。
川北很少有成片的水,不少人一輩子都沒看到過海。我上四年級時,有一天在放學路上發現在山峰的縫隙間透出一小片亮光,那就是升鐘水庫的水。遠遠望去,如雨后的牛蹄印,又像一塊碎玻璃直晃眼。所謂水庫,看下去只這般大小,多少讓我有點失望。后來,我進入山對面的初中,每年春旱和伏旱時幾個月不見一點雨,只得每天到山下的水庫中提水。我第一次站在湖邊,才看到浩大的水面如同一道難題,不能逾越只能嘆氣。淹沒在水下的山坡,一米開外就看不見了,只剩藍幽幽的一片,深不可測,仿佛一雙大大的眼睛盯著我,一動不動,讓我有點發怵。
幾場暴雨過后,水庫水位就到了洪水線,山谷流下來的水直接進入深深的水庫。暴雨過后,渾濁的洪水在水庫的河灣里留下一截黃色的尾巴,村民們乘機拿長棒到尾水打魚。看到被嗆得頭昏腦漲的魚們盲目亂竄,村民們瞅準機會一棒打下去,打到的每條魚都有兩尺多長。后來,村民們一個接一個到新疆摘棉花、山西挖煤、廣東進廠。早年,我們村子五百多人,如今只留下老人和小孩不足五十人。村民們出去之后,五年十年不回村,如今只在朋友圈、QQ群、微信群可以看到他們禿頂發福的照片。
一晃四十年過去。村民們還在異鄉,`村莊還在老地方,升鐘水庫仍舊年年碧波蕩漾。放水插秧或者大旱時節,水面有點下降,也只是在岸邊露出一截曬干的灰白泥土,仿佛水面的項鏈。但水庫周圍的山上山下卻發生了當年意想不到的變化。升鐘水庫已經改名叫升鐘湖,岸邊出現一片片粉墻紅瓦的漁家樂,公路也變成寬闊的瀝青路,整齊高大的行道樹每季換裝,升鐘湖已經成為遠近聞名的旅游勝地,吸引來一隊隊釣魚游湖的異鄉人。蘭渝鐵路、成南鐵路、成蘭高速、成巴高速先后建成經過湖區所在的南部縣,升鐘湖如同一個美麗村姑成為網紅。同樣的山水,經過幾十年的歷練,已成為康養樂土、聚財寶地,成為我老家鄉村振興的牽引機。
我與同村的伙伴們一樣,二十來歲就離開村莊外出打拼。如今都成家立業,父母都進城帶孩子,老家的院落長期上鎖。可是近幾年間,水泥公路村村通、戶戶接,危房舊宅全面整治,撂荒的肥田沃土流轉重生,昔日破舊的鄉村容光煥發,我老家的村莊與城郊的示范村沒有多少差別。前幾天,微信群又傳來新的視頻,村里的小堰塘外有臺紅紅的挖掘機在清淤淘泥,轟隆隆的發動機聲如陣陣春雷,讓這個麥苗兒又青菜花兒又黃的春天耳目一新。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升鐘湖如同一位智者,經過幾十年的沉淀涵養,如今更加睿智沉穩。水就是她的力量,所為必勝,所行必達。站在充滿磅礴活力的湖邊,想到自己也與改革開放大潮同起共振,深深感受到個體的小生活,映射著國家的大變革。
我的兒子今年三歲,正趕上新時代的發展大潮,在他們這一輩身上,我們肯定會看到更多新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