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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2018年第3期|張抗抗:西湖記憶(三則)
    來源:《江南》2018年第3期 | 張抗抗  2018年06月29日08:53

    作家張抗抗打小在杭城生活,對西湖有著豐富而純真的記憶。許多年過去,這些記憶從歲月深處走來,顯現出多姿、變幻、野趣的底色。西湖的景物在作者的傾情追憶中變得幻真交替,奇妙無比,就像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給人以久遠的回望和美麗的重訪。

    阮公墩

    當年的阮公墩

    當年的阮公墩

    那年我幾歲呢?

    不記得了。但我記得小船停在湖心一個小島的小碼頭上,那天風很大,小船在波浪中晃動,晃得我眩暈,不知眼前是湖水還是空中的云。

    小碼頭的石頭臺階周圍都是水。父母把我從水面上抱過去,放在地上。

    “地”就是那個小島。它孤零零地陷落在水中,好似漂浮在水面上的一片荷葉,隨著波浪的起伏上下顛簸。小島的前后左右都是湖水,灰藍色的浪,一拱一拱地涌上來,拍擊著岸,好像隨時都會把小島一口吞下去。

    這是西湖里的一個小島,這一點可以肯定。

    但是島上什么都沒有,沒有樹沒有花沒有游客,島就和自己在一起。

    那真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島,一眼就可以望見島的那一頭。這是一個很圓很圓的小島,邊緣都是弧形的。那一年,我也很小很小,肯定還沒有上小學,所以我對小島,小島對我,彼此都有些好感。

    然后,我看見了島中央的那座小塔,一座小小尖尖的石塔,矗立在水中。塔下有一條彎曲的小河,河水很滿,就要漫溢到湖里去了似的。河上有一座L形的小石橋通往石塔。橋和塔都在風中搖晃。很多年后我讀到了圣埃克絮佩里的童話《小王子》,我覺得那個小島就是一個小小的星球。

    忽然,我看見了一個穿米色風衣的男人,正從橋那邊走過來,他手里拎著一只小小的褐色皮箱,就是那種老式的銅扣皮箱。他的腳步很快,走得有點慌張。湖上的風越來越大,掀起他風衣的一角,啪嗒啪嗒響。

    他對我父母說:

    你們來做什么?快點走吧!

    我父母問他:

    你就住在塔里么?

    他答非所問地說:這個島很軟的,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他腳步很急,拎著那只箱子朝湖邊走去,好像急于逃離這個小島。在小島的另一邊,停著一條小船。一線夕陽照在塔尖上,石塔變成了金色,罩著一層奇異古怪的金霧。他的皮箱搭扣在夕陽下一閃一閃,皮箱也成了金黃色。那條小船一搖一晃地朝著湖濱方向劃去,一個金色的小亮點,消失在銀色的湖上……那個傍晚,整個西湖都在搖晃……

    我記不得我們是怎樣離開那座小島的。小島對面的湖岸,就是中山公園碼頭,能望見岸上的人和自行車。但那個男人的船和我們不是同一方向。他說這個島很軟的,我相信,我揀了一根枯枝拍打地面,一下子就插在泥里了。后來我聽見父母說到阮公墩三個字,我記住了這個名字,因為幼兒園的小朋友中沒有人姓軟的。

    很多年,在我遠離西湖的日子里,我很多次想起那個浸在水里的小島,我一次次重溫著風中的塔、小船、湖水、夕陽、皮箱……就像一部電影的某個片段。湖上的風把水吹皺了,一圈圈波紋蕩開去,風很冷,小島很荒涼,像斷橋下的一片孤獨的殘荷……這個場景如此真切地留在我往日的記憶里,幾十年清晰猶如昨日。我在心里確認了阮公墩就是我曾經看見過的那個樣子,我從未懷疑過它的真實性。

    很多年以后,我帶著父母去春游,我提議坐船去阮公墩。那是杭州人覺得太平常普通的一個湖心小島,由于它遠不如三潭印月知名,甚至連湖心亭都比它有名,外地人從不去那兒。船工聽說我們要去阮公墩,也覺得奇怪。小船停靠在那個小島的小碼頭上,石階很矮,我一下子就跳上了岸。但那一刻我愣住了:空蕩蕩的小島上什么也沒有。除了它的小,沒有一絲像我看見過的那樣。于是,我給他們描繪了當年島上的情形:風中搖晃的河、金色的小塔,匆匆上船的男人……

    父親斷然否定:你在說什么?阮公墩?我們從來就沒有去過阮公墩。

    母親疑惑地說:也許是去過的,但是阮公墩上沒有塔,更沒有房子。

    我說:說不定是你們記錯了呢?我明明看見那個人拎著一只皮箱,上了小船。風很大的,我們上岸后不久,那個阮公墩就沉下去了。

    那是你的幻覺吧?母親憂傷地看著我。你剛才說那天你暈船了。

    你好像有編故事的才能。父親顯然對此發生了興趣。既然阮公墩沉沒了,那現在這個阮公墩,又從哪里來的呢?它可已經有百十年了呢!我覺得你小時候看到的應該是湖心亭!房子啊池塘啊,湖心亭島是有可能的……

    我想說,有些小孩子能看見的事情,大人是看不見的。大人看不見的事情,不等于就不存在呀!眼前這個綠樹蔥蘢的阮公墩,島上那些樹啊草啊,為什么不能是后來從湖底重新長出來的呢?

    我回去查了《西湖志》,有關阮公墩的記載如下:

    阮公墩是位于西湖中一座綠色小島。清朝嘉慶五年(公元1800年),浙江巡撫阮元主持以浚所出的葑泥堆筑成了島阮公墩。“阮墩”即阮公墩。為紀念他對浙江文化發展、保留古代文籍,及治理西湖的功績,命名該島為“阮公墩”。現漂浮于粼粼碧波之上,是西湖著名的三島之一。由于泥土松軟不宜建造別墅,荒蕪了百余年。一九八二年重新修繕……

    我無語。

    阮公墩的土質松軟不宜建房,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島上顯然不會有塔。那么,我有關阮公墩的記憶,究竟是眩暈中的幻覺、還是一個夢境呢?

    無論怎樣,那是我記憶中的阮公墩。它像一片圓圓的荷葉,漂浮在湖面上,我就坐在荷葉中心。四邊都是水,無論往哪個方向看過去,都能看見小島弧形的邊緣。到了秋天,荷葉下面的泥里會生出藕來。

    上天竺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常去上天竺。

    杭州人都知道上天竺的。經過靈隱寺入口南側的“咫尺西天”影壁,有一條往山里去的進香古道,步行經過下天竺、中天竺,山路越來越陡,再走十幾分鐘,陡到最高處,就到了上天竺。

    上天竺的大雄寶殿,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已被改成了工廠,據說戰備需要生產精密儀器,城郊的山里才能把震動減少到最低。我舅舅所在的杭州壓力表廠,整體搬遷到上天竺,大殿成了生產車間,配殿和廂房用來做辦公區食堂什么的,廠區占領了整座寺院,還征用了馬路兩邊的民房作為家屬住房。中天竺大殿成了溫度表廠,下天竺是……總之,早在文革開始前幾年,靈隱佛國的天竺山,就已經不再是風景區了。進香古道被改成了可通汽車運貨的水泥馬路。喧嘩的人聲歌聲吵鬧聲、廣播喇叭聲,打破了天竺往昔的靜謐。西湖景區的蘇堤、北山街、九里松路上,都是急匆匆上下班的自行車……

    這一段有關上天竺“被革命”的歷史,少有文字記述,它淹沒在輪轉的歲月里,被寺院冷卻的香灰一層層掩埋。如今通暢的梅靈北路,與上天竺重修后氣派的寺院高墻擦邊而過,那條舊馬路兩邊,已經尋不到昔日工廠的痕跡。

    那時由于外婆與舅舅一家同住,媽媽常帶我和妹妹去上天竺探望,我因此和上天竺結緣,成為我少年至青年時代一段美好的記憶。

    去上天竺,坐七路汽車到靈隱終點站下車,然后步行上山。

    一條時急時緩的清溪,貼著公路順山而下。石砌的溪岸,溪邊佇立著香樟樹或是桂花樹,還有藤蔓蕨類大葉,給溪上罩了一層綠蔭,走累了,在溪邊歇息,撂起清水洗臉,淺淺的溪水清涼潤滑。溪水的源頭從上天竺山澗里流下來,干凈得伸手可喝。跳躍的溪水遇上低洼的澗底,聚成了小水潭,池子可洗菜洗衣,手指頭大小的魚一閃而過,出溜就不見了。到了秋天,桂花樹高大豐滿的花冠,有一半沉甸甸覆在溪水上,人循著香氣走,香氣隨著人走,一路都在香風迷霧里。十字形的小朵金花銀花從樹葉里冒出來,風吹過,下雨似的紛紛灑落在水里,整條溪都是香噴噴的。

    一路上山,兩邊是山居民舍,門前有大樹,或香樟或桂花,樹下是乘涼的空場,散放著幾把矮竹椅,家家都有一塊石板搭成的洗衣臺,滴著昨夜的雨水。因茶園和竹園的好收成,有些殷實人家造起了兩層樓的磚房,進門是寬敞的客堂間,一家人有各自的睡房,日子過得蠻像樣。若是門前或二樓有水泥大曬臺,那就很闊氣了。一路走過去,只見貓狗懶洋洋地趴在臺階上,公雞四處閑逛,母雞下蛋咯咯叫,還有樹上婉轉的鳥鳴……文革前天竺村居的安適與寧靜,今人已很難想象。

    過了這一處村莊民居,在下一個村舍之前,路邊又是別樣風景:近處的山坡上栽有油綠的松樹,開闊的谷地是茂密的茶園,遠處翠綠的竹林從山腳漫到山尖,密密的竹葉竹梢在風中波浪似起伏。一場小雨過后,吸口氣,空氣是甜的。山谷里繚繞著淡淡的綠霧,綠得黏稠,抓一把就可以用來當雪花膏。

    舅舅家的宿舍,有一間側屋就架在溪澗上,溪水嘩嘩響個不停,在水聲里入睡,又被溪水吵醒。到了谷雨時分,舅媽會去山里采野茶(無人管理的茶樹),曬干了,泡出來的茶水綠意濃濃香醇醉人。有一年在山上過春節,大年初二表妹帶我們去挖薺菜,茶葉地里的土質松軟,一攤一攤又肥又嫩的薺菜,貼地匍匐躲在茶樹底下,一會兒就采滿一籃子。回去擇洗干凈,薺菜香干炒肉絲,若是薺菜肉末加上冬筍丁包餛飩,清香鮮美令人樂不思杭城。山里還有很多好吃的東西,春天拔蕨菜(一定要剛剛露頭的小芽卷曲的梢頭還沒打開才嫩,盡管如今人們已經不太吃蕨菜了)。秋天打柿子撿白果(銀杏果),這一帶山里很少種白果樹,要跟著銀杏果那種難聞的氣味去尋,即便只撿到幾個也很開心。

    我喜歡下雪的日子,小風夾著雪末一陣陣襲來,裹著樹葉的氣息。白雪壓彎了門前的翠竹,拿著竹竿去打雪,雪像瀑布一半傾灑下來。望得見霧蒙蒙的山上,一株株茶樹頂著一蓬蓬白雪,好似戴了一頂頂白色的氈帽,整個茶園就像戴白帽的小矮人聚會。最令人驚艷的是臘梅或春梅,少說都有百十年樹齡,樹干有碗口粗了。黝黑的老枝依舊蒼勁,擺個灑脫的姿勢,前后左右地伸展開去,滿樹一枝枝金黃色臘梅、一朵朵粉紅色的春梅,猶如一只只小碗。雪后初晴,只見冰清玉潔的瓷碗,一只只都盛滿了白雪,應了天竺佛地的緣分,就那么托缽端著,好似供養或施舍的一碗碗玲瓏剔透的糯米飯。

    西湖之美,藏在西湖四周的山里,外人是不曉得也不懂欣賞的。

    天竺既是山,山山相連,自是山外有山,天竺的妙處之一在于登山。曾有過一次迷路的經歷,聽人說天竺山里如能尋得一小道,經棋盤山,可通往著名的“十里瑯珰”。結果被掛在野山坡的灌木叢里嚇得大喊,最后表弟表妹來接應我們,手拉手連滾帶爬地下山。但母親仍有不甘,某年春節,又招呼全家去爬十里瑯珰,浩浩蕩蕩的親友團,舅舅帶路走在前頭,石階陡峭崎嶇,走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好像是翻了一座山又一座山(西湖周邊的山當然不太高),終于登上天竺峰。(山頂意味著前面不再翻山了)面前出現了一道平坦的山脊,兩尺來寬的小道蜿蜒,雖是冬季,山坡上的茶園和竹林依然青翠。沿著山脊一直往前,據說可抵達云棲那邊的五云山。這條山脊延綿十幾里地,故號稱“十里瑯珰”。瑯珰不知何解,猜想是輕松的意思。記得山上可望見山腳的村舍,舅舅說那就是梅家塢。偶爾瞥見西湖一角,西湖變得小小的,好似山下晾曬著半盆水;也有一處可以眺望錢塘江,遠遠的,如一根銀線逶迤。沿著上坡下坡的山脊走了幾里地,忽然想起如此走下去,即使到了五云山,又如何能夠在當天返回天竺呢?不由心慌起來,路遇挑擔砍柴的村民問路,得知最近的下山路,可去往龍井村。眾口喧嚷,最后舅舅決定從原路折返上天竺。這次“遠征”十里瑯珰的計劃沒有進行到底,但是畢竟也算是見識過十里瑯珰了。那個年月,山里除了山民,還沒有登山客。空山寂寥,空谷傳聲,唯有從萎黃的草葉間傳來窸窣的足音。這遠離塵囂的天竺,與那座鏗鏘激昂的城市,猶如兩個世界。

    天竺山里多杜鵑花,俗稱映山紅。每年春天,只要我在杭州,表妹阿虹一定會為我去采映山紅送來城里。尺高的細枝,綴著大紅色淺紫色粉紅色的花朵,插滿了家里所有的花瓶,房間就像一座花園,滿屋子彌漫著映山紅濃澀的味道,我就在草葉花瓣濕潤的氣息里寫作,那是我享受過的最奢侈的天竺杜鵑。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工廠陸續撤離,天竺寺院逐漸得到修復,舅舅一家也搬回城里住了。上天竺曾經的野趣美景,成為我記憶里一個個不斷回放的視頻。

    寶石山

    從小學到中學,在杭州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寶石山。

    那時候的寶石山叫作“保俶山”。山下有一條保俶路,山上有一座保俶塔。相傳保俶塔始建于一千多年前的吳越國王錢镠時期,是吳越國宰相吳延爽為佑國王錢弘俶召去京(開封)平安歸來而建。另一說為五代的后周年間,一位信奉佛教的吳延爽,為了安放唐朝高僧東陽善導和尚的舍利,在湖邊的山上建了九層高塔。至北宋咸平年間,一位被人尊稱為“師叔”、雙目患疾的永保和尚,募緣十年重修此塔,人們感其精神并以作紀念便稱其為“保俶塔”,之后的宋、元、明朝一直都稱之“保俶塔”。明萬歷七年(1579年)重修為七層樓閣式,可登臨遠眺。民國十三年塔傾斜,重修為八面七級磚實心塔,

    保俶山改名為寶石山,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事了。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我家就住在延安路貫橋一帶,往西走經過獅虎橋,就到了少年宮(昭慶寺)廣場。穿過廣場(不要往白堤方向)拐入保俶路,路西百十米有一個斜坡小路口,是后山入口。上小學的時候,我由父母帶領去爬山;上中學的時候,和同學一起去爬山,多半都從后山上山。那條小道要比走葛嶺那邊的正門輕松近便,經年殘損的石階緩緩而上,漸而陡峭,經過一座小涼亭,再往上走幾分鐘,即可登上山頂。

    山頂有一大片平緩的空地,空地中央立有一座磚塔。那座塔的形態很特別,像一把收攏的雨傘。塔尖上有一柄長長的錐子,直指云天,像極了雨傘的傘尖。那件黑色的鐵器底端盤著一圈圖案,像兩個對攏的大鉤子,聽人說那是明代舊物。杭州多雨,每到下雨天,我在城區望著遠處霧蒙蒙濕漉漉的保俶塔,就會有這種雨傘的聯想,覺得它會突然撐開來,撐起一把巨傘,把整個湖面的雨水都罩住……

    小時候上山,站在塔下,需要抬頭仰視它。每次去我都會認真數一數它共有幾層。下次去又數錯了(其實是七級)。圍著塔轉一圈,可惜塔上一扇門也沒有。那是一座實心磚塔,不能去里面一探究竟。

    保俶塔的造型奇特,塔型細長。成年后我去各地見過很多塔,從未見過像保俶塔那么“苗條”的塔。有時候就覺得它像一個心高氣傲的瘦姑娘,賭氣離家站在這里看西湖,喚也不回。

    保俶塔下的那塊大空場,圍著一圈石凳,朝后山方向走幾步,就可以眺望后山的情形,就像如今從高樓上往下看立交橋的車流那樣。

    陽光或是霧氣下,眼前突兀地冒出半座城池,許多許多黑黑白白的屋頂,高高低低的平房和樓房,在山下朝著遠處一片片一幢幢攤開去,有一種千家萬戶的氣象。我第一次親眼看見“千家萬戶”的屋頂,就是在保俶山上,那是西湖背面的俗世景象,以后每次上山,都要站到那個位置,好奇地朝山下看一會兒。那些平房多半又舊又臟,樓房倒是很新,但也不高,記得女生們興奮地辨認著山下的建筑物,指點說這是杭州城西北的文教新區呢,所以才有這么多新房子。忽然有人驚呼那片淡黃色的樓房和校園就是杭州大學、又有人尖叫看見了我們杭州一中赭紅色屋頂的大禮堂、還有人認出了大運河邊的賣魚橋碼頭(我不太相信)……我們為此爭吵辯論嘰嘰喳喳嘻嘻哈哈,驚起樹林里一群群小鳥。

    杭州老城留在我記憶中的,是一大片黑屋頂。

    從保俶山上看杭州老城,像一卷黑白的底片。

    后來,那座山更名為寶石山,那座塔,也就稱為寶石塔了。

    我一直都很喜歡保俶山。因為它生動有趣、通達四方、親近而親切。

    從“千家萬戶”那兒轉過身,沿著山脊上的小路往西走,路邊有石鑿的水池、清泉從池壁上一滴滴滲出來。一路走過石壁、鉆過石室、穿過石洞,頭頂的巨石隨時都好像要掉下來。但下次去看,它們還在原來的位置上,穩穩當當卡在兩山之間。石洞的石壁上有摩崖石刻,風蝕雨淋的模糊字跡。繼續往前,山路漸陡,兩座筆陡的石壁之間,有一條幾乎要“撞山”的嶙峋裂谷,我們瘦小的身子靈巧地從窄小的“一線天”里鉆過去,那是每次上山屢試不爽的壯舉。過了這道窄縫后,天空豁然開朗,眼前是更多的巨石,一塊接一塊,像巨人搭建的積木,石壁上嵌著斑斑點點的赭紅色小石子兒。其中有一座渾圓的“饅頭山”,石面光滑、石上無階,沒有欄桿或樹杈可助力,全憑靠自己的雙腳,彎下腰匍匐著手腳并用,一不小心就滑下去了,再爬,費力地攀爬,你拉我扯,差一點就落在巨石間的夾縫里。那是最開心的時刻,驚險、刺激、尖叫、歡笑。終于爬上去了,山風驟然加大,身子差點被吹跑了,站穩腳,探頭往山下望去,哇嗷,就好像一個大舞臺,忽然轉換了布景。剛才保俶塔下那座黑白的杭州城,頓時變成了一個五顏六色的西湖——

    從保俶山頂往下看西湖,淡綠色的湖面平靜如鏡,細長的白堤就像一條綠色的絲帶,斷橋上圓圓的橋洞,像只睜大的眼睛一亮一閃。孤山和蘇堤在湖的一角連起來,好像在一個糖果盒子上打了一個蝴蝶結。小瀛洲島像一只順水漂流的花環,湖心亭好似一只翠綠的發夾,把湖面的波浪夾住了。一只只游船變得小小的,像一片片竹葉蕩在水上。西湖那么乖那么安靜,就像我們上課的樣子。

    離家的多年中,我一次次回想在山頂巨石上看到的西湖,那是我記憶中最完美最清晰的西湖,像一只精致的立體沙盤,固化在我記憶中。

    很多年以后我讀《西湖志》,知道了保俶山改名為“寶石山”,并非空穴來風,寶石一說原有出典:保俶山的地質構成為火成巖,巖石上那些彩色的小石粒,在傍晚或清晨的陽光下,會發出流光溢彩的光澤,故譽為“寶石流霞”。

    隱約記起來,就在當年我們攀爬“饅頭”的地方,有一塊摩崖石刻,“寶石流霞”四個字清晰可見。但那時候我們并沒有留意那些年代久遠的古跡來歷,我記住的是寶石山的生動有趣,它是一座可以“玩”的山。

    喜歡寶石山,還因為它是一座四通八達的山。從山上可以到達西湖北岸的任何一個風景點。

    從“巨石陣”那里下來繼續往前走,沿著石階往上再往上,山路逐漸陡峭,需要“爬”上好一會兒,才能到達初陽臺。初陽臺建在一座山峰的制高點,一座兩層高的樓臺,面東,可望日出。西湖景點的地名都起得風雅,初陽臺,意指清晨第一線陽光到達之地,可惜我從來沒有下決心來此地看過日出。初陽臺是一個必經之地,在這里山路呈三角形分岔,有好幾塊牌子指向不同的去處:“紫云洞”“黃龍洞”“岳廟”……還有一條路可直接下山。每次站在這些路標前,腳步就遲疑起來,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好了。后來一年一年、一次一次地走,過了好多年,才把每一個方向都嘗試過了。

    從初陽臺翻山往岳廟方向走,有寬大的石階,順山勢忽上忽下,兩邊是竹林還有松樹林隨行,忽高忽低。山頂上出現了一道延綿數里的山脊,平坦的黃泥小路順著山勢蜿蜒。路的一側臨湖,山下是波光粼粼的西湖,另一側靠山,滿山是蒼翠的馬尾松樹林。貼著路邊,一棵棵松樹一溜排開延伸幾里地長,很是壯觀。山里人蹤罕至,年復一年,松針在樹下落了一層又一層,吹撒在小路上,小路變得松軟且有彈性。“文革”那幾年,同學們閑來無事,在西湖周邊四處游逛,把周圍的山林都走遍了。有一回,燕君對我說:告訴你一個好地方,保俶山翻山往岳墳的那條路上,有很多松樹,那里的松樹會唱歌,就唱那個歌劇《紅巖》里的一句“松濤陣陣哎,如海嘯呦喂……”,不信下次我帶你去。后來我真去了,走在那條山脊小路上,山風從松林里一陣陣穿過,滿山的松濤抖動;風從一根根密密的松針縫隙里穿過,風變細了,發出窸窸窣窣的噓聲;風大了,松濤聲也加大,變成了刷刷的下雨聲。山風掀起我的衣服吹起我的頭發,我身上也發出了窸窣的響聲,好像在給松濤伴樂,整個人都淹沒在松濤里了。

    杭州人也不一定知道,寶石山山脊上,有一條奇妙的山路,松濤起伏,如詩如歌。寶石山就是這樣一座會發出聲音的山。

    我19歲去東北下鄉后,有一年冬天在小興安嶺林場伐木,滿山的紅松樟子松,站在樹下的雪地側耳傾聽,松濤陣陣,猛烈而強勁。松濤起伏聲喚起了保俶山的記憶,一串串淚水凍在面頰上……

    有一年,從初陽臺翻山去黃龍洞,黃龍洞位于棲霞嶺后的山麓上,左右二山夾峙,路旁漫山翠竹,景色清幽。石階從郁郁竹林中穿過,陽光細碎斑駁地落在小徑上。望見竹林深處白墻黑瓦隱隱的農舍,一株秀氣的白梅、幾株艷麗的紅桃,從墻上好奇地探頭出來。過劍門山、白沙泉,前面出現了一座厚重高大的黃墻,傳來嘩嘩的水聲,哦,“黃龍”真是先聲奪人。還須再步行一段,進得山門,只見一股水簾般洶涌的瀑布,從“黃龍”的嘴里吐出來,水柱跌落池中水花紛濺,有一條石板通往池中央。想必這黃龍吐出的水,就流到西湖里去了。

    還記得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有一次我從北大荒農場回杭州探親,曾和媽媽一起去爬寶石山。那一次,我們執意想要去山里尋找“紫云洞”,紫云——多美的名字啊,媽媽贊嘆。洞口飄著紫色的云靄,我們從云霧里鉆出來,披一身紫色的云霞,想想都令人激動……我和媽媽兩個人,在山路上走了很久,按著路標的指示牌,來回尋找“紫云洞”那個小小的岔口。發黃的松針落在我們肩上、枯萎的竹葉落在我們鞋上,但是我們始終沒有找到“紫云洞”,這個紫云洞好像消失在云里霧里了。我們走累了,在路邊的石凳上坐下來吃橘子,媽媽安慰我說,沒關系我們下次再來,我們可以想象紫云洞啊,也許比看見了更好呢……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紫云洞安在?媽媽已經離去,長眠于錢塘江邊的山坳里西湖的另一側。我們可以想象紫云洞啊——寶石山有媽媽留下的聲音,空谷悠長。

    那幾種不同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匯成了一首寶石山奏鳴曲。

    喜歡寶石山,因它有趣、因它通達、因它歌唱、因它友好。

    說友好,是它就坐落在城邊,如此隨和易于登臨。山不高,緩緩地匍匐著,若是站在白堤的斷橋上,面朝北里湖,隔空相望,只一眼,整座寶石山柔和起伏的山影盡收眼底。山影倒映在湖水里,伸手可及,湖與人是親近的。目光越過郁郁蔥蔥的南坡,越過北山街寶石山“正面”隱約的葛嶺黑瓦黃墻,山頂突起的巨石上,總是有幾個小小的人影在朝山下揮手。曾經,我也是那個小人影之一。

    說寶石山的友好,與我別有一層含義。在那個混亂的年代,它曾庇護過那個小小的人影。“文革”開始后的那年夏天,有一天,有人來找我問訊別人的事情,并說讓我明天下午老老實實在家里等著,他們要帶我去開批斗會。那一夜我很緊張,父親正在交待“問題”,母親也被貼了大字報,我可不想去開那個批斗會。我去找同班同學燕君商量,她就住在離我家不遠的浙江話劇團宿舍。燕君說那你就躲起來,他們找不到你,就沒有辦法了……可是我躲到哪里去呢?燕君的爸爸是話劇導演,前不久“畏罪自殺”了,她家是不能去的,我們有什么地方可以躲呢?燕君很仗義很有主意地說:我陪你躲到保俶山上去吧,山那么大,他們肯定找不到的……第二天一早,我慌慌張張地和燕君逃上了保俶山。我們倆坐在山頂的大石頭上發呆,面對著山下灰蒙蒙的西湖,心里空落落的。山下隱隱傳來高音喇叭的聲響,我們的身子在顫抖,小小的人影互相依偎在一起,心里充滿了恐懼,但后來卻怎么也想不起來,那天上午燕君和我都說了什么……那場災禍總算躲過去了,又過了一些日子,記不得是為了什么原因,我又一次躲上了保俶山。有了上次的經驗,我不那么緊張了,記得還帶了一本書,打算拿到山上消磨時間。天氣很熱,我滿頭大汗地在山上轉來轉去,終于找到了一塊平整的石頭,隱蔽地藏在一片樹蔭下。我鉆進去,坐在石頭上看書。樹蔭像一頂蚊帳,把我罩起來,石頭清涼涼很舒服,四周靜悄悄很隱蔽,除了知了,不會有人知道我在這兒。我低頭看書,其實一行字也沒看進去。昨晚沒睡好,我的眼皮發沉,越來越困倦,身子不由自主地歪倒在石頭上,在知了的催眠曲中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已是夕陽西沉時分……我撿起掉在地上的書,有點不好意思,一個女孩子怎么可以在山上睡覺呢?不過還好沒人發現。我撓著胳膊和小腿上被小蟲子咬的包塊,終于松了口氣,沒人追到山上來,沒人把我抓回去,這棵樹和這塊平整的大石頭,真是一個秘密的好地方。可惜我一直想不起來我在山上做了夢沒有?傍晚我忐忑地回到家,知道并沒有人來找過我。那座山像一扇巨大的屏風,隔離了山下山外的一切苦煩。謝謝你,保俶山。

    那個小人影后來長大了。若干年里,我在山上望西湖,見識過晴湖、雨湖、霧湖、月湖,還曾見過——夜湖。夜湖值得一記,俯瞰西湖的四季風光日月陰晴,斷不可錯過寶石山上這一居高臨下的觀賞平臺。

    前些年在杭州,一日晚間友人聚會,餐畢,一群女友由楊芳菲帶領,去寶石山爬“夜山”。后山的山路無燈,臺階卻級級分明,好像整個城市的燈光,都反射到這里來了。眾人腳步輕快,一會兒工夫就上了山。從山上往下看西湖,白堤蘇堤兩條長長的燈帶,嵌在黑沉沉的湖中,我覺得自己猶如在一架盤旋降落的飛機上,從天上鳥瞰機場停機坪閃光的跑道。三潭印月小島,變成了一粒浮在水上的夜明珠。對面山上的雷峰塔,被燈光勾勒出一層層寶塔的輪廓,像是錢塘江上的一座航標燈。

    保俶塔下那塊空場上,有幾位白衣飄飄的老者在燈下練拳,何處傳來悠長的笛聲。抬頭仰視保俶塔,它被一圈藍色的地燈環繞,襯出纖細修長的塔影。幾十年過去,那個素裙的瘦姑娘,依然執拗地站在這里。據說塔頂的鐵剎已經換過新的了,像是她高聳的發髻上的飾物。今夜她換上了一條藍色的長裙,在燈光的映照下,露出了一絲羞澀的微笑。

    下山后去湖畔居喝茶,無意中一抬頭,竟被眼前的景色吃了一驚:寶石山竟然會發光發亮!夜幕下逶迤起伏的山影輪廓,星星點點地灑滿了銀色、翠綠色的寶石,整座熒光燦燦的寶石山,浸沒在藍盈盈的北里湖中,湖水像綴滿了星星的天空熠熠生輝。我少年時沒有見到的“寶石流霞”,終于在半個世紀后的西湖之夜悄然顯現。

    “寶石”是由懸掛于山坡樹干上,疏落有致的串燈組成,燈光匯聚的夜寶石山,顯得妖嬈神秘。卻依然有些擔憂,不知這些燈光常年的炙烤,是否會影響樹的生長和鳥的繁育?

    遙望葛嶺的南坡,我知道那兒有一家“純真年代”書吧。原址是一家茶室,我小時候爬山常路過這里,偶爾可以吃上一碗加了桂花的甜藕粉。2000年以后,杭州市政府把茶室舊址交給愛書的讀書人朱錦繡夫婦,他們把茶室改造成了一家雅致而有情調的書吧。如今這里常常舉辦各種讀書活動,滿屋書香與室外平臺周圍巨大的香樟樹的氣息難分彼此。書香熏陶著杭州城的愛書人和南來北往的游客,書吧的燈光,融入了西湖的夜色和寶石山的燈海里。

    有了這家書吧,書中自有開采不盡的寶藏,寶石山從此日夜“寶石流霞”。寶石山也因此成為一座真正令人親近的山,留在我的記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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