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起博物中的歷史記憶 ——《定名與相知:博物館參觀記》寫作緣起
嬰戲圖填漆疊勝式盒 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讀書》2017年第十期刊發江弱水《微言一克的重量:從郭在貽的訓詁談杜甫詩的校注》一文,讀罷很是喜歡。郭在貽是我敬重的學問家,江文也頗能尋壑經丘得其佳勝,評述懇切平允,文中的一段話尤其教人回味不已:“黃侃自嘲學問‘屑微已甚’,楊樹達自號‘積微’。訓詁學家從不廢話一噸,都是微言一克,但這微言一克卻是從偌大的古籍庫中一本一本、一頁一頁、一行一行細讀下來再精煉出來的,這就有了千鈞的重量,動它不得。”名物研究也是傳統訓詁學的一支,微言一克,千鈞之重,自然也是我長久放在心里的治學目標。雖寸指測淵,難臻此境,卻是從未放棄尋“微”的努力。
收入《定名與相知:博物館參觀記》一書里的篇章,依然是尋“微”。所幸近年博物館的開放力度愈益增大,展覽的學術含量愈益提升,今之尋“微”,比以往增添了許多有利條件,同時也對治學者的辨析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字詞的訓詁,依憑網絡檢索尋源討本,可得前人不可想象的快捷之便,然而去偽存真,抉發詩意文心,究竟還要靠學者的綜合修養。而涉及一器一物的定名,在目前卻是網絡搜索也無用武之地,于是博物館參觀以積累實物資料便成為一個新的治學途徑。不過這卻更具挑戰性,當然也帶來更多的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快樂。
定名與相知,是我自己名物研究的宗旨,也可以說目標。近20年來我在很多場合對此都有過相同的表述。我以為,對“物”,亦即歷史文化遺存的認識,便是從命名開始。當然所謂“定名”不是根據當代知識來命名,而是依據包括銘文等在內的各種古代文字材料和包括繪畫、雕刻等在內的各種古代圖像材料,來確定器物原有的名稱。這個名稱多半是當時的語言系統中一個穩定的最小單位,這里正包含著一個歷史時段中的集體記憶。而由名稱的產生與變化便可以觸摸到日常生活史乃至社會生活史的若干發展脈絡。所謂“相知”,即在定名的基礎上,進一步明確某器某物在當日的用途與功能,亦即名與物的還原。我的理想是用名物研究建構一個新的敘事系統,此中包含著文學、歷史、文物、考古等學科的打通,一面是在社會生活史的背景下對詩中“物”的推源溯流,一面是抉發“物”中折射出來的文心文事。說來定名與相知本來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只有相知才能夠定名,因此定名本身已經包括了相知,這里依然把它分為兩個問題,是因為特別要表明,一個是結論,一個是產生結論的推理過程。這一工作的用途也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名詞注解,既可援“物”解“詩”(廣義的詩),也可援“詩”釋“物”;另一方面是回到“詩”與“物”原本水乳交融的依存狀態。博物館中面對展品的觀眾,最為直接的發問每每是:這是什么?它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用?可以說這是一個常態化也是日常化的問題,因此人們不覺得提出這個問題以及解答這個問題包含著學術含量。實際上它正是名物研究的核心,適如張定浩所說:“一件物品,每每出自平常日用,再因了個人的生命浸潤而獲得超越日常的詩意和禮儀,最后進入習俗,流轉成為某種符號學意義上的程式圖譜,這三層變化,并非單向度的,而是構成完整的循環。”可以說,名物研究的魅力與生命力,也正在于此。
5月23日《北京青年報》的“原生講堂”版以整版篇幅刊登閻海軍與喬曉光的對話,題作《匠人之心:鄉村、手藝與記憶》,文章的小標題之一是:讓生活開口說話,讓農民開口說話,讓村莊生活開口說話。閻海軍的采訪對象是至今依然活躍在隴中鄉村的手藝人,亦即農民與工匠一身二任者。關于采訪宗旨,他說:“不光是手藝,要把手藝人的生命故事融合到里面;不單講手藝,講手藝人與服務對象之間的社會關聯,他們紐帶當中體現出來的社會結構。”喬曉光則說:“我特別想寫一本書,關于一個村莊的藝術史,藝術是生存的手段,而不是為了創作,是生存才需要的,信仰才需要的,所以一個村莊的藝術史,具體的,切身的,本原的,這是民間文化的三個特點,也是我導師(靳之林)提出的。”對話表達的概念給人很多啟發,借用這里的意思來置換一下,不妨說我也是一個采訪者,我的采訪對象是博物館里陳列的文物,據以撰寫的采訪報告應是非虛構,并且有一定程度的歷史還原性。近年不少博物館都在采用讓文物開口說話的方式普及知識,比如自報家門,自陳身世乃至講述一個動人的故事,但多半聚焦于“國寶”級的精品。其實不論哪一個朝代,無論怎樣富庶,社會生活中的各類器用,都不可能是“國寶”級物品的堆積,因此對文物的關注不能為精品意識所囿。我想,對“物”的采訪,真正的目標尚在于還原生活,而生活之歌總是多聲部的,即便今天所能見到的歷史遺存只是當日生活之一角,也依然是五彩斑斕。雖然博物館里的文物與活態的鄉村手藝不同,然而不同也僅在于一是活在當下,一是活在歷史。活在當下,所以它是生存的手段。活在歷史,所以需要我們努力復原它曾經的生存狀態。識“物”辨“色”,是否可以喚起蘊含其中的歷史記憶?我把近日出版的一本小書名作《物色》,這也是定名與相知的另一種表述。老友李旻評曰:“‘物’本是靜態的,‘物色’一下子就有了期待,也就有了歷史”,“達到由物見人的境界”。
(作者:揚之水,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