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身革命何辭死 臨安再無周大仁
祁長安,浙江寧波人,網絡作家。
1932年12月的一天。
於潛縣中心地帶的某個小閣樓里,馬海妹把頭探出窗口望了望空無一人的街道,回頭對一個正在燈火下奮筆疾書的男人說道:“大仁哥,樓下沒人了,應該是安全的,你快走吧。”
“好,”男人剛好寫完要寫的內容,他蓋上筆蓋,起身把信紙遞到馬海妹手里,說道,“海妹,住在這兒的這段時間真是麻煩你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報答你。給,這是我親筆寫的入黨推薦信,你不是一直想加入共產黨么,我相信你的能力和你的覺悟,所以我給你寫了這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我想應該能幫到你?!?/p>
馬海妹怎么都沒想到周大仁會給他這么貴重的臨別禮物,拿著信紙的手都不自覺地顫抖起來,連聲向周大仁道謝。
“不用和我客氣,而且要說謝,也應該是我謝謝你?!敝艽笕市χ牧伺鸟R海妹的肩膀,“兩年前畢浦暴動失敗后我帶著一身的傷回家休養,沒想到還是被國民黨的人給找到蹤跡,要不是你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收留我住在你這里,我現在早就已經見到閻王爺了。”
“大仁哥,你別這么說,你為大家付出那么多,我幫你也是應該的?!?/p>
馬海妹說話的時候,周大仁也到窗邊望了望樓下,確認安全后,他披上了深灰色的大衣,又從桌子抽屜里取出一把手槍放入大衣口袋,這才接著馬海妹的話說道:“海妹,不管怎么樣,你的恩情我記在心里了。我這次離開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希望當我回來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是一名優秀的共產黨員?!?/p>
“好。大仁哥,你也千萬要保重?!?/p>
手剛握住門把手,周大仁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沒有急著開門,而是轉過身來對面露疑惑的馬海妹說:“對了,一直都沒有告訴你,周大仁不是我的真名,我叫趙堃。”
馬海妹的房子雖然地處於潛縣的中心地帶,但這是她的父母留給她的遺物,換言之,房子的地段雖好,卻是有些年數了。趙堃緊貼著掉了皮的墻壁,沿著濕滑的臺階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樓道里的燈忽明忽暗,某個角落時而還會傳來空靈的滴水聲,顯得格外陰森。
趙堃從1928年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開始從事革命活動到現在,見過了太多大風大浪,并沒有把這可怖的環境當一回事。然而,當他快要走到樓底的時候,他的心跳卻倏地加快了,一種難以名狀的不祥預感籠罩在他的心頭。
奇怪,他停下腳步想道,就算是下雨天,路上也不該一個人都沒有吧。
思忖片刻,他決定先回馬海妹家里再看看動靜,但剛邁出一步,他就聽到樓外街道上幾個青年男女說話的聲音。緊皺著眉頭,他低頭看了看表,距離他和組織上的同志約好的會合的時間已經快到了。經過內心的一番斗爭,為了不耽誤組織的計劃,他最終決定繼續沿著樓道走出去。
到一樓的時候,寒風夾著雨點撲面而來,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下意識裹緊身上的大衣。
大門就在前方不遠處。
他把手伸進口袋。
三步,兩步,一步,他死死地盯著門外無人的空地,做好隨時有人從街道目不可及的地方殺出的準備。
隨著吱呀一聲,趙堃把鐵門打開了半截,但他并沒有走出樓外,而是站在原地,靜靜地等著什么。
半晌,除了有幾個普通行人路過,他都沒有見到可疑的人探頭,他懸著許久的心總算放了下來,把門推開就要出去。
嗒嗒嗒嗒。
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在他身后響起,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忽然沖出來的一直埋伏在一樓陰暗處的國民黨特務狠狠地按到了墻上。
“周大仁,啊不,趙堃,你還真是讓我們一通好找啊。”
國民黨浙江陸軍監獄內,李有財被一記沉悶的撞擊聲驚醒,他不耐煩地揉了揉困頓的雙眼,從一堆干草上撐起身子,目光投向邊上那堵石墻,道:“哥們,新來的啊?!?/p>
“……”
“聽動靜你應該也被招呼得挺慘啊,怎么的,犯什么事了?”
“……”
李有財見那人啞巴似的不講話,頓時也沒了興致,躺下身子準備再睡一會。
“你是李有財?”
“你是誰,為什么會認識我?”李有財猛地抬起頭問道,不知怎的,他總覺得那人的聲音似曾相識。
趙堃拖著被折磨得暫時失去知覺的雙腿爬到墻邊,肌肉撕裂般的疼痛令他不住地倒吸著冷氣,他靠在墻上有氣無力地說:“這么快就忘了我了?我是周大仁?!?/p>
“周大仁……你是周老師!”
1928年的秋天,剛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不久的趙堃在家鄉棠公山創辦了一所農民夜校,鼓舞、動員一些農民上學,李有財是其中的一名學生,而負責接待他的正是化名周大仁的趙堃。
當剛正不阿的趙堃遇上痞態十足的李有財,兩人之間的對話令在場的其他人都忍俊不禁。
趙堃直到現在都還記得當時兩人的那段談話。
“你叫什么名字?”
“李有財,你呢?”
“你知道十月革命么?”
“不知道。你還沒說呢你叫什么?!?/p>
“我姓周——你知道國民黨、共產黨嗎?”
“哦,不知道。”
“那你為什么想讀書呢?”
“當然是想賺錢,我要讓我爹娘過上好日子!”
從那天起,趙堃開始有意無意地在學校里關注這個小子。時間一長,他發現李有財與其他學生相比雖然桀驁不馴、我行我素了點,可不管是在學習成績還是專業技能上都展現出了極其出色的一面,尤其在馬克思主義思想的學習中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績。對于這樣一個學生,各科老師褒貶不一,但趙堃力排眾議,決定馴服這小子并發展他成為黨員。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對于一個一門心思只想養家糊口的人來說,讓他參與進殘酷的階級斗爭是幾乎不可能的。
然而趙堃做到了。他從被壓榨了幾十年的李有財父母入手,道盡天下時局,闡明是非黑白,終于讓二老意識到唯有參加革命,才是真正擺脫現在艱苦生活的唯一出路,而李有財也在兩方人的努力爭取下,決定為了國家為了家人也為了自己,投身革命。
“周老師,你為什么會被抓到這里?我以為你已經離開臨安了?!睘榱朔奖慊卮鸷吐犌遐w堃虛弱的聲音,李有財也挪到墻邊問道。兩人都靠墻而坐,盡管只隔了幾尺,卻始終無法見到彼此。
趙堃一邊給腳做著按摩一邊回答:“那時候我雖然在你們幾個學生的掩護下從夜校脫身,沒有被國民黨的人捉到,但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于是我開始在橫溪的街頭發傳單、進行演說,沒想到沒過多久,又被國民黨政府的人發現,把我抓了進去……”
“這幫混蛋!”李有財氣不過,大聲罵道。
“好在當時他們并不知道我是共青團員,我的姐夫托了些人把我保釋了出來。1929年的時候我奉命在於潛、分水、昌化三個縣城的山區組織了三個打獵隊,領導了一場畢浦暴動,只可惜失敗了。再后來我住的地方被發現,就被抓來了這里?!?/p>
李有財見趙堃一五一十地將這些年的經歷說了出來,他既感嘆如今這世道之亂,又感動于老師的坦誠以及對自己的信任,忙說道:“老師,你說的畢浦暴動我在離開學校以后也參加了,我就是在那時候被抓來這里的,可是我那時候沒見到你啊。”
“當時我是暴動的總指揮,你見不到我也是正常的。”
李有財點點頭,但馬上意識到自己的這個動作周老師又見不到,便問道:“那你被抓的事共產黨知道了嗎?他們準備怎么救你?”
瞥了眼昏暗的牢外,確保沒人偷聽以后,趙堃才緩緩說道:“應該還不知道,我也還不知道該怎么出去——這也是我想問你的?!?/p>
李有財不是蠢人,很快就反應過來周老師想要知道有關這個監獄的一切信息,他盡量壓低了聲音說話:“據我所知這里是整個省內最大的監獄,監管極其森嚴,關押了好幾百個共產黨員了。我雖然犯了事,但畢竟還沒有加入共產黨,和他們比起來,我受到的虐待算是輕的了。周老師,你得有心理準備,他們這幫畜生審訊起來什么惡心的事都做得出來?!?/p>
“我明白,”趙堃在小腿肚子上使勁捏了捏,總算有了一點痛感,不由欣慰地松了口氣,“那你有什么辦法出去么?”
“老師,我要是有辦法能逃出去,我早就出去了,還至于被關在這里這么久?!崩钣胸敓o奈道。
趙堃并不氣餒:“那你在監獄里有熟人么?”
“這個倒是有的,且不說關在這里的有些人都是與我出生入死過的兄弟,這里的幾個獄警我也打過交道,平日里關系還不錯,不過一涉及出獄的事,他們也做不了主?!?/p>
“這就夠了。”聽到黑暗中隱隱傳來腳步聲,趙堃加快了語速道,“你能不能讓他們給我碗湯水喝,要有勺子。”
“行,沒問題?!崩钣胸斅牭缴鬃佣?,腦中頓時涌現一個很大膽的想法,但很快被否決——想用勺子挖通監獄,簡直比登天還難,他不相信周老師會行此下下策。
趙堃行此下下策也是被逼無奈啊。
幾日前他通過李有財得來勺子,本只是用來以防萬一,只要監獄外的同志能和他取得聯系,他絕不會花費巨大精力去做一件幾乎不可能做到的事。然而就在昨天,他被國民黨法庭以危害民國罪判刑十五年,這無疑是要毀了他未完滿的黨員生涯,加上遲遲沒能聯系到監獄外的同志,他只得采取這個方法求得一線希望。
進程比他想象得還要緩慢,監獄的墻雖不是鋼筋鑄造,可抵擋下一只普普通通的湯勺還是綽綽有余的。有李有財替他望風,他只要身子有些力氣,就在自己睡覺的角落一下一下地挖著。
殊不知這一挖就是近五年。
在這漫長的五年里,監獄中的人員更迭頻繁,李有財因為犯的事并不嚴重以及他的非共產黨員的身份,在陪伴了趙堃三年后便出獄離開。臨行前,知道趙堃的越獄計劃已經實施的有些起色的李有財,向趙堃保證自己一定會想辦法把他救出去。之后,李有財又和熟識的獄警打了招呼,拜托他們盡可能善待趙堃,這才為趙堃留下性命出獄做到了根本保障。
是的,出獄,并不是越獄。
從1932年到1937年,趙堃從未放棄過越獄,事實上他離成功打通地道只有一步之遙,好在他也不用再勞累了。這年秋天,國民黨中央通訊社發表了《中共中央為公布國共合作宣言》,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承認了共產黨的合法地位并成立了新四軍——第二次國共合作開始了。
在獄里受盡折磨和煎熬的趙堃被釋放出獄,恢復了自由身。
他回到了那個小閣樓。
門沒有關,應該是屋主人離開沒多久,他猶豫片刻,仍邁步走了進去。出乎他的意料,閣樓里的東西竟然一成不變地呆在原先各自所在的地方,手指劃過桌邊,沒有一點灰塵。
不應該啊,他想,難道馬海妹一直都還住在這里?
“誰!”
忽然,一個有些耳熟的聲音在他的身后響起,緊接著一個熟悉的人影閃進屋內關上門舉起槍對著他。
他心中驀地一陣低落,轉過身來。
“是我?!彼f。
“你是……周老師!”李有財驚呼道。
“為什么你會在這里,原本住這兒的人呢?”
“你是說海妹姐么?”見趙堃點點頭,李有財臉上的喜悅登時消散,他把槍放到桌上,從衣袋內掏出了盒煙,就著桌上的蠟燭將它點燃,慢慢抽了起來,“兩年前我出獄的時候,海妹姐是這一帶的黨組織負責人,她知道我和你的關系,很快就把我接到這里來住,既想保護我,也想知道關于你的消息。后來她在一次執行任務的過程中,不慎中彈,犧牲了?!?/p>
“當年我是在這棟樓里被捕的,按理說這棟樓應該被國民黨搜查過才對,為什么她還能繼續住在這?”
趙堃的這句話顯然問到了李有財的痛處,他把才抽了幾口的煙卷狠狠地摁滅在桌上,深吸了口氣,道:“當時的事因為我在獄里,我其實并不清楚多少。我只知道打從我認識海妹姐起,她對外的身份就是國民黨臨安政府某個官員的情人?!?/p>
趙堃猛地瞪大了眼睛,緊握起雙拳,霎時間宛如一只暴怒的雄獅。
“海妹姐向那男的要來了這棟樓,之后就一直住在這里。樓上樓下住的都是普通的百姓,她也不介意他們偶爾碰壞個家具什么的,唯獨這個閣樓,她非常在意,房間里的物件都是她負責清理,就連東西擺放的位置都有要求,我拿個東西都要小心翼翼。”說到這,李有財抬起頭注視著趙堃的眼睛,“我沒猜錯的話,她這么做應該是為了你吧?!?/p>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水在某一處低洼匯聚,沾濕了街上匆匆來往的行人的褲腳。
1940年,皖南事變爆發,國民黨浙西行署再次將正在執行組織動員任務的趙堃抓獲,一開始被關押在西天目山大有村監獄,后來又被轉押到國民黨上饒集中營茅家嶺監獄。
如果李有財沒有在打日本鬼子的時候戰死,他一定會感慨周老師那半白的頭發。
一個人縮在監牢潮濕的角落,終日無聲無息,團體活動的時候也始終默默無聞,來往的獄警有時甚至會忘記他的存在。
1942年5月,監獄里的共產黨員秘密定下越獄暴動的計劃,為了提高暴動成功的可能性,他們暗地里四處找尋有著共同信仰的同志,也就在這時,那個都快被人忘記姓名的男人來到了他們的面前。
“我加入?!彼届o地說。
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他再次回到角落,埋下頭閉上了眼睛。
5月25日,暴動開始。一個又一個的共產黨員或手腳殘廢或滿身鞭痕,全都拿著手里的武器奮不顧身地沖向毫無防備的獄警。槍聲、器物撞擊聲、人群呼喊聲響成一片。為首的共產黨員好不容易把兩個獄警打趴下,身上就中了數槍。他無力地跪倒在地,心有不甘地望著周圍的同志們,他想要繼續戰斗,但他的手已經握不住那結實的棍子,彌留之際,他看見那個永遠縮在角落的人影沖到他身邊,一把抄起他的棍子向敵人沖了過去。
那一刻,趙堃如猛虎下山。
那一日,監獄里血流成河。
那一年,臨安再無周大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