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花》:一朵永不凋謝的文學之花
就短篇小說而言,《百合花》應該是我讀的次數最多的作品。從最初的記住了“茹志鵑”這個作家,到現在體味到《百合花》輕盈之下的厚重,精短里的遼闊。具體讀了多少遍,已無從記起,但有三次閱讀,讓我印象頗深。
中學時代的語文課本,讓我與《百合花》首次相遇。這樣的閱讀,完全是被動式的,而且目的性相當精確,為應付課文后的題目,為應對日后的考試。不得不說,中學畢業后三五年,那些閱讀基本上都還給了老師,隨課本消失在歲月里。但《百合花》這個名字印在我的記憶里,小說中“我”與通訊員走在路上的那個畫面,更是時常從遙遠的過去跳到當下生活中。年輕通訊員的舉動,在文工團女創作員看來,種種不解中,好笑而有趣。依然記得,當老師在講臺讀到這個片段時,教室里笑聲一片,同學們樂得東倒西歪,男同學們尤為夸張。青春的男孩們,誰都是這位通訊員的翻版。害羞的通訊員,贏得了我們的贊許。同時,我們還有些小小的得意,這女創作員居然猜不透我們男孩的小心事。女創作員與男通訊員一路上的一個個細節,如同靜靜河面上奇妙而又令人回味的波紋。我們可以從通訊員身上讀到許多,純真而又美好的情感,飄逸淡淡的花香,真的讓人心醉。情竇初開的男孩如此,而之于士兵,如此的寫法,實在是妙筆。這一點,我從軍后,更加敬佩茹志鵑對于人物內心的把握,對于軍人情感既勇敢又真切的表達。這種處于成長期的情感,朦朧且具有不確定性,極度的敏感,而又試圖不斷地消解。這其實是人類情感中十分可愛之處。不僅是男女之間,我們面對生活中的許多環境、對象或事件,都會有這樣的反應。這也是普遍人性中的糾結心理,將自身置于兩難之間,欲罷不能。從這一意義上而言,我們一生都是路上的那個通訊員。而茹志鵑的這一狀寫,既是具象的生活,又有極為豐富的意象之味。
當兵入伍第二年,我在武警中隊圖書室看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茹志鵑小說集《百合花》,自然就翻到了《百合花》。那床撒滿百合花的新被子,一下子鋪滿了我眼前的天空。雖然到這個時候,我并不知道百合花究竟是什么樣的一種花。此時,我是軍人,我的閱讀也多了一層軍人的身份。自我到部隊后,每逢節假日,駐地的擁軍服務隊就會來幫助我們拆洗被褥。擁軍服務隊里多半是大姑娘小媳婦,我很自然就把她們和《百合花》里的新媳婦聯系在一起。看著她們說說笑笑,手里的被褥在盆子里濺出水花,我有了回家的感覺,甜滋滋的心情難以掩飾。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眼前的一切溫暖與感動,遠沒有茹志鵑筆下的新媳婦那樣光彩照人。“新媳婦這時臉發白,劈手奪過被子,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自己動手把半條被子平展展地鋪在棺材底,半條蓋在他身上。衛生員為難地說:‘被子……是借老百姓的。’‘是我的——’她氣洶洶地嚷了半句,就扭過臉去。”平常的文字,極具動感,產生了電影鏡頭都無法企及的沖擊力。作為軍人的我,開始把《百合花》中的通訊員與我以及我的戰友們進行比對。不得不承認,面對新媳婦或女兵等年輕女性,我們似乎都走進了茹志鵑的筆下。
2000年的時候,我在寫長篇散文《槍》和文學評論《軍旅文學中的槍》這兩篇文章時,再一次細讀《百合花》。通信員的槍管插上的那枝野花,讓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中國近現代戰爭文學中的槍,只是單純的武器。沒有任何的意象和隱喻,只是消滅生命的一種工具。一把刀、一張弓箭甚至是一把鋤頭,只要可能致敵于死地,是不是槍已無關緊要。槍,已回到了最為原始的世界。當槍的使用功能漸漸退化或者說在和平的營區里,它的這種功能得不到體現時,取而代之的必將是審美功能。其實,世上的許多事物都印證了這一規律。成為藝術品的槍,在作家的筆下如詩如畫,精確到位的描寫,讓槍越來越面目清晰,我們可以看到槍上最細小的特征,一行行文字使槍像一張照片甚至讓人有觸摸之感。與此同時,槍被擬人化了,隨著軍人的意念“變臉”。即便是一筆帶過,營區里的槍較戰場上的也會生出耐人尋味的意蘊。這枝野花,或者說通信員在槍上插枝野花的行為,意義在于,槍所體現的血腥被弱化了,一種美好的向往或生活姿態浮現出來。這種敘述是稀有的,也是難得的。一支槍和一朵野花,便這樣載入了文學史。到如今我都極端地認為,我們文學作品中寫盡了槍的神韻,槍的萬般氣息,但茹志鵑筆下的這支槍,是最獨特的。戰爭與和平,軍人與普通人,甚至人生的一切意義,都在“槍與花”這個細微的畫面里。
我很難想出,還有哪部作品,尤其是短篇小說還能有如此多的畫面像胎記一樣進入我的記憶。更為重要的是,這三幅畫面,其實極其尋常,如果有某種隱秘,也是生活中我們最常見的。加上茹志鵑以“我”作為敘述者,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作為文學之外讀者的我,一直以為這是她親歷的真事。她不是在寫作,而是原汁原味地講述她的一段經歷。這個被她平和地講出來的故事,沒有說教,沒有時代的印記,而是超越了時空。因而,就是現在讀來,《百合花》依舊像剛剛綻放的一朵花,新鮮而生動。
在從事散文、小說寫作和文學評論數年后的今天,我重讀《百合花》時,似乎才真切領悟了茹志鵑創作的過人之處。
《百合花》中的諸多細節,總在平常中蘊含可供反復咀嚼的意味。如前所述的“路上的通訊員”,“槍上的野菊花”是這樣;通訊員肩頭劃破的衣服、兩個硬硬的饅頭、新被子等等,也是如此。
對于人物的刻畫,雖然很精簡,但相當有力度。“我們剛到不久,來了一個鄉干部,他眼睛熬得通紅,用一片硬拍紙插在額前的破氈帽下,低低地遮在眼睛前面擋光。他一肩背槍,一肩掛了一桿秤;左手挎了一籃雞蛋,右手提了一口大鍋,呼哧呼哧地走來。他一邊放東西,一邊對我們又抱歉又訴苦,一邊還喘息地喝著水,同時還從懷里掏出一包飯團來嚼著。我只見他迅速地做著這一切。”完全的白描,只提供原生態的畫面,沒有任何的修飾,沒有評說,一位鄉干部活生生地站在我們面前。這其中的容量是巨大的,能讓我們解讀出許多內容。“我”問:“家里還有什么人呢?”通訊員答:“娘,爹,弟弟妹妹,還有一個姑姑也住在我家里。”或許很少有人關注到“還有一個姑姑也住在我家里。”這一句。顯然,“我”問的是家庭成員而通訊員加上了這一句。因為這一句,通訊員的緊張和實誠一下子立了起來。
場景的生活氣息,語言的平實與日常化,成就了《百合花》。與普通生活的緊密相依,指涉人性中的普遍性,我們既可以完全沉浸于作品中,也可以帶著自己的生命體驗閱讀。不同的時代,不同的讀者,都能讀出味道,讀出屬于自己的感悟。這當是經典作品的基本品質。《百合花》正是以這樣的品質,如同一朵沒受污染的野花,你可以忽視它,但一旦與它對視,你一定會感動,會震撼。
茹志鵑是1958年以《百合花》而踏上文壇的,從此,作家與作品共同經歷了諸多曲折。從最初大爭論中的褒貶不一,到后來多角度的深入解讀和研究,《百合花》的影響力是顯而易見的,真正成為永不凋謝的花朵。
茹志鵑曾對《百合花》的創作時境和動機做過表述。她說:“我寫《百合花》的時候,正是反右派斗爭處于緊鑼密鼓之際,社會上如此,我家庭也如此。我丈夫王嘯平處于岌岌可危之時,我無法救他,只有每天晚上,待孩子睡后,不無悲涼地思念起戰時的生活,和那時的同志關系。腦子里像放電影一樣,出現了戰爭時接觸到的種種人。戰爭使人不能有長談的機會,但是戰爭卻能使人深交。有時僅幾十分鐘,幾分鐘,甚至只來得及瞥一眼,便一閃而過,然而人與人之間,就在這個一剎那里,便能夠肝膽相照,生死與共。”
我們常說,苦難是人生的巨大財富。然而,陷入苦難之時,那種痛,極度煎熬,常常生不如死。情緒復雜、心灰意冷,甚至走投無路、處于絕望境地之時,才有可能回到最真切的內心。在那些漫漫長夜時,茹志鵑被黑暗淹沒。我們做不到感同身受,但多少能想象到茹志鵑所承受的擠壓。堅韌的她,慢慢地走回內心,處于靈魂最深處的渴望漸漸蘇醒。世間的喧囂與渾濁,被徹底擋在肉身之外,茹志鵑以清純的心靈之光召喚文字。她需要以文學的方式釋放壓抑,在文學的引領下,暫且進入寧靜之地。她更需要以文學的方式對抗絕望和嘈雜,以極為智慧的方式聲討。這與當下的鄉村敘事和之于鄉愁的迷戀,具有同樣的心境和動機。許多時候,文學與現實生活的對抗性正在于此。而文學的功能,在這里得特別的顯現。以文學的力量,消解生存之困,是文學根本性的功能之一。只是,茹志鵑比同年代的作家醒悟得早一些,透徹一些。
是的,《百合花》沒有慷慨激昂,沒有立于高地的英雄,只是小人物的小事情。在敘述中,茹志鵑總是有意識地克制再克制,把小說的場景放在后方,戰爭以及那場戰斗,只是極度虛化的背景。作品中的人們,在戰爭中,更在日常生活中。他們是戰士,更是普通人。離開那些極端的瞬間,人更多的是處于普通的日子里。人生會有關鍵性的抉擇,但小人物式的時光,或許才是人生的真相。在當年的文學世界里,《百合花》是一朵清純脫俗的野花。
《百合花》這部小說,人人都可以輕易讀懂,并能深切體會。然而,我們驚奇地發現,《百合花》其實是一個巨大的隱喻,以平常之舉抵近生活的本質。這更接近于生長于大地的百合花的花語:百年好合,美好家庭,偉大的愛,深深祝福。那位通訊員下鋪半條百合花被,上蓋半條百合花被,也就是帶著百合花的溫馨與清雅走向了遠方。這是新媳婦無私的奉獻,也是我們美好的祝愿。無論世間如何變幻,我們心中有朵百合花,靈魂就會得到清潔。
今天讀來的清新、平實,在當年茹志鵑的筆下,其實是一把清水里的刀子,不,應該是一把用清水做成的刀。
茹志鵑寫作《百合花》時,首先是真正意義上的為自己寫作。她從現實抽身,回到《百合花》里的歲月,就如同我們回到久遠的故鄉一般。她拋開寫作的種種技法,純粹服從內心,任由靈魂散步。這些樸素的文字,給予她清潔的力量,舒緩焦灼與傷痛。文學,驅逐了她的陰郁。這樣的光亮,雖然是微弱的,短暫的,但終究有些許的暖意。她如此的“為自己寫作”,也是為千千萬萬與她有同樣苦難的人在寫作,照亮人們共同的心空。真誠的“小我”,必然通達真誠的“大我”。
在文學的層面上,《百合花》的經典性已經建立,其創作行為以及所呈現的品質,具有普遍性的思考意義。我們不是要復制《百合花》,當然也無法復制,而是希望多出現《百合花》這樣能在大眾中長久流行又極具文學意味的好作品。
我們應該記住《百合花》,因為我們的生活需要。我們也應該記住茹志鵑這位作家,因為我們需要這樣的作家。當然,我還想說,我們不能忘記寫作《百合花》時的茹志鵑。她對于人生的思索,對于文學的敬畏,在燈光下的回望與期待,在文字里,也在文字之外。她在絕境中的心靈之光,在文字里的真誠之意,帶給我們太多的啟示。這是文學的,也是生活的。
(作者單位:中國現代文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