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18年第3期|朱大可:摸骨師
一
那個叫作鴉頭的十六歲女子,頂著一把破傘在街上獨自行走,鬢髻散亂,青布短裙和繡鞋已經濕透。
她在寂冷的石板路上奔行,奮力抵擋江上吹來的大風。沒有人認得這個形態卑微的女子。就在油布傘即將散架之前,她跑進了光線黯淡的藥鋪。
她從衣襟里掏出早已打濕的藥單,艱難地打開,發現墨跡已經彼此疊印粘連。長著山羊胡子的藥師,從柜臺后面接過了藥方,湊近鼻子仔細辨認了一番,仿佛在探尋開方者的氣味。
藥師開始打開那些小抽屜,抓出一些曬干并切碎的藥草,放在小銅秤上仔細稱量。店鋪里頓時彌漫出一股草藥的香氣。
鴉頭沒有搭理藥師,而是笑著對正在用方絮紙包藥的少年學徒說:“包得緊點,上回就散了。”
學徒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暈,頭也不抬地說:“每次見到你,我的藥就包不好。”
鴉頭嘻嘻笑了:“莫非我還是個禍精不成?”
學徒的臉漲得更紅了。他沒有言語,把藥包分為兩摞疊起,用粗糙的紙線仔細地扎好,仿佛在包扎一件貴重的寶物。
鴉頭接過藥包時,小手指甲輕輕滑過學徒的手背。學徒渾身一顫,手僵在半空中,一時放不下來。鴉頭又一次嬉笑起來。她打開傘,飛也似的跑出店鋪,重新回到細雨迷蒙的街上,隨身帶走了她的笑語。藥鋪里瞬間安靜了下來。
二
鴉頭是在給自己的主人抓藥。他已經病了一個多月。自從他應召入宮,回來后就郁郁寡歡起來,仿佛丟了魂似的。她先后延請三四位道士,都說是情志所郁,心脾兩虧。但改了多次方劑,也不見有什么起色。鴉頭也有些著急起來。她吩咐廚娘煎煮新藥,自己跑進主人的房里,看見他正安靜地坐在窗邊獨自品茶,表情迷惘憂傷。
鴉頭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用一根鵝毛在他手背上輕撫,主人像被火燎一樣抽回了手,嘆口氣說:“鴉頭回來了?”
鴉頭沒有言語,又用手指輕撓他的胳肢窩。
主人微微一笑,一把抓住了她的雙手。她沒有掙扎,而是靜靜地站著,享受這被他的雙手捕捉的時分。他的手掌冰冷而潮濕,像舌頭一樣卷住了她的手指。
主人的雙手,看起來色澤白皙,肌理細膩,比女人的手更柔嫩和綿軟,還有一種微弱的磁力,掌心就像章魚的吸盤,可以吸住鋼針、布扣和沙礫之類細小的事物。纖長的指尖總在神經質地顫抖,仿佛是在秋風里瑟縮的枯葉。鴉頭迷戀這手,就像嬰兒迷戀母親的乳頭。
她還記得被人第一次領到主人面前時的場景。那是三年前多雨的午后,他用食指和中指在她頭顱上輕輕撫摸,一直向下摸到腰肢位置,然后遲疑地停頓下來,換成無名指和小指,緩慢地向上爬升,重新折回到頭顱的頂部。
手指的爬行猶如螞蟻,輕微而灼熱,令她毛骨悚然,仿佛一股暖流涌上頭頂。這是一種怎樣的撫摸啊,簡直就像來自神明的祝福。但主人突然中止了摸骨,呵呵一笑說:“這個丫頭有奇骨,忠誠可靠,我要她了。”他摸索著掏出五兩銀子,交到人販子手里。鴉頭眼望這個即將成為主子的瞎子,突然間熱淚盈眶。
在這動亂和朝不保夕的歲月,算命成為人們聊以自慰的重要方式。摸骨術風靡一時,跟子平術、八卦術和相術并列,甚至比前者更加神秘。此術可細分為摸手、摸腳、摸乳、摸臀、摸顱、摸耳和摸脊等各個分支,門派林立,彼此傾軋,而且還大規模卷入朝政。許多摸骨師成為宮廷和地方門閥的幕僚,為他們出謀劃策。在茫茫黑夜之中,手指成為探索命運的最高用具,盲眼的智者借此為迷途的明眼人指點江山。
鴉頭后來才知道,她的名叫李大手的主人,是這行業中最拔尖的一位。他的技藝源自家傳,源自唐人李淳風,由曾祖父、祖父和父親一路傳來,在他手里發揚光大。摸骨行業必須由盲人擔當,所以他一出生,就被父親在眼里喂了毒藥。他在劇痛和號啕大哭中成為盲者。神明先剝奪他的視覺,把他置于卑微和低賤的地位,然后再授賜神奇的預言法力。這是發生于盲人和神祇間的秘密交易。
基于某種罕有的天賦,李大手發展了祖上傳下的秘術,把它推進到前無古人的地步。他的摸骨算命術跟事實幾乎分毫不差,猶如神明,據此在江湖上享有盛名。摸骨的預約,已經排到三年之后。他的收費只有兩種標準:窮人五個銅板,富人五兩銀子。他據此積蓄大宗財富,購置宅院和丫鬟,雇傭車夫、園丁、廚娘和雜役,出門前呼后擁,一時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此前他曾奉召入宮,替皇帝及其嬪妃摸骨,深得皇帝寵信,所題寫的“天機蘊骨”四字,被刻制成匾額,高懸在府邸門口,由此獲得更大的名聲。
……
作者簡介:朱大可 文化學者、文化批評家、小說家,以風格獨特的“朱語”著稱。代表作《文化的焦慮:朱大可守望書系》《華夏上古神系》《記憶的紅皮書》《孤獨的大多數》《流氓的盛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