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6期|余同友:我父,你好?。ㄖ衅澾x)
導讀:
售樓女孩來自烏沙鎮,那里管爸爸叫“我父”,她有一只狗名叫“太陽”??爝f小哥愛上了售樓女孩,答應將來把“太陽”送回烏沙鎮陪伴“我父”。小情侶準備結婚,售樓女孩突然說去外地賣一個新樓盤,一走就是三個月。快遞小哥遛狗時,“太陽”沖著一輛豪車狂吠,他懷疑“太陽”看到了售樓女孩,她根本就沒有離開這座城市……
1
“我想把太陽送到烏沙鎮,送給我父??墒秋w機火車汽車全都不給帶。但我今年一定要把這事辦成,想盡天辦法也要辦成。”
“送什么?送太陽?”
“哦,我忘了告訴你,”你放下手中通紅的小龍蝦很鄭重地對我說,“太陽是一只狗?!?/p>
那天的飯局是寶來組織的,寶來是我們羅城老鄉群里的活躍分子,那天據他自己說是他和他女朋友訂婚的日子,雖然他好像隔上兩三個月就會換一個女朋友,但我們還是一如既往地給他面子,雖然這回他的女朋友都沒有露面,我們二十多號人還是全都擁到了老謝龍蝦店——沒辦法,紅包都交過了。
“你們兩家只隔了一個鄉鎮,你們都還不認識啊?”寶來在開喝啤酒之前急急慌慌地這么對我們倆說,估計他自己也知道,一旦開喝了,那場面絕對不是他能夠控制的,哪怕他是當天的準新郎,所以該說的話得提前說。
其實,你一開口我就知道你是哪個鎮的了,我知道你家所在的那個烏沙鎮,那個長江邊上的小鎮,那里的人說話文縐縐的,比方說“爸爸”,他們一律說“我父”,我一聽他們這么說,就要聯想起基督教教堂里神父修女之類的,他們整天念叨著,主啊,神啊,父啊,阿門。
還好,你并沒有在胸口前劃“十”字,而是用兩只手繼續掰那只小龍蝦的長腿,露出它那紅殼里的白嫩的肉。那天晚上有點熱,我們吃著喝著,就都往掛在壁上的搖頭電風扇下靠去,這樣,我們就靠在同一個電風扇下,我吃龍蝦喝啤酒時還一直想著“太陽”,我沒有能立即將“太陽”和一只狗聯系起來,我最多能將頭上搖來搖去的電風扇與太陽聯想到一起,因為它們都是我們的頭頂上方的一個圓,且,都在移動。
“我百度了一下地圖,從我們這里到烏沙鎮,有一千五百九十八公里,公里呀,一公里等于兩里,”你說著,又狠狠地扯下一條小龍蝦的腿,“三千多里喲,這真是個問題?!?/p>
“那只有千里走單騎了。”我終于也憋出了一句文縐縐的話來了,剛好前幾天我從網上看了一部電影,名字就叫《千里走單騎》。
你那天晚上穿著一件白T恤,胸前畫著一個可愛的狗頭,那狗頭不像是印出來的,而像是從你的胸口鉆出來一樣,狗的兩只眼睛很黑,烏溜溜的,你的眼睛也很黑,我一下子就對你感覺不錯,我就拼命地在腦海里搜索詞匯,想在你面前冒幾個泡泡。大學語文我沒怎么學,高中時語文成績又不好,這讓我看起來腦子運轉有點吃力。
“走單騎?騎什么?騎馬嗎?”
另外一個電風扇下,響起一陣喧嘩聲,準新郎寶來也像電風扇一樣搖晃著頭,他站起來,手舉著啤酒杯,像舉著一只麥克風,“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啊,我應該高興,是不是,你們也應該高興,是不是,你們都應該喝得,像,像這只小龍蝦,是不是?!边@之后,他說了什么我再也沒聽進去。
“騎自行車,或者騎摩托車?!蔽艺f。
“嗯,那么遠,屁股會不會騎爛?”你黑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神情不像是開玩笑,“哦,我明白了,你是說騎你的那輛快遞車?”
我剛要說話時,寶來插進來了,他舉著他那杯泡沫豐富的啤酒,對我晃動著,“炸了,我們倆炸了!”
我看到寶來兩片嘴唇以上已經是一片麻木了,兩只少肉的耳朵垂子紅通通的鮮血欲滴。“你喝高了,不能喝了?!蔽覍殎碚f。
“炸了,我們倆炸了!”寶來一把扭住我的衣領,“你不喝就是看不起我,嗯?你喝不喝?”
我看看寶來,又看看你,你沖我嘟了一下嘴巴。我一仰脖子,喝光了。
寶來也喝光了,他搖晃得越來越厲害了,他打著嗝,指著我說,“記著啊,你們有業務來找我啊,20%的提成啊?!睂殎碓谑裁淳芳揖叽筚u場工作,歐式,美式,中式,黃花梨,紫檀木,雞翅木,他每天都在微信里發布這些,我知道這活兒不好干,我看寶來夠嗆,他說的那些家具新潮流我不懂,反正今天這個飯局是我們眾籌他買單,我懂得這個意思也就行了。
“還真是的,你天天騎著電瓶車送快遞,肯定屁股上磨出老繭了,哈,你這是個辦法!”
“為什么是一只狗呢?多麻煩啊,要是換成手機啊,衣服啊,你送給你父不就容易多了么?”
“那不一樣。”你回答得很干脆,“那不一樣,你養過狗么,小時候?”
我有點慚愧地搖搖頭,只要有人問起我小時候,我一律慚愧。
“我小時候養過狗,你知道嗎?我特別喜歡狗,小時候,我父知道我喜歡狗,為了給我討一只狗,在大冬天的早晨,對了,他那時就是騎自行車的,他騎了五十多里地,專門用一擔稻子給我換回了一只狗?!?/p>
我在腦子里想象著她描述的那幅畫面。
“現在,我父老了,不能動了,他要有個伴,所以,我要送他一只好狗,陪著他度過晚年。你知道,我們那個村子里,跑得沒剩下幾個大活人了?!?/p>
“明慧,等我賺了個大單,有錢了,我就到你那個什么樓盤買一套房子啊,不,我買下一幢來,給你,你,還有你,給你們每人發一套。”寶來在桌子那頭對你這邊喊,“怎么樣?”屋子里響起一片笑聲,我也咧著嘴笑,我想象得出來,自己那樣子一定傻瓜極了。
“好啊,”你對寶來說,“你要是去買呀,本姑娘每套給你減免十萬?!?/p>
我隱約聽到寶來介紹過,說你是什么高檔樓盤的銷售專員,現在好像不時興叫經理了,比如我吧,我現在就是一家快遞公司負責城南中山路一帶的收發件專員,不管是經理也好,專員也好,說白了,就是讓你覺得你自己在這個城市里也是個人物。
我在那一刻,不知是不是因為胃痛,反正胸口那里扯了一下,又扯了一下,我就在那個時候強烈地喜歡上你的,嗯,是嚴重喜歡,我看著你白T恤上的狗頭,看著你黑黑的烏溜溜的眼睛,看著你嘟起的小嘴唇,聽你大大咧咧快樂地說話的聲音,我覺得自己在搖晃。
“太陽可以陪我父說說話?!?/p>
我把眼光從你的嘴唇上離開,試圖尋找出從你嘴唇上剛剛跑走的話,“什么,說話?”
“你別以為狗不會說話,其實,它們什么都懂,你說什么它都懂?!?/p>
“好像經過訓練,有的狗會做算術,一加二等于三,它就會叫三聲。”我努力穩住自己。
“你知道不,如果一個人一天到晚找不到一個說話的對象,他會瘋了的。所以,我父需要一只狗,一只能夠陪他說話的狗?!?/p>
你這樣一說,我就覺得這事變得嚴肅起來,并不是一個玩笑話了,“嗯,確實,一個人一天到晚不說話是不行的。”
“老人和小孩子都一樣的,都要伴兒,”你說著,把椅子往后推了推,站起身來,“你加我微信吧,我的微信頭像就是太陽。對了,你的全名是?”
“周,周杰倫的周,杰,李連杰的杰,文,文章的文,周杰文。你要走了?”
“周杰文,”你小聲念著,像在回憶什么,你把眼神聚集起來,又仔細地看了我一眼,“厲害,你父會給你起名字,讓你跟周杰倫扯上了,我要走了,我們頭兒叫我過去,有個大客戶,在等著我們呢。”你說著,也不和準新郎寶來打招呼,邁著你的兩條飽滿有力的大長腿,絲毫也不拖泥帶水,踩過四周的喧鬧聲,消失在門外。
“我父……”看著你的背影,我模仿著你的姿勢和腔調,把這個詞說了一遍,喝了一小口啤酒,然后,偷偷地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阿門!”
2
接下來我要說說她了。
我還記得第一次給她送快件的情景。那天也是我接手老陳的片送件的第一天。九點多一點,我駕駛著公司配備的快遞專用電動三輪車,滑行到她所在的那個高檔小區的一幢別墅前,停下,取包裹,按門鈴,過了好長時間,門才打開,一個女人長發蓋臉,倚著門看了我一眼,冷冷地問:“換人了?”
我趕忙遞上名片,“你好,原先的陳專員換到別的段了,從今天起這片由我負責收發件。”
她接過名片,掃了一眼,收下包裹說,“以后你給我送件固定在每天上午九點到十一點之間。”
“什么人哪!”回到公司,我對老陳說,“那個女人什么人哪,還規定我送件時間!”
老陳笑嘻嘻地說,“美女約會你你還發牢騷!”
美女?老陳這一說,我才發現自己只顧發名片了,沒有注意她長得怎么樣。
老陳說,“那個女的很奇怪,幾乎每天都有快遞,天天都要去送一次,大客戶,優質資源,所以,你最好不要得罪她。”
聽了老陳的話,我以后爭取每天都在她規定的時間段內給她送件。同時,經老陳提醒,我偷偷地打量了她,還真是一個美女,錐子臉,小蠻腰,就是臉上的神情很衰,她大概是化了煙熏妝,一臉的聊齋景象。每次當我按響了門鈴,她總是要過好一會兒才出來,出來后,整個人倚靠著門框上,像是站不住似的,冷冷地接過包裹,很快關上門,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所以老陳為她送了兩年快件也不知道她的一丁點多余信息。不過,老陳也不關心這個,一個送快遞的,操心那么多有什么用呢?何況老陳快四十歲了,對這個世界就更沒有什么好奇心了。
我畢竟還年輕嘛,所以,我還是比老陳多了一點好奇心的。我研究了她的快遞單,也沒什么重大發現,感覺她每天接收的多是服裝之類的東西。
有一天,我將快遞件送到她手里后,聽到她“吱呀”一聲關上了大門。我轉身騎車欲走時,發現我那輛三輪車出了點問題,電機啟動不了,我就蹲下身子去鼓搗電源開關,鼓搗半天也沒找出什么毛病。這時,我聽到大門又“吱呀”一聲開了。她拿著包裹袋,“啪”,扔進了門邊的垃圾桶里。這沒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她是坐在輪椅上辦這件事的。她看見我正看著她,愣了一下,臉色一變,迅即轉過輪椅,背對著我,電動輪椅載著她往庭院深處游去,像一尾受驚的魚。她匆忙中,連大門都忘記關了。
這讓我第一次得以看見她身后那個大庭院的全貌,綠色的大草坪,各種盆栽花木,一棵大樹,懸在樹枝上的粉紅色大搖椅,一只全身烏黑的大貓在樹底下發呆。
我正張望著,不料她又坐在輪椅上徑直駛到了大門前,她滿臉怒容,“看什么!看什么!”
我一緊張,猛按電動車啟動開關,這回竟然電路自動又通了,倒好像是我故意使計要窺視她的生活似的,我不敢解釋,三輪車“哧”一下往前沖去,我趕緊跳上車,飛一樣奔了出去。
第二天,她又有快件,我有點惶恐地按響了門鈴,這回,她很快出現在門前,她不再艱難地倚著大門,而是坐在她的輪椅上,腿上蹲臥著那只大黑貓。這情景很有畫面感,我覺得我好像在哪部外國電影里見到過。她看著我,收了件后,又拿出一個包裹來遞給我,“給我扔到垃圾桶里去?!蔽乙豢?,這不是昨天才送來的包裹嗎?我遲疑地看著她,以為她拿錯了,她卻不理會我,一按控制鍵,電動輪椅轉身滑走了。我想對她說,昨天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車壞了。我想了想,終究沒有說。
看著她走遠,我再低頭看那包裹,竟然外封都還沒有打開,我撕開包裝膠帶,抽出里面的物品,是一件連衣裙,新的,標牌都還在呢,而且是個國內一線品牌呢,才買的,怎么說扔就扔了呢?我朝大門里望了望,院門沒關,說不定,她正在看著我呢,不管許多,讓我扔我就扔,我一甩手,那件新連衣裙就進了垃圾桶。
從那以后,她隔一兩天就讓我替她扔衣服,什么事形成習慣就好了,久而久之,我也沒覺得有什么好奇怪的了,有錢人嘛,毛病多著呢,就像寶來說的,有朝一日他要有錢了,他就每天早上買兩碗豆漿,一碗放白糖喝掉,一碗放紅糖倒掉,怎么了,人家樂意,你不服?
3
隨后的幾個星期,我通過微信,不斷地發出邀請約你出來,看電影呀,吃龍蝦啊,你都沒理會我,你的微信上一直水波不興,我天天看著你微信封面圖像上的那只狗,把狗的兩只眼睛都看得滴溜溜轉了,也沒見你回個信。我有點喪氣,我側面向寶來打聽你的信息,寶來說,“我也不知道她具體什么情況,”他在電話里說,“猴子不上樹,多打一遍鑼嘛,你天天微信里多問候她幾次不就成了?”
我沒有按寶來說的做,你不是猴子,我也不想做個雜耍藝人,就在我差點要忘了你的時候,大概離上次聚會一個多月吧,有一天,你突然邀請我去看你的“太陽”。
“科學大道民主巷53號,”你說,“我們在胡桃里見啊?!?/p>
我向主管謊稱生病了,早早交了班,直奔胡桃里。我走進那個逼窄的小巷子,天上下了點小雨,黃昏的地面上泛起了一層微光,襯托著霓虹燈上的“胡桃里”三個字散發出一種曖昧的氣息,這個氣息我喜歡,你選擇這個地方,我覺得我們大概有戲。
推開門,走進胡桃里,我嚇了一跳,屋里光線暗淡,來之前我以為這里是一家咖啡館,而空氣中也確實游蕩著一股咖啡味兒,可是,在一張張卡桌之間,在磨制咖啡的吧臺上,在光滑的地板上,還游蕩著一雙雙藍色的、灰色的、琥珀色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看出來,它們是一只只貓,它們的眼睛像一只只玻璃珠兒鑲嵌在它們的毛乎乎的身上,它們毛乎乎的身體又鑲嵌在一個個黑暗的角落以及人們的懷抱里。
“歡迎來到胡桃里貓吧?!币粋€穿花襯衫的大學生模樣的服務生說。
原來是“貓吧”,我嘀咕著,四處搜尋著你的身影。我的樣子一定很滑稽,像在大森林里迷路的白癡,我伸長著脖頸,左看右看,生怕腳下會踩著一只這些自帶巫術的軟體動物。我以為靠窗的那個座位上的人是你,那個人也留著一條長辮子穿著一件白T恤。臨到近了,我才發現不是你,那個人懷里抱著一只黃貓,貓像虎,她的眼睛也像虎,狠狠地虎視了我一眼。
在一片“喵嗚”聲中,我終于聽到了你喊我。
“周杰倫,”你喊著,“嗨,在這里,周杰倫!”
我走到你身邊,“我叫周杰文,不叫周杰倫,你亂喊,喊得許多人都看著我呢?!?/p>
你哈哈大笑,“坐!”你拍拍身邊的沙發。
我坐下去,立即跳起來,因為與此同時一個毛絨絨的東西猛地向我撲過來。
“太陽!”你喊了一聲。
狗坐了下去。我也慢慢坐下來。這時,我看清楚了,這就是你微信頭像上的那只狗,應該是博美或泰迪之類的小寵物狗,我不懂寵物狗的種類,在我看來,它們全都一個狗樣。
“貓吧里怎么會有一只狗?”我看著太陽說。
太陽警惕地看著我,湊到我身邊嗅個不停,喉嚨里還咕咕嚕嚕的,像是評價一塊骨頭的肉含量的多少。
你摸著太陽的頭,“乖,這個家伙似乎是個好人。”你對它說。
“不是似乎,是純種的好人。”我抗議說。
太陽似乎對我不太感興趣,嗅了會兒就把頭搭在你腿上,身子歪到一邊去了。
“你知道嗎?我和太陽有緣哦,我第一次來,它就黏上了我,它不理睬別的人,它可是這家貓吧里唯一的一只狗寶?!?/p>
你點了兩杯貓屎咖啡,又要了兩份披薩。
“太陽就養在這里?”我問。
“我會買了它的,我已經交了定金了,這里老板好討厭,老是催著我帶走它,可是我現在沒時間照顧它啊?!蹦阌H了一下太陽的小臉,這讓我挺嫉妒的,我的喉嚨里輕輕發出了一聲類似狗類的嗚咽聲。
“你別嫉妒?!蹦阏f。
不幸被你說中了心思,我只好裝著大度地喝了一口咖啡,咖啡里有一種怪味,我懷疑,是不是真的摻了貓屎,既然這里原料那么豐富,“我沒嫉妒。”我說。
你安慰似的,用輕拍太陽的手也拍了我的手背一下,“我父需要太陽?!蹦阏f。
我只能猶豫著點了點頭。
“你上初中的時候是不是上了報紙?周杰倫?”你忽然問我。
我愣了一下,“嗯,”我不自然地說,“你怎么知道,那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p>
你忽然擠了過來,把太陽挪到了另一邊,而和我坐到了一起,“我那天看著你就覺得眼熟呢,你和那時報紙照片上的樣子沒怎么變?!?/p>
你突然的親昵,讓我既高興又有點不安,“那個記者,嗨!”我嘟囔了一句。
上初一的時候,“六一”兒童節的前幾天,那天還沒下課,我就被班主任叫了出去,說是市里日報的一個記者要采訪留守兒童,他就推薦了我。
記者就在班主任的辦公室里,他不停地問我,“是什么力量鼓舞著你,讓你小小年紀就懂得照顧生病的爺爺,幫助年邁的奶奶喂豬種菜做家務?”
我不停地捏著我的上衣左下角,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那個記者的提問,在我看來,媽媽走了,爸爸也走了,家里沒別人了,我給癱瘓的爺爺端水擦背洗腳是很正常的,幫奶奶喂豬種菜也是沒辦法呀,誰不想出去瘋呀玩呀。
記者見我不太說話,又問我,“如果你想得到一件‘六一’兒童節的禮物,你最想要什么?”
這個問題有誘惑力,我想了想說,“一輛好的自行車。”
“要好的自行車做什么呢?”記者窮問不舍。
我說,“我就可以騎著它,去找我爸爸了,我以前騎車去找過,可是那破車子總是騎到半里路就爆胎了。”
那次接受采訪的后果是,幾天后,我得到了一輛別人捐的名牌山地自行車,還有市報上大半個版的報道,標題是什么“全社會都來關愛留守兒童”之類的,文章配了一張大照片,也是那個記者拉著我擺弄了半天才拍好的,照片上,我騎著自行車(臨時借了班主任的車),一只腳點地,一只腳踩著腳踏板,停在一棵大樹(校門口的大楓楊樹)下,抬頭看著遠方。記者在拍照時,不斷地提示我,“你要想著,你現在就是去找你的父親去的,你在心里喊著,‘爸爸,你回家吧!’”記者說第二遍時,我真的流淚了。因此,那張照片上,我的兩只眼睛濕漉漉的。誰都看得出來,我哭了當時。
“你父,后來,回家了嗎?”你小聲地問我。
我搖搖頭,我不想和你和任何人說這個話題,我扭過頭去尋找那只貓吧里唯一的狗,我情愿和你說說太陽。
你又坐過來了一點,離我更近了,我能聞到你頭上好聞的洗發水的氣味了,其中有幾根頭發撩撥著我臉腮?!澳阒啦唬悄辏以谖覀儗W校閱報欄下讀到那張報紙上寫你的新聞,我,我都哭了,那天是黃昏,夕陽照在操場邊上的閱報欄上,一切都金黃黃的,操場上沒人了,你那時說的話好煽情啊。”
“有些話不是我說的,”我說,“都是那個記者自己瞎編的?!?/p>
“讓我要哭的那些話肯定是你說的?!蹦銏远ǖ卣f著,仰頭靠到沙發背上。
我現在忘記了那天晚上,后來我們都說了些什么,我只記得,我們走出胡桃里時,下了一天的小雨停了。
“下次還陪我來看太陽么?”你對我說,“你要不喜歡就算了?!?/p>
“當然喜歡,”我說,“我喜歡太陽?!?/p>
“真的?”
“真的?!?/p>
4
那天我照例在規定的時間段內趕到她的別墅門前時,沒用我按門鈴,門早早就開著,她也沒讓我幫她扔衣服,她懷里抱著那只大黑貓,第一次,她冷冷的臉上呈現出另一種表情來,焦急的表情,原來她臉上對話框里也是設有表情包的么,“我家諾諾怕是食物中毒了,你能帶她去寵物醫院急診嗎?”她說。
那黑貓緊閉雙眼,在她懷抱里全身抖索,脊背躬成一座拱橋樣。
我腦子短路了,我不敢去接這座抖動的黑色的橋,我害怕我一碰它,它就“嘩啦”一下垮塌了。
“快呀!求你了!”她又恢復了蠻橫神情,但臉上流著一臉的淚水。
她這一聲喊,我考慮不了別的,立即抱著大黑貓往我的坐騎上走去。上了三輪車后,沒有多想,我徑直朝“胡桃里”趕去,一來,那里距離這個小區不算太遠,路又熟,最重要的是,我平時壓根兒不關注寵物店信息,這臨時我到哪里去找呢,我隱約記得上次去胡桃里時那里面是有專門的寵物醫生的。
我將大黑貓窩在我的懷里,一路穿梭搶插在車流人流當中,有幾次搶紅燈時,差點被同樣搶插的出租車刮擦上,我能想象出來那些司機是怎么樣伸出頭沖我的背影惡聲咒罵的。等我趕到“胡桃里”時,謝天謝地,寵物醫生正好閑著。醫生用聽診器一聽就確定說,“不是食物中毒,典型的肺炎嘛,醫療押金三千!”
三千?一個大活人治療一個肺炎怕也要不了這么多錢吧。我這才想起她沒給我錢,幸好,我才發了工資,我去付了款,黑貓也在后面的醫療室里打起了點滴,趁此時間,我從手機上找出快遞單記錄,翻出她的手機號碼,給她發了個短信?!笆欠窝祝瑧摏]事,四千元醫療費,我先給你墊著?!彼芸旖o我發了個躬身作揖表示感謝的表情包,并寫著:加我微信,我轉錢給你。
我加了她的微信,她果然很快轉賬過來,金額五千,并留言注明含一千元誤工費。
這讓我多少有點不好意思,作為報答,我不斷地通過微信向她直播大黑貓也就是她的“諾諾”的治療情況:諾諾睡了,不再打寒戰了,呼吸平穩了,醫生在給它補充葡萄糖……
到了晚上,大黑貓差不多恢復正常了,我才離開胡桃里。一直到離開之際,我才想起這里有你喜愛的、將要獻給你父的“太陽”,我又在屋子里轉了一圈,“太陽”正獨自蹲在角落里,它好像不大認得我,冷冷地看著我,對我的呼喊毫不理睬。
后來一連三天,遵照她的指令,我每天都到胡桃里去一趟,代表她去探視她的諾諾。最后一天,諾諾出院了,我又負責將它送回去。
本來和她說好是在平時送快遞的時間段送去的,但我提前去胡桃里辦了諾諾的出院手續,因為那天上午我有好多收發件急待處理。我來到她家大門前時,還不到九點。按響門鈴后,出來的不是她,而是一個男人,板寸頭,高個子,左邊眉毛上有一顆黑痣,我猜測是她的父親。
她父親的神情就是那種城里有錢人都有的神情,他看著我,是吊起眼睛看的,這讓他眉頭上的黑痣也跟著動了起來,可他眼里又全然沒有我這個人似的,我估計他連我幾個眼睛幾個鼻子都沒看清楚。他大概正準備出門,不耐煩地瞄了我一眼說,“又購物了!”我解開外套,露出她的諾諾來。他愣了一下,接了過去。這個時候,她駕著輪椅從后面狂風呼嘯般橫沖直撞過來,一直沖到男人面前,一把搶奪去她的諾諾,對著諾諾又是撫摸又是親吻。
男人尷尬地在一邊搓著手,說:“蒙蒙,我上班去了??!”她并不理他,一心只在諾諾身上,男人“哼”了一聲,出門,一輛小車隨即滑行到他身邊停下,他上車走了。
我一看時間,剛好九點,原來,她要我每天在那個固定時間內給她送件是要避開她父親啊。我也要離開了,我掉轉車身。破天荒地,我聽見她在我身后說:“謝謝你!”
(中篇節選)
選自《飛天》2018年第4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