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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中國作家》紀實版2018年第6期|李迪:黑案
    來源:《中國作家》紀實版2018年第6期 | 李迪  2018年06月24日09:54

    作者簡介

    李迪,全國公安文聯(lián)特約簽約作家、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先后出版《野蜂出沒的山谷》《這里是恐怖的森林》《槍從背后打來》《傍晚敲門的女人》《預審員筆記》《血色蘭花》《丹東看守所的故事》《星星點燈》《聽李迪講中國警察故事》《警官王快樂》《社區(qū)民警是怎樣煉成的》等中長篇小說、報告文學三十余部。多部作品拍攝成電影、電視劇。榮獲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鄂爾多斯文學獎、中國報告文學金獎、公安部金盾文學獎等。

    推薦人語

    這是我當年關注的案件。

    《中國青年報》早在2011年11月7日,就以《公安部處長洗冤錄》為題,用整版篇幅披露了這起案件的真相。記者劉萬永寫道:“這是一起并不復雜的案件,卻由于案外因素的影響變得離奇曲折?!?/span>

    這也是我想說的。

    李迪老兄歷時兩年,深入采訪當事人,查閱大量資料,藝術地還原了案件始末,讓我們看到一個偏遠小城市的黑惡勢力,不僅稱霸一方,草菅人命,還與“保護傘”沆瀣一氣,利用和綁架媒體及各級官員,把掃黑除惡的公安局長和多名民警構陷入獄,使命案十幾年至今不得昭雪。邪惡猖獗,沉疴積弊,觸目驚心,發(fā)人深省。

    由此說明,中國傳統(tǒng)社會當中無視法律的負面因素還相當嚴酷,以至構成了改革開放大業(yè)的陳腐阻力,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澄清。掃黑除惡,任重道遠,迫在眉睫。

    這樣的報告文學,從現(xiàn)實中來,引發(fā)思考,具有積極的警世意義。

    ——趙瑜

    序 幕

    2011年11月7日,《中國青年報》以整版篇幅,在“今日出擊”專欄,刊登了記者劉萬永采寫的長篇報道——《公安部處長洗冤錄》。報道了在A省東海市前市委書記富林因受賄、巨額財產(chǎn)來源不明罪被槍斃后,臨危受命擔任東海市公安局局長的李國和及三位民警,在掃黑除惡的斗爭中,被黑惡勢力及其“保護傘”構陷入獄,蒙冤五載,最終得以平反的曲折經(jīng)歷。因為是新聞報道,文中采用了真名真姓真地址。事實詳盡,內幕驚人,圖片震撼,觸目驚心。一時間人人爭睹,洛陽紙貴,猶如當初富林飲彈伏法。

    真實的案件,權威的報道,扎心地回答了我一個疑問——如果有人挺身而出與貪腐分子作斗爭,結局會怎樣。

    劉萬永是《中國青年報》深度調查部主任。在這個崗位上,他至今已工作了二十多年。其署名報道,筆鋒犀利,針砭時弊。每有發(fā)表,我都爭當拜讀。

    多年來,我一直關注公安寫公安,突如其來看到他的這篇報道,不由吃了一驚。連讀幾遍,感慨萬千。遂致電他,想進一步了解實情。不巧,趕上他再度“出擊”,采訪正酣。

    匆忙中,他說,當初李國和還是“戴罪之身”時,我就采訪過他,壓力可想而知。2010年7月7日,在本報發(fā)表了《假“委員長批示”見報記》《一波三折的“警察槍擊無辜青年案”》《“被死亡”的受害人》《李國和案再審四大焦點》等系列報道,呼吁有關方面主持正義,為李國和及其他三位受冤民警平反。你看到的這篇《公安部處長洗冤錄》,是我在他們堅持抗爭最終得以平反后采寫的,說實話已經(jīng)沒有什么壓力了。報紙版面有限,有些更詳細的內容放不下了。你想進一步了解內幕,全面書寫這起案件,正合我意。我寫的報道,拍的照片,都可以提供給你。等我忙完,也等李國和忙完,我把他約出來,你聽他自己講講,比我當二傳手好!

    我問,他眼下在忙什么?

    李國和現(xiàn)在是副局級督察專員,為維護民警執(zhí)法尊嚴、平反冤假錯案,忙得沒黑沒白。

    好啊,那一定會有更多的故事。萬永,我等你消息!

    好!

    想不到,這一等,等了好幾年。我為采訪各地公安的“清網(wǎng)行動”,北上南下,也忙得不亦樂乎。

    時間到了2018年。新華社于1月24日發(fā)布消息:近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fā)出《關于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通知》。《通知》指出,為深入貫徹落實黨的十九大部署和習近平總書記重要指示精神,保障人民安居樂業(yè)、社會安定有序、國家長治久安,進一步鞏固黨的執(zhí)政基礎,黨中央、國務院決定,在全國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針對當前涉黑涉惡問題新動向,切實把專項治理和系統(tǒng)治理、綜合治理、依法治理、源頭治理結合起來,把打擊黑惡勢力犯罪和反腐敗、基層“拍蠅”結合起來,深挖黑惡勢力“保護傘”。對掃黑除惡專項斗爭中發(fā)現(xiàn)的“保護傘”問題線索優(yōu)先處置,發(fā)現(xiàn)一起、查處一起,不管涉及誰,都要一查到底、絕不姑息。把打擊“保護傘”與偵辦涉黑涉惡案件結合起來,做到同步偵辦,尤其要抓住涉黑涉惡和腐敗長期、深度交織的案件以及脫貧攻堅領域涉黑涉惡腐敗案件重點督辦?!锻ㄖ芬?,各級黨委和政府要將掃黑除惡專項斗爭作為一項重大政治任務,擺到工作全局突出位置,列入重要議事日程。各級黨委和政府主要負責同志要勇于擔當,敢于碰硬,旗幟鮮明支持掃黑除惡工作,為政法機關依法辦案和有關部門依法履職、深挖徹查“保護傘”排除阻力、提供有力保障。對涉黑涉惡問題尤其是群眾反映強烈的大案要案,要有堅決的態(tài)度,無論涉及誰,都要一查到底,特別是要查清其背后的“保護傘”,堅決依法查辦,毫不含糊。

    歷史并沒走遠。

    措辭嚴厲的《通知》,讓我再次想起李國和,想起他和三位民警被黑惡勢力及其“保護傘”陷害的案件——

    這一案件最初的起因是什么?

    黑惡勢力及其“保護傘”是如何陷害他們的?

    掃黑英雄們又是如何持正義之劍與邪惡勢力進行斗爭的?

    當年陷害他們的人是否被追責?是否如《通知》要求的“不管涉及誰,都要一查到底、絕不姑息”。

    我渴望見到李國和。一天三次打電話催劉萬永。

    終于,渴望變成了現(xiàn)實。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見到了李國和——

    魁梧,英俊,熱情,豪爽。站起一棵樹,坐下半座山。

    寒暄幾句,我們馬上進入主題。傾聽,交流,力圖還原案件的真相。

    與劉萬永的新聞報道不同,我所還原的案件,以非虛構文本呈現(xiàn),對地名人名做了處理。

    發(fā)生在東海市的這起案件,是隨著前市委書記富林被紀委帶走,李國和臨危受命來東海任公安局長開始的。

    當時的東海市,黑惡橫行,人心恐懼,治安混亂,命案頻發(fā)。

    挖出蘿卜帶出泥。一個貪腐的書記被抓,帶出上百個行賄受賄的干部。重災區(qū)的重災戶是公安機關。正副局長先后被判刑,基層隊伍一盤散沙,三年沒有發(fā)展黨員。

    新上任的市委書記李春一腦門子急,逢人就叫苦——副書記、副市長怎么配,我都不愁。頭疼的是找一個好公安局長。

    叫苦聲聲,傳到省廳政治部主任韓厚的耳朵,他說,李書記,我給你做個媒吧,包你滿意!

    李春兩耳支棱成馬,?。渴钦l?

    韓厚不緊不慢,我這輩子就愛做媒,做了十幾對兒,一對兒……也沒成!這回,怎么也該成了。

    哎喲,我這兒急得火上房,快說吧,是誰?叫什么?

    李國和!河北人,東北長大,警校畢業(yè);一米八的個兒,粗眉大眼!在基層干過,在機關干過,年輕的老公安!你要是能把他挖來,偷著樂吧!

    哎,這人我知道,你們廳里有名的筆桿子。我這兒要治亂,要赤膊上陣,他一個秀才……

    這你就不知道了,國和外柔內剛、恩威并重。

    你作詩啊,要配樂不?

    韓厚哈哈一笑,你還記得1996年全省“嚴打”嗎?打出了威風,打出了平安。知道是誰在嚴打辦具體操作嗎?李國和!

    哦!厲害,這人我要定了!

    廳長王東聽說李春想要李國和,說不行,不行,我還指著他寫材料呢!

    李春兩眼一瞇,親愛的老王同志,當初我給省委書記當秘書的時候,怎么為你搖旗吶喊的?現(xiàn)在跟你要個人你都這么心疼,真叫我傷心落淚。面巾紙在哪里,面巾紙在哪里?

    省省吧,這兒沒面巾紙。算你狠,我同意了還不行?

    不行!人什么時候給我?

    一個星期!

    結果,還不到一個星期,李國和就從省城飛到瓊島,走馬上任。

    可是,萬萬沒想到,五年后的一天,他的人生突然跌入深谷……

    一壺清茶兩相對,話到悲處四行淚。

    我與李國和開始了走心長談。

    李老師,那是2006年7月5日……

    從省城飛來的客機,降落在瓊島海蘭機場。

    停機坪上,警車虎視,警燈閃爍,各路記者蜂擁。

    艙門打開,我剛探身走出,兩個大漢就迎面撲來。

    一個伸手抓住我,另一個,嘩啦啦!亮出了手銬。

    他們是瓊島區(qū)檢察院的法警。

    我啪地擋開手銬,你們想干嗎?不是說核實情況嗎?我看你們誰敢銬!你給我銬上,我讓你摘不下來!

    兩個法警愣住了。

    迎著停機坪,我昂首走出機艙。

    記者們傻眼了,公安局長被戴上手銬押出機艙的鏡頭落空了。

    突然,轟隆??!一個炸雷撕裂天幕。剎那間,傾盆大雨從天而降。

    咣當!

    瓊島國安局看守所的大鐵門打開了。

    我被推進了監(jiān)室。

    水泥地。陰冷,陰暗,漏雨。

    外面大雨,屋里小雨。

    我抬起眼——

    墻,墻,墻。

    四面墻。

    天已黑,夜已深,難入睡。

    褲襠里忽然有動靜。伸手一抓,扔在地上,一只毛毛蟲!很大,很長。

    毛毛蟲在水泥地上慢慢爬,慢慢爬。

    我的思緒跟著它,慢慢爬,慢慢爬。

    在黑暗里,在潮濕中,爬回那年、那月、那日……

    1998年4月24日,市委書記富林被紀委帶走。

    5月13日,我臨危受命來到東海,任公安局長。

    新市委書記李春帶隊迎接,五大班子一把手悉數(shù)到場。

    宣布了對我的任命后,李書記當場授予了我一項特殊權力——

    在掃黑除惡的非常時期,李國和可以先斬后奏!如果發(fā)現(xiàn)警察有勾結黑惡、充當保護傘的,不管是誰,他都可以就地宣布免職,然后再報組織部門履行程序!

    歡迎的人群中響起掌聲。

    李春說,目前,東海市的黑惡勢力十分猖獗,已經(jīng)嚴重影響到社會穩(wěn)定,關系到人心向背和基層政權鞏固。掃黑除惡作為一項重大政治任務,擺到了我們工作的突出位置,每個領導同志都要勇于擔當。對涉黑涉惡案件,特別是群眾反映強烈的大案要案,要堅決查辦。無論涉及誰,都要一查到底,毫不留情。在這個關鍵時刻,我們迎來了李國和同志,并給予他先斬后奏的權力,就是要讓他甩開膀子干。我送你們四句話:掃黑除惡,穩(wěn)定東海,不辱使命,追求卓越!

    掌聲雷動,叫好聲聲。

    我站起來,鄭重地給大家敬了個禮,我李國和發(fā)個誓言,如果東海的黑惡勢力不能掃除,社會治安局面不能扭轉,我自己先辭職!

    上任頭天晚上,我就驅車趕到了東海市。

    沒有高速,都是山路。路上要走五個多小時,且險局重重。

    什么險局?

    車匪路霸!

    我早聽說,此地車匪路霸十分猖獗,攔路搶劫,明火執(zhí)仗。他們在公路上放釘子,把過路的汽車車胎扎漏,趁人停車換胎,他們就撲上來幾棒子把人打倒。死活不管,搶完就走。

    初來乍到,不得不防,我和司機各帶了一把槍。

    還好,一路平安。

    后來,我才知道,這幫家伙當晚給他們黑老大祝壽去了。

    夜里十點多,我們進入市區(qū),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賓館。

    在總臺領了房卡后,拉著箱子進電梯。

    電梯剛要關門,被人用腳擋住。

    四個家伙搖晃進來,酒臭嗆人。

    聽說來了個新局長,從省公安廳調來的,很猛!

    愛誰誰!讓我舅舅跟他接上頭。識相的吃香喝辣,不識相的就——咔嚓!

    對,出個車禍弄死他!

    弄不死也嚇跑他!

    電梯到了四層,幾個家伙下去了。

    電梯繼續(xù)上行。

    司機看了我一眼。

    我說,我們在六層。進屋,睡覺!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我對自己說,國和啊,你擔子不輕!

    上任當天,我搬到了市委招待所。

    剛進屋,電話就響了。

    李局,出事了!

    ???

    昨天晚上外商麥克被打了!

    我一聽就火了。在哪兒?

    城東。

    你等著!

    麥克是市政府引進項目的投資商,原定今天上午簽約。昨晚市政府設宴,麥克喝了酒,回到賓館,沒鎖門就睡了。半夜,稅務局的兩個干部,醉醺醺地闖進麥克的房間。明明走錯了門,非要趕人家走。麥克還以為是搶劫的,一比畫,兩個酒鬼就動了手。麥克被打倒在地。他報了警,接警的是城東派出所值班所長金輝。他耷拉個臉來了,也不懂英語,說也沒死人,多大個事兒,明天再說吧,扭頭走了。麥克很憤怒。早上起來,飯都沒吃,就帶著隨從返回省城了。市政府這邊兒,會場莊重,鮮花擺滿,各路記者都來了。哎喲喂,時間到了,傻老婆等漢子,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一打電話,關機。有人笑起來,別是被忽悠了?。∈虚L臉上掛不住,再打!人家接了,Sorry,我們勝利大逃亡,已經(jīng)回到省城,要不要過來喝一杯?市長氣得臉都綠了,說收拾桌子,散會!

    這不是給我上眼藥嗎?

    我把金輝叫來,從現(xiàn)在起,你被免職了!

    金輝脖子一歪,轉身要走。

    我說,站住,不能就這樣完了!

    我又把政治處主任夏天和副局長黃勝叫來。

    你們聽著,稅務局打人的你們去查處,我等著聽結果。再有,金輝被免職了,但他還是民警,還要干活兒。除非他脫警服回家,我就管不著了。

    我問金輝,你干,還是脫警服?

    我干,我干!

    那好。你現(xiàn)在就干一件事,去省城把外商請回來!不管采取什么辦法,請不回來就別回派出所了!

    我又對黃勝說,你也跟著去!

    黃勝一縮脖子。

    我說,外商看到金輝可能更生氣,你跟著去做做工作。我給你帶一封信,咱們真情實意,不管花多大代價,也要把他請回來!

    黃勝笑了,把他請回來,我也好回來!

    我說,你明白就好!

    我給麥克寫了一封信,請求他回來。我說,我身為公安局長,沒有盡到職責,非常慚愧,誠懇地向你道歉。請你放心,我剛剛上任,一定會盡快扭轉局面,保護好你在東海的投資項目。今后你不論有什么需求,直接打電話找我!

    黃勝拿上信,帶著金輝去了。

    到了省城,一打聽,麥克住在泰德五星大酒店。打電話過去,人家不理。黃勝說,您要不見我們,我們就失業(yè)了!

    麥克一聽,心軟了,下樓來見他們。

    黃勝迎上去一通檢討,說我們局長讓我轉告您,第一,您所有的醫(yī)療費由公安局承擔。第二,涉嫌打人的依法查處。我們局長請您一定對東海的未來放心。如果東海的治安改變不了,他就辭職!

    麥克說,我走了這么多國家,沒有一個國家像你們這樣,還沒投資就把我打了,再投資連命都沒了!

    黃勝一聽,差點兒哭了。

    停了一下,麥克又說,但是,也沒有哪個國家的警察局長,跟著過來賠禮道歉的。你回去告訴你們局長,我會回來的!

    黃勝一聽,真的哭了。

    后來,麥克當真回來了,投資項目也成了。

    過了三個月,我悄悄地把金輝安排到看守所當了所長。

    痛定思痛,我?guī)ьI班子反復研究,推出了東海市公安局《保護外來投資者治安服務承諾23條》,從制度上保證外來投資人的合法權益,創(chuàng)造最佳投資環(huán)境。

    初到東海,我冷靜分析了當?shù)厣鐣伟簿置嬷栽愀?,很重要的原因是公安隊伍長期處于半癱瘓狀態(tài)。人心亂了,一切就亂了。治亂要先治人,治人才能治安。沒有一流的隊伍,談何一流的戰(zhàn)績!

    要治人就得出狠招,重病下猛藥。

    緊跟著,改革人事制度。我的指令下達到中間,在中層干部這塊兒就給橫住了,腸梗阻!我號了號脈,兩頭熱,中間涼,是傳統(tǒng)的用人制度作怪?!澳苷呱喜蝗?,庸者下不來”“能進不能出,能上不能下”。中層干部普遍能力低、年齡大,老牛拉車。他們大都是常年積累的人脈關系提上來的,一坐幾年,甚至十幾年。從基層、警校來的年輕同志,不但得不到提拔,還受壓制,難以發(fā)揮作用。這樣的班底,母豬坐泥稀里糊涂!

    我大膽設想了一個改革方案:中層干部集體辭職,競爭上崗。

    方案幾百個字,拿到黨委會上一亮相,空氣頓時凝固。

    有人說,這是抽筋換骨?。?/p>

    我說,勢在必行!為什么集體辭職?把誰拿下來都是病,你憑什么拿我?可是,他不干活,耽誤事,他就不說了。咱也別啰嗦了,一刀切,重新洗牌!

    討論來討論去,最后一致表態(tài),說我的方案雖然嚇人,卻周全、可行、挑不出刺兒。方案順利通過,隨即呈報市委。

    李春書記一看就叫起來,正合我意!要想掃黑除惡打勝仗,就得這樣干!好,好,好!連叫三個好。又說,國和,你先干起來,公安局改革成功了,其他部門也跟上!

    接下來,我要拿出一整套具體的實施細則。這是個細活兒,又是個機密的活兒。一旦消息透露,還不翻天?我組織了四個人,利用周末到遠離市區(qū)的小縣城,加班加點,拿出了細則。

    周一,我一上班就召開全局大會,宣讀人事改革方案。

    沒等宣讀完,會場炸了鍋!

    這不是搞突然襲擊嗎?

    我干了十幾年,說辭就辭了?

    我說,這是局黨委討論通過、市委批準的。誰不干,現(xiàn)在就脫警服走人!都走了,我重新招,想當警察的擠破門!現(xiàn)在,不干的報名!

    會場一下子安靜下來。大眼瞪小眼,沒有人報名。

    我說,那好,同意的舉手!

    唰唰唰,舉成樹林。

    我說,感謝同志們!這是當前掃黑除惡大形勢的需要!集體辭職不是集體丟飯碗,緊跟著我們就績效評估、競爭上崗。所有的中層干部職位,統(tǒng)統(tǒng)擺上桌面。規(guī)則是:公開報名,資格審核,閉卷考試,競崗演講,民主測評,綜合評審,黨委批準任命。綜合評審是最后一關。12個評委12票,公安局只占6票。其他票由市紀委、監(jiān)察局、組織部分擔。我這個局長也是1票。為什么要這么多人當評委?就為公平公正,防止走后門。有本事你把所有評委的后門挨個都走了!

    嘩!嘩!嘩!

    掌聲震耳。

    就這樣,激烈競爭,心平氣和,能者走馬上任。一批年輕干部被選拔到重要崗位。有了得力的中層干部,我干什么都得心應手。

    我琢磨著要好好為老百姓辦點兒實事,改變公安形象。這也是整頓社會治安的基礎課。

    首先,從市民反映強烈的市場管理入手。

    東海市不大,但管理不規(guī)范,市場、衛(wèi)生、環(huán)境,各管各的,有分工沒合作,再加上不作為,市容臟亂差。我提出成立城市綜合執(zhí)法局的新思路,市委支持我的思路,把工商、城管、衛(wèi)生等幾個部門合在一起綜合執(zhí)法。公安局派一個副局長兼綜合執(zhí)法局局長。

    市場管理規(guī)范了,市容整潔了,連小偷都沒了,百姓叫好不絕。

    再一個,創(chuàng)建窗口單位聯(lián)動服務中心,為老百姓辦事提供全方位服務。

    公安窗口連著千家萬戶。我一來,就聽到群眾的各種不滿反映,綜合起來就是太麻煩,各窗口辦各窗口的,群眾要么一個窗口辦一件事要跑幾次,要么跑了這個口兒,又跑那個口兒。麻煩不說,還常常白跑。我提出建議,說你們幾個部門窗口能不能合到一起?老百姓一進門兒就把要辦的事都辦了。

    有人就反對,說那可不行,業(yè)務不一樣。還有人說,合起來多亂啊!我聽出來了,他們就是不想改。我說,為了方便老百姓,我改革改定了,思路決定出路,不換思路就換人。想改的多出主意,不想改的一邊兒站著去!

    我這樣一說,都不吭氣了。

    我說,把現(xiàn)有的五個窗口集中到一樓大廳,不但方便了老百姓,也方便了你們。你是出入境的,我是辦身份證的,你們互相教一下,怎么受理,怎么審核。這樣,誰有事要離開,喂奶啦,上洗手間啦,別人能上手干,老百姓也不耽誤。這么好的事,何樂而不為?我看你們都不傻啊!

    大家一聽,都樂了。

    就這樣,窗口單位聯(lián)動服務中心開張了,在當時是全省首創(chuàng)。

    市長親自揭牌,百姓奔走相告,內勤民警也提高了工作效率。

    城里的事理順了,我就往鄉(xiāng)下跑。第一站來到最邊遠的土眉黎村。哎喲,這里真窮。不通水,不通電,不通路,茅草房當教室,老百姓缺衣少穿。我很難過,就打電話請市水利局局長黃沐過來。他過來一看也搖頭,說我是本地人,當局長這么多年,都沒來過這么窮的地方。李局,你說讓我?guī)蜕段揖蛶蜕?。我說我既不能解決水的問題,也不能解決電的問題,更不能解決路的問題,都得靠你們。黃沐說,我來!他回去就組織人馬,把山泉用水管引進村,解決了老百姓用水的問題。電不通,也是他找供電局把線接過來了。路不通,我把財政局長請到村里,讓他出錢,又拉老板贊助,把路修了。我請施工方給村里建了個籃球場,把公安局的籃球架子拆了挪過來。全村大人孩子高興得又喊又叫。

    接下來,改造茅草房教室。我找到了東海市的邢市長,他是黎族人。我說,你是黎族最大的頭兒!都這年月了,你能忍心看著孩子們還在茅草房里學習嗎?這面學習,那面看天,一會兒下了雨直接澆他們。你忍心嗎?要不這樣吧,我把公安局的房子扒了,拿磚把教室蓋了。邢市長說李局,你是來幫我們黎族的,我聽你的!他就張羅著,把學校蓋起來了,成為全鄉(xiāng)最好的小學校。

    土眉黎村有一家人最窮,三個孩子都很小。我到他家里,進屋一看,眼淚都下來了。三塊石頭一個灶,形容這家一點兒不假。鍋還掉了個碴兒,得斜放著才能煮飯。一家人住在里邊,破草一鋪,狗窩似的。床板都是灰,全是洞。三個孩子,兩個女孩兒、一個男孩兒。我說,這樣吧,我來撫養(yǎng)這三個孩子!就這樣,我跟他家結了親戚,一直出錢供養(yǎng)這些孩子。當時,大女孩兒七歲,我有心想給她弄到市里去上學,又發(fā)愁自己沒有時間照看。正好,東海一小的校長是公安局的監(jiān)督員,我跟她說了這個事。她說,我們老兩口兒就缺個孩子,就讓她在我這兒吃住,跟我一起去上課。警校共建的時候,你們公安局對我們多支持啊,流氓、地痞誰也不敢鬧了。我早想報答也沒機會,現(xiàn)在正好!我說太好了!就給孩子買了衣服、書包什么的,把她送去了。本來是挺好的事,想不到第三天她就跑來了。校長說,她不好好上課,成天就是哭,哄也不行,只好讓她回來了。小女孩兒回來還沒進村,把鞋一脫,一扔,像猴子一樣跑上山,去找放羊娃玩。她從小就沒穿過鞋,穿上受不了;從來也沒在教室待過,憋死了。

    但是,最終,我把她引向了正道。

    后來,她長大了,我給她找了工作,在服裝廠學做衣服。再后來,她自己開了個小商店。她的弟弟妹妹也都長大了,上學了。

    一天傍晚,我正在跟專案組研究打擊車匪路霸,突然接到指揮中心的電話,說東吉村發(fā)生了群體性事件,多名民警被村民圍在了村委會,把警車也給砸了。一旦天黑了,后果不堪設想。指揮中心說,現(xiàn)場請求增派邊防武警,請局長指示。

    我放下電話,立馬奔現(xiàn)場,邊走邊思考怎樣處置。我問指揮中心,市里有沒有干部是從這東吉村出來的?馬上幫我聯(lián)系。很快,一個老干部就打來電話,告訴我事發(fā)的原因。

    原來,這個村兩年前開始飼養(yǎng)放養(yǎng)雞,肉質比文昌雞還好吃,叫東吉雞。村民的收入不斷增加,日子紅火起來。他們白天把雞放養(yǎng),到了晚上該是誰家的就回誰家,不會少。但是,近來村子里連續(xù)丟雞,大家互相猜忌,矛盾就出來了。村書記向派出所反映,派出所沒當回事。村里有兩個小伙子氣不過,就自己蹲守抓賊。蹲守了幾天,當真抓住了兩個偷雞賊。一問,是鄰村的??隙ㄒ虬?。村書記說,不能打,交給派出所處理吧。村民們就把偷雞賊交給前來處理的派出所民警。正要帶人出村的時候,碰上個下鄉(xiāng)辦案的刑警,他說偷幾只雞有什么大不了的,也構不成犯罪。這下可壞了,村民們不干了,跟老刑警撕扯起來,所里的民警當然護著自己人,雙方都不示弱。這邊兒說雞是我們的命根子,那邊兒說你們打警察比偷雞更嚴重。老百姓越圍越多,事態(tài)最后發(fā)展到不好收拾。

    聽老干部這樣一講,我問,村里誰說了算?他說姓洪的老阿爸說了算。我說知道了,謝謝您!我跟指揮中心說,不要增派警力了,我一個人就夠了!

    我趕到事發(fā)現(xiàn)場,只見村民們拿著棍棒、石頭,瞪著眼睛。眼里全是恨。

    我還沒進村委會,村書記就跑過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我說,你把洪老阿爸請來,再把抓賊的兩個小伙子請來。

    兩個小伙子不肯來,拿著石頭站在窗外。

    我故意大聲問兩個偷雞賊,你們是被誰抓住的?是民警嗎?

    不是,村里的兩個小伙子。

    我對站在一旁的村書記大聲說,你趕快把兩個抓賊小英雄請來!我得感謝他們,他們是英雄!

    兩個小伙子一聽我說他倆是英雄,馬上把手里的石頭扔了。

    村書記把他們叫進來,我一拍他們的肩膀,小伙子,你們是英雄,我代表公安局感謝你們!抓賊本來是我們的事,你們幫我們抓了,我要獎勵你們!

    一個小伙子說,我家的雞丟了,我應該抓。

    我說,你抓得好啊!那為啥還吵起來了?

    他一聽就急眼了,指著那個刑警說,你看,他說啥?說偷幾只雞不算啥!那我們把人交給他,他不就給放了嗎?這兩個人回去還不找村里人來打我們嗎?

    我故意火了,對那個刑警說,這話是你說的嗎?誰給你的這個權利?你知不知道,老百姓就靠這幾只雞活命?要是賊到你家偷了東西,你還這么說不?回去給我停職,關禁閉!

    窗外的老百姓一聽都鼓起掌來。

    這時候,洪老阿爸來了。他用當?shù)胤窖哉f了幾句什么,人群就平息了。

    村書記告訴我,洪老阿爸的意思是讓大家聽我講話。

    我?guī)У能囀窃揭熬?,頂棚上有擴音器。

    我說,把擴音器打開!

    村書記一看也來勁兒了,歡迎李局長給大家講話!

    這時,人群離得老遠,不好意思往前來。

    我跟洪老阿爸說,你讓大家往前來,聽得清楚。

    他哇啦哇啦一說,人們全圍過來了。

    我拿起喇叭,第一句喊的話,我到現(xiàn)在也忘不了——鄉(xiāng)親們,你們受驚了!今天我來干嗎?來表揚這兩個小英雄,來向你們檢討!我們公安局沒有保護好你們,讓你們丟了雞!這個民警說得不對,什么偷兩只雞不算事!要我說,偷兩只雞在你們村就是最大的案子!我在這兒給你們保證,請你們放心,我回去一定嚴肅處理這兩個偷雞的。處理完了,還要帶回他們村,開個大會,告訴全村的人,說他們偷了你們的雞,是他們不對!這樣,他們村的人就不會過來跟你們打架了!你們以后再養(yǎng)鵝養(yǎng)鴨,日子會越過越好!

    人們鼓掌、叫好,還有人拿臉盆當鑼敲。

    我說,以后誰敢欺負你們,你們就給我打電話。我們公安局是干什么的?就是來保護你們的!

    人群再次沸騰,嗷嗷直喊。

    我一看,天黑了,心想,走吧,見好就收。

    我說,你們說我做得對不對?

    對!對!

    鄉(xiāng)親們,那我們就先走了,咱們后會有期!

    人群讓開路,拍著手為我們送行。

    結果,司機很緊張,把車開進了溝里。

    洪老阿爸見狀發(fā)話,村民們一擁而上,光腳丫子跳下溝,把車給抬起來了。

    由砸警車不讓出村,到把警車給抬起來送出村,變化就在幾句話。

    我們一行人,押著偷雞賊走了。全村老少送出好遠。

    太陽雖然已落山,但我卻看到了最燦爛的光輝。

    ——李老師,其實,我到東海市任職,最嚴峻的考驗是面對黑惡勢力。

    沒錯,從你后來經(jīng)歷的人生變故已經(jīng)說明了。當年東海都有哪些黑惡勢力?

    多了去啦,大大小小。其中有兩股最猖獗,一個是城里的“橫海幫”,一個是布寧村的村霸團伙。這兩股黑惡勢力與“保護傘”沆瀣一氣,為害一方。

    不用問,是你掃黑除惡的重頭戲。

    對!我先說說掃除“橫海幫”——

    以楊齊為首的“橫海幫”,盤踞東海十年之久。人數(shù)眾多,骨干固定,殺人越貨,無惡不作,是當?shù)刈畲蟮膸团?。隨著近年來經(jīng)濟發(fā)展變化,他們以金錢開道,從幫派向公司化、企業(yè)化等表象合法的形式轉變。楊齊本人也披上政協(xié)委員的外衣,在幕后操縱“橫海幫”從暴力轉向“軟暴力”;從采砂、建筑等行業(yè),轉向物流、交通,再到非法高利放貸平臺等領域,在征地、拆遷中煽動鬧事,在工程建設中惡意競標,在商貿(mào)集市等場所收取保護費,逐步發(fā)展成帶有黑社會性質的犯罪組織。

    為掃除“橫海幫”,我動了很多腦筋。

    首先,我召開了座談會,有群眾代表,也有老干部。會上,說起“橫海幫”,群眾代表義憤填膺,老干部話如擂鼓——

    李局啊,“橫海幫”橫行東海,老百姓吃夠苦頭?,F(xiàn)在盼來了二李:一個是市委李春書記,一個是你這個公安局長。你們放膽干吧,我們堅決支持!

    一老干部瞪大兩眼看著我,李局長,你敢不敢下決心打?

    我說,有領導和群眾支持,有強大的公安隊伍,我有什么不敢的?

    會后,我得知刑警隊中隊長趙廷曾帶隊打過“橫海幫”,沒能打動。我馬上找到他。

    聽說你打過“橫海幫”?

    他抓抓腦袋,沒打下來。

    還想打不?

    想!

    怕不怕?

    不怕!

    好!我給市委立了軍令狀,你也給我立一個,行不?

    行!

    有問題嗎?

    有。

    什么?

    干好了,能不能提拔?

    哈哈哈,官迷!我向你保證,干好了一定能提拔!現(xiàn)在,派你到“橫海幫”盤踞的橫海路派出所當所長,任務是摸清他們的底細,配合局里行動。

    局長,你等著聽好吧!

    趙廷一下去,情報很快就上來:“橫海幫”有多少人,骨干是誰,誰和誰是什么關系,為霸占地盤與其他幫派怎么械斗的,打死打傷對方多少人,后來怎么擺平的,目前動向如何,一五一十,連地形圖都畫出來了。我心里有底了。

    他說,局長,什么時候干?

    我說,別急。你拿小拳頭老打,打不疼人家。人家回頭來一下子,把你胳膊都掰斷了。你繼續(xù)摸情況,等我們準備充分了,抓住機會,一拳把他們打翻!

    趙廷聽了我的,繼續(xù)深入偵查,終于獲得一個重要情報:為爭奪一項大工程,“橫海幫”要跟鄰市的黑惡勢力火并。

    我立即調集警力,在兩派火并之日,埋伏在現(xiàn)場。

    中午12點半,圍殲的時刻到了。我一聲令下,兄弟們,上!

    神兵天降,殺聲四起。一舉抓獲包括楊齊在內的十多名骨干,徹底粉碎了“橫海幫”。

    慶功會后,經(jīng)我推薦,局里提拔了趙廷。

    與此同時,我接到一個匿名電話——

    是李局長嗎?

    我是李國和。

    有事跟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

    放楊齊一馬。

    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請你放楊齊一馬。

    為什么?

    與人方便,與己方便。

    我不要方便!

    真的不放?

    不放!

    好,這可是你說的!

    咔嗒!電話掛了。

    打的是我的內部電話。

    這是誰呢?

    身邊有好心人提醒我,李局,當心有人報復。

    我說,天塌不下來!

    “橫海幫”審理完畢,移送檢察院。

    檢察院的人說,首惡楊齊死路一條。

    我說,罪有應得。

    我的下一個目標:布寧村。

    布寧村是東海大天鄉(xiāng)人口最多的村。在逃犯、刑滿釋放人員、流氓無賴、閑散混混等人數(shù)也是全市最多的。他們非法成立了村保安隊,與基層治保組織抗衡,動不動就利用家族、宗族勢力,吹笛子為號糾集上百人,打殺鄰村群眾和內地來開發(fā)農(nóng)業(yè)的投資人,先后制造命案四起,多次打傷進村抓逃犯的民警,根本不把派出所放在眼里。自封隊長的古平三說,天是老大,我是老三,沒有老二!

    1999年8月22日,古平三再次吹笛子集合,組織王蓋等上百人到龍村尋釁滋事。王蓋是布寧村村民,其岳父符秋是村主任,一個典型的村霸。王蓋仗著岳父的勢力為非作歹。

    古平三帶人進入龍村,轉來轉去,沒找到尋釁對象,就聚集在村口守候。

    這時,保英村村民符洪和哥哥王安上街去買菜,哥倆兒騎著一輛摩托車,哥哥帶著弟弟。說起來真可憐,因為家里窮,父母養(yǎng)不起,就把哥哥送給王姓鄰居,隨了人家的姓。姓改了親情在,有什么事哥兒倆就搭伙去。

    他們路過龍村村口,被王蓋截住。

    站住!你們是龍村的嗎?

    王安說,不是,我們是保英村的。

    胡說!王蓋伸手就是一嘴巴。

    緊跟著,手下人一擁而上,長刀、石頭、棍棒,劈頭蓋臉。王安被打得鼻青臉腫,符洪的嘴也被打出了血。王安跪下來哭求,說我們真不是龍村的,求求你們饒了我們!

    王蓋兩眼一瞪,還嘴硬!

    王安說,我們真是保英村的!

    敢騙老子,見著就往死里打!滾!

    哥倆兒來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大夫一看來了兩個血人,這是怎么了?

    王安說,沒招誰沒惹誰,讓人打了一頓!

    大夫說,是布寧村的吧?命在就好!

    正在看病的孫老漢說,唉,哪兒還有王法啊!你小哥倆兒回去,千萬別走老路了,那幫惡人還守著呢!

    傷口包好后,哥倆兒繞道回家。走著走著,遠遠看見古平三帶著人堵在前面,嚇得掉頭就跑。誰知,慌不擇路,又跑到龍村了。

    站??!王蓋一伙人撲過來,他媽的!你們不是說不是龍村的嗎?好啊,繞個彎兒又回來了,給我打!

    眾歹徒擁上去棍棒相加。

    王安一面護住弟弟,一面叫,打錯了,別打了,求求你們了!

    王蓋說,誰說打錯了?給我打!打死!打死!

    說著,舉起手里的長刀,朝王安頭上砍去。

    一刀下去,血濺多高,王安慘叫一聲,倒在路邊的土溝里。

    符洪哭叫著,哥!哥!

    王安捂著腦袋說,你快跑,快跑……

    王蓋舉刀朝王安的頭上接連砍去,叫你跑!叫你跑!

    王安被砍成血葫蘆。

    這時,不知誰喊了一聲,警察來啦!

    歹徒們呼啦啦鳥獸散。

    王蓋沒有跑,他把刀一扔,指著符洪說,把你嘴上的血擦了!警察來了你不許亂說,聽見沒有?亂說要你的命!

    說完就走了。

    符洪撲進溝里抱起王安,哥!哥!

    他哭,他喊。

    王安已經(jīng)聽不到了。

    哭干了淚,喊啞了嗓,符洪抱著哥哥,昏倒在地。

    他不知道殺人兇手叫什么,但是,他記住了瓦刀臉,記住了邪惡的眼,記住了魔鬼的叫聲:打死!打死!

    不但符洪記住了這個兇手,大天鄉(xiāng)派出所民警文山也記住了。

    文山是接到村民報警趕來的。遠遠的,他看到王蓋舉刀砍人,邊砍邊叫,打死!打死!

    叫聲連同那砍人的猙獰,成了他大腦中不滅的視頻。

    這時,大天鄉(xiāng)副書記張強聞訊趕來,哎喲,快救人吧!

    他找了一輛平板車,和民警文山一起,把人送到醫(yī)院。

    醫(yī)生翻翻王安的眼皮,沒救了,準備后事吧!

    符洪被救過來了。刑警隊隊長楊波趕到醫(yī)院,一來探望,二為取證。

    符洪裹著紗布躺在床上,只流淚,不言語。

    取證無法進行。

    楊波走出門又站住,符洪,如果我們抓住了兇手,你能認出來嗎?

    符洪沒有回答。

    楊波又問,如果抓住了兇手,你能認出來嗎?

    符洪突然叫起來,能!他殺了我哥哥,我一輩子都記著!

    突然的爆發(fā),讓楊波吃了一驚。

    這起案件,定為“8?22”命案。

    令人發(fā)指的是,同年10月7日,布寧村村民再次聚眾斗毆,把龍村村民吳成當場打死。案件定為“10?7” 命案。

    后來,在我離開東海后,2003年2月10日,古平三又吹笛聚眾,把外來戶范金打傷后扔進水溝里淹死。

    關于這三起命案,劉萬永采訪到位,以《一個村莊的三起命案》為題,在2011年11月7日出版的《中國青年報》上報道了。

    三起命案,有兩起發(fā)生在我的眼皮底下,黑惡勢力真是無法無天!

    我把局里的大小頭頭叫到辦公室,給我抓!

    命令就這么簡單。

    我就不信邪!

    命令下達,分片包干,偵查抓捕,即刻出發(fā)。

    僅僅用了兩天時間,刑警隊就抓獲了楊勇、王吉等16人。

    辦案人員向我報告,說王吉交代,人是王蓋砍死的。他跑了。

    王蓋?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追捕王蓋的大網(wǎng)子上撒開。

    2000年7月24日,下午四點多鐘,大天鄉(xiāng)派出所管片兒民警文山正在卡點兒蹲守,突然,遠處有一人騎著摩托車過來。

    啊?這不就是王蓋嗎?

    站??!他斷喝一聲。

    王蓋調轉車頭就跑。

    站?。∥纳桨纬鰳?,再不站住我開槍了!

    王蓋還是沒站住。

    眼看兇手要逃,文山扣動了扳機——

    砰!

    槍響了。子彈飛上天。

    朝天鳴槍,讓子彈飛一會兒,看能否震懾對方。

    王蓋回頭看了一眼,不但沒站住,反而加大油門。

    文山火了,砰!砰!

    朝摩托車后輪連開兩槍。

    本意打翻摩托,可摩托連晃都沒晃,眨眼就沒影了。

    王蓋并沒跑遠,拐了個彎兒,跑到岳父符秋家。

    符秋正好在家。

    警察開槍打我!

    啊?打著沒有?

    沒有。

    話才說完,哎喲!他叫起來,血!

    他身上挨了一槍。

    符秋一瞪眼,反了他們啦!快上醫(yī)院!

    來到人民醫(yī)院,醫(yī)生說,這是槍傷,得住院。

    第二天一早,大天鄉(xiāng)派出所所長章貴向我報告,說王蓋被槍擊傷住院。我又喜又驚。喜的是王蓋落網(wǎng),驚的是文山動了槍。

    執(zhí)法環(huán)境的惡劣讓我心驚。文山開槍打傷王蓋,弄得不好王蓋就會賴上我們。現(xiàn)實就是如此,只要警察開槍,能被輿論吃了。反過來如果有人打了警察,輿論要么叫好,要么失聲。

    從某種意義上說,警察成了弱勢群體。

    我來到醫(yī)院,看見王蓋被手銬銬在床邊。

    出了醫(yī)院,我通過指揮中心請檢察院介入,又叫上紀委書記馬成,一起調查使用槍支的情況。文山說,王蓋駕車逃竄,我開槍警告無效,本來想打車輪,想不到打著人了。我說,王蓋是重大犯罪嫌疑人,鳴槍警告后繼續(xù)逃竄,要是我也會開槍。開槍有理,開槍合法!

    隨后,刑警隊對王蓋的涉嫌打死人一事展開調查。

    偵查員拿著混有王蓋的一些照片讓符洪辨認。符洪一眼就認出了,就是他!

    我們抓到他了。

    我要殺了他!

    現(xiàn)在你要做的不是殺誰,而是安心養(yǎng)傷。

    通過偵查,王蓋涉嫌打死人形成了完整的證據(jù)鏈——

    命案幸存者符洪指認他打死了王安;

    同案人楊勇供述王蓋打死了王安;

    同案人王吉供述王蓋打死了王安;

    文山證明王蓋在案發(fā)現(xiàn)場并實施打人。

    據(jù)此,東海市公安局紀委、調查組出具報告,認定王蓋是“8?22”命案嫌疑人,民警文山使用槍支合法。

    我簽批了報告,以市公安局的名義,報市委、市政府、市紀委、市檢察院。

    符洪哭了。

    文山也哭了。

    我說,乘勝追擊,全力追捕本案在逃犯罪嫌疑人,一個也不放過!

    很快,七名嫌疑人落網(wǎng)。

    至此,我到任兩年,打掉了“橫海幫”,橫掃了布寧村的村霸團伙,掃黑除惡取得階段性勝利,社會治安明顯好轉。

    1998年,東海市公安局首次被評為市精神文明先進單位。

    1999年,東海市公安局歷史上第一次被評為優(yōu)秀公安局。

    我本人被評為1999年度省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優(yōu)秀人民警察和人民滿意公務員。

    東海市社會治安由亂到治,百姓拍手歡呼,有人卻把我恨到骨頭里……

    ——聽到這兒,我迫不及待地問,是誰?

    李國和說,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我低估了他。

    2001年6月7日,李國和奉命調到省公安廳技術偵查總隊工作。

    告別了東海市,告別了弟兄們,告別了——

    湛藍的海水,多姿的椰樹,黝黑的黎胞。

    ——李老師,說實話,突然接到調令要走,我真舍不得。

    我理解你。東海的局面剛剛打開,山山水水留下你的足跡,溝溝坎坎灑下你的汗水,猛然間要離開,誰都舍不得。

    特別是跟我朝夕相處的弟兄們,聽說我要走,個個眼圈兒紅。我說,弟兄們別難過,有時間我就回來看你們??墒牵搅耸d忙得腳打屁股蛋兒,哪兒有時間回去??!想不到,五年后的一天,我回到了東海市——

    這一天,是2006年7月5日。

    本來,這是很平常的一天。

    頭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樣加了一夜班,就分管的偵查權限寫了個報告,準備第二天上午,與總隊長邢君一起向廳長匯報。

    我剛走進辦公室,電話就響了。

    國和,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哎喲,是邢君!

    這么早來電話,難道計劃有變?我拿起報告就過去了。

    一進他辦公室,感到情況異常。

    邢君神色慌張。能讓技術偵查總隊長神色慌張的,應該不是小事。

    我的眼本來生得就大,裝滿問號更夸張。

    邢君躲開我的眼,清清嗓子,恢復了常態(tài)。

    國和,是這樣,他輕描淡寫地說,瓊島區(qū)檢察院來人了,還是為那個事……

    一句話,勾起我滿膛怒火!

    我離開東海之后,風云突變——

    一個叫黃中山的檢察官,幫助王蓋寫了告狀信,投給瓊島區(qū)公安局紀委,說他沒有參與“8?22”打人殺人,民警文山卻開槍將他打成重傷。公安局制造冤案,把他當成殺人在逃犯非法拘禁,造成惡劣影響,要求依法查處有關責任民警。接到告狀信后,區(qū)公安局領導立即批示調查。調查組調查后,居然說王蓋反映的問題屬實。隨后,文山被瓊島區(qū)檢察院逮捕?!??22” “10?7”兩起命案抓獲的嫌疑人,全部被釋放了。

    簡直豈有此理!

    現(xiàn)在,他們又來找我了!

    我說,總隊長,我就等著他們來呢!

    國和,我就怕你跟他們吵起來。他們說只是跟你核對一下材料,見了面千萬別吵。

    您放心,我不會跟他們吵。

    邢君平靜了,這就對了,你去吧,王順送你。

    我說,那匯報的事?

    邢君苦笑笑,有我呢。

    我把熬夜的成果放在他的辦公桌上,您看看,有什么問題給我來電話。

    王順是政治處主任,居然給我當起司機。

    我?guī)狭藴蕚浜藢Φ牟牧?,上了車?/p>

    一路上,愛說笑的王順不聲不響。

    車出北門,很快開到了雅西路。往東一拐,來到省軍區(qū)第一招待所。王順說,225房間,你去吧,完了事我來接你。

    我說,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吧。

    走進樓道,來到225房間。

    還沒敲門,門開了。屋里站著十多個人!

    我一眼認出了符輝。他是區(qū)檢察院反瀆局副局長。還有一個是副處長王文集。

    符輝說,國和局長,不好意思,這么早把你請過來,找你核對一下情況。這里不太方便。咱們回瓊島,你看行嗎?我們請示過省檢察院領導,他們同意。要不,咱們現(xiàn)在就走?

    我的火一下子躥上來,現(xiàn)在走就現(xiàn)在走!別說去東海了,就是去聯(lián)合國我也不怕!走!

    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一輛省檢察院的依維柯警車就守在門口。

    他們暗箱操作,他們有備而來!

    車到了機場,票已買好了,跟著就上了飛機。

    飛機升上萬米高空,我心里千頭萬緒。

    從東海調到省廳的日日夜夜,像電影一樣在眼前回放……

    我來到省廳的時候,正趕上競爭上崗。報名的有上百人,博士生、研究生,都是考試匠。我呢,天天在基層摸爬滾打,草根兒一個。結果,我演講答辯第一名,筆試第六名,競崗成功,當上了情報處處長。

    紀委書記高明在會上大張旗鼓地表揚我,說我掃黑除惡有功,還說我對基層民警有感情,最適合做維護民警執(zhí)法權益的工作,力推我到正在籌建的公安廳維權委員會辦公室當主任。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不是我有心,是另有人覬覦這個副廳級位置。

    誰啊?督察二隊主持工作的副隊長熊冰。

    高書記力推我任維權委主任,無形中堵了他的路。

    有一天,忽然有人問我——

    國和,你知道一個人嗎?

    誰呀?

    王蓋!

    我說,知道,他是一起命案的嫌疑人。

    問話的人眼里好像藏著個小人兒,國和,你攤上大事了!

    啊?!

    很快,傳來了壞消息:

    2006年2月24日,本省《特區(qū)報》上刊登了一篇報道——《警察槍擊無辜青年 委員長批示討回公道》,署名:門君,王昌。

    前者是該報記者,后者是瓊島區(qū)檢察院公訴科科長。

    報道說,2000年7月24日,東海市一名青年騎摩托車上街買菜,看到稅務所設卡收稅,因沒有繳納車船使用稅,擔心被罰款就掉頭離開。一名警察突然開了兩槍,將其擊傷。警察要求私了遭拒,竟謊稱該青年是在逃犯。公安局沒有調查,就認定民警開槍正當,予以通報表揚。被擊傷的青年為此上訪多年,驚動了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批示討回公道。

    開槍者:大天鄉(xiāng)派出所民警文山。

    被擊傷的青年:布寧村村民王蓋。

    因為這篇報道,門君獲得當年唯一的省新聞大獎。

    因為這篇報道,署名檢察官王昌被省檢察院評選為2006年全省“十佳公訴人”。

    ???這是怎么回事!

    什么人膽大包天,竟敢欺騙國家領導人?

    我又急又氣,渾身直哆嗦。

    因為“警察槍擊無辜青年,委員長批示討回公道”,成千上萬的各種媒體的轉發(fā)像重磅炸彈,炸翻了遠在天邊的東海小城。

    一時間,黑云壓城城欲摧。

    4月9日,某電視臺一檔著名節(jié)目播出:《無辜青年遭槍擊,六年上訪終昭雪》。

    節(jié)目記者不采訪公安辦案人,不采訪命案幸存者符洪,更不采訪我這個公安局長和當事民警。他們找到王蓋,王蓋說我根本沒有打人,我出去買菜,被他們開槍打傷了。公安局長李國和為包庇開槍民警,推脫自己的責任,就說我是殺人犯。王蓋的信口雌黃,節(jié)目全盤采納。于是,我成了陷害無辜,王蓋成了無辜青年。

    4月27日,某電視臺又一檔節(jié)目,再度報道:《無辜青年遭槍擊,六年上訪終昭雪》。節(jié)目主持人呼吁追究公安局長李國和的責任。主持人把王蓋設定成無辜群眾,先去采訪他,又去采訪他岳父。再有,就是采訪為王蓋寫告狀信的黃中山。黃在節(jié)目中為王蓋喊冤叫屈,再掀輿論高潮,公安機關成了眾矢之的,我和掃黑民警成了千夫所指的“罪犯”。

    兩檔節(jié)目輪番上陣,我成了徹頭徹尾的“罪人”。

    我滿膛悲憤,拔腳要回東海去爭辯。好朋友勸我,說你跑回去有用嗎?你為什么不去找高明?他是紀委書記啊!

    一句話,點亮了我。對,去找高書記!

    當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

    我猶豫再三。拿起電話,又放下;放下,又拿起。

    最終,還是拿起電話。不說能把我憋死。

    高書記,對不起,這么晚了,我……

    才說一句,我就忍不住了。

    國和,你別難過,我都知道了。這樣吧,你到我家來!

    現(xiàn)在?

    現(xiàn)在。

    我連謝謝都來不及說,發(fā)瘋一樣跑出門。

    高明早已在客廳等我了。平靜。安詳。

    他的老伴兒給我倒了一杯茶,小李,你千萬別著急,老高了解你,信任你,你不會干出那些事。

    我眼窩兒一熱,眼淚唰地涌出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不到傷心不落淚。

    高書記,我沒錯,是他們設局害我,就是槍斃了我,我也這樣說!

    我把事情的經(jīng)過,連同一肚子委屈,一股腦兒倒出來。

    高明默默地聽著。聽完,兩眼看著我,國和,廳里已經(jīng)派督察的人去東海調查了。你放心,這個案子不復雜,很快就會調查清楚。你組織開展了東海市的掃黑除惡,必然會得罪他們的“保護傘”,巨大的利益鏈早已把他們拴在一起了。反撲,報復,都在預料之中。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斗爭。我們都要有思想準備。你要有,我也要有。但是,你要記住,不管處境多么險惡,個人遭受多么大委屈,我們都要相信組織,組織會查清真相。你不要著急,不要耽誤正常工作。這是對你的考驗,也是對我的考驗!

    高書記的話,像火烤的石頭,沉甸而熾熱!

    我有了希望。

    我相信組織,相信共產(chǎn)黨的天!

    我等待調查結果。

    高明也等待調查結果。

    一天天過去,度日如年,備受煎熬。

    誰去調查的?

    情況如何?

    這一切都是謎。

    只有猜想,沒有答案。

    ——俗話說,當局迷,旁觀者清。

    關于“誰去調查的?情況如何?”不但對李國和是個謎,連高明也云里霧里。

    就這個不解之謎,我后來請教了劉萬永。

    他說,2010年7月7日,我在《中國青年報》發(fā)表的報道——《假“委員長批示”見報記》,對此有所披露。情況是這樣的——

    當時,“民警槍殺無辜群眾,委員長批示討回公道”的消息一見報,一上網(wǎng),嚇壞了網(wǎng)安部門。當時,他們不懂得什么叫應對媒體,只是照本宣科反映情況,把網(wǎng)上的東西全文下載,甚至連題目都不改,直接報給了廳長。當時,老廳長王東已退二線,任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新任廳長叫周舟。

    周舟一看,啊,都驚動委員長了?這還了得!

    他大筆一揮,批給主持督察工作的鄭剛。

    鄭剛一看是廳長批辦的,又驚又喜。驚的是案子捅了天,喜的是得到了老大的信任。他馬上派人去東海調查。

    派誰?

    熊冰!

    熊冰是他調來的,用起來得心應手。

    你去東海調查一個人。

    調查誰?

    李國和。

    誰?

    李國和!

    是咱們單位的李國和嗎?

    不是他是誰?他玩大了,驚動委員長了!

    啊,李國和犯事了?

    3月31日,熊冰出發(fā)去東海。

    調查必須兩個人,二隊隊員林田同行。

    二人來到東海,一不調閱命案的卷宗,二不找被害人符洪,而是找王蓋本人,找炮制新聞的王昌和小報記者門君,找為王蓋寫上訪信的黃中山,然后,把他們幾個人的話,羅列為李國和和公安機關的罪狀。

    甚至,為了羅列更多罪狀,他們還找到李國和當年的秘書戴雄。此時,戴雄已競選到區(qū)紀委工作。熊冰威脅他,說你當時是李國和的秘書,認定王蓋是嫌疑人的材料,是不是李國和授意你寫的?你要不如實交代,我馬上找你們領導把你給開了。戴雄一瞪眼,在收發(fā)室里就跟他干起來,說你是紀委的,我也是紀委的,有能耐你去找?。∥也徽J為李局長有問題,材料也不是他授意我寫的。王蓋就是殺人犯!你想咋的?

    熊冰碰了釘子,從中看到了阻力。

    他不甘心,為了把李國和的罪狀坐實,堵住高明的嘴,他心生一計——

    給當?shù)毓彩?,讓他們拿出相同的結論,報省廳紀委。

    于是,他借著給瓊島地區(qū)公安局反饋調查意見的機會,在會上說,周廳長要求查辦民警開槍的事,經(jīng)我們調查,報紙上的報道基本屬實。東海市公安局當年的錯誤還不僅如此,還涉嫌這四個問題:陷害無辜,庇護犯罪,侵犯人權,不履行職責,可以說性質很嚴重,社會影響很惡劣!你們要講政治,爭取主動,不要包庇護短,要把立場站好,盡快拿出意見,上報省廳紀委。對上有交代,對下有交代,對社會有交代!

    主持工作的常務副局長賈洪君連連點頭,說立即照辦。

    就這樣,唯上為大,賈洪君按照熊冰定的調子,起草了一個通報。通報的題目是:“關于東海市公安局民警濫用槍支傷害無辜青年的情況通報”。

    從題目上,就給事件定了性。內文多處點了李國和的名字。

    通報起草完了,在外地開會的賈洪君急忙給在家的副局長韓天打電話。

    為什么給韓天打?

    因為他分管紀委和督察,通報要經(jīng)過他審批才能下發(fā)。

    賈洪君說,老韓,事不宜遲啊,你能不能趕快簽發(fā),表明我們的態(tài)度!

    韓天了解李國和的為人。李國和調東海當局長,是他親自考察的。

    他看了通報,眉頭一皺,問起草人周離怡,通報里認定了這么多事實,又點了李國和的名,你們有證據(jù)嗎?找他本人核實過沒有?

    周離怡說,沒有。

    韓天說,那我不簽字!核實是最基本的調查程序。你們要通報李國和,通報東海市公安局,都不去找本人核實,就憑媒體炒作就下結論,這樣的通報下去了,將來是要犯錯誤的!

    周離怡說,省廳調查組是帶著周廳長的批示下來的,還能有錯嗎?

    韓天說,不管誰的批示,你們不找當事人核實,我就不簽。

    字沒簽成,通報就不能發(fā)。

    賈洪君急了,又給韓天打電話,老哥,局長已經(jīng)退了,我馬上要接班。在這個關鍵時刻,要是因為我們不及時表明態(tài)度,得罪了上邊兒,我就接不了班。老哥,求你幫幫我,簽了吧,行不?

    韓天說,你只想接局長了,想沒想到通報發(fā)下去,會給當事人造成多大傷害?給工作造成多大被動?給公安機關造成多大影響?如果形成冤案,你這個局長也當不長!

    賈洪君說,又是委員長批示,又是周廳長批示,又是省廳調查組結論,又是鋪天蓋地的媒體宣傳,還能有錯嗎?

    韓天說,不管是誰的批示,都要實事求是。你等我電話吧。

    韓天放下賈洪君的電話,就給李國和打了個電話,說了通報的事——國和,我這不是跟你個人關系好,是對東海市公安局負責,也對即將當局長的賈洪君負責。這個通報發(fā)下去,如果與事實不符,將來沒法兒收場。我之所以告訴你,也算跟你核實。否則的話,我等于是給你通風報信。如果你真有這些問題,或者沒有這些問題,你都要主動找組織說明,你要相信組織!

    李國和說,韓局,你了解我,你覺得我能做出那種事嗎?我用黨性甚至生命向你表態(tài):我沒有做錯,民警文山也沒有做錯!

    韓天說,我相信你。但是,現(xiàn)在我沒有辦法,老賈逼著我簽。我只好先簽了。但我絕不允許在通報中出現(xiàn)你的名字。其他的,日后再辨明是非。我相信,白的就是白的,誰說也黑不了。

    于是,韓天簽了名。

    4月15日,瓊島地區(qū)公安局向全區(qū)發(fā)通報。認定王蓋系無辜青年,民警文山濫用槍支,東海市公安局造假。緊接著,賈洪君召開了新聞發(fā)布會,對媒體做了表態(tài),說不管牽涉到公安機關什么人,我們都要依法追究查處,絕不包庇。

    隨后,把通報改個臺頭,報到省廳紀委,同時抄報瓊島區(qū)人民檢察院。

    區(qū)檢察院一看到通報,炸了!我們也要趕緊表明態(tài)度,落后不得!

    4月16日,常務副檢察長王為批示:“公安機關對自身的問題查得如此清楚,我們作為法律監(jiān)督機關,查了半年還說不清楚,是何原因,請認真思考并切實加大工作力度?!?/p>

    王為的意思是,我們檢察院內部是不是有人包庇李國和?

    他向檢察長黃國利提出,由韓華副檢察長專門負責查辦此案。

    黃國利心想,韓華在東海市檢察院及公安局都當過領導,應該回避呀,怎么能指定他負責呢?算了,管他的,我別落個包庇的罪名,就讓韓華去辦吧,辦好辦壞,包不包庇,跟我沒關系。

    他說,我同意!

    王為下來找到韓華。韓華面露難色,唉,我跟國和這么熟……

    王為說,不管熟不熟,看省里的意思,要抓人!

    抓李國和?

    那可不是!

    韓華說,那我也只能硬著頭皮上馬了。

    4月19日,區(qū)檢察院給東海市檢察院發(fā)文,認定原東海市公安局局長李國和、紀委書記馬成、大天鄉(xiāng)派出所所長章貴涉嫌非法拘禁、玩忽職守。

    于是,東海市檢察院開始立案。

    立案后,檢察院召開匯報會,就立案情況向區(qū)檢察院匯報。省檢察院反瀆職侵權局副局長顧音,正好在東海市檢查工作,一起參加了匯報會。

    在會上,韓華搶先發(fā)言,把新聞媒體的炒作和省廳督察調查組熊冰的調查結論介紹一番,除去“陷害無辜,庇護犯罪,侵犯人權,不履行職責”這四條,又給加了一條:李國和涉嫌非法拘禁,建議單獨立案。

    會上,區(qū)檢察院辦案人員提出三條異議——

    1.李國和為什么要造假?于理不通。他是公安局長,如果派出所匯報無辜群眾被開槍打傷,他再笨,也不可能把一個無辜群眾整成殺人犯。當?shù)厝硕贾劳跎w是不是無辜群眾,他沒必要造假,完全可以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

    2.王蓋不是命案嫌疑人,依據(jù)是什么?說他是無辜群眾,又是按什么認定的?

    3.從現(xiàn)有材料來看,沒有證據(jù)證明李國和故意隱瞞事實,是不是有人要陷害他?

    異議提出,會場啞然。

    顧音一看沒人發(fā)言,就站起來表態(tài),說你們不要怕有阻力,該抓人就抓!

    王為說,抓人不是問題。其他幾個民警都好抓,人在東海,手到擒來。他們構成玩忽職守沒問題,濫用職權也夠了。可是,李國和本人在省廳,不好抓。

    黃國利說,李國和玩忽職守是逃不掉的。但濫用職權什么的,還需要再進一步搜集證據(jù),才能下結論。涉及把李國和抓回東海的問題,請省檢察院領導幫協(xié)調。

    顧音當即表態(tài),沒問題,我們去跟省廳協(xié)調。

    區(qū)檢察院的匯報會在有不同意見中散會。

    熊冰了解了會議情況,覺得反對意見聲音微弱,問題不大,就心滿意足地打道回府了。

    5月1日,熊冰自東海市“調查”歸來,讓林田起草了報告,報鄭剛審批。

    報告稱:經(jīng)查,媒體反映問題屬實。東海市公安局問題嚴重,有以下四點:一、陷害無辜。王蓋沒有參與“8?22”犯罪活動,公安局說他負案在逃,純屬陷害;二、庇護犯罪。民警文山使用槍支違反規(guī)定,公安局不僅不追究,反而印發(fā)文件通報表揚;三、侵犯人權。公安局在未辦理任何法律手續(xù)的情況下,給王蓋戴上了手銬;四、不履行職責。公安局長李國和不但不履行職責,反而弄虛作假,欺上瞞下。

    鄭剛接到報告,說這是委員長批示的,周廳長批辦的,還要審什么?通過!

    報告到了高明的案頭,他一看,哎喲,李國和一身罪名!不對啊,調查結論怎么會是這樣?這跟李國和說的完全不一樣!

    面對鄭剛送來的調查報告,高明更相信李國和所言。

    他馬上問鄭剛,調查人員找李國和本人核實過了嗎?

    鄭剛支支吾吾,說我去問問。

    高明又讓秘書打電話問李國和,調查人員找沒找過你?

    李國和被問得有些發(fā)蒙,說沒有人找過我。

    高明得知調查人員沒找過李國和,說不找當事人核實就下結論,這是調查的大忌!

    他提起筆在報告上批道:此報告有很多疑點,如,委員長的批示具體內容是什么?王蓋不是命案嫌疑人的證據(jù)是什么?李國和同志是廳機關干部,他當年在東海市掃黑除惡全國有名,調省廳也有對他保護的成分,問題比較復雜,下結論要慎重,要有充分證據(jù)。請你們再重新核實。

    把報告駁回后,高明讓秘書轉告熊冰,你們一定要找李國和本人核實,特別是要問清楚案件背后的隱情!

    很快就有人放出風,說高明包庇李國和。

    高明聽見了,付之一笑。

    過了幾天,熊冰的“重新核實”又報上來了。

    高明一看——

    王蓋無辜被害!

    李國和罪狀四條!

    都說換湯不換藥,這個“重新核實”連湯帶藥都沒換,倒個手又端上來了。

    高明直接打電話問李國和,調查人員找你核實了嗎?

    李國和說,沒有。

    高明一拍桌子,啪!

    他哪里知道,熊冰不但沒按他的指示找李國和核實,連東海都沒去,就在省城找了幾個人,私下一合計,就算“重新核實”了。

    高明一拍桌子,決定再次駁回。

    但是,就在這時,瓊島地區(qū)公安局的報告到了。

    高明認為,這是來自基層的報告,應當會如實反映情況。

    他急忙打開,一看,啊?跟熊冰的調查結論如出一轍,連措辭都一樣!

    如此,再駁回熊冰的報告已無意義。

    高明只剩下最后一步棋了:報政法委書記。

    政法委書記是誰?周舟!

    此時,他已卸任公安廳廳長,當上了政法委書記。

    周舟拿起報告一看,這不是我當廳長時讓查的案子嗎?都驚動委員長了,還有什么說的?該抓就抓!

    周舟的“該抓就抓”傳達到東海。

    第一步,放人——

    把李國和經(jīng)手查辦的“8?22”“10?7”兩案嫌疑人全部釋放。

    更為荒唐的,說公安局的追逃名單里根本就沒有王蓋。事后查明,王蓋的叔叔是鄉(xiāng)紀委書記,岳父是村主任,他們找了人,從追逃名單里把王蓋給撤了。

    第二步,抓人——

    開槍民警文山最先被抓。后來,紀委書記馬成、派出所所長章貴也被抓。

    第三步,去省廳帶回李國和……

    ——聽劉萬永這樣一說,“是誰去調查的?情況如何?”有了答案。

    誰去調查的?

    小人作俑,陷阱險惡。

    情況如何?

    情況一團糟,冤案始于此。

    當然,在當時,李國和并不知情。盡管這期間高明兩次追問他調查人員是否找他核實,他有些發(fā)蒙,但絕沒想到自己被小人陷害了,大禍將要臨頭。他天真地認為,既然是組織派人去調查的,一定能還他清白。

    一壺清茶兩相對,話到悲處四行淚。

    當我跟李國和說起劉萬永講的這段往事時,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是啊,李老師,我當時真的太天真了!想不到調查的結果,不是還我清白,而是要把我抓走。自己人整自己人能整到骨頭里。2006年7月5日,符輝一行來省廳找我,提出回東?!昂藢嵡闆r”,而且說走就走。我說,怕什么?走就走!別說去東海,就是去聯(lián)合國也不怕!就跟他們上了飛機。那天,是我離開東海五年后,第一次回去。我從機艙窗口向外望去,厚厚的云層遮蔽了一切。天上如此,地上又何嘗?多少真相被遮蔽,多少事實被歪曲,多少好人被冤枉……

    我跟李國和的走心長談,兜了一大圈兒,又回到五年前他從省城被帶回東海的那一天。

    從那一天起,他的人生突然跌入深谷。

    從那一天起,他所經(jīng)歷的點點滴滴,都被他寫進日記。

    聽他回顧這些點點滴滴,跟隨他的話語走進苦難的歲月,我?guī)缀踝兂闪怂涀约荷碓诤翁帯?/p>

    當天下午四點半,飛機降落在瓊島海蘭機場。

    停機坪上,警車虎視,警燈閃爍;各路記者蜂擁,攝像機、照相機,閃光燈此起彼伏。

    我剛探身走出艙門,迎面撲來兩個法警,居然要用手銬銬我。

    我這才醒悟,什么核實情況,全是陰謀!

    突然,轟隆隆!一個炸雷,天上下起傾盆大雨。

    停機坪上的三輛警車同時發(fā)動,我被兩個人夾帶著上了中間那輛。

    我一看,坐在副駕座上的是藍河,他是區(qū)檢察院反瀆局副局長,我們早就認識,算是朋友吧。他扭臉對我說,李局,你就是太犟!又不是你開的槍,該推就推。要不,最后吃虧的是自己!

    我說,兄弟,你記住,我沒錯!民警開槍也沒錯!王蓋就是“8?22”命案的嫌疑人!我從來不昧著良心執(zhí)法辦案,也不會昧著良心茍延殘喘。不管到哪兒,我都這么說!不用推,推就說明我有問題!

    藍河嘆了口氣,把頭轉回去,看著車窗外的蒙蒙雨幕,說,既然已經(jīng)進入辦案程序,誰也攔不住,恐怕就得走下去了。

    我說,走下去就走下去,我不信榆樹能結棗!

    到了檢察院,走進訊問室。

    我坐被審者的椅子上,面對符輝和王文集。

    他倆的訊問是徒勞的。

    我沒錯!開槍沒錯!王蓋就是命案嫌疑人!

    符輝氣急敗壞,委員長都批示了,你就等著法律的嚴懲吧!

    我說,我相信委員長受了蒙蔽!你們沒辦任何手續(xù),也沒找我核實,就把我騙來,還要給我戴銬子。你們這樣做,才會得到法律的嚴懲!

    符輝說,你想要手續(xù)還不容易?早給你準備好了。

    說著,遞給我一張拘留通知書,上面寫著“涉嫌瀆職罪”。

    簽字吧!

    我拿起筆,唰唰唰,寫了三個字——

    不同意!

    符輝說,管你同意不同意,知道進看守所的規(guī)矩嗎?

    我掏出口袋里所有的東西,你們關我容易,放我難!

    符輝一看有錢,上手就抓,先扣下你飛來東海的機票錢!

    我火了,你們用我的錢非法抓我,這筆賬我早晚要算!

    符輝說,誰知道給不給你機會。走吧!

    門外,傾盆大雨。

    我在東海待了這么多年,第一次見到這么大的雨。

    因為雨太大,車開不動,中間停了三次。

    在停車中,符輝說,李局,你別死扛了。

    我說,我告訴你,你們指定錯了!咱們都是搞政法的,你們現(xiàn)在給我押進去,就沒有退路了。我也沒退路了,我要跟你們扛到底!

    符輝說,如果抓你抓錯了,我們就犯罪了,就得被抓。

    我說,你說得太對了!我再說一遍,你們指定錯了!你看外面,連車都開不動了,你知道天在干嗎呢?天在哭!

    符輝說,錯不錯不由你,也不由我。

    我說,是白的黑不了!

    車開到了。

    我一看,是國安看守所。

    這幫家伙,居然私用國家安全監(jiān)管場所。

    趁符輝下車辦手續(xù),王文集小聲跟我說,李局,鼻子大了壓住嘴,我們不得不干。在省軍區(qū)招待所時,你干嗎答應走啊?干嗎不鬧啊?你不走,我們也沒轍,只能打道回府。唉,誰想到你連彎兒都不拐,說走就走了,我攔都沒法兒攔!

    我問,是誰叫你們來的?

    王文集沒回答。

    我說,理解,就當我沒問吧!

    王文集說,我說出來你別生氣,的確有人指派,我們不執(zhí)行不行。我們來前做了個扣兒,設計好怎樣把你帶走。這事也就你不知道,你們大小領導都知道。如果當時有一個人為你講句話,說你是情報處長,涉及核心機密,不能說帶走就帶走,我們也就拉倒了。唉,想不到,一個人也沒站出來。最后到了高明書記那兒,高書記說就這樣把人帶走不妥,要請示周舟。沒想到周舟說該抓就抓!從他這兒就把你給推出去了。推到你這兒,我盼著你鬧,你偏不鬧!唉……

    我說,我他媽太正直了!

    王文集苦笑。

    這讓我想起邢君的苦笑。

    現(xiàn)實真殘酷!

    符輝辦好了手續(xù),進去吧!當年你來東海多風光啊,現(xiàn)在要讓你受委屈了!

    我說,你羞辱不著我,該羞辱的是你們!

    咣當!

    看守所的大鐵門打開了。

    我被推進了監(jiān)室。

    我抬起眼——

    墻,墻,墻。

    四面墻。

    陰冷,陰暗。一個通炕。水泥的。兩米多寬,最多能躺三個人。

    里邊已經(jīng)有兩個人了,一個叫阿峰,比我小兩歲,出事前是銀行副行長。另一個叫阿海,出事前是鎮(zhèn)武裝部部長。兩個人都是經(jīng)濟犯罪。

    監(jiān)室分兩塊兒,外面是放風的地方,里面就這么一個水泥通炕。

    我們三個人關在這里,他倆一個睡里邊兒,一個睡外邊兒,中間留出一溜兒。

    我來了,只能睡中間。

    阿海說,你太遭罪了!

    說著,把他身下的一條毛毯抽出來。

    來,墊上吧,我還有褥子。

    毛毯被他焐得暖暖的。

    他幫我鋪好,湊合吧,誰叫你到這兒來了呢。

    說著,又塞給我一把牙刷,還有牙膏。

    這是我以前藏的,給你用吧。

    我蜷縮在毛毯上,手里握著牙刷和牙膏。

    這是一個犯人給我的溫暖,也是2006年7月5日這天,我在人間得到的唯一的溫暖。

    思緒萬千難入眠,輾轉反側身心疼。

    我爬起來,打開帶來的材料,一頁頁翻看、整理。

    迫害的節(jié)奏很快——

    7月19日,檢察院宣布逮捕我。

    7月26日,民警文山被法院以故意傷害罪判刑六年。在關押期間,他老母親的眼睛都哭瞎了,直到去世都沒讓他看一眼。后來,馬成、章貴以涉嫌玩忽職守罪也被判刑。馬成有嚴重的糖尿病,又有痛風,走路都走不了。開庭的時候,是由兩個人抬著上的法庭。那是怎樣悲慘的情景!

    7月28日,《特區(qū)日報》發(fā)表上一篇署名評論文章:《用什么防止李國和們顛倒黑白?》。文章給我強加濫用職權、玩忽職守、非法拘禁等多個罪名。

    報紙被送進監(jiān)室。我一看,混賬王八蛋!我準備了好幾天的材料,連口都沒開,你們就給我定罪了!血口噴人,栽贓陷害!

    我現(xiàn)在理解了,為什么有人要自殺、要跳樓、要點煤氣罐,因為他們跟我一樣,申訴無門,生不如死!

    我大喊一聲——

    你們這幫傷天害理的東西,我李國和今天就冤死在你們手里,你們來收尸吧!

    喊罷,一頭往墻上撞去——

    咕咚!

    山崩谷裂,地動天搖。

    墻是硬的,頭是軟的,整個人撞墻后,一下子被彈回來,仰面摔倒。

    李局!李局!

    監(jiān)室里的兩個人嚇壞了,叫喊著撲上來。

    阿峰抓我的胳膊,阿海揉我的腦袋。

    我氣若游絲。

    阿海跳起來,拼命搖晃鐵門,咣當!咣當!瘋了一樣亂叫,來人啊,出人命了,李國和撞死了!

    看守所頓時亂了營,副所長和當班的全都趕來,全都嚇傻。

    副所長摟起我,李局,李局,你千萬別尋死??!

    我掙扎著推開他,限你們三十分鐘,讓檢察院來人跟我說清楚,不來我就死!

    副所長急眼了,快,快,幫我拉住他!

    七拉八拽,七手八腳。

    副所長騰出手,撥通所長的電話,也像瘋了一樣,你快來吧,出大事了!李國和要死,誰也攔不住!他限檢察院三十分鐘來人!

    所長說,你們趕快叫檢察院來人!

    副所長說,我就說別把他關這兒,他不歸我們國安管!現(xiàn)在好了,出了人命咱們全完!

    所長在那頭兒也瘋了,千萬不能出人命啊,我馬上報告,這兒關不了啦,讓檢察院趕緊挪地方!

    工夫不大,外面?zhèn)鱽韥y糟糟的腳步聲。

    符輝和王文集跑了過來。

    這時候,我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這是怎么搞的?事情還沒查清,李局長還是我們的同志,你們怎么能這樣對待他呢????這是誰干的?

    我睜眼一看,沒錯,是他,韓華。

    韓華急火火地分開人們,擠了上來,國和,我在省里集中學習,剛剛趕回來,才知道出了這樣大的事。我來晚了,讓你受罪了。看看,地上這么潮,連個褥子都不給,這還叫人嗎?

    到底是老友,差點兒把我的眼淚整出來。

    我說,老韓,你看報了嗎?說讓我來核實情況,一落地就給我逮捕了,又在報紙上宣判了!

    韓華搖搖頭,你別聽他們胡說,我去找他們!

    符輝也跟上了,李局,不是我們的事,是記者干的!

    我兩眼一瞪,放屁!記者干的?誰給他們提供的材料?誰給我定的罪?不是檢察院是誰?就算制造冤假錯案,也沒有你們這么赤裸裸的!都像你們這樣,得坑害多少老百姓!

    韓華長嘆口一氣,唉,國和,你息怒,我也是沒辦法,檢察長指定我負責你的案子,我實在沒辦法,照顧不周的地方還請你多原諒,誰讓咱們都是吃公家飯的呢。你想,憑咱倆的關系,我愿意干嗎?

    我說,難為你了,我要是真犯了法,你也別手軟。

    韓華說,你說哪兒去了?我還不了解你,天下人都犯了法也輪不到你。不過,我聽說你的案子委員長都批了……

    我打斷他的話,是誰把假材料報給委員長的?還不是你們檢察院?在報上署名的,就是檢察官王昌!

    韓華沉下臉,是嗎?有這事兒?你放心,我去查,不能冤枉了你!

    我說,我已經(jīng)被冤枉了!你回去告訴想整我的人,有本事整死我,我死了讓他擔責任!沒本事放了我,我出來饒不了他!

    算了,別耍小孩子脾氣了。

    誰耍小孩子脾氣!我現(xiàn)正式向你們報案,控告《特區(qū)日報》誹謗我!

    好,好,我們回去研究。

    你們研究去吧,從現(xiàn)在起,我開始絕食!

    韓華一臉苦瓜,老朋友,你聽我一勸,千萬別絕食?。?/p>

    我沒說話。

    第二天,看守所的管教說,上面發(fā)話了,要對我嚴加看管,必要時把手腳都銬起來。

    我說,你們不就是想整死我嗎?我就死給你們看!

    我開始絕食。

    送來的飯菜,我啪地扔出去,拿走,滾!

    同室的兩個人看我這樣,也不叫我李局了,叫我和哥。

    阿海說,和哥,你別跟他們生氣,身體壞了咋整??!

    阿峰說,和哥,人是鐵飯是鋼,不吃受不了!

    不吃!我把頭一蒙。

    絕食到第三天的時候,我感到氣短,想翻個身都沒勁兒。

    我真的要死了嗎?

    死就死,死也不服!

    這時,送飯的小窗打開了。送的什么,我連看都不看。

    阿峰叫起來,哎喲,我媽又給我送油燜大蝦了!

    這個看守所管得不嚴,家屬可以送吃的來。阿峰他媽凈給他送好吃的,今天文昌雞,明天紅燒肉。真香,真饞人。

    他吃就吃吧,還邊吃邊叨嘮,看我媽這大蝦做的,油燜啊,趕上五星級賓館了。我在家的時候,從來沒覺得有這么好吃。進來以后,怎么覺得這么好吃呢!哎,阿海,來,你也來吃點兒!李局,你多久沒回東海了,你在省城吃不著這么好的蝦。來吧,給你弄點兒吃!

    我說,別煩我好不好?你趕緊吃,吃完了快拿走!你再饞我,我揍你!

    阿峰不叨嘮了。可是,嘴巴打得山響,吧唧,吧唧。

    豬!我叫起來,把頭蒙嚴了。可是,沒用。香味兒直往鼻眼兒鉆。

    咣當,小窗又開了。

    李國和,李國和!

    清澈,溫柔。

    是一個女孩兒的聲音。

    送飯的小窗在鐵門下方,很低,幾乎接近地面。

    平時,這個小窗是關死的。送飯的時候,外面的人把鐵蓋子往下一拉,咣當,小窗就打開了,鐵蓋子形成一個小平臺,送飯的人把飯菜往平臺上一放。

    看不見送飯人的臉。

    現(xiàn)在,小窗打開了,同樣看不到人。

    女孩兒的聲音,如山間流淌的泉。

    李國和,請你把申訴材料交上來。

    哦,我馬上把寫好的材料遞出小窗。

    姑娘拿了材料,并沒有走。

    忽然,她小聲說,李局,你要吃飯,什么事都可以弄清。你不能死,你沒有罪!你要死了,你女兒怎么辦?

    說著,她塞進一個日記本。

    然后,就從窗口消失了。

    我愣了一下,拿起日記本。

    這是一個嶄新的日記本。她為什么要給我?是要讓我寫日記嗎?

    我疑惑地翻開,突然,突然——

    日記本里掉出一張照片!

    是我可愛的、漂亮的女兒!

    這是怎么回事?

    她是誰?

    她怎么弄到我女兒的照片?

    我急忙低下頭,想從小窗向外看,跟她說謝謝??墒牵〈疤?,我個子又高,根本夠不著。我跪在地上,還不行,干脆趴下去,臉貼在地上。

    這下,我能看見小窗外面了。

    黑洞洞,像野獸大張的嘴。

    沒有動靜,也沒有人。

    我低下頭,女兒正對我笑。

    ——你不能死!你沒有罪,你要死了,你女兒怎么辦?

    姑娘的話再次響起。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我拿著女兒的照片,猛地仆倒在地上,把毛毯往臉上一蒙,號啕大哭!

    哭盡一生的淚!

    哭出所有的冤!

    不知哭了多久,只聽阿海說,李局,你別哭了,你哭我們也難過。

    阿峰說,我們知道你冤,你好幾天都沒吃飯了。

    我把毛毯一掀,他媽的!

    我憑什么絕食?

    我憑什么自殺?

    我憑什么死?

    該死的不是我,而是害我的人!

    讓他們自殺去!

    讓他們死去!

    我騰地站起來,把阿峰嚇了一跳。

    和哥,你怎么啦?

    還有吃的嗎?

    哎喲,有,有!油燜大蝦還給你留著呢!

    拿來!我憑什么不吃?吃完了還要把身體鍛煉好,攢足精神跟他們干!

    好啊,和哥,這就對啦,我邊吃邊忽悠,就是想勾你的饞蟲!

    把我饞得想揍你!

    哈哈哈,和哥,快吃吧,我媽明天中午還送文昌雞來!

    第二天,我們真的吃上了文昌雞。沒有骨頭,光是肉。

    看守所的管教怕監(jiān)室里的人吞雞骨頭自殘,把骨頭挑出來,把雞肉剁開。這一挑一剁,一只雞就剩半只,那半只也被“管”起來了。阿海他媽媽每次都送兩只,說明了慰勞管教一只。油燜大蝦也如此,送雙份。

    吃了飯,來了精神,開始鍛煉。

    每天放風,我們就在小天井里吭吭地練,先圍著圈兒跑;跑完了,仰臥起坐,俯臥撐,跳高摸鐵欄。三個人比著練,看誰行。汗淌得像洗澡,我們叫洗小澡。然后,跑到水管子底下,拿涼水一沖,痛快!每天三次,先洗小澡,后洗大澡,又練又洗,身體特棒!

    洗完了,習慣地想照照鏡子。沒有。

    監(jiān)室里不能有鏡子,怕用來自殘。

    后來,這兩個能出去勞動的人,撿回來一個“鏡子”。

    什么呀?半拉光盤!能湊合照。

    三個人都愛美,搶著照。

    他們說,要不掰開吧。我說,別掰,掰小了更不得勁兒。

    這半拉光盤可是寶貝,我偷偷放到鋪底下,害怕被管教抄走。抄走了,就沒得可美了。半拉光盤一直陪著我們,直到分手。

    鍛煉完了,洗完了,照美了,我開始寫日記。

    我要記下這里的每一天!

    我相信這里的每一天,是苦難更是財富。

    在日記里,我記下監(jiān)室的歲月,也寫出對家人,特別是對女兒的思念。可以說,是女兒救了我,讓我斷了自殺的念頭。女兒在我被抓走的那天,也出事了。我倆心靈是相通的。我上午被抓走,女兒還在幼兒園。她正跑著玩,突然摔倒了,摔得膝蓋骨都露出來了。到現(xiàn)在還有疤。

    我回來后才知道,兩個人的災難在同一天發(fā)生。

    我跟女兒在日記里對白,女兒,你相信爸爸會做傷天害理的事嗎?女兒說不相信。我說,爸爸是愛你的,因為愛你所以我要堅持。等爸爸出去以后,會更加愛你。我把女兒的照片插在日記本的第一頁上,每天寫日記之前都看看她。一看到她,我就來話了。女兒真是太可愛了!

    在看守所,只許寫材料,不許寫日記。如果被發(fā)現(xiàn),日記本就會被收走。

    我準備了兩個本,一本寫與案件有關的,另一本寫日記。

    我把本用塑料袋包好,塞到枕頭里。枕頭是用毯子疊的,疊了好幾層。最上面放寫案件的,日記放在最底下一層。管教來檢查,看到上面的內容很正常,就不折騰到下面去了。

    我要求找律師,他們一直拖著。

    我說,連殺人犯都能見律師,我為什么不能?再不給我找,我還絕食!

    我一說要絕食,他們又嚇著了。

    這天,王文集帶來了一位律師。

    李局,這是黃磊,黃律師。你有什么要說的,就找他。

    黃律師戴著深度的近視鏡。笑瞇瞇的,一臉的與人為善。

    王文集大聲說了些不疼不癢的話,又小聲說,黃,靠得住。

    我點點頭。

    很快,黃律師就成了我的好朋友。

    我們的談話,是在管教監(jiān)視下進行的,墻上的探頭也睜著狼眼。

    在這樣嚴密的監(jiān)視下,我成功地遞出了第一張紙條兒!

    紙條兒內容如下:

    一、把我的現(xiàn)狀告訴高明書記;

    二、查找王蓋打死王安的證據(jù);

    三、幫我搜集原始材料,做開庭準備;

    四、告訴高書記,請他放心,我永遠堅定信念!

    見黃律師前,我先把寫好的紙條兒裝在褲兜兒里。跟他談話的時候,我的手有意無意地一插兜兒,就把紙條兒抓手心里了。談完話,看黃律師起身要走,我就說,黃律師,求你個事。黃律師問什么事?我說,下回給我?guī)蓮埮畠旱恼掌?。黃律師說,行啊!我趕緊迎上去,說謝謝你!主動跟他握手。這一握,紙條兒就給他了。黃律師不動聲色地抓住。

    我后來得知,紙條兒很快傳到高明手里。

    在省廳黨委開會研究我的問題時,高明說,為什么我要把熊冰的報告退回去重新調查?因為里頭疑點很多。李國和是省廳的人,我們要對他負責。他本人現(xiàn)在處境很困難。他究竟有沒有問題?會不會是受人陷害?我們要慎重,要深入調查。如果我們現(xiàn)在工作不力,不把問題查清楚,最后,李國和通過自己的申訴翻了案,那我們督察就是瀆職,就是失職!開庭的時候,我們要派人去,聽聽到底是什么情況!

    列席會議的鄭剛說,現(xiàn)在檢察機關已經(jīng)介入,如果我們過多干預,容易被人說是干涉司法。我們再慎重,也只能等法院判決了再說。

    高明說,等法院判決了,還讓你們去維什么權!開庭時你必須去,要聽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證據(jù)是不是確鑿,事實到底清不清楚。法官是怎么說的,律師是怎么說的,證人是怎么說的,李國和又是怎么說的,我要聽原汁原味的!

    鄭剛只好點點頭。

    我送出去的紙條兒,牽動著高明書記的心。

    送進來的紙條兒,牽動著我的情。

    紙條兒是怎么送進來的?

    我因為上火,頭上長了癤子,看守所不給藥。我說讓家里人買了送進來行不行?回答說行。

    通過黃律師的幫助,我聯(lián)系上在當?shù)匕布业耐馍?/p>

    外甥女特別聰明,知道送進去的東西管教要檢查,就想了個絕招——

    她把裝藥的小盒拆開,把要告訴我的消息寫在藥盒內側,再用膠水把藥盒粘好。管教檢查的時候,把藥從盒里倒出來,看看沒什么問題,又裝了回去。

    外甥女跟管教說,你讓我舅舅好好看看說明書。

    管教不明就里,給藥的時候照本宣科,你外甥女說讓你好好看看說明書。

    我一聽就明白了。

    就這樣,我發(fā)現(xiàn)了藥盒里的秘密,從此有了一條“秘密通道”。

    這條“秘密通道”,讓我能時時了解到外面的動靜,為開庭做好準備。

    一轉眼,我被押在看守所兩個多月了。

    我一次又一次遞交申訴,不僅沒等來公正,檢察院反而要加快治罪。

    就在這個時候——

    符洪突然出現(xiàn)了!

    他是本案最關鍵的證人!

    像一道閃電,照亮霧霾!

    如一聲炸雷,震驚眾人!

    2010年7月7日出版的《中國青年報》,發(fā)表了劉萬永采寫的報道——《“被死亡”的受害人》,追述了符洪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

    說起來,真是壞事變好事——

    符洪家里很窮,連電視機都沒有。他想看了,就跑到鄰居家去看。

    這天,他來鄰居家看電視。巧了,鄰居正好在看新聞,突然——屏幕上出現(xiàn)了王蓋的一個特寫鏡頭,主持人說,這就是被民警文山開槍打傷的無辜青年!

    ???符洪叫起來,這不是打死我哥哥的人嗎!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符洪這時才知道,仇人名叫王蓋。

    他什么時候成了無辜青年?

    他是無辜青年,我是什么?我死去的哥哥又是什么?

    不行,我要告他!我饒不了他!

    新聞報道潑臟水,想不到引出了受害人符洪。

    符洪家離城里老遠了。他心里有氣,他有話要說,但不知道找誰去說。后來,鄰居提醒他,你去公安局告??!

    符洪來到公安局。一進接待室就說,你們把殺人犯當好人,把公安局長都抓起來了,你們怎么沒人問我呢?王蓋打死了我哥哥,還往死里打我,他是什么無辜青年!

    接待人員一聽,傻了,趕快轉告檢察院。

    檢察院的人大吃一驚,一邊兒向韓華匯報,一邊兒馬上過來,說你早干嗎去了?你為什么早不告他?

    符洪說,你這話咋說的?我都快被他打死了,你們干嗎不找我?

    你沒有認錯人嗎?

    燒成灰我都認識!

    好啊,你等著……

    符洪的出現(xiàn),使案情發(fā)生驚天逆轉。

    趁著提審,王文集對我說,李局,符洪出現(xiàn)了!

    ??!真的?

    我渾身一顫,熱血上涌。

    你現(xiàn)在成了燙手的山藥!

    說完,我倆會心一笑。

    后來,我才知道,自打我被關起來,王文集也聯(lián)系上了我外甥女。他倆每次碰面,都把手機停了,找個不起眼的地方“交換情報”,探討如何搜集證據(jù),助我一臂之力。他對我外甥女說,我辦了這么多年案,從沒見過這么讓我敬佩的硬漢子。其實我明白,這是你舅舅掃黑除惡得罪了人。將來他平反了,倒追責任,我肯定也跑不掉。但是,如果你舅舅需要我出面作證,我寧肯受處分也會如實作證!

    這就是王文集!

    這就是一個有良知的共和國檢察官!

    再后來,我見了天日,我倆一起去北京爬長城。

    眺望萬里長城,俯瞰大好河山。心潮起伏,藍天無邊。

    我說,不到長城非好漢,我們都到了長城,都經(jīng)歷了風雨,我們都是好漢!你是人民檢察官的好漢,我是人民警察的好漢。

    山風吹來,艷陽高照。

    在藍天下,在長城上,我倆發(fā)誓——

    一生一世,我們都是最好的兄弟!

    都做人民最喜歡的警察和檢察官!

    符洪突然現(xiàn)身,讓渾水漸清。

    符輝坐不住了,整我的勁兒一下子沒了。

    這天,他來看守所,把我?guī)У絻蓚€監(jiān)室中間的小過道。這里有風,涼快。

    他說,李局,對不起!當初我說過,如果抓你抓錯了,我們就犯罪了,就得被抓?,F(xiàn)在看來,是我們錯了。我知道你這輩子恨死我了。但是辦你的案子,從始至終都不是我的主觀意圖,我是沒辦法。

    我說,錯不在你。我倒要看看,這幫家伙下一步怎么辦!

    符輝說,我來,就想提醒你,有人說,就不信李國和是個清白人,他當公安局長那么多年,沒有經(jīng)濟問題嗎?沒有男女關系問題嗎?沒有使用干部問題嗎?必須得給他治個罪,不治罪沒法兒交代。這還不算,還要下達對你的嚴管措施。

    我火冒三丈,這幫王八蛋,老子非要跟他們干到底!

    果然,看守所對我下達了嚴管措施,包括不許任何人會見,不許家屬送東西,不許其他監(jiān)室民警接觸,總共十一條,比死刑犯還嚴。目的非常明顯,就是不讓我接觸外界,封鎖被害人符洪“復活”的消息。

    哪知道,剛下了嚴管措施,第二天就有人來見我。

    誰啊?李軍,瓊島公安局副局長。

    李軍能說會道,但一提筆寫材料就犯怵。寫材料像過刀山,發(fā)言如下火海。明天要開什么會,頭天晚上肯定給我打電話,國和,我明天要上會,怎么講,講什么,兄弟你給我說說。我就告訴他一講什么,二講什么,怎么樣講得生動形象。

    他來看我,我又高興又意外。

    管教特意給倒了兩杯茶。

    國和,李軍堆了一臉笑,早就想來看你了,一天到晚瞎忙,你多原諒!

    我說,誰都不敢來看我,你敢,我謝都謝不過來!

    李軍說,哪里,哪里,你這里還缺什么?

    就缺一樣。

    什么?

    良心!

    李軍一愣。

    我說,難道不是嗎?顛倒黑白,還有一點兒良心嗎?

    李軍苦笑笑,你別生氣,咱們都是老朋友了,我今天來,就想跟你談談這件事,說說我個人的想法。

    我一聽,他有備而來,好啊,你說!

    你看,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你能不能退一步?

    我笑了,我還有步可退嗎?我都在看守所里了,還往哪里退?

    怎么不能退呢?

    好吧,你說說,怎么個退?

    李軍拿起杯子,喝了口水,這件事不管如何,畢竟委員長批了,各級總要有個交代吧。你退一步,先承認了,承認以后就不往深里查你別的事了。完了呢,我再跟法院做做工作,趕快走程序,給你判個緩刑放出去得了,不要老在這兒押著,多遭罪??!你如果愿意配合,等判完了,社會不關注了,再悄悄把緩刑給取消了,你看怎么樣?

    我騰地一下站起來,拿我當三歲小孩子呢!我還以為你冒風險來看我呢,想不到是來當說客的!讓我昧著良心先承認了,你少給我來這個!這個黑名我背不起!出去了也對不起被打死的老百姓,對不起被冤枉的民警!

    你都這樣了,還這么倔!

    我這樣怎么了?貪贓坐牢是恥辱,蒙冤入獄是好漢!是誰叫你來勸我的?他是不是躲在外面偷聽?你告訴他,有本事整死我,沒本事宣布無罪放了我!想讓我退一步從狗洞里爬出去,沒門兒!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把牢底坐穿!

    你頂著也沒用,委員長都批了……

    不容他再說,我抄起杯子,啪地摔在墻上!

    李軍嚇了一大跳。

    管教也嚇了一大跳。

    管教對他說,要不你快走吧,回頭他再把你給打了,我吃不了兜著走。

    李軍悻悻而去。

    我敬酒不吃吃罰酒,對手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我從外甥女傳進來的消息中得知,對手組織了十幾個檢察官去往東海市,從三個方面調查我——經(jīng)濟問題、男女關系問題、提拔用人的問題。

    得知這個消息,我反而樂了。我不怕查,怕的是他們不查。一查,我的優(yōu)勢就出來了。我在東海干了這么多好事,我怕什么?只要是有良知的人,下去一查,就能查出我李國和到底是什么人!

    結果,一查,壞事沒查出,好事一籮筐——分的別墅不要,給了家里人口多的同事,分的房子走時交了公,離任審計呱呱叫;提拔干部,層層把關;男女關系更沒有,和尚一個!

    這幫檢察官說,還查什么查?撤!全撤回去了。里頭有王文集、符輝。

    人在做,天在看,人也在看。誰的眼睛也不瞎。

    這幫人撤回去,跟韓華一匯報,說啥也沒查著。

    韓華一臉笑,好好,啥也沒查著好啊,這正是我期望的。我跟國和這么多年,誰也沒有我了解他。可是,頭兒讓我負責這件事,你們沒查出來,我怎么交代?唉,沒辦法,你們先休息,我只好自己再去查了。

    韓華要二下東海,臨走時叫符輝跟著去。符輝推說家里有事去不了。又叫王文集,王文集說拉肚子。韓華毛了,帶上兩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去了。

    走到半路,有人來電話,說韓檢,你不能去!本來你是違心的,不想整李國和,你這么一去就造成誤會,以為你是故意要整李國和,得不償失??!

    韓華一聽,可不是,公家和朋友兩難全。

    放下電話,他就叫停車,馬上給王文集和符輝打電話,說你們還是要來?。「鐐儍海F(xiàn)在咱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如果這個案子辦不下去,對誰都沒好處。有委員長批示,誰能抗命,對不對?你們支持我,也是支持你們自己。來吧,咱們一塊兒把事給圓了!

    但是,兩個人還是說去不了。

    韓華惱了,開車!我一個人頂雷,誰讓我坐這個位子呢!

    他到了東海,直奔公安局。去了以后,把有關民警三四十人,集中在“民警之家”。說我這也是沒辦法,奉命前來。李國和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看守所押著了,你們也不要抱什么幻想,不要以為他還會出來。第一,不會再照顧你們了;第二,他就等判了。你們趕緊舉報,爭取立功。這次我?guī)Я肆笔咒D,如果不講,我先帶走六個!下次再帶六副來,不講再帶走六個,就不信你們不說!

    結果,沒有一個人亂咬。

    過后,民警說,警察抓兇手,檢察院抓警察,誰還敢工作?

    這是氣話,也是真話,更是實情。

    韓華二下東海,仍舊空手而回。

    有人問他,說你在東海說話怎么那么狠?

    他苦笑笑,我那是虛張聲勢,做給人看的,不然沒法兒交代。唉,就這樣也沒查出問題,不行的話,還得去。

    他當真三下東海了。

    這一次,總算查出了問題。

    什么問題?經(jīng)濟問題!

    李國和多報銷了五十塊錢!

    什么錢?

    機場建設費。

    三下東海,挖出五十塊錢。

    過后,我回憶,出差有時候是兩個人,另一個人不是公安局的,差旅費各報各的,有可能錯拿了一張機場建設費。

    這天,王文集悄悄告訴我,檢察院要把我轉移到公安局看守所,關到死刑犯的監(jiān)室里。

    他說,這是想借刀殺人!

    可想而知,關押死刑犯的監(jiān)室里,突然關押一個公安局長,會發(fā)生怎樣的事。

    他們想借死囚之手,讓我死得不明不白!

    我不怕死,但要死得其所。

    我動用秘密渠道,給高明書記送出一封“雞毛信”——

    高書記,他們要轉移看守所,想對我下毒手!

    正在外地開會的高明得到信,立即接通賈洪君的電話。

    洪君,我聽說他們要把李國和轉移到公安局看守所,我告訴你,如果他人身安全出了問題,我拿你是問!

    賈洪君嚇了一跳,說您放心,我們保證他的人身安全。

    放下電話,賈洪君馬上找到監(jiān)管支隊長彭京,說你要保證李國和的人身安全,出了事咱倆誰也擔不起!

    彭京說,是,是,您放心,您放心!

    王文集的消息真準,兩天后,果然通知我轉所。

    地點:瓊島地區(qū)第一看守所。

    時間:2006年9月8日。

    同監(jiān)的兩個人舍不得我走。

    阿峰說,李局,你要多保重,鍛煉不能停,小澡天天洗!

    阿海說,李局,帶上我媽剛送來的文昌雞!

    我說,感謝你們對我的關照,我忘不了你們!你們也多保重,咱們出去見!

    我走了,身后傳來哭聲。

    兩個男人的哭聲。

    這哭聲是世界上最動人的。

    我也忍不住淚。回頭望去,來路一片模糊。

    一個公安局長和兩個罪犯的日日夜夜。

    檢察院的四個人帶著我來到第一看守所。一進門,傻了。

    兩排民警整齊列隊,說歡迎吧,好像不應該。不是歡迎吧,個個臉上帶著笑。

    所長馮偉迎上來,李局!李局!好像老鄉(xiāng)叫八路。

    檢察院的人目瞪口呆。

    我心里一下子豁亮了,高明收到了我的信!

    我怎么感謝你,高書記!

    正在這時,門口突然沖進來一個人,一下子抱住我,國和!

    我一看,是劉建。

    劉建原來是瓊島區(qū)公安局副局長。因為打抱不平,被檢察院陷害。一查,沒事,給弄到第二看守所當所長了。知道我來了,特別跑來看我。他一看見檢察院的人就來氣,好像看見大尾巴蛆。

    押解我的人腦瓜進水,眼前熱鬧得像過年似的,他們竟然還傻傻地宣布,要把李國和關押在重刑監(jiān)室,遵守十一條嚴管措施,不許……

    劉建叫起來,你們嗆嗆啥?有完沒完?

    轉臉又大聲說,李局,你氣色不怎么好??!你他媽那個破案子,我們管不了,但是,哥們兒,你身體不好可不行,我們可要管!到這兒就到家了,我們得保障你的身體!其他的都他媽扯蛋!你在一所要是吃不好,就吱聲,我們二所啥好吃的都有!

    扭臉又問馮偉,你這兒不有魚塘嗎?

    馮偉說,有啊,大著呢!養(yǎng)的全是羅非魚!

    劉建問我,李局,你吃魚嗎?

    我說,吃!

    劉建說,馮所,從明天開始,李局一天一條魚!

    馮偉說,沒問題,自家養(yǎng)的,不要錢!

    劉建說,要錢也沒關系,記到我們所的賬上!

    檢察院的人被這一攪和,念不下去了,氣得鼓鼓的。

    劉建還嫌不熱鬧,李局,你吃雞蛋不?

    我說,不吃,我膽囊摘除了。

    馮偉拍我一下,哪能不吃雞蛋呢,不吃雞蛋缺鈣!

    我說,吃!

    劉建說,從今天開始,一天五個雞蛋!

    馮偉說,沒問題!

    檢察院的人兩眼瞪著劉建。

    我笑了,對他們說,你們把我送到地方就完事了,趕快走吧。這兒的人脾氣大,回頭動起手來再打你們一頓!

    馮偉說,對,回去跟你們頭兒說,就說我們考慮到李局有水平,把他安排在少年監(jiān)室,讓他幫助教育犯錯誤的孩子!

    檢察院的人一聽,鼻子都氣歪了,扭頭就走。

    馮偉說到做到,從當天開始,一直到我離開,每天五個雞蛋,一條羅非魚。

    做飯的劉大姐,對我像親人一樣,李局長啊,除了魚和雞蛋,你想吃啥跟我說!誰不知道你是好人啊,你沒事!你不要怕,你不丟人!她還告訴我怎么補鈣,怎么曬太陽,幾點鐘哪個窗子進太陽。她說,你就曬去,曬臉,曬腿,曬胳膊!后來,我離開的時候,跑到食堂,把我進來時存的錢都塞給她了。她直抹淚。

    來到這里,關哪個監(jiān)室,看守所說了算。

    于是,我歷史性地住進了關押少年犯的五號監(jiān)室。

    管教民警叫王東,是我一小老弟,我叫他阿東。

    五號監(jiān)室,關押了十八個孩子。后來,我叫他們十八少!

    這幫孩子不知道我是公安局長,也不能告訴他們,更不能說我為什么進來。他們就知道,來了一個特殊人物。面對這幫孩子,我第一個想法就是,他們還小,我要讓他們改好,走上正道。

    我在日記里寫道———

    比起這些失去自由的少年,我失去一些自由,能為他們做些什么也是值得的。

    十八少,個個有故事,我先從阿寧說起吧。

    阿寧是這幫孩子里唯一的成年人,二十五歲,被人指控販毒。他不服。這小子聰明得很,在監(jiān)室里是頭兒,誰進去都得聽他的。新來的先要被他收拾一頓,來個下馬威。

    當天,我進去以后,他還按老規(guī)矩收拾我。

    他當然不知道我是誰,反正就是一個老東北,膀大腰圓,對他的地位有威脅。

    監(jiān)室是套間,分里、外間,洗手間在外間。

    我去了以后,突然要拉肚子,就跑到洗手間去了。

    我探出頭說,給我點兒紙!

    這幫孩子,把頭都轉過去了,假裝沒看見我。

    我又喊,給我拿點兒紙來!

    還是沒人理。集體耳聾。

    我明白了,這是整人呢??隙ㄊ前幍闹饕?。

    我沒辦法,起來拿水舀子咔咔一頓洗。

    我問阿東,你沒跟阿寧交代嗎?

    阿東說,還沒來得及。

    我說,你找他談談話,別讓他整我。你可別收拾他啊!

    阿東馬上把阿寧叫了出去。

    不一會兒,他回來了,紅著臉說,想不到你是大人物!你沒收拾我,還跟管教說不要收拾我,我服了。從今往后,和哥,你就是我們的老大!

    我說,不,你繼續(xù)當老大。但是,你這個老大的性質不同了,不是欺負小兄弟,而是帶頭兒把小兄弟保護好!

    衛(wèi)生紙事件,我不報復他,也不整他,還用他。阿寧老服我了。跟我承認是他出的壞主意。我說我一猜就你干的。你有組織能力,走正道會有大出息。有大出息的人,坐坐牢挺好,算是完美人生。出去以后,多大的苦都能吃,多大的氣都能忍。

    我這樣一說,他更服了。

    和哥,你講的都是干貨。

    你當初整我,是一種本能防衛(wèi)。認為我人高馬大,對你有威脅,必須把我治住。你也不是害我,而是制住我了你好繼續(xù)當頭兒。對不?

    對,對!

    他笑了,我也笑了。

    官場不也這樣嗎?來了正手,副手就先弄個下馬威。

    接下來,我就幫他分析案情,也幫他認識自己的問題,又幫他怎樣為自己辯護。結果,對他的指控認定不了,被宣判無罪,放了。

    臨走時,我說,你今天能出去,也是僥幸,攤到我了。再一個,你這么聰明能干,管理才能這么好,你家那個村子在機場附近,多好的地方啊。你有本事把村委會主任競爭下來!你當不了書記,當個村主任準行。你跟開發(fā)商協(xié)調好關系,為全村老百姓做點兒好事。到時候,你有的是錢,還會干壞事嗎?

    阿寧流淚了,說我舍不得離開你。

    我說,你快走吧,這里一分鐘也別多待!

    阿寧出去后,記住了我的話,真的競爭當上了村主任。后來又搞起了房地產(chǎn)。再后來,他聽說我出來了,把村里最大的菠蘿蜜,托運了三個給我,光運費花了800多,老牛了!我跟他講,你好了,我祝賀你。你不要自己好了就行,你要把這幾個小兄弟都帶好。他們離你近,你幫我把他們帶好。沒工作的,過不下去的,你想辦法給找工作,有什么困難找我。你們十八少,不許有一個重新犯罪。有一個,我拿你是問!

    阿寧說,行,我保證!

    這些孩子,大都是簡單化的犯罪,傷害也好,搶劫也好,糊里糊涂,不是不可救藥的“老炮”。比如阿炳的傷害致死,他都不知道為什么去跟人打架,也不知道去打誰,剛認識一天的哥們兒,喝了頓酒,下午人家打個電話給他,在哪兒呢阿炳?我在家。走,下樓!干嗎?我受氣了,你跟我去干仗。拿著,給你一個!人家給他一把刀,他就跟著一起去了。結果說他把人捅死了,判了七年。我詳細問他,讓他回憶,到底捅沒捅,捅哪兒了?他都說不清。我教他怎么為自己辯護,怎么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實事求是,有啥說啥,不能別人咋引就咋說。別人一說你看著了嗎?你就來氣,說看著了。你不清楚就是不清楚,一定要堅持住。結果,他為自己辯護成功,說我到那兒以后,我打他們,他們也打我。我就跑,跑不了就拿刀瞎胡嚕,也不知道胡嚕哪兒了。這樣一還原,法院實事求是,沒坐滿七年就放了他。

    到現(xiàn)在,十八少出去以后,沒有一個重新犯罪的。

    看守所每天給我五個煮雞蛋,我不敢吃。膽囊摘除后,吃了容易拉肚子??墒?,這五個雞蛋對幫助十八少可發(fā)揮大作用了。誰表現(xiàn)好,我就獎勵他一個。這幫孩子像小鳥兒似的,天天等著吃雞蛋。誰今天背“監(jiān)規(guī)”背得好,背“自我約束三字經(jīng)”背得好,一個雞蛋!

    沒背好的,不給,說死也不行。

    “自我約束三字經(jīng)”是我結合五號監(jiān)室實際情況寫的,到現(xiàn)在還保留著手稿。我讓他們背,讓他們照著做,不給管教添麻煩,不給看守所添亂。

    再有,打蚊子!屋里的蚊子多,他們就打蚊子,打完蚊子來報數(shù)。誰打得多,獎勵一個雞蛋!

    有個孩子外號叫大嘴狗,個子挺高年齡最小。他老犯錯誤,在家他媽打他,他爸也打他。他爸拿板凳子打他,板凳都打斷了。他爺爺護著他,他跟爺爺過。他跟爸媽學會了打人,就打同學。因為傷害罪給抓起來了。監(jiān)室打蚊子,他打不著,就弄假的,弄個蟲子,弄個螞蟻,呵呵,我打著一個!我一看,黑乎乎的,啪,扔廁所沖走了。別的孩子就舉報,說他打的不是蚊子。他自己承認了。怎么辦?沒說的,自己屁股一撅,誰值班誰打,拿鞋底子,啪,啪!他招人討厭,打別人的時候輕輕打,打他就啪啪啪!

    我說,我們不是暴力,是你犯了錯誤要懲罰,新加坡式的。打假蚊子不行,要懲罰!

    打屁股都是甘心情愿的,誰違反了“自我約束三字經(jīng)”都會挨打。

    我說,我要犯錯誤你們也得打!

    他們說不敢打。

    我說不打不行,誰不打我,我就讓他們打你!

    還有,獎勵發(fā)言。誰發(fā)言得好,一個雞蛋!

    我剛認識他們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幫小孩罵人罵出花,啥話都能罵,一套一套的,半個小時不停嘴??墒牵搅藢W習的時候,讓他站起來講講,有一個是一個,憋得臉通紅,講不出來。怎么啟發(fā)也不行,羞得不行。

    這咋整?得訓練他們。

    我說,從今天開始,你們都是好樣的,都是演說家,不管誰站起來,都要先說,尊敬的各位領導,下面我講三點。這三點你愿意說啥說啥,胡說八道都行。第一點,領導,我剛剛吃完飯;第二點,領導,我一定及時上廁所;第三,領導,我一定聽你話。這也算你講三點了。

    呵呵,剛開始訓練的時候,真有這么說的。

    但是,這幫小孩聰明得很,沒幾天,全都說得滾瓜爛熟,都能白話三條。報告領導,尊敬的領導,剛剛別人說得很好,下面我也談三點體會。都學會了!我就教給他們,出去開庭,不管審判長讓你講什么,你都得先說,尊敬的審判長、尊敬的審判員,下面我講三點:一,二,三。

    后來,法院反饋,說你在里邊兒是怎么教育的?全是三點,不管什么都講三點!絕了!

    跟十八少的感情就這樣一點點兒建立起來了,雙方很快就沒代溝了。他們都跟我說真話,連怎么作案都說。

    我問,你們晚上偷摩托車怎么偷,水平怎么樣?是不是三分鐘就開走一臺?

    大嘴狗就說,三分鐘早把你抓著了,我不用一分鐘就整走了。

    然后就說怎么弄,壓力鉗怎么藏,褲子里邊兒縫個兜兒,一插就兜住了,走路什么的都不耽誤??礇]人的時候掏出來,一咔吧就剪斷了車鎖,把線一接,一對火,開起就走。

    我說,要不管你叫賊,真賊!

    讓這幫孩子講話,講不明白;讓他們講專業(yè),明白得不得了。說拿眼一搭,周邊兒都有什么人,哪個人有用,哪個人沒用;車主把摩托車一放,往哪兒走的,眼睛就跟著他。如果被他發(fā)現(xiàn)了,多長時間能追上,算計得明明白白的。所以,他們輕易不會被抓。

    我慢慢掌握了他們的問題,就對癥下藥,一個一個幫助。

    有一個孩子,他的小女朋友原來跟他特別好,對他家里人也好。他因為打架進來了,女朋友氣壞了,給他來信,宣布跟他分手,說我不能跟你這種敗類處對象了。他接到信后,哭,恨,說出去要怎么怎么她。

    一天晚上,快睡覺了,他離我近,就爬過來。

    和哥,你能不能幫幫我?

    好啊,什么事?

    我女朋友有一封情書,你能不能幫我看看?幫我出出主意?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恨她,我太痛苦了。

    我一看,哪是什么情書,是分手信,寫得很有水平。

    我說,你不能恨她,你要正確理解。第一,她很愛你,她現(xiàn)在并不是真想跟你分手,要真跟你分手早就不理你了,她怎么還能給你存進來500塊錢,讓你在這里頭改善伙食,對吧?說明她還是心疼你的;第二,她說得越狠,越罵你,說明她越愛你。她說跟你分手,不是不喜歡你這個人了,而是你做這些事對不起她,她感到丟人。誰不想找一個有面子的老公?誰愿意找一個被抓進公安局的?你得理解她。你在里邊兒沒事,她在外邊兒壓力很大。要我說,你現(xiàn)在應該安慰她,她在外邊兒抬不起頭,你要寫信鼓勵她,你跟她講,在這里你沒受什么委屈,甚至你可以說,跟我在一塊兒學了很多東西,說你放心,出去以后我一定改正。你就多表態(tài),你要怎么怎么改好。我說你這么哄她,才對得起人家。另外,她看到你確實有改變,出去以后會跟你更好。

    我這樣說,他覺得有道理。

    可是,他又說,不行,我咽不下這口氣。

    我說,你換換位置,如果現(xiàn)在這個女朋友,去跟別的男人亂搞,讓你發(fā)現(xiàn)了,你會有什么感覺?

    我他媽殺了她。

    你看,你也來氣是不?你現(xiàn)在因為打人,進了看守所,給她丟這么大的人,跟這有啥區(qū)別?

    沒啥區(qū)別,真丟人!

    這就對了,換位思考,雙向思維。

    他問,什么叫雙向思維?

    我就對這幫孩子說,你們幾個都過來聽著。你們將來搞對象都要這么搞,知道不?你們要想搞個好對象,將來能幸福,就不要到這里來,對不對?否則,好女孩你們找不到。

    大家都點頭。

    這個孩子說,和哥,那我咋給她寫回信呢?

    我說,情書也要我?guī)湍銓懷剑?/p>

    他說我不會,咋整?

    這幫孩子,最高的文化初中一年級,最低的上了六天學就給開除了。偷老師家的雞,能氣死誰!

    得,我還得給他編,編完了讓他抄,他都不會抄。

    和哥,你這個字太復雜了,我不知道咋寫。

    我一筆一畫寫出來,寫完再讓他抄。我教女兒也沒這么教過。

    就這樣,一步一步,把這幫小孩的心都抓住了。

    果然,信送出去有效果了,女朋友又跟他好了。家里人來信,說你的女朋友可好了,來看奶奶,幫奶奶干活,還給奶奶做飯,特別好。

    我說,小兔崽子,怎么樣?

    他說,我回去一定對她好,再也不干壞事了!

    在我跟十八少相處的日子里,林業(yè)公安局的一個副局長也進來了,臨時在我們五號監(jiān)倉關押幾天。這個窩囊貨,整天哭哭唧唧的,我氣得想揍他。

    我說,你不能給人民警察丟這個人!你就是殺人了,也昂首挺胸上刑場,接受法律制裁,敢做敢當,對不對?如果是受了冤枉,就認真準備,為自己的合法權益辯護!你尿唧唧的,一會兒說你是被人陷害的,一會兒說辦案人打你,真丟人,讓這幫孩子都瞧不起你!你是不是個男人?你看這幫孩子,搶劫的,打人的,什么都有,受委屈的也有,誰像你?瞧你這德行,明天給我滾出去!

    他說,我冤枉啊!

    我說,你冤個屁,我冤不冤?你看我哭了嗎?尿唧了嗎?

    他說,不尿唧咋整,我一家子人誰管?

    我說,他媽的,你要想這些,當時干啥了?你現(xiàn)在就好好琢磨,咋為自己辯護,咋給自己找出路,想別的,哭,全都沒用,莫斯科不相信眼淚懂不懂?

    好了,讓我一呲,他好了。不哭了,像個男人了。

    我就問孩子們,他現(xiàn)在不哭了,好不好?

    孩子們說,好!獎給他兩個雞蛋!

    我說,不是獎一個嗎?

    孩子們說,他是大人,就多獎一個!

    這幫孩子就是這么可愛!

    我說,咱們要把監(jiān)室收拾干凈,像個家。他們就爭先恐后干起來。以前,一天擦一次地板,一個星期洗一次被子,擦一次墻。我去了以后,一天擦兩次地板,一天擦一次墻,擦得锃亮,連高處都蹬肩膀擦了,把打掃衛(wèi)生當成鍛煉身體。

    聽他們干的事很恐怖,跟他們深入一接觸,真的很純潔。

    通過與他們相處,我自己命題,在看守所完成了一個特殊的調研課題—— 《十八少年犯罪獄中調查報告》。

    這是我第一次專門對少年犯罪開展調研,第一次主動承擔調研課題,第一次以“犯罪嫌疑人”的身份開展調研,也是第一次坐在看守所水泥地上用筆芯寫出的調查報告。我與這十八名少年同是在押人員,我們的地位是平等的,我們的對話是沒有戒備的,猶如老鼠和貓生活在一起,卻沒有危險和廝殺,有的是心靈的接觸與共鳴。

    這個特殊的調查報告,在我出監(jiān)后,獲得了九部委大型理論研討會三等獎,也是全國公安機關獲得的唯一的一個獎。后來,公安部的《公安內參》分兩期登出來,還加了編者按:這是一個蒙冤入監(jiān)的公安局長發(fā)自看守所的特殊少年犯罪調查報告。

    我在報告里寫了這樣一句話——

    我們席地盤腿面對面,同鋪共枕眼望眼,就這樣跟在押的十八少進行心靈交流。

    一天晚上,我正在寫日記,猛然感到孩子們怎么都沒了?

    這時,突然,他們站成兩排一起走進來。

    他們手里端著什么?

    用毛毯卷起來的一個“盤子”,上面用花毛巾做成一個“奶油蛋糕”,插著牙刷、牙膏,代表蠟燭。

    他們端著“奶油蛋糕”進來,一起唱著——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我這才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誰也沒告訴,不知他們是怎么知道的。

    沒有任何征兆,一切都是秘密進行。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在這黑暗潮濕的監(jiān)室,他們唱著,他們向我走來。

    也許,他們唱得并不好。

    發(fā)音不準,五音不全,七快八慢。

    但是,在我聽來,這是世界上最美的歌聲!

    最動人,最動聽,最動情。

    我的眼淚下來了。

    我說,你們來,你們來!你們都來!

    我跟他們一一擁抱。每個人,緊緊的,含淚的擁抱。

    這幫孩子,當初我要衛(wèi)生紙都不給,現(xiàn)在卻偷偷給我過生日。

    誰說他們無藥可救?他們最講感情,最懂感情。

    講感情,懂感情,就會成為好人。

    這個難忘的生日!

    這個用毛毯和毛巾做的“蛋糕”!

    后來,我的案子開庭了。

    開庭后,我離開了十八少。

    臨走前,他們每個人都給我寫了一封信。

    這些信,我一直珍藏著。

    這是我與十八少心靈交流的書證!

    分別的瞬間,淚流成河。十八個孩子,一起撲上來抱住我哭。

    我們抱在一起,哭在一起。

    我走出監(jiān)室,他們又把我拉回來。

    我回到監(jiān)室,他們又把我推出去。

    淚流成河,哭聲震天,連所長和管教都跟著掉淚……

    開庭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面對即將來到的開庭,我的律師在哪里?

    在“委員長批示”的強大壓力下,哪個律師還敢上陣?

    靜夜沉思——

    越來越清楚的事實說明,我是在掃黑除惡的戰(zhàn)場上挨了黑槍。我喊沖啊殺啊,我跳出戰(zhàn)壕,把黑惡勢力干掉了,槍卻從背后打來,從自己人中打來。他們是黑惡的“保護傘”,他們要讓我死得不明不白。

    由此可見,掃黑除惡是一場多么錯綜復雜的戰(zhàn)斗。

    敵中有我,我中有敵。

    當下,黑惡勢力泛濫,再不掃除,再不嚴打,他們就會在“保護傘”或明或暗的保護下,發(fā)展壯大成黑社會而難以收拾。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如香港的“三合會”,從小到大,最終發(fā)展成世界上最令人懼怕的犯罪團伙。他們行動詭秘、組織嚴密、觸角遍布全球黑幫從事的非法活動,包括販毒、勒索、色情、綁架、組織偷渡、造假和欺詐、放高利貸和賭博等等,不僅危害香港社會,而且危害到世界。還有,臺灣的“竹聯(lián)幫”,日本的“雅庫扎”,哥倫比亞的“麥德林”,意大利的“黑手黨”,加拿大的“地獄天使”,等等,無一不是從黑惡勢力演化壯大為黑社會的,最后發(fā)展到無法無天,操縱社會民生于股掌,以至美國總統(tǒng)肯尼迪想把黑惡的羅斯切爾德家族給辦了,卻低估了他們的勢力而慘死在車上。

    教訓驚人,后果慘痛,不能不引起我們的高度警惕。

    當下,黑惡勢力的囂張不但動搖著基層政權的基石,對百姓也起到了惡劣的導向作用,遵守規(guī)矩、敬畏法律的意識淡漠,襲警事件屢見曝光。

    掃黑勢在必行,除惡迫在眉睫。

    掃黑除惡要取得徹底勝利,最重要的是拔除“保護傘”,否則將無功而返死灰復燃。自從我離開東海市,幾年來,治安滑坡,黑惡再起,不但百姓飽受其害,連我這個公安局長都身陷牢獄。

    怎么辦?

    無法選擇,不可逃遁!

    我要把法庭當戰(zhàn)場。沒有律師,我就自己為自己辯護!

    沒想到,她來了!

    美麗,端莊。像個女神。

    她是誰?

    她叫什么?

    她是東海本土律師。

    她叫孫玉。

    她說,李局,我當你的律師。

    我覺得,她是老天派來的。

    自從見我們第一面后,她每次來,一次比一次打扮得漂亮,一次比一次給我?guī)У暮贸缘臇|西多。糖果,點心等等。

    最重要的,一次比一次給我?guī)淼馁Y料多,為我后來在法庭亮劍,起到了關鍵作用。

    她的美,不僅體現(xiàn)在外表,也體現(xiàn)在她過人的智慧上。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檢察院的辦案人在身邊兒監(jiān)視著,她不露聲色,問話簡單。我心想,她行嗎?會不會只是走走形式?

    但是,接觸下來,我就對她肅然起敬。她正義,冷靜,縝密,眼里有話。

    我說,我現(xiàn)在最著急的,就是要把王蓋到底是無辜群眾還是嫌疑人的證據(jù)收集充分。這些證據(jù)都在辦案的原始記錄里。

    她說,你別著急,這也是我需要的,我去法院復印。

    我知道,法院復印收費很高。外面復印一張幾毛錢,法院要收兩塊。

    幾十本卷宗,她花了兩萬多。

    我說,不好意思,只能以后還你了。

    她說,不說這些,正事要緊。你的事情我很清楚,一定要為你辯護到出頭!

    聽她這樣說,我眼窩一熱。

    我說,卷宗這么多,要把證人證言都摘出來,可不是個小活兒。

    她笑笑,我吃的就是這碗飯!這些證人證言,你需要,我更需要。

    這些資料我怎么能得到呢?

    按照規(guī)定,只能在咱們會見時,我提供給你看,你當場拿筆抄。

    行!

    可是,當我抄起來,才發(fā)現(xiàn)不是個辦法。海量??!

    我抄出了汗。

    她也等出了汗。

    我小聲說,讓你這樣等著,我真不忍心,能不能讓我?guī)Щ乇O(jiān)室里抄?

    她說,這違反規(guī)定!

    我說,打槍的不要。

    她看著我,不出聲。

    我指著桌上的報紙說,這些報紙我可以帶回監(jiān)室里去看,是所里特批的。

    她說,我懂了!

    我沖她舉起大拇指。

    正義與善良,使我們默契。

    開庭在即,我要準備答辯,她要準備辯護,我倆都需要掌握強有力的證據(jù)。這些證據(jù),都在十幾本卷宗里,利用會見的時間當場摘抄根本來不及。默契給了我們秘密通道——會見時,她趁人不備,把卷宗復印件夾在報紙里,每次夾半本。會見結束后,我把報紙一卷就帶回了監(jiān)室。我在監(jiān)室里,通宵達旦地邊閱卷邊摘抄,為答辯準備了充分的材料。同時,把證據(jù)重點和辯論重點,直接畫在卷宗上,也給她減少了閱卷時間,直接摘抄整理就行。

    這些卷宗在我們之間的傳遞,每次都是神秘而驚險的。

    會見室里有監(jiān)控探頭,還不時有人進來。在我倆談話的過程中,她抓準機會,把卷宗塞進報紙里。談著談著,我用手一碰報紙,感到卷宗在里頭了,就站起來往杯子里倒水。我個兒高,塊頭又大,一站起來就把探頭遮住了。我把報紙一合,一卷,談話結束后就帶回監(jiān)室了。

    不管人眼還是探頭,所看到的都是我?guī)Я艘痪韴蠹埢乇O(jiān)室。

    我把卷宗帶進監(jiān)室后,如魚得水,一看就看到后半夜。

    我通過閱卷,發(fā)現(xiàn)了大量證據(jù)。陷害我的人不敢銷毀卷宗,因為這些裝訂成冊的卷宗,不僅法院有,公安和檢察院都有。所以,卷內保留了大量王蓋參與“8?22”案件并把王安打死的原始筆錄。

    其中,除去民警文山的筆錄外,還有四份特別重要的,即被抓獲的四個同案嫌疑人的筆錄。他們的筆錄都證明王蓋參與了“8?22”案件并殺了人。這些筆錄,不是單獨說王蓋的,說了六七個參與者,其中就有王蓋。

    這是多么關鍵的證據(jù)!

    什么叫柳暗花明?當我看到這四份筆錄的時候,眼睛都亮了,好像看穿了看守所的墻,看見了藍天,看見了陽光。一切都透亮了。

    我搞了這么多年偵查工作,知道這四份材料的分量!

    同時,我發(fā)現(xiàn),炮制“委員長批示”驚人新聞的檢察官王昌,居然在卷宗目錄上做了手腳,這四個同案犯非常重要的筆錄,卷宗目錄的原標題是“某某某的證言材料”,他給改成了“某年某月某日材料”。這樣一改,就成了一般性的材料,律師很容易忽略不看。

    好在,緊要時刻被我抓住了!我一字一句摘抄下來,打上引號,鎖定!

    更為重要的是,通過閱卷,我發(fā)現(xiàn)了符洪證明王蓋打死他哥哥的筆錄!

    我對孫玉說,符洪還活著!你能不能設法找到他,進一步了解王蓋打死他哥哥的經(jīng)過?

    孫玉說,很困難,檢察院已經(jīng)有人威脅我了,說你還想不想干了?你只能辯護,不能亂取證。

    聽她這樣說,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的擔心終于成事實。過了兩天,她來看守所找我,表情沉重。

    我問,怎么了?

    她說,王昌通知我,不許當你的律師,還追問我為什么老去看守所。

    ???!

    你別失望。

    讓你承受這么大壓力,真過意不去!你放心,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掌握充分證據(jù)了,我自己辯護!

    不,我打算從省里請個律師來,我配合他。

    我說,這個好辦,你去找高明書記,就說我請求組織為我找個律師。

    行!孫玉說完就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我很難過。

    孫律師!

    聽到我叫她,她回過頭問,還有事嗎?

    看著她美麗的大眼睛,我說不出話。

    還有事嗎?李局。她又問。

    我慌忙說,噢,沒事,你多保重!

    她笑了,你更要多保重!

    過了幾天,省城的戰(zhàn)律師就來找我了。

    戰(zhàn)律師不但給我?guī)砀呙鞯膯柡颍鼛Ыo我一個驚喜——

    我是來給孫律師打掩護的,我出面,她配合。開庭的時候,她照樣出庭!

    啊!我說不出話來。

    這就是孫玉!

    這才是孫玉!

    果然,在開庭的時候,她到了!

    美麗,端莊。就是女神。

    她以充分的證據(jù)和出色的辯才占據(jù)了制高點。

    最后,向威脅她的公訴人王昌發(fā)問——

    一、你們辦案這么長時間,為什么不找幸存者符洪取證?你們不去取證,為什么還阻止律師取證?

    二、這么多證據(jù)證明王蓋是命案嫌疑人,你們?yōu)槭裁床徊樽C?案卷中已有的證人證言,你們?yōu)槭裁床徊捎茫?/p>

    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王昌都傻了。

    后來,我走出看守所以后,孫玉和她老公一起請我吃飯。

    當時,她正在讀政法大學博士班。她說,這個班非常好,你也來讀吧!

    我聽了她的建議,報名去了博士班,成為政法大學第一名邊服刑邊學習的學生,并且當選班長,最終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

    這是我永遠不能忘的!

    2006年12月7日,瓊島區(qū)法院第一次開庭。

    檢察院公訴人王昌指控我濫用職權。

    開庭“盛況”可想而知。略過,免得讀者不耐煩。

    我只還原我的最后陳述——

    尊敬的審判長、審判員,在座的各位:

    今天,為了人民警察的尊嚴,我站在這里!

    我先說三句話:

    第一句:經(jīng)開庭審理,我認為《起訴書》指控我濫用職權罪的事實不成立,是典型的將責任從頭腦不清者轉嫁給正常人的可鄙行徑。我嚴格履行了一個公安局長掃黑除惡的光榮職責。

    第二句:我發(fā)自內心感謝法庭給了我被關押156天后的辯護機會。在檢察院從初查到立案對我采取強制措施一年多的時間里,沒有任何人找我就案情核實過。

    感謝法庭還原了“三大事實真相”:

    1.還原了我對大天鄉(xiāng)兩名被布寧村黑惡勢力打死的黎族同胞負責的真相。

    2.還原了我履行職責,依法辦案的真相。

    3.還原了我對嫌疑人王蓋審查負責的真相。

    第三句:我也感謝檢察機關給了我“三個機會”:

    1.給了我靜思、反思、深思人生的機會。我難得在看守所集中“休假”156天,寫了十余萬字的《公安局長獄中日記》。我深刻體會到,失去監(jiān)督的權力必然產(chǎn)生腐敗,特別是失去監(jiān)督的檢察權,就像運動員又當裁判員一樣,必然出冤、假、錯案。檢察院辦案人辦案是雙刃劍,打準了修補國家機器,打錯了就會破壞國家機器!

    2.給了我經(jīng)受冤獄考驗的機會。我深深感到,公安局長犯罪入獄是恥辱,蒙冤入獄是公安局長的最高境界。我雖然蒙冤入獄,但是,痛定思痛,我也總結了一些經(jīng)驗教訓,讓自己更強大更完善。受冤枉的雖然是我自己,但法律上的漏洞與缺失也是共性問題,包括人為干預法律的實施。如果通過我的不幸遭遇給高層領導以及法律界人士以震撼、警醒,避免別人不再蒙受類似于我的不白之冤,讓更多的人感受到法律的公正,我的監(jiān)獄就沒有白蹲!

    3.給了我一次特殊的調研機會。我在看守所寫了三萬余字的《十八少年犯罪獄中調查報告》,并為每個在押少年寫了一篇剖析犯罪原因的文章。我與十八個孩子席地而坐,教育他們走上正道,這是我從警以來最難忘的收獲。

    (中間公訴人王昌兩次無理抗議打斷我陳述,被審判長嚴厲斥責,并被敲法槌警告:請公訴人珍視法庭紀律!)

    尊敬的審判長,在座的各位,1998年5月13日,我臨危受命,只身來到東海市任公安局長。我與黨委一班人,團結協(xié)作,掃除了黑惡勢力“橫海幫”和布寧村的村霸團伙,還東海市治安穩(wěn)定,使一個混亂的東海市公安局一躍成為省優(yōu)秀公安局。對此,組織和人民也給了我充分肯定,我先后23次立功受獎。我熱愛東海,與東海的廣大民警和群眾有深厚的感情,特別是當?shù)氐睦枳灏傩?。我認養(yǎng)了土眉黎村的三個孩子,至今已八年。今天,我看到我領養(yǎng)的大女兒也來到了法庭。她看到我站在被告席上,哭成了淚人。

    我萬萬沒想到,今天自己會成為被告,萬萬沒想到公訴人不僅把正義當犯罪強加于我,而且還污辱指控我“傷害當?shù)乩枳逋星椤保@是我不能接受的!對這樣的指控,你們要問問東海的黎族父老答不答應!要問問我領養(yǎng)的三個黎族孩子答不答應!要問問兩名無辜被打死的黎族青年的冤魂答不答應!他們的父母妻兒及廣大善良的被農(nóng)村黑惡勢力欺壓的黎族同胞答不答應!

    我萬萬沒想到,我依法部署民警抓捕打死無辜黎胞的犯罪嫌疑人,卻被指控濫用職權罪。我何罪之有?打死人的命案嫌疑人,反而被公訴人認定成無辜群眾,黑白顛倒到了何種地步!如果民警抓捕命案嫌疑人是犯罪的話,那么由我來承擔,與民警無關,請現(xiàn)在就把站在我身邊受審的民警放了!但是,如果組織將來再讓我當公安局長,這樣的“罪”我還犯!希望廣大民警,特別是公安局長們,不要因我掃黑蒙冤就消極,任何時候都不要忘了我們的神圣職責,我們是“貓”,永遠不當“老鼠”。黑惡一天不除,“保護傘”一天不拔,我們就一天戰(zhàn)斗不止!

    我堅信法律是公正的,在座的法官是公正的,一定會給我本人及所有因本案蒙冤的民警,以公正的判決,還人民警察的尊嚴!

    我的陳述完了。

    2006年12月27日,瓊島區(qū)法院第二次開庭。

    2007年1月24日,瓊島區(qū)法院不采納檢察院對我濫用職權的公訴,以玩忽職守罪對我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四年執(zhí)行。

    我走出監(jiān)室,以“戴罪之身”回到省城,與家人見面。

    我要重點說說與兒子的見面,因為這個見面,既父子情長,又痛心疾首!

    與兒子見面,我倆長談一宿。可以說,身為人父,第一次跟兒子長談這么久,好像要說完一生的話。我從當公安局長開始講起,怎樣到東海市,怎樣掃黑除惡,這么多年我都在干什么。我說,兒子你長大了,已經(jīng)是大學生了,我有必要跟你講,要不講的話你會恨我。因為老爸這么多年也不管你,也不照顧你,就忙自己的事,你也不知道我忙些啥,最后還被判個刑。如果我不跟你說清,你會認為我一直在干壞事,最后被判了。兒子說,不是那么回事,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說,那我也得給你說清楚,雖說我忙得顧不過來你,但即使這樣,你人生每遇大事我都為你操心,特別是上大學的事?,F(xiàn)在,你上了大學,我也理解你自己的選擇了,對我當年跟你發(fā)火,兒子請你原諒……

    當年,兒子考大學,分數(shù)入了本科線。我想,兒子可以上警察學院,將來也像我一樣當一名人民警察。我都沒征求他的意見,就為他報了名。

    結果,警院決定錄取了,做夢也沒想到,兒子第一次跟我翻了臉。

    不行,我不同意!我不去,我就不愿意當警察!

    連著幾個不,氣得我發(fā)瘋,真想揍他一頓。

    你不當警察就別上學!

    我就不當,我偏要上學!

    你為什么不愿意當警察?

    我現(xiàn)在不想說!

    父子倆就這樣吵起來。以前,他什么事都聽我的,想不到這回他反了,逆天了!他是長大了,還是怎么的?我沒招兒了。

    我問,那你想上哪個大學?

    他說,我想上北京工業(yè)大學,學計算機。

    我說,兒子長大不聽爹的!我跟你說三點:第一,你是不孝之子!老爸就想讓你繼承我的事業(yè),哪怕你將來不當警察,你可以搞法律啊。第二,北京工業(yè)大學你去就去,從此你的學習好壞,你的工作選擇,我都不管了!第三,大學畢業(yè)以后所有的費用我都不承擔了,你自己想辦法!

    他說,第一條,我不認可,孝不孝不在這兒,那是以后的事,等你老了再說;第二條,不用你管;第三條,沒問題,我肯定自己來!

    父子倆對話硬碰硬,好像要斷絕關系。

    就這樣,他到了北工大計算機學院。

    一年后,我出事了。

    現(xiàn)在,我判緩刑回來了。父子一夜長談,兒子把肺腑之言全說了出來——

    老爸,你當初不是問我為什么不愿意當警察嗎?我現(xiàn)在跟你說,我為什么不想當警察,你的事證明了吧?這就是你為之奮斗這么多年得到的結果!你說說,我從小到大,見過你多少次?跟你在一起生活了多長時間?你不是把一生全都用在工作上了嗎?用在你的為人民服務事業(yè)上了嗎?可現(xiàn)在誰管你的事?我如果再當警察,將來也是像你這樣,家里啥也顧不上。我才不當!你現(xiàn)在出事了,我跟你說,你才能聽進去。我當時要說,你能聽進去嗎?

    聽兒子這樣說,我低下了頭。

    我無言。

    我說,兒子,你恨老爸不?

    他說,我不恨。

    我說,那你說我是不是個壞警察?

    他說,當然不是,我相信你是掃黑除惡受報復的。老爸,沒事,你放心,我會好好干!

    我說,兒子,你現(xiàn)在也別太埋怨我了。

    他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想埋怨你了。

    聽他這樣說,我很難過。

    我想起宣判當晚,韓華讓人帶話,說他太忙就不過來看我了,以老朋友的好意勸我別再上訴了,見好就收,別再折騰了。如果再上訴,萬一改判個實刑,抓回來收監(jiān)執(zhí)行,那就更慘了。如果不上訴,認了緩刑,至少有人身自由了。我當時請人也帶了回話,說謝謝他的好意。

    至于上不上訴,我沒有表態(tài)。

    我肯定上訴!

    我必須上訴!

    我掃黑除惡,何罪之有!

    不管前路是風是雨,是泥是坑,我都要走下去!

    就是改判收監(jiān),我也要把牢底坐穿!

    只要不整死我,出獄那天還是一條好漢。

    我不信天永遠黑,不信正義不出現(xiàn)!

    于是,在這個與兒子長談的夜晚,我對兒子說,我決定上訴,明天就去東海。此去上訴,要面對二審宣判,結局有兩種可能:一種,維持原判;再一種,可能把我抓回去坐牢。但是,我不怕,這是最后的斗爭!只是苦了你,苦了你妹妹,苦了咱們家。

    兒子看著我。

    兒子沒說話。

    第二天,我上飛機走了。

    到了東海,打開手機,收到兒子發(fā)來的短信:老爸,你一定要堅持!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這次回去就是再給你判實刑,我也堅決支持你。你放心,等你回來的時候,會有一個更加成熟的兒子等著你!

    我的眼淚當時就下來了。

    我不擔心了,我沒負擔了。

    我沖著空曠的機場大聲喊——

    兒子,你長大了!

    李國和,你要戰(zhàn)斗到底!不為你個人,要為天下人!

    后來,兒子以優(yōu)異的成績在北工大本科畢業(yè),又考到澳大利亞讀研。兩年后,一家上市公司在三十名畢業(yè)研究生中選一人,就選到了他。因為他的專業(yè)技術太棒了,工資也拿到最高,半年時間就成為中層干部。一年多綠卡就拿到了。他向我報喜。我說你拿這個東西花了多少錢?他說一分沒花。拿到身份以后,這小子就注冊了一個公司,給人家做程序。跟著又要跳出來單干。我說行嗎?他說,肯定艱難,但前景美好。就這樣,他干了一段時間,又融資開了兩家公司,做互聯(lián)網(wǎng)開發(fā)。天天忙得不得了。

    兒子真的長大了!

    一壺清茶兩相對,話到悲處四行淚。

    我跟李國和的走心長談,從他離開東海五年后被陷害入獄,說到他在獄中堅持斗爭一年多,直到被“判三緩四”走出監(jiān)獄,以“戴罪之身”回家。

    我問,你上訴了嗎?

    他說,上訴了。為什么不上訴?我沒罪!

    李國和上訴了,案件再次進入法律程序。

    一個公安局長,因為掃黑除惡而被判刑,事件驚動了省電視臺《說法》欄目組。制片人孫振博拍案而起,說被害人符洪還活著,檢察院、法院為什么不去取證?太黑了!他們不去取證,我們派記者去!

    隨后,記者彭寧悄悄地來到了東海。

    彭寧心想,法院既然已經(jīng)判決,那就先去法院采訪,聽聽他們如何解釋。

    想不到,法院一聽他是電視臺的,大門一關,無可奉告。

    彭寧吃了閉門羹,百思不得其解:之前公、檢、法到處邀請媒體,還組織新聞發(fā)布會,怎么現(xiàn)在連門兒都不讓進?你判決公正怕啥?得,既然不讓我進,我就從門縫兒拍兩個鏡頭,另外去找干貨。

    彭寧說的干貨,就是去采訪符洪。

    老天有眼,他當真找到了符洪。符洪家的慘景,讓他掉淚:哥哥被打死,符洪被打成重傷。老媽背駝得腦袋挨著地,永遠抬不起頭。老爸拉扯著符洪和他哥哥的孩子,在破草房里凄風苦雨。

    符洪對彭寧詳細講述了王蓋行兇的事實,說公、檢、法三家至今沒人找他作證。他認出王蓋以后,上告無門,反而被檢察院的人威脅,甚至毆打……

    符洪成了本案最不該遺漏而被故意遺漏的證人!

    很快,《說法》節(jié)目以《被遺漏的證人》為題,播出了對符洪的采訪,揭露了檢察官陷害民警、法院判決不公的事實。

    節(jié)目播出,一片嘩然!

    李國和的朋友們,特別是警察兄弟們,揚眉吐氣,興高采烈。

    與此同時,檢察院的頭頭兒暴跳如雷。他們秘密成立了四個專案組——

    第一組,封殺《說法》的這檔節(jié)目。

    第二組,摁住符洪,不讓他再接觸外人告狀。

    第三組,調查是誰帶電視臺記者去找符洪的?有一個抓一個,有兩個抓一雙!

    第四組,去省城抓回李國和,罪名是在緩刑期間亂說亂動。

    節(jié)目播出當晚,孫振博再次采訪李國和,準備策劃兩個續(xù)集:一個,《被包裝的無辜群眾——王蓋》;再一個,《被陷害的公安局長——李國和》。

    但是,迫于檢察院的淫威,這檔節(jié)目被叫停了。三部曲夭折了。

    檢察院利用公權力撲滅事實真相,已經(jīng)到了氣急敗壞、無孔不入的程度。

    ——第一專案組,任務完成出色。

    第二專案組把符洪從家里帶走,關在農(nóng)場的小黑屋里,不給吃飯,不給喝水,不讓睡覺。是誰指使你告狀的?你這是誣陷檢察院!符洪跟他們急眼,說我講的都是事實,誰誣陷你們啦?是你們與打死我哥哥的兇手合謀!幾個人惱了,撲上去,啪啪啪!一頓暴打,把他打得跪在地上,邊打邊說,就你這小樣兒,想讓你沒了像摁死個蒼蠅,要不你就試試!符洪大喊大叫,救命?。z察院打人啦!農(nóng)場的工人聽見了,都圍過來看。檢察官沒辦法,只好放符洪回家。之后,為了阻止有關方面再來調查,專案組竟然想出陰招兒:在肉體上消滅符洪之前,先從戶口上讓他消失!他們來到管片兒派出所,逼迫所長王青把符洪的戶口本更名,改成符襪。符襪是一位早已去世的老人。王青說,這樣改可不行。專案組說,你不改,現(xiàn)在就跟我們走!王青沒轍,只好做了昧良心的事,把活人改成死人。專案組同時要求,以換新的名義,收回符洪的身份證,也給改為符襪。

    第三專案組把大天鄉(xiāng)派出所所長章貴的弟弟抓起來,說是他帶記者找的符洪。章貴的弟弟被打得皮開肉綻。在此之前以“涉嫌玩忽職守罪”被判刑的章貴,在獄里聽說弟弟被屈打,號啕大哭。

    第四專案組的任務最難完成:去省城抓回李國和……

    ——想抓我?

    李國和端起杯喝了一口清茶,臉上露出狡黠的笑。

    看他笑了,我也笑了。

    我問,誰給你通風報信了?

    呵呵,好人王文集。他說李局,你趕快躲躲,他們要抓你!我說,我料到了。

    王文集讓我躲躲。我想,光躲也不是辦法!

    我決定去找符洪取證據(jù),應對上訴。

    說走就走。我稍作化裝,秘密飛到東海。

    下飛機后,找了一家雞毛小店。

    剛入住,房門就敲響了。

    我愣了一下,從門鏡一往外看,哎喲,是戴雄!我當年的秘書。

    他怎么知道我來了?

    我打開房門,剛要叫他,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拉起我就走。

    我隨他來到店外,上了他的車。嗚——

    車飛快駛離小店,上了大道。

    一路上,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

    車兜了好幾個圈兒,確認沒人跟蹤,開到一曲徑通幽處。

    車停樹旁。樹后閃出一個人。啊,是王文集!

    我們都成了特工,用不尋常的方式接頭。

    王文集說,李局,你不能再用手機了,他們對你上手段了。

    噢,原來如此。我上飛機是實名制買票,一買票,他們就知道我回東海了。也就是說,我的行蹤暴露了,這等于自投羅網(wǎng)。

    王文集又說,李局,此地不能久留,抓你的人正在路上!

    我們簡單說了一下今后的聯(lián)系方式,隨后各走各的。

    后來,我聽說,我們前腳走,第四專案組就包圍了雞毛小店。

    我買了幾個很便宜的小手機,又買了十幾個不用實名登記的卡。再跟王文集他們聯(lián)系時,通一次話換一個卡,話語簡練機密。

    從此,我行蹤不定。

    想要抓我的人,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最終放棄了。

    十一

    2011年11月7日出版的《中國青年報》,刊登了劉萬永采寫的長篇報道《公安部處長洗冤錄》。報道披露了李國和蒙冤入獄的驚人內幕:“委員長批示”被高人識破!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

    李國和被法院以玩忽職守罪“判三緩四”,判決書寄到了其戶籍所在地的派出所。

    一個被判了緩刑的人,是所里重點的列管對象。

    所長張南收到判決書,拆開一看,哎喲,東海市公安局原局長李國和被“判三緩四”。

    為什么事?。繌埬虾芎闷?。

    他從頭到尾看完判決書,驚出一脖子冷汗。

    ——民警開槍把命案嫌疑人打傷了,銬上了,就為這個,開槍民警判了,所長判了,紀委書記判了,連公安局長也判了!乖乖,我所里有幾十號民警,差不多天天有抓人銬人,要按這位局長的待遇,哪天趕上了,檢察院還不把我也帶走?媽耶,這活兒沒法兒干了!

    驚嚇過后,他想起一個人來。一個老爺子。

    不行,我得去找老爺子請教請教!

    他說的老爺子是誰???政法大學資深教授邢文鑫。

    邢老當年七十七歲,雖說已經(jīng)退休,但身為中國刑法界泰斗級人物,仍在關注畢生為之奮斗的政法事業(yè)。

    邢老“文革”前在省高法刑事審判庭工作?!拔母铩逼陂g,他反對砸爛公檢法,看不慣江青,就寫詩罵她。想不到,被老婆出賣了,一關就是十年。粉碎“四人幫”后被釋放,出賣他的老婆跟了別人。邢老身無分文,穿一軍大衣,夾一小被子,沒地方住,臨時住在單位的鍋爐房。趕上大年三十,兜里還有十幾塊錢,想買點兒餃子吃,出去轉了一圈兒,都關門,反倒轉餓了。鍋爐工帶了一盒餃子,分給他一半,就這么過了一個年。邢老吃不上,穿不上,老領導就給他介紹個老伴兒,說你倆可以搭個伙兒。女方原來的愛人是軍科專家,因公犧牲了。邢老一看,這是個好人,倆人一拍即合。像童話里說的,從此,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邢老住在張南的管片兒,張南常去他家坐坐,聽老爺子講這講那,受益匪淺。

    現(xiàn)在,他拿到李國和的判決書,立馬想到去找邢老。

    這天,他來找邢老,邢老正好在。張南說,咱們社區(qū)有個李國和,以前在東海市當過公安局長,現(xiàn)在給判刑了,我覺得案情好嚇人。

    為什么?

    嗨,要按判決書上說的,我都被抓起一百回了!

    哈哈,沒那么懸吧!

    您不信?判決書我?guī)砹?,您是高人,您看看?/p>

    邢老接過判決書,連看兩遍,氣得直哆嗦。

    沒有這么胡來的!小張,你把李國和找來,我聽他具體說說!

    李國和屬于派出所隨傳隨到的,一聽所長傳,立刻來報到。

    張南說,今天我?guī)闳ヒ妭€高人,給你號號脈!

    李國和一愣,你們還管看病?

    當然管!你身上沒病,心里有不?

    有啊,心里的病老多了!

    張南把李國和帶到邢老面前,聊了不到二十分鐘,邢老一拍桌子,你這個案子我管定了!看你濃眉大眼的,就不像個壞人!

    想不到,一面之交,邢老真的動起來。

    他反復看了判決書,又通過律所把卷宗借出來,越讀越來氣。

    他問李國和,你這個案子動靜這么大,有什么背景嗎?

    他們說委員長有批示。

    啊?怎么批的?

    我也不知道,報上鋪天蓋地。

    什么報?拿來我看看。

    李國和趕緊把當年的《特區(qū)報》拿來。

    邢老接過報紙,戴上花鏡,連看好幾遍,又反復念標題:警察槍擊無辜青年,委員長批示討回公道。

    忽然,他冷笑一聲,委員長不分管政法,他會批嗎?要說公安部部長、檢察長、法院院長批示,那還靠譜。一個邊遠農(nóng)村的老百姓被打傷了,委員長就批示討回公道?我不信!就算委員長批的又怎么樣?中國是法治國家,不管是誰,批得不對,都要改正!再說,批示了什么?。繄笊弦矝]有說內容?。课液軕岩?!

    邢老的話,像一道閃電劃破夜空。

    李國和心里一驚,?。侩y道批示有假?

    一驚過后,自己先否定了——

    誰敢造這么大的假?

    沒人敢造。頂多有人造假材料欺騙了委員長。

    劃破夜空的閃電在他心中又熄滅了。

    但是,邢老繼續(xù)發(fā)問——

    既然被王蓋打傷的符洪還活著,他親眼看見自己哥哥被王蓋打死,為什么檢察院、法院不去找他取證?王蓋知道符洪沒死,是他行兇的見證,他為什么還要瘋狂告狀,甚至告到委員長那里?就不怕下來人找符洪嗎?一找不就露餡兒了嗎?這些不合理的現(xiàn)象背后,必然有人做局!黑惡勢力的可怕,已經(jīng)超出我們的想象。這事得突破,不突破不行!

    緊接著,邢老的突破行動開始了。

    這是李國和沒想到、也不敢想的。

    2007年7月8日,邢老提筆給委員長寫信——

    尊敬的委員長:

    您好!

    本信只是反映情況,且此情況中涉及您的“批示”。所反映的問題與我無關,我雖已七十七周歲了,但出于熱愛黨和國家領導人才專題反映。

    要反映的情況是東海市個別報紙以“警察槍擊無辜青年,委員長批示討回公道”為核心,炒作未結案。檢察院人員也參與炒作而造成證據(jù)極不充分就判掃黑警察徒刑。

    民警為什么要槍擊王蓋,很有必要扼要說明具體情況。

    我不認識與本案有關的任何人,根據(jù)公、檢、法公開的司法文書得出我的看法。

    東海市大天鄉(xiāng)布寧村,有少數(shù)村民經(jīng)常與鄰村發(fā)生械斗。在1999年就發(fā)生“8?22”和“10?7”兩起,打死兩人,打傷多人,至今幾十名行兇人員無一人被追究刑事責任而逍遙法外。案發(fā)后,開槍民警說他親眼所見王蓋是參加械斗的人,在追捕中讓他站住,王蓋不站住而調轉摩托車頭逃跑,民警鳴槍示警后,王蓋仍開著摩托車逃跑。民警向摩托車開槍,打到王蓋身上,致其受傷。

    槍擊案發(fā)生后,市公安局調查認定王蓋是“涉案嫌疑人”,檢察院不調查卻越權認定是“無辜青年”。兩機關認定沒有統(tǒng)一,案件中斷五年也沒辦理。2005年年底,報上發(fā)文,說王蓋是無辜青年,公安局不承認槍擊村民的錯誤行為反而誣陷其為“殺人犯”,“委員長批示討回公道”。為此,法院把東海市公安局的開槍民警、派出所所長、紀委書記和已調離五年多的原局長李國和都判了刑。

    東海市公、檢、法都不認真調查本案的真實情況,中央電視臺得知后進行采訪,發(fā)現(xiàn)辦案機關從沒找過受害人,成為遺漏的證人。公開報道后,檢、法兩機關不但不采取措施彌補被遺漏的證人的作證,反而檢察院傳訊威脅受害人,問受害人符洪為什么不早指控王蓋,為什么不經(jīng)檢察院就向記者提供情況。當符洪陳述被王蓋毆打時,檢察院把符洪強留農(nóng)場不讓回家,實質上是非法限制受害人的人身自由。

    敬愛的委員長,在公務員系列中,警察是弱勢群體。在和平年代里,不少警察為了黨和人民的利益,流血負傷、因公殉職。我是很敬佩警察的。應當呼吁尊敬警察,同時,更應維護警察的合法權益。這個案件是警察的職務行為還是故意傷害行為,在沒有統(tǒng)一認識時,檢察院就用“委員長批示”封鎖本案真相。不論案件對與錯,封鎖案件就損害了“公正、公平、公開”的辦案原則。何況只說“委員長批示”而沒有批示的內容,“批示”對查清本案有重要影響,我不請求您對我的來信有任何批復,只期望查一查有無對“王蓋被警察槍擊上訪信”的批示。為黨和人民的利益,我不怕年齡已高,要堅持不懈地呼吁,使政法工作改革深化,維護和諧社會的創(chuàng)建。

    身體健康 工作順利!

    政法大學退休教授邢文鑫敬上

    二〇〇七年七月八日

    信寫完,留下聯(lián)系方式,直接寄給了委員長。

    信封注明:“私人信件,請交本人。”

    信寄出后,邢老并沒閑著,又找來四位著名的法學家,認真審閱案卷,深入研討,拿出了一份《李國和涉嫌玩忽職守罪案專家論證法律意見書》:

    李國和作為公安局長在王蓋被采取監(jiān)控措施以及簽發(fā)《東海市公安局關于大天派出所文山開槍擊傷故意殺人在逃人員王蓋的調查報告》方面,都是其履行公安局長職責的正常行為。不能認定李國和的行為屬于玩忽職守。而且,本案中唯一構成玩忽職守罪的條件是所謂的“惡劣社會影響”。這個要件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新聞媒體的不實報道所造成的,對此新聞媒體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不能將因新聞媒體的不實報道而造成的所謂“惡劣社會影響”強加于李國和身上,讓他由此承擔玩忽職守罪的刑事責任。專家們建議二審法院,本著嚴格依法司法、實事求是的原則,依法對上訴人李國和做出無罪的處理。

    《意見書》正式遞交給法院。

    但是,石沉大海。

    就在這時,邢老突然接到電話,是委員長的秘書打來的:邢教授,您好!您給委員長的信收到了。感謝您對他的關心,也感謝你對司法工作的負責精神。委員長接到信后,立即讓我核查此事。我找了辦公廳、信訪局,經(jīng)過核查,委員長從沒有對槍擊案做過批示!

    ?。啃侠系氖钟悬c兒顫抖,你說什么?沒有批示?

    對,沒有,也不可能做這個批示。

    邢老興奮得不行,啊,啊,好,好,讓你費心了!還請你給我回個函,正式答復此事。

    那當然,我先給您通個電話,隨后讓辦公廳給您回個函。

    2007年8月10日,邢老收到了辦公廳的回復函——

    邢文鑫同志:

    您于2007年7月8日寫給委員長的來信收到,關于信中反映個別報紙造假新聞,以“警察槍擊無辜青年,委員長批示討回公道”,期望詢查委員長對“青年被警察槍擊上訪信”有無批示一事。經(jīng)查,無此批示。特回復。

    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信訪局

    2007年8月10日

    邢老一拍桌子,好啊,我就說,委員長不可能批示!

    他馬上給張所長打電話,你告訴李國和,委員長根本就沒有什么批示!

    無法用語言形容李國和聽到這一消息時的震驚!

    他欲哭無淚!

    他欲喊無聲!

    邢老說,在共和國歷史上,偽造國家領導人行騙,有記載的只有1960年3月17日,王倬偽造周總理批示,詐騙人民銀行總行人民幣20萬元。案件偵破后,王倬被判處死刑。想不到,時隔四十多年后,這種超級詐騙竟加害在李國和及文山、章貴、馬成等掃黑除惡的人民警察身上,讓他們蒙冤入獄。這起冤案必須馬上平反,制造冤案的人一定要依法追責!

    與此同時,最高人民檢察院也從人大辦公廳獲知此事,直接打電話通知省檢察長黃國利,查找假批示,追查責任人,將查處結果及時上報。并且明確指示,事件所涉及的人都是公安機關的,要聽公安機關的意見。

    黃國利把韓華及辦公室主任、研究室主任、反瀆職局局長,叫過來一頓臭罵——

    這是你們誰干的?報紙上的假新聞是誰寫的?你們把委員長的批示給我找出來!全都找去,找不著統(tǒng)統(tǒng)下崗!

    一屋子大官小官,大眼瞪小眼,全都傻了眼。

    于是,一場查找批示的鬧劇在檢察院上演了。

    事后,王文集跟李國和說,這可能是我工作以來,最滑稽、最無奈、最勞而無功的工作了!辦公室機關、辦公廳、研究室的人到處翻箱倒柜。什么叫難受?明知沒有也得把柜子打開,一個一個翻。找來找去,精疲力竭,叫苦連天。沒有,沒有,還是沒有,屁都沒有!

    最后,找不到,徹底毛了。

    黃國利把王為和韓華叫到一起商量對策。

    韓華說,我們都認真找了,沒有也沒辦法,還能把人吃了?

    王為說,報上都登了,怎么能是假的?我們積極處置,也是對委員長尊敬。

    黃國利說,講這些都沒用!最高檢等著報告呢。這樣吧,韓檢,你把情況寫個報告,趕快報上去!

    韓華馬上起草了報告,經(jīng)黃國利簽發(fā),報到最高檢——

    第一,確實沒找到委員長的批示。那是記者瞎說的,跟檢察院無關。我們也受騙了;

    第二,經(jīng)過我們核查,有沒有委員長的批示不重要,李國和等民警涉嫌濫用職權、玩忽職守罪沒有問題;

    第三,辦理此案,我們請示了最高檢反瀆局副局長顧音。他讓我們抓人,我們才抓了。

    報告不但堅持沒判錯,而且把顧音交了出去。

    報告送到最高檢,顧音知道后氣壞了,說明明是你們造假騙了我,現(xiàn)在反而倒打一耙。好啊,咱們就倒查,看看究竟是誰的錯!

    檢察院一推六二五,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過了幾天,邢老見假批示被揭穿后,事情沒有進展,要找紀委書記當面談談。

    高明一聽邢老要來,非常高興,說我也正想請他來呢!

    見到邢老后,高明說,感謝您,感謝法學家們!

    鄭剛在一旁說,邢老,這么簡單點兒事,您不必太較真。

    邢老一聽就來氣了,你怎么能這么說話?你身為省廳督察領導,不核查委員長有沒有批示,不維護民警的尊嚴,還這樣陰陽怪氣?

    鄭剛不吭聲了。

    高明說,最高檢已經(jīng)明確指示了,此案涉及的都是公安人員,要聽公安機關的意見。下一步,我們要緊鑼密鼓地干起來,徹查倒追,維護民警的執(zhí)法尊嚴。

    邢老笑了,太好了,這樣就對得起基層民警了!

    可是,高明的“徹查倒追”沒能實現(xiàn)。

    為什么?他年紀到了。退休了!

    暫時沒人接班,由鄭剛臨時主持工作。

    對于最高檢的指示,他冠冕堂皇地拿出意見——

    尊重司法機關判決。法院什么時候糾正判決,我們再為民警維權。

    事情一拖,又是一年!

    假批示查清了,春天依舊沒有來。

    每起冤案的背后,都隱藏著利益集團。何況這是黑惡勢力與“保護傘”的無恥勾結!一旦東窗事發(fā),他們就攻守同盟、抱團死扛。他們手中掌握著執(zhí)法大權,不會束手就擒!

    拖一天,算一天。

    拖十年,那更好。

    聶樹斌案,呼格吉勒圖案,哪個不是如此?

    自古以來“刑不上大夫”已經(jīng)形成了基本規(guī)律,真正制造冤假錯案的是普通的公安民警、普通的檢察官、普通的法官嗎?不是!一般的執(zhí)法人員沒有這個權力更沒有這個膽量。同時,一般的執(zhí)法人員知道一旦辦錯案的后果是什么,為了保住自己的鐵飯碗他們也不敢蓄意制造冤假錯案。能有權辦冤假錯案的恰恰就是那些手握大權的人。任何一起冤假錯案的背后都有這些人的批示或者指使!他們把自己手里的權力凌駕于法律之上,為了政績、為了排除異己、為了泄憤、為了報復、為了金錢等等,他們可以隨心所欲!他們可以全盤否定合議庭的意見,在他們閉門造車甚至臆想中就把案件定性了,就把一個人一個家庭給毀了!但是,有幾個制造冤假錯案的直接指使者受到黨紀、政紀、法律的追究了?關鍵時刻,總會有替罪羊出現(xiàn)。最后,再用納稅人的錢搞定蒙冤受辱的人,進行所謂的國家賠償。納稅人的錢為制造冤假錯案的人買單,而他們自己卻絲毫不受任何影響。所以,冤假錯案才能源源不斷地產(chǎn)生。不從源頭上解決,這種現(xiàn)象就會一直持續(xù)下去!

    嗚呼哀哉!

    十二

    一壺清茶兩相對,話到悲處四行淚。

    我跟李國和的走心長談,從識破假批示進入高潮,到事情被冠冕堂皇地拖下來而落入低谷。郁悶。憤懣。喝空杯子懶動壺。

    沉默良久,李國和端起壺給我續(xù)上茶,來,你接著喝,我接著說——

    事情被鄭剛拖下來。一拖,又是一年!

    這天,王文集突然來電,李局,你馬上離開省城。我剛得到消息,這邊兒又要抓你!

    我放下電話就動身。一路北上,投奔我的警校同學、黑龍江警校校長楊彤勇。我倆從畢業(yè)就沒斷聯(lián)系。

    入夜,列車進站,楊彤勇早已在站臺等候。

    多年未見,好像昨天剛分手。

    兄弟倆促膝相談。楊彤勇說,這幫家伙膽敢捏造委員長的批示,你為什么不發(fā)動各級人大代表?讓他們上交提案徹查,說不定能促成問題的解決。

    對?。∥易プツX殼,我早就應該想到!

    新的斗爭思路,像火一樣被楊彤勇點燃。

    于是,我倆開始尋找代表。找誰呢?

    想來想去,想到老廳長王東。王東現(xiàn)在退居二線,任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

    楊彤勇說,對,就找他!

    我說,我悄悄殺回省城,好好策劃!

    楊彤勇說,我正好有假,陪你一起回去。我在你們那邊兒有個落腳的地方,保險誰都找不到。咱們開車走,你的信息就留在黑龍江,誰想找你就來吧,呵呵!

    我倆說走就走。加滿油,上了高速。

    原來,楊彤勇的弟弟在省城遠郊買一棟別墅。他人在國外,鑰匙給了楊彤勇。

    別墅地處于山區(qū)。云遮霧繞,古木參天。

    一住下,楊彤勇就給王東打電話。

    王東說,我現(xiàn)在就過來!

    見面。擁抱。國和,你的事我都知道了,說吧,需要我?guī)蜕叮?/p>

    我說,馬上要開“兩會”了,我想麻煩你找找參會代表,讓他們上交提案,徹查捏造委員長批示的犯罪行為!

    王東說,好,我先請出一員大將!

    楊彤勇問,誰?

    好漢姜斌!他為人正直,一發(fā)言,記者們都會撲上來!

    很快,姜斌來了,劉萬永來了,邢老也來了。他還帶來了律師遲生。

    邢老說,現(xiàn)在真相大白,我們研究一下提案怎么上會?

    王東說,對,咱們分分工。姜斌,你負責聯(lián)系代表聯(lián)名。

    姜斌一拍胸口,沒說的。

    王東又說,遲律師,你負責找符洪取證。你是律師,又是人大代表,誰也不敢把你怎么樣!

    遲生說,我馬上動身。

    劉萬永說,我跟你去。

    姜斌說,你們去,我花錢!

    邢老說,多謝姜代表!現(xiàn)在符洪隨時會有生命危險。如果我們把他的證據(jù)固定下來,他的安全也就有保障了。誰敢碰他,就在“兩會”上捅開!

    第二天,大家分頭行動。

    李老師,說實話,萬永和遲律一走,把我的心都帶走了。我擔心他們的安全,也擔心符洪的安全。后來,他們平安歸來,我才踏實了。

    我說,東海著實不平靜。他們取證成功嗎?

    你猜呢?呵呵。他們一回來,我們都圍上去,跟你問的一樣。遲律搶著說,成功,成功!我們就說快講講。遲律連口水都沒顧上喝就講起來啦。得,李老師,我也轉述給你——

    遲生和劉萬永一到東海市,就被檢察院盯上了。

    他們來到派出所查找符洪的信息,所長王青說,沒有這個人。

    遲生說,這怎么可能?卷宗里有,電視里有,派出所怎么能沒有?

    王青打開電腦,你們自己看!

    遲生一看,傻了,符洪的信息欄里填的是符襪!

    再一問,符襪早就去世了。

    王青說,我說沒這個人吧!不過……

    他使了個眼色。

    遲生隨他走出大門。

    王青小聲說,你們可以自己去找,地址……

    告訴了地址后,他大聲說,再見啊,不送!

    遲生緊握雙手向他致敬。

    遲生二人在山里轉來轉去,終于找到了符洪家。

    家徒四壁讓他們心酸。

    駝背老母親讓他們掉淚。

    劉萬永問符洪,你在派出所里沒有戶口嗎?

    有!

    身份證呢?

    也有。都讓派出所收走了。他們逼著我把名字改成符襪。我憑什么要改成死人的名字?我就不改!

    遲生說,這是他們的陰謀詭計,就怕來人找你了解王蓋的罪行。

    符洪說,除非把我殺了,誰也別想堵住我的嘴!

    遲生說,好樣兒的!我們來找你,就是想聽聽你講講王蓋打死你哥哥、打傷你的經(jīng)過,你還記得事情發(fā)生在什么地方嗎?

    符洪說,記得,記得,我領你們去!

    說罷,領遲生二人來到當年王蓋行兇的現(xiàn)場。

    符洪連說帶比畫,詳細講述了當時的情景,王蓋他們是怎么打死他哥哥的,又是怎么打傷他的。當時,王蓋在哪個位置,他哥哥在哪個位置,他本人在哪個位置……

    遲生把符洪的講述全部錄了像。

    劉萬永一面錄音,一面拍照。

    2011年11月7日出版的《中國青年報》,刊登了他拍攝的符洪指認現(xiàn)場的照片。圖片說明:受害人符洪在哥哥被打死的地方向記者介紹情況。

    符洪的嫂子譚貝聽說有記者來采訪,也趕來哭訴自己的不幸。

    她的哭訴,讓劉萬永落淚。

    他拍下譚貝哭訴的情景,同樣發(fā)表在《中國青年報》。圖片說明:“譚貝對《中國青年報》記者說:“我丈夫死了,像狗一樣沒人管?!?999年8月22日,她丈夫王安被人打死,該案至今未破。

    錄音,錄像,筆記,照片。王蓋行兇,鐵證如山。

    遲生二人取證圓滿,回到東海市。

    回省城前,遲生突然想起還有一個需要核實的問題,就給符洪打電話,讓他來市里見面。

    電話被檢察院的人監(jiān)聽了。他們化裝成烤羊肉串的、賣水果的,蹲守在賓館門口堵符洪。

    符洪早已學會了反偵查。他沒有直接去賓館,轉了好幾個圈兒,確認沒人跟蹤了,這才鉆進小胡同,從賓館倒垃圾的后門溜進去,跟遲律師接上了頭。

    遲生、劉萬永拿到如山鐵證。

    姜斌聯(lián)系了三十多名人大代表。

    大家又匯聚在山中別墅。

    王東說,“兩會”在即,決戰(zhàn)的時刻到了!我剛得到確切消息,周舟要到我們代表組參加座談。他不批準材料就不能帶到會上。這是壞事,也是好事。我們利用匯報的機會,當面把事情跟他攤牌。讓他明白,這是人民代表與黑惡勢力的較量,迫使他當場表態(tài)。他要是阻攔,就連他一起告!

    這天,座談會召開,周舟果然到會了。

    會上,王東搶先發(fā)言,我要講的主題是:切實維護執(zhí)法者執(zhí)法尊嚴迫在眉睫。當前,黑惡勢力及其“保護傘”陷害民警的事件層出不窮。本省最典型的案例是偽造委員長批示,把原東海市公安局長李國和及三位民警判了刑……

    聽到這兒,周舟坐不住了,說這個案子我知道,有錯必糾。這樣吧,省里的問題省里解決,就別上會了。我在這里表個態(tài),高法先立案再審,政法委也開個會專題研究,拿出意見,督促當?shù)乇M快糾錯。你們看這樣行嗎?

    王東一看,說,行!

    周舟接過王東的材料,轉手交給同來的省高法副院長,你們盡快審理!

    十三

    周舟在“兩會”前被迫表態(tài),省高法受理再審了。

    可是,《再審決定書》卻遲遲沒有下來。

    《再審決定書》是從法律上糾正錯案的開始。

    沒下來,瓊島區(qū)法院就不可能再審。事情有可能又被拖下去。

    2010年7月7日,《中國青年報》發(fā)表了劉萬永的報道——《李國和案再審四大焦點》,深刻分析了此案再審的阻力來自何方。

    劉萬永在報道中說:這是一起并不復雜的案件,卻因為案外的因素變得離奇曲折。

    ——李老師,到了這個時候,我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給對手機會。我決定敲山震虎!

    敲山震虎?

    對,來個絕的!你聽我說啊——

    我用紙殼做了三塊牌子,每塊牌子上寫一句話。然后,把符洪和取保候審的文山、章貴秘密召集起來,策劃到法院門前舉牌示威。他們三個舉牌,我拍照。

    一切就緒,只等出發(fā)。

    師出須有名。我把這次行動取名為“警民聯(lián)合討尊嚴,試看黑惡誰能敵”。

    2011年9月8日,我們出發(fā)了。

    我提前來到法院大門斜對面的博物館,準備拍照。符洪他們三人隨后從西往東走過來,假裝誰也不認識誰,一個跟一個往前走。走到法院門前時,三人突然一齊轉身,三塊牌子瞬間亮了出來——

    “黑惡勢力殺人犯被檢察官包裝成無辜群眾!”

    “明顯冤假錯案不糾正!”

    “法院被強奸!”

    我咔咔咔一頓拍照。

    他們三人一齊高喊,冤枉啊!冤枉??!

    一喊,警衛(wèi)、值班的都出來了,上去圍住他們,干什么,干什么!

    我快步走上去,大聲吼道,你們橫什么????我是省公安廳的!

    警衛(wèi)說,省公安廳的怎么還干這個?

    我說,有冤不許喊嗎?要法院干什么?我們幾個都是警察,你們少來橫的!誰敢動手試試,趕快去匯報!要不一會兒鬧大了,說不定會出人命!

    他們一看惹不起,馬上就匯報,說有省公安廳的帶著人在這兒鬧事!

    在門口上訪的一幫老頭老太太都過來了。

    一時間,法院門前亂哄哄。

    這時,一個小領導模樣的人出來了,說你們不能在這兒鬧!

    我說,誰鬧了?我是李國和,你馬上報告說我來了,要不一會兒出事你也承擔不了。

    他說,你的案子我知道,你的材料我們都有。

    有你們?yōu)槭裁床粍幼鳎繅哼@么長時間干嗎?

    他說,那個……太復雜。

    我說,好,咱們今天就來個簡單點兒的,有本事你給我抓進去!

    說完,我朝符洪一扭臉,別怕,你們接著喊!

    冤枉??!冤枉?。∪齻€人一齊高喊。

    那幫老頭老太太也跟著喊,冤枉??!冤枉??!

    小領導一看事越鬧越大,急忙打電話給附近派出所。

    不一會兒,依維柯警車開來了。車上下來幾個便衣,干什么?干什么?

    我說,你們喊什么喊?咱們是一家人,我是省廳的。

    省廳的怎么還跑這兒來鬧事?

    不鬧能解決嗎?

    你叫什么?

    我叫李國和!

    啊?你就是李國和?

    對,我就是李國和。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副所長,你這個案子我們都知道,局長打黑被黑。對吧?

    我說對!你們截訪也注意點兒,把誰碰了可不好辦!

    那我們怎么辦?

    兄弟,你現(xiàn)在就做一件事,我口述,你記錄,把我在這兒鬧的情況寫得越嚴重越好,說要出人命。

    這么寫不把你害死嗎?

    不會!你這是在幫我。

    那你可別怪我。

    我不怪你,你寫得越嚴重越好,我感謝你!

    于是,這位所長當場就寫了快訊報告:省公安廳李國和帶著兩個警察,還有一個命案被害人,在法院門口大鬧,與警衛(wèi)發(fā)生肢體沖突,造成惡劣影響。門口幾十名老上訪戶擁戴他,讓他牽頭聯(lián)合上訪。辦公廳領導出來都制止不了,還號稱要到人民廣場去鬧。

    我一看,好啊,寫得太好啦!

    他說,是不是有點兒過了?

    我說,不過,不過,有水平,有高度,有想象!如果今天院長批了,我請你吃大餐!

    快訊報上去了。我一看,完成任務。撤!

    我?guī)е苄謧儊淼轿挥谑兄行牡娜嗣駨V場,給他們照相、合影。

    太陽真好,我們玩美了!

    劉萬永把我拍攝的照片,刊登在2011年11月7日出版的《中國青年報》。照片生動地表現(xiàn)了符洪、文山、章貴在高法門前亮牌示威的場景。圖片說明:2011年9月8日,符洪、開槍民警文山、派出所所長章貴在省城反映情況。

    不到十天,快閃行動發(fā)酵了。

    這天,我正在整理日記,突然一個電話打進來。

    一個女孩兒溫柔可愛的聲音。

    您是李國和嗎?

    是。

    我是高法立案庭的。您有沒有時間到我這兒來一下?

    干嗎?

    來取《再審決定書》。

    ???下來啦?

    下來啦!您要是離著不遠就馬上過來。

    不遠,我馬上到!

    我飛快趕到立案庭。哎喲,沒人。

    一打電話問,女孩兒說,您稍等一會兒,我在機關蓋完章就來。

    一會兒,她回來了。

    清純漂亮的女孩兒,像深山里的一汪泉。

    我特別興奮,姑娘,還沒蓋章就讓我來了?

    她笑了,我知道這個決定書對你意味著什么!早一分鐘告訴你,你就早一分鐘得到快樂!

    這是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話!

    天底下還是好人多。

    她就是一個好人!

    一個好法官!

    十四

    一壺清茶兩相對,話到喜處四行淚。

    我跟李國和的走心長談,常常是悲喜交加。

    這不,說到《再審決定書》下來了,他眉飛色舞。

    緊跟著,他又冒出一句,李老師,俗話說,好事成雙!

    哦,還有什么好事?

    省廳新任紀委書記呂政上任啦!

    李國和的興奮,溢于言表——

    呂書記還沒上任,我就聽說他是個好人。

    《再審決定書》下來的時候,他剛好上任。

    他一看,哎喲,高法決定再審,說明這個案子錯定了。

    他馬上通知秘書,讓李國和下午四點半到我辦公室,我要跟他談話。

    秘書問,談多長時間?

    半個小時。

    久旱遇雨!我高興得不知怎樣才好。

    高興過后,我馬上想到一個人。

    誰啊?鄭剛!

    之前,我想見他都見不上,什么時候都說忙。

    現(xiàn)在,我不能隔著鍋臺上炕,我要讓他知道,他與呂書記究竟誰忙?

    我立刻撥他電話。通了——

    鄭局,我是李國和。

    聽出來了。

    我想見見您!

    什么事?

    跟您請個示。

    干嗎?

    我想見呂書記。

    你說什么?

    我想見呂書記。

    哎喲嗬,你還想見誰?

    就想見呂書記。

    連我都沒時間,呂書記剛來就更沒時間了。你該干嗎干嗎去!

    ——那副表情,隔著話筒我都能看到。

    對不起,秘書剛剛給我來電話,呂書記下午四點半見我。

    ???!

    我現(xiàn)在很忙,要準備談話材料,再見!

    國和……

    我啪地掛了電話。

    四點半,我走進呂書記的辦公室。

    我跟秘書說,我是李國和,我來了。

    呂書記在里屋聽見了,起身迎出,離老遠就伸出一雙大手,緊緊握住我的手。

    溫暖。有力。

    國和,你受委屈了,你受苦了!

    這樣的一句,像做夢。

    我的淚水一下子沖出來。

    他把我拉進里屋,讓我坐下。

    國和,因為時間關系,案件本身就不談了,王金彪副局長都跟我講了。你因為打黑被陷害的情況他講得很清楚,我都知道了。咱們都是當公安局長的出身,都清楚。你就說,你掃黑除惡到底得罪了誰?是誰在整你?

    他一針見血!

    我竹筒倒豆!

    我倆越聊越來勁兒。

    我特別注意時間。秘書跟我說,后面還有三位領導等著匯報。

    眼看談了二十多分鐘,我說,呂書記,是不是有些話回頭再說?

    不行,你這次說不完,我還得再找時間,你今天說透了!

    結果,我們談了一個小時。

    我把要說的全說了。

    談話結束,呂書記含著淚說,國和,你這個案子我包了!不能沒有公平正義,更不能沒有公理!錯了就要糾正,誰錯了都得糾正。糾正你的冤案,關鍵不在檢察院,也不在法院,在我們公安機關自身!我們自己處理得有錯誤,不及時糾正,干嗎要等人家?你放心,我來辦。你要相信組織的力量是強大的,再黑惡也逃不過法律的制裁!相信春天不會太遠!

    擲地有聲。

    這就是呂政!

    臨出門,我說,呂書記,我這一堆材料您能看得過來嗎?我拿回去吧。

    他說,別拿,我要讓專家們看看,這個案件的再審要充分發(fā)揮法學家、業(yè)務專家的作用。你的獄中日記和《十八少犯罪獄中調查報告》就放在我桌上。有時間我就翻兩頁,這是一個警鐘。

    呂書記,感謝您!

    不要感謝我。記住,想幫你的人,不用感謝。不想幫你的人,你感謝他也不會幫你。我們現(xiàn)在只是把插在你身上的刀子往下拔,后續(xù)還有很多撫平傷口的事需要我們做!

    自從我見了呂書記,局面有了起色。首先是鄭剛變了個人。

    國和,他在樓道里攔住我,呂書記有什么指示?

    我說,呂書記講,案件的再審要充分發(fā)揮法學家、業(yè)務專家的作用。

    哦,對,對!國和,你有什么建議?

    我說,建議不成熟,供你參考。第一,按呂書記的要求開個論證會,請法學家、業(yè)務專家參加,聽聽他們的意見;第二,省廳根據(jù)專家們的意見,拿出明確方案報政法委,敦促高法盡快再審;第三,一定要把“8?22”和“10?7”兩起命案核查清楚。究竟王蓋是無辜群眾,還是打死人的兇手。

    鄭剛說,國和,聽你的。

    而且,他還發(fā)揮了,說可以把人大代表也請來!

    我說,這就對了!

    你看,還有什么?

    要確定一個專人跟我聯(lián)系,不能今天這個,明天那個,對不上號。

    好,你看誰可以?

    丁鏡處長怎么樣?

    行啊。

    實際上,這就給丁處長一個合法身份。我倆就可以公開聯(lián)系。

    丁鏡是個有正義感的人,他始終認為我是因掃黑蒙冤。

    第二天,論證會召開。發(fā)言熱烈,正氣浩然,一致要求政法委敦促高法盡快再審。

    會后,丁鏡起草了給政法委的報告,請政法委敦促高法盡快再審。

    報告起草后,鄭剛說要先征求法制局的意見,再報政法委。

    法制局的副局長耿新接到報告,看了兩眼,說法院還沒有改判李國和無罪,我們不能下冤案的結論性意見。說完,往桌上一放。

    一放就是好幾天。

    我急得火上房,打電話問丁鏡是怎么回事?

    丁鏡說,卡在耿新手里了。

    那怎么辦?

    你出手??!現(xiàn)在,你說啥都行!

    哦,明白了。

    法制局有個副科長參加了專家、人大代表的討論會,我打電話問他是怎么回事。

    小伙子說,我知道你有多艱難,特別理解你。報告在領導手里,我也沒轍。

    我說,這樣吧,我現(xiàn)在開罵,你記下來。要不你就錄音,轉給耿新。

    他說,好!

    我就開始說——

    耿新,大家出于對黑惡勢力和“保護傘”的憤恨,花了這么多心血,在呂書記的支持下,今天省廳終于發(fā)聲了。這么多專家、人大代表的意見,你就給輕易壓下來,而且還胡說八道。如果法院已經(jīng)改判了我無罪,還用你說什么冤案不冤案!我告訴你耿新,如果因為你把報告給耽誤了,我就殺了你全家!

    副科長嚇傻了,說我不敢轉。不行你給他發(fā)短信吧。

    我說,好,把他手機號給我!

    當天晚上,耿新到處找鄭剛,說李國和要殺我全家,我怎么得罪他了?我不就沒及時核轉報告嗎?

    鄭剛說,啊?報告你還壓著哪?我都不敢得罪他,你敢得罪他!你別扯了,李國和能干出來,趕快核轉!

    第二天一上班,報告就回到丁鏡手里。

    緊接著,丁鏡馬上報給廳領導。

    各位廳領導半天時間就批了,當天就報政法委。

    丁鏡悄悄把報告拍了個照發(fā)給我。

    我一看,報告開門見山,正氣凜然——

    我們認為,李國和案是一起司法人員捏造中央領導批示、利用媒體作虛假報道、干擾司法、故意陷害依法履行職務民警的典型案件。但由于此案涉及司法機關內部個別人員與地方黑惡勢力及其“保護傘”勾結等因素,為了掃除阻力和障礙,確保案件得到依法公正審理,特申請政法委協(xié)調高法、高檢等單位做好案件的再審工作,盡快糾正錯案。同時,請政法委督促高檢對打擊陷害公安民警的辦案人員王昌等人立案偵查,依法追究其法律責任。

    后來,丁鏡告訴我,政法委接到這個報告后,立即批下去。

    法院收到報告,馬上回復:照辦。

    但是,到了檢察院,泥牛入海。

    韓華說,管他什么文件,還不得由我們辦!

    結果,不辦。

    一拖,又是半年。

    作為最高權威的政法委,下面不辦,他們也不問,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這說明,有人又裝睡了。光抹桌子不上菜!

    于是,我又去找呂政書記。

    呂書記說,你放心,這個事我來協(xié)調。

    他親自出面跟政法委說,省廳的報告已經(jīng)給你們報上去了,你們一定要抓緊督促下面辦理。這個案子再拖下去,李國和容易出問題。

    政法委秘書長于光說,呂書記,你放心吧,我們馬上督促。

    呂政走后,于光向周舟匯報,說呂政來催了。

    周舟說,頭天結婚,第二天就想抱孩子!

    得,又放下了。

    時間一拖,又是三個月!

    我硬著頭皮,想再找呂書記。

    抓起他秘書的電話,又放下。放下,又抓起。

    最終,還是放下了。

    就在這時,電話響了,我一聽,呂書記!

    呂書記!我叫了一聲,眼淚就下來了。

    我恨自己的眼淚,可就是管不住。

    國和啊,事情進展得不是很理想。但是,作為組織,我們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都做了。局面成這樣,我有預料,哪兒能一帆風順!你該發(fā)出聲音的時候,也要發(fā)出聲音!

    我擦干眼淚,呂書記,我明白了。

    我撂下電話,給他的秘書發(fā)了一個信息——

    請你報告書記,我出手了!

    回了一個字:好。

    我給丁鏡打電話,哥們兒,我要出手了!

    丁鏡說,你現(xiàn)在盯誰都沒有用,就盯政法委。

    我說,是不是于光?你把他電話給我!

    我拿到電話就打過去了。

    于秘書長,我是李國和!

    你不能直接找我。

    我不找你找誰!

    你怎么這樣說話?你不能這樣,你這樣對你不利!

    對我不利你能怎么的?

    啪!他把電話撂了。

    撂電話?

    我怕你!

    跟著,我編了一條短信——

    尊敬的于秘書長,我們四個掃黑蒙冤的民警,在人大代表幫助下,在省廳各位領導的支持下,在專家、律師的法律援助下,正義的呼聲終于到了政法委!我們看到了希望,被黑惡勢力殘害的老百姓看到了希望??赡銋s在這個時候,給我來一句,對你不利!你嚇唬誰?我光腳不怕穿鞋的!我告訴你,再不利,你還能再判我一次嗎?!

    你聽著:一、本星期如果不給我明確答復,我將穿著警服、帶著女兒到人民廣場!出現(xiàn)一切后果由你負責!二、我知道周舟的家,我到他家堵他車去!造成一切后果由你負責!三、我將召開記者招待會,把事實真相向全世界公布,特別是你的所作所為!

    我一看表,中午12點半!

    就像當年對“橫海幫”發(fā)起總攻——

    啪!我把短信發(fā)過去了。

    下午1點半,省廳的電話開鍋了——

    于光打給呂政,李國和瘋了,要上人民廣場,你得管!

    呂政說,你放心,我們的干部我們肯定能管住。他經(jīng)歷了這么多磨難,到今天看到這么大希望的時候,我相信他不會出什么問題。但是,你們要抓緊拿出意見,不管啥意見!

    啪!把電話撂了。

    于光眼都直了。

    他又打給鄭剛,李國和瘋了,你管不管?

    鄭剛也來勁兒了,你讓我管啥?我管不了!

    啪,把電話撂了。

    于光氣急敗壞,又打到丁鏡那兒,李國和瘋了,你管不管?

    丁鏡說,你是讓我跟李國和說他無罪啊,還是讓我跟李國和說你等著吧,你死定了,你完蛋了!

    啪,把電話撂了。

    誰都沒瘋。

    于光瘋了!

    周舟也瘋了!

    下午,4點20分,丁鏡給我打來電話。

    國和,政法委的傳真到了!就一句,我念給你聽——

    瓊島區(qū)政法委,請你們盡快協(xié)調人民法院,宣判李國和等人無罪。

    這一天,2010年9月28日。國慶在即。

    我要穿著警服、帶著女兒去人民廣場,慶祝國慶不可以嗎?

    但是,政法委的傳真到了!

    十五

    一壺清茶兩相對,話到喜處流喜淚。

    跟李國和的走心長談,轉悲為喜。

    他發(fā)出仰天大笑。

    我說,你這才叫真正的敲山震虎!

    李老師,你接著聽我往下說——

    省政法委的傳真,傳到了瓊島區(qū)政法委。

    新上任的政法委書記肖海,立即召開公檢法一把手會議。

    會議結論:國慶上班后,由高法走法律程序,宣布無罪。

    可是,這個法律程序,又走了一年!

    走在程序的路上,有人層層設伏。

    高法刑事審判庭副庭長鄭亮對我說,國和局長,請你理解我們。你們在上面怎么折騰都行,我們在下邊兒受到方方面面的壓力。你也知道,檢察院是監(jiān)督我們的。不過,好在,省廳出面了,政法委的傳真來了,我們的工作就好做了。你再等等!

    好吧,我再等,等到等不下去的那天!

    鄭亮說,不會到那天的。

    一個星期后,2011年10月19日,高法辦公廳的李東打來電話,李局,再有幾天判決書就下來了,是給你寄到家里,還是寄到省廳?

    我一聽,???

    當初,一審宣判我有罪時,兩百多人到庭,幾十家媒體忽悠?,F(xiàn)在,正義來到了,連開庭都不開了,玩郵寄了。

    我說,不對吧,按照法律程序,我所經(jīng)歷的宣判都得開庭,我都得到庭。

    這事能不能別再張揚了,挺丟人的。

    錯!對你們是丟人,對我是光榮!

    檢察院一個勁兒做工作,讓法院照顧一下,別公開整了。

    你別提檢察院!不是他們,我還受不了這個罪!我去,我一定要到東海去,親自把判決書拿到手!

    那……我請示一下領導。

    一個小時后,來電話了,說領導同意。

    于是,我們研究誰跟我去東海。

    邢老第一個說,我去!

    那時,他身體不太好,大家就安慰他,讓他在家等著聽好消息。

    邢老說,聽你們的,我是真想去??!

    這位剛直不阿仗義執(zhí)言的老人,這位畢生捍衛(wèi)法律尊嚴的老人,在看到我們的最終勝利之后,于2017年9月17日與世長辭。享年87歲。

    我們研究到最后,決定劉萬永和張文平律師跟我一起去。

    事實證明,我們去對了。

    臨走前我們商量,對方只有宣判我無罪,但是要防備他們來個有條件的無罪。我琢磨還要找當初辦案的民警取證,證明我在處理本案中沒有任何錯誤,堵住對方的嘴,讓他們無懈可擊。

    一切要秘密進行。

    可是,這個“秘密進行”沒達到目的。

    來到東海市后,我們找了個偏遠的地方住下,準備吃點兒東西就去取證。

    誰知,剛吃上,房門突然開了,一下進來三十多人,全是民警!

    一進來,他們就圍住我,話還沒說先掉淚。

    一個老刑警說,李局,你還記得嗎?我當年在外追逃,老婆在家快生孩子了,你兩次派人去照顧,又送糧油又送水果。

    我說記得記得。實際到現(xiàn)在我也想不起來這件事。太多了。

    又有一個民警說,李局,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們從警校畢業(yè)兩年多了,沒人給安排工作。你去了以后,把公安局的十九個編制全給我們了。我媽從農(nóng)村給你帶來山蘭米,還帶來自家釀的山蘭酒,你都不要,我媽給你跪地上求你要。

    這個我還真記著。當年富林當權的時候,這些警校生畢業(yè)一回來,他就問,你爸媽是干什么的?一說是做生意的,他就說,行,讓你爸媽來找我吧。剩下的都是家里窮的,一直不給安排工作。我去了以后,這些孩子們就找我,說我們在學校學了三年,什么時候才能報效國家。我說,我就需要你們這樣的年輕人!我把局里的編制全都給了他們,讓他們有了工作。

    我說,記得,記得,咱們永遠是好兄弟。

    民警坐了半個多小時,撂下說不完的話就撤了。他們知道我還有大事。

    我們吃了幾口東西,看看時間差不多了,走!

    一出門,愣了——

    這伙警察兄弟一個都沒走,齊刷刷站成兩排。敬禮!

    一聲敬禮,催人淚下。

    我顧不得還禮,上去跟他們一一擁抱。

    我的好兄弟,這就是我的好兄弟!

    告別了這些可愛的兄弟,我們一頭扎進夜幕。

    剛走不遠,后面追上一個人。

    李局,你慢走!

    我一看,是那個老刑警。

    我趕緊停下來,你找我有事?

    老刑警說,李局,我告訴你,韓華來過幾次,逼我們舉報你,說誰不舉報就銬走!這家

    伙狠著哪,是個兩面人,你要小心他!

    哦?

    還有,當年你指揮打“橫海幫”,我參加了。楊齊就是我抓的,他是韓華的親戚。抓他時他就放話,說檢察院有人,不出三天就得放了他。后來,你沒有放,頂著壓力把他送上審判臺。

    楊齊真是韓華的親戚嗎?

    沒錯,我干刑警多少年了!

    我緊握他的雙手,好兄弟,我明白了。謝謝你,咱們后會有期!

    隨后,我們找到當年辦案的民警取證。他們證明,給王蓋戴手銬,不是我下令的。我去醫(yī)院的時候,手銬已經(jīng)戴上了,我當時肯定了這個做法。

    我感謝他們。我說,王蓋是命案嫌疑人,誰銬他也沒錯!

    返回住地,想不到又被一個老朋友堵門兒。

    國和,檢察院的人最近頻繁活動,他們給法院施壓,說你有罪沒罪單說,工作失誤失察總會有的。你不能坐等宣判,當心中間出什么花樣兒。你去法院找找審判庭王庭長。他剛調來,是個好人。你現(xiàn)在就去找他。

    我說,好!

    一看,都快半夜了。又一想,不管了!要過電話號,打了過去。

    王庭長,對不起,打擾了。我是李國和,我來了,向你報到。

    啊,你來了?怎么不告訴我?正好,有兩個事我要跟你核實。他們已經(jīng)把判決書草稿拿給我了,明天上午就定了。這樣吧,現(xiàn)在太晚了,你明天一上班就到我辦公室來。

    第二天一早,我趕到法院,走進他的辦公室。

    他把門一關,給我倒了杯水。你的事我原來不清楚,現(xiàn)在,完全清楚了。小人做鬼,嫁禍法院。現(xiàn)在也別說別的了,我正準備修改判決書。這個判決書有問題,別扭透了!雖然啊,但是啊,不盡職責啊。不行,要改!無罪就是無罪,留尾巴干什么?真要是這樣判,你當庭就會跳起來。

    我說,王庭長,謝謝你!

    王庭長說,不用謝!我就問你兩個問題,你現(xiàn)在就回答我,你能說出三個以上令我信服的證據(jù)和理由,我馬上就改過來。第一個,你說王蓋涉嫌命案,最主要的證據(jù)是什么?

    我說,第一,被害人的證言,這是無可否認的證言。任何傷害或者殺人案件,首要的是被害人的證言。在這個案件中,有被害人符洪的證言;第二,凡是有同案的犯罪行為,同案犯的佐證是至關重要的證據(jù)。本案有四個同案犯同時證明王蓋參與了作案;第三,文山是布寧村的管片兒民警,他最有發(fā)言權。他出警時親眼看見王蓋在現(xiàn)場舉刀揮舞。以上三點,原始卷宗里記錄得一清二楚。

    王庭長說,行,我接受了。第二個問題,你簽批了東海市公安局有關本案的報告,包圍村民住宅也是你下令搜查并且?guī)ш犌巴摹D阌檬裁醋C據(jù)證明你的簽批是正確的?用什么證明你帶隊圍捕村民住宅不是犯罪,也不是犯錯誤?

    我說,公安局的報告是我簽批的,王蓋是命案嫌疑人,追捕民警開槍合理合法,所以我簽批報告,通報表揚開槍民警。現(xiàn)在,王蓋的犯罪證據(jù)確鑿,由此說明我的簽批是正確。再一個,包圍村民住宅的命令是我下的,也是我?guī)巳サ摹栴}在于,我們包圍的村民是什么人?是犯罪嫌疑人古平三。古平三是非法成立的保安隊隊長,他一吹笛子就能集合人去鄰村打殺,這已經(jīng)被“8?22”“10?7”以及后來在2003年2月10日發(fā)生的三起命案中證實了。這三起命案,在2011年11月7日出版的《中國青年報》上做了報道,題目是《一個村莊的三起命案》。這樣的農(nóng)村黑惡勢力的代表人物難道不該被包圍抓捕嗎?只可惜,我們到他家后,一看屋里沒人,鎖著門,我們就走了。既沒進入,更沒搜家。天網(wǎng)恢恢,古平三后來被抓獲了。可是,萬萬沒想到,當我調走后,他和所有的命案嫌疑人都被放了,至今逍遙法外!

    王庭長說,通過!國和,你來對了,我馬上修改!至于那些命案兇手,我相信總有一天會受到法律的嚴懲!

    從東海回省城的飛機上,我打開電腦,敲出“控告書”三個字。我要把五年多來自已所經(jīng)受的一切苦難與怨恨,寫成一封控告書留給世人。

    這時,飛機顛簸,電腦碰到了前座的靠背??勘澈笥幸粋€口袋,里面裝的一本雜志被碰掉了。我彎腰撿起來,是一本《博客天下》。我無意中翻了翻,一篇《怨恨等于牢獄》的文章突然撞進眼里——

    這是南非黑人領袖曼德拉的一段往事:他曾經(jīng)坐牢二十七年,受盡虐待。出獄后,他就任南非總統(tǒng)。在就職典禮上,他除了邀請各方政要,還特別邀請了兩名曾經(jīng)虐待過他的獄警到就職會場。當他起身向來賓致敬時,也深深地向這兩名獄警致敬。那一刻,在場的人乃至全世界都靜了下來。他說:當我走出囚室,邁往通向自由的監(jiān)獄大門時,我已經(jīng)清楚,自己若不能把悲哀與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將仍在獄中。

    曼德拉的話,像閃電瞬間照亮我的心。

    我平生第一次竊書,將印有《怨恨等于牢獄》的一頁折起,用舌頭舔濕,撕了下來。至今,還夾在我的日記本里。

    我關上電腦,閉上眼睛,陷入沉思。風雨五載如電影一幕幕在腦海閃過。其間,真正害我的人可以說屈指可數(shù),而幫助我的卻是一個強大的正義群體。他們的名字我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他們的恩情我拿什么來回報?我要把有限的時間和精力,用于掃黑除惡,用于感恩好人,用于我深愛的百姓……

    飛機顛簸。我睜開眼睛,再次打開電腦,把《控告書》改成了《感恩信》。“自己若不能把悲哀與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仍在獄中?!?/p>

    這是曼德拉的話。

    寬恕即救贖。這又是誰說的?

    2011年10月28日。

    省高法刑庭庭長宣布——

    李國和無罪。馬成無罪。章貴無罪。

    我拿到無罪判決,上車,點火,給油!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飆!

    飆!

    眼看車輪進水了,我一個急剎。

    再慢一步,就成了魚。

    我下了車,迎著滔天巨浪,狂喊一聲,啊——

    不是尾聲

    2011年11月7日,《中國青年報》刊登了劉萬永的長篇報道——《公安部處長洗冤錄》,披露了李國和及三位民警因掃黑除惡被陷害入獄的真相。

    這篇報道發(fā)表的當天,登上了各大門戶網(wǎng)站首頁,至今仍在網(wǎng)上傳播。案件引起社會廣泛關注,不斷有讀者問詢劉萬永,對這起不該發(fā)生的冤案之所以發(fā)生,提出不解與憤怒。

    為此,劉萬永在2011年11月12日出版的《新京報》“記者手記”專欄中,以《“洗冤”后的追問》為題,回答了讀者的提問,同時講述了自己跟蹤采訪本案所遭遇的重重阻礙。

    他在手記中這樣寫道:官方不接受采訪,是我經(jīng)常遇到的情景,這次也不例外。“委員長批示”被證實偽造后,檢察機關更是把自己深深地包裹起來,與此前的高調宣傳形成鮮明對比。

    記得去年到瓊山區(qū)法院采訪,被推諉后留下采訪提綱。我說,我就想了解幾個簡單的問題。

    辦公室負責人、據(jù)說也是檢察長的司機說,你們有備而來,越簡單的問題越難回答。

    報道發(fā)表后,不斷有讀者問我,海南檢察機關個別人為什么炮制這個冤案?也許,問責程序啟動后,這個簡單的問題才能得到答案。

    從這篇手記最后的話中可以看出,劉萬永在等待答案。

    我跟讀者一樣,也在等待答案。

    直到今天,直到我寫出本文的2018年的春天,七年過去了,劉萬永和包括我在內的所有讀者仍然沒有等到答案。

    就在這個春天,中共中央、國務院發(fā)出了《關于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通知》!

    依法治國,任重道遠。

    本文沒有尾聲。

    窗外,桃紅,柳綠,春色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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