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8年第5期|王大進:干洗店
王大進,1965年生,上世紀80年代開始發表作品,出版長篇小說《陽光漫溢》《婚姻生活的側面》《欲望之路》《這不是真的》等十余部,另有中短篇小說三百余萬字,現在江蘇省作家協會從事專業創作。
1
那家干洗店門面不大,生意卻好。它就在小區外的那條小街上。說是小街,其實并不準確,它只是一條巷子。然而,它的確又像是一條街,窄窄的路兩邊有各種小鋪面,小飯店、手機維修點、縫紉店、五金店、油米店、音像租售店……路邊還有一些小攤販,賣新鮮的蔬菜、魚、雞、水果……這樣一來,雖然從總體環境上來說有些雜亂,但對于附近小區的居民來說,生活卻很方便。別的不說,單就洗衣來說,這個小區里的人大多是把衣服送進這個干洗店的。
我是兩年多前才搬進這個小區的。當時看那店面的樣子,估計至少經營五六年了。這條巷子里,就數他家的生意好。當然,生意和生意是不一樣的,他說他是微利,肯定不是事實。與市里的別的干洗店相比,他這個店的價格的確是偏低的。自然,價格是一方面,服務好是另一方面。老板姓朱,三十多歲,或者到了四十也未可知。這附近的人,有客氣點叫他“朱老板”的,也有直呼名的,朱德廣。小朱老板個頭不高,瘦瘦的,看上去很精干。白凈的臉皮,單眼皮,眉毛很粗黑,讓人感覺他內心其實很有想法。
小朱不怎么愛說話,因為他有些口吃。一口吃,他就臉紅,紅得很厲害,像喝醉了酒。他一激動的時候,就容易口吃。所以,他就盡量少說話。但做生意又不能不說話,于是他就常常在臉上掛著笑。因著他的和氣,也就頗得顧客們的好感。人們相信他的誠實,滿意他的服務。是凡送到他那里去的衣服,一定是干洗得很潔凈,沒有半點的污漬。熨平了,就如同新的一樣。他在洗衣上是很認真的,不敢有半點馬虎。是凡送來干洗的衣服,一旦弄壞了,半個月的生意就白做了。偶爾,也會有挑剔的顧客。但只要顧客有挑剔,小朱就努力地賠不是,想作一些小小的補償。比如說,少收點錢,或者提供另一次免費干洗的機會。干洗的也不僅是衣服,還有地毯、窗簾、汽車的坐墊、桌布……應有盡有。
我和小朱的交道并不多。但我出入小區,總要經過那條小街。尤其是到了秋天,那條小街特別有人間的煙火味。小街上有一家鹵菜店,秋風里總有一股烤鴨的香味。這條小街,最大的好處是路兩邊長了不少的桂花樹。進入了十月,到處都是濃郁的桂花香味。就在小朱干洗店邊上,有個姓虞的阿婆就常年賣桂花糯米元宵湯,好吃得不行。我喜歡晚上十點來鐘,到小街上,要一碗,坐下來吃。那個時候人少,往往只有三兩個時髦的身份不明的姑娘。虞阿婆仿佛也不介意生意的好壞,即使是寒冬里,她也是很晚才收攤。而小朱有時候也會買上一兩碗給孩子吃。我們見了,只是那么客氣地點個頭而已。
小朱有兩個孩子,一個女孩,一個男娃。也許,小朱當初出來,就是為了超生?;蛘撸驗槌?,才逃出來的。農村里的人,很重視多生一個。女孩子有八九歲了,在這里讀小學,男娃也有六七歲了,沒上幼兒園。自然,應該也是到了上小學的年齡了。女孩子挺懂事的,知道幫她的父母做事了。而那個男娃卻還是頑劣得很,東奔西跑,圓圓的小臉上整天是臟乎乎的。
與小朱不同的是,他的妻子倒是快言快語。他的妻子姓張,長得高高大大的,做事手腳也利索。但店里的生意主要還是由小朱來負責。小朱識字,有文化。他的妻子更多的是忙家務,買菜,做飯,張羅孩子。家里的核心,還是小朱。
日子一天天地過,在外人看來他們的小日子不錯,很平靜。即便如我,也覺得他們過得不錯。作為外鄉人,來到城里能這樣經營生意,還要指望什么呢?要知道,他們的日子比城市里一般的下崗工人,可能還要好一些。
從沒有人想過,小朱夫婦的生活會發生什么變化。
其實,生活里很多東西都是不可知的。
我自己的生活也一樣。
2
小朱努力地說普通話,但仍然蓋不住鄉音。
在所有出來打工的同鄉中,小朱算是靈活滋潤的一位。他出來的時間也不短了,十來年了。一開始,他像所有的人一樣,只是單純地出賣苦力,在工地上干過,也在碼頭上做過。那時候,只是為了糊口。后來,他又跟人學著販水果、海產品,還蹬過三輪運貨。在這個過程里他雖然也是一事無成,但是卻讓他有了一種想法,那就是——出苦力并不是賺錢的唯一方法。再后來,他認識一個浙江的開干洗店的小老板,那個人經營不下去了,準備回老家另起爐灶。小朱后來說,自己當時的膽子也太大了,七拼八湊向人借了幾萬塊錢,又給那個浙江小老板打下了一張欠條,真的就接過手了。
“要是接手了,后來還虧,那我就完了?!彼f。
和小朱熟悉了以后,小朱告訴我說他那段日子真的吃不好,睡不安。接過手來,生意一樣的清淡。絕望的時候,小朱甚至都不想活了。他愁死了。不但掙不了錢,債還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墒?,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怪。也不知怎么的,仿佛是突然地,又是慢慢地,他的生意竟然好了起來。之后他用了三四年時間基本上就還清了所有的欠款,而且還有了相當的積余。有了積余,他的信心大增。他淘汰了舊機器,又買了一臺九成新的。并且,他把干洗店從原來的地方搬到了現在這條叫鶯虹苑的小街上。這一扎下,就是好幾年。現在,他基本上把這個地方當成家了。在這里,他基本上做的也都是熟客的生意。
小朱喜歡和熟客打交道。
有了熟客,生意才會固定。沒有固定的客源,生意肯定是做不好的。而且,這幾年來他的生意在慢慢地向外輻射。他的服務好,大家口口相傳,名氣出去了。應該說,這樣的一個地方,雖然處在小巷里,但是,交通方便。在他干洗店的左側,是一家縫紉店。在對面,則是一家叫“四季香”的飯店。他深知這兩個店,對自己的生意都是有好處的。生意再大,他就承受不住了。眼下的狀態,是他生意上的一個極限。他不是一個很貪心的人。要知道這條小街上許多做生意的,都羨慕他羨慕得不行呢。他怕人們過于羨慕他。太羨慕了,就會妒忌。一有人妒忌了,事情就變得不妙了。
他喜歡和人平淡地相處。
小朱覺得,自己能有今天除了自己比較能干外,也離不開妻子的幫助。農村女人,能吃苦,能忍受,就是最好的品德了。結婚不久,他就出來打工了。直到最近幾年,他才把她帶了出來。他們已經把家里的承包地,轉租給了別人?,F在和故鄉唯一的聯系,也許就是那里還有他們的親人,還有房子。平時,他們幾乎是不回去的。偶爾,有鄉下的親戚或是鄰居來城里,會看望他們。
隔壁裁縫店,也是兩口子經營的。但和洗衣店正好相反,男人卻不操持。男人開始時不工作,后來到了一個什么超市里也不正經上班。自然,也不完全在家里。小街上的人,經??此T著一輛摩托車逛來逛去的,沒個定規。店里的生意,主要是女主人在忙。女主人很年輕,長得又白又凈,身材很苗條。她先后帶了幾個徒弟,都是年輕的二十多歲的鄉下女孩子。女主人很和氣,說話輕聲細語的。男人呢?說話的嗓門則非常的響亮,在小街的一頭說話,另一頭都能聽見。他愛喝酒,愛大大咧咧地發泄他的不滿,罵人。他似乎對什么都不滿,動不動就要表達他的意見。他用他的聲音告訴別人,他是個人物!而且,是個不可小瞧的人物。
有意思的是小朱和隔壁這對夫婦,并沒有什么往來。表面上,他們各做各的生意。小朱其實是有些不愛理那個男人。在他看來,那個男人有些霸道。他和他說話,對方總是用教訓的口氣,不容置疑。小朱不喜歡這樣。但是,小朱師傅又不是一個強勢的人。所以,他選擇回避。
其實,小朱對那個女的還是很有好感的。女人姓馮,他們一般都叫她馮師娘。小朱的老婆張巧妹是一直夸她的,覺得她人善良,脾氣好。兩個女人相比起來,小朱的家屬要更潑辣些。女裁縫馮師傅,算是有文化的。兩個女人,偶爾談起正在看的什么電視劇,馮師傅就能說得很委婉。而小朱的女人,卻是說得顛三倒四,沒頭沒腦,不著邊際。她看電視劇,只是看個熱鬧。相反,小朱倒是不怎么看。當然,他也是喜歡看電視的,只是他有時還會看看中央十套。或者,七套。七套是介紹有關農業方面的知識,提供發家致富經驗。說到底,他沒忘記自己是個農民。
比較而言,我去縫紉店的機會,要比去干洗店的機會多得多。比如說,給新買的褲子重新拷邊,熨燙,或者是補釘一下脫落的紐扣,一般都會到縫紉店去。小馮也很客氣,通常都是吩咐她的徒弟們做,象征性地收我幾毛錢。
和洗衣店的小朱老板一樣,我也盡量避免和馮師娘的丈夫打交道。她丈夫看人的眼神充滿了一種防范和不信任。好在這樣的交往不多?;旧?,他們和我并不屬于同一個層面上的人,這就像油和水的關系。油可以漂在水面上,但是,它們卻永遠也不會相融。
我有我的生活。
而且,我以為,我是了解他們的生活的。但是,他們卻并不了解我。也不止于他們,包括這條小街上的所有的做生意的人,他們都暴露在小區居民的視線之下。而我們這些城里人,則相對擁有獨立的、隱蔽的生活。即使同一個小區里的人,我們也分屬不同的單位,不同的工作性質。各人的境遇,迥然有異。至少,我覺得我和別人是不太一樣的。
但我對自己現在的生活是滿意的。
我那時離婚了,一個人生活。
3
小街上出事了。
裁縫店的男主人居然消失了。據說那個男人在一次痛打了自己的老婆女裁縫小馮后,卷走了家里的所有積蓄,然后就離家出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大家推測,他是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從此去別處(應該是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生活了。他們的這一變故,正好吻合了這里人的預感。大家一直覺得這對夫妻不太相稱,他們的差異太大了。夫妻倆的脾氣、秉性,完全是相反的兩端。
大家是同情小馮師傅的。
縫紉店停業了三天,然后就又正常開門了。我覺得那個男人的出走,對小馮師傅來說其實未必是件壞事。她和他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在婚姻方面,我是深有感觸的。
不管是刮風,還是下雨,畢竟只是少數日子。大多數時候,還是正常天氣。多云少云,其實對情緒上不會有太大的影響。即使是在極端惡劣的天氣里,生活總還是要繼續。時間長了,有些東西人們是會慢慢忘掉的,就像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次我又到縫紉店去。我要改一條褲子。在商場里新買的一條褲子,太長了。其實在商場里已經改過一次,但后來發現還是不太合適。馮師傅看到我,一笑。我忽然就覺得心里很寬慰。看來,她挺過來了。這一次是她親自動手。我看到她比過去瘦了些,也許還有些蒼白。她的手真的很巧,一條褲子的底邊她只用一分多鐘就改好了。她的一雙手很漂亮,白皙,細長。我還看到她低頭時,露出的脖頸,很圓潤。她真的是個很好的女人,我在心里想。改好了,她讓我到隔壁去熨燙一下,說:“我的電熨斗剛剛壞了?!彼f得很心虛,仿佛是她的錯一樣。我要付錢給她,她說:“算了,這么小的事?!?/p>
干洗店里,小朱正在忙著。他在很認真地熨著衣服。他說干洗衣服重要的就在于熨燙。行里有句話,叫“三分洗,七分燙”。熨燙衣服是十分講究的。小朱的功夫,就在于他能把一件干洗后的衣服,熨燙得跟新的一樣。熨燙的溫度、濕度、輕重、時間,需要一定的經驗。不同的質地,會有不同的要求,這里面千變萬化。小朱在這點上頗有些心得,也比較自得。他相信自己的手藝。他這樣慢條斯理地講話時,其實一點也不結巴。他那天穿了一身嶄新的藏青色西裝,里面裝著一件雪白的襯衫,看上去,又精神又帥氣。那身打扮,完全像一個什么公司里的文員。
“你這樣好,有了口碑,生意旺。”我說。
“一般、一般?!毙≈炀陀钟辛丝诔?。
就在他幫我把褲腳熨燙好的時候,我看到干洗店里面閃過一個身影。年輕、苗條、俏麗。顯然,不像是他的妻子。有時候,倩影是最迷人的。他這樣的小店,怎么會有這樣的俏麗身影呢?
后來再路過小朱的這個干洗店時,我總會不自覺地瞄一眼。奇怪的是,只看到小朱一個人在,連兩個孩子的身影都看不到了。小朱的生意,依然是忙的。我一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他的妻子帶著孩子回老家了。原因是簡單的,孩子在城里上學,贊助費太高了。讓孩子回農村讀書,他們夫妻思量了好久,自以為深思熟慮,卻偏偏是個草率而錯誤的決定。
人人都會犯錯誤。
我也會犯錯誤。
但他們犯了一個大錯誤。
表面上,依然是風平浪靜。城市里的人們,沿著他們固有的生活軌跡,生活著?;蛘呙β?,或者安逸,或是時而忙碌時而安逸。而寄居在這個城市里的鄉下人,則像螞蟻一樣地東奔西走,忙忙碌碌。他們都是生活的受壓者,不可能像城市居民一樣的從容。在這個城市里,沒有屬于他們的土地,也沒有他們的住房。他們所能做的,就是像浮萍一樣,在水面上淺漂著。一陣大風,或者一股水流,就可以把它們弄得七零八落。
自然,他們有他們的歸宿。
可能很早就有人注意到了干洗店的變化。當然,我不關注是因為事實上和我沒有什么關系。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和我們并不相干的東西。如果關注,除了涉及到了自身的利益,或者是激發起了自己的某種興趣,比如說:窺探欲。再或者,那件事情使我們得到了比較,讓我們或心生妒忌,或心生同情,抑或是使我們在道德上有了某種優勢。本質,就是如此的現實和簡單。說變化,其實也沒大的變化。小朱老板還是像過去一樣忙碌,不,是比原來更忙碌。畢竟,老婆帶著孩子們回老家了。但他又多了一個幫手,是個年輕姑娘。這個姑娘不是別人,是妻子的妹妹,也就是小朱老板的小姨子。
在鄉下,農忙時節,親屬們互相幫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因此,小朱忙成這樣,小姨子來幫忙人們倒也能夠理解。小朱的小姨子年齡不大,也就是二十一二歲的樣子。他們那里的鄉下人習慣把妻妹叫做“妹妹”。大約是她名字里有個“紅”字,所以,小朱就叫她“紅妹”。開始的時候,大家還以為是小朱自己的親妹妹呢??墒牵敲佳鄯置饔植幌?。說是他老婆的妹妹,其實也不像,很不像。一定要追究相似度,也就是眉眼,有那么一點像。更多的,是不像。不像比像的要多得多。
紅妹很漂亮。
漂亮的女孩子總是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
當然,另一方面,現在漂亮的農村女孩子也不稀奇了??梢哉f,在城里有無數的漂亮農村女孩子。她們從事著各種各樣的工作。一般來說,進城兩三年以后,在表面上你就不容易分別出她們究竟是城里的,還是從農村來的。女孩子的變化快。
紅妹來了,幫小朱老板收拾家,做飯。據說,她是讀過高中的,卻沒能考上大學。不用說,她在心里肯定是渴望到外面的世界來看一看,不甘愿待在農村。至少,她不想很快就嫁給一個農民青年當妻子,然后再生兩三個孩子,從此沉默或聒噪下去。像所有的農村青年男女一樣,她向往城市。而姐夫姐姐在城里,正好為她提供了一個出來看看的機會。本來,她倒還沒這么快就出來。結果是姐姐回家以后,讓她到這邊的干洗店來幫忙。小朱知道,老婆一方面是的確擔心他忙不過來,另一方面也是對他的個人生活不放心。表面上她大大咧咧的,但內心里對隔壁的女裁縫小馮很不放心呢。自己的妹妹過來了,可謂是一舉三得。一得:可以幫忙店里的生意;二得:防止小朱一時糊涂,和隔壁的女裁縫犯男女關系錯誤;三得:正好讓妹妹見見世面,也省得在父母家里吃閑飯。
小朱呢,當然也是愿意妻妹來幫他的。說到底,他們是一家人。他需要有人來幫忙。不用說,他不會欺負她的。他就像一個大哥一樣,關照她。在他的眼里,她當然是個還不算太懂事的姑娘。雖然她是個大姑娘了。大姑娘有時也還像個孩子,尤其她是剛從鄉下的老家里來。
他要讓她在這里生活得輕松,開心。
這是他的愿望。
4
這個叫紅妹的漂亮鄉下姑娘,在“清清”干洗店前前后后有兩年多的時間。這時間,她的姐姐也回來過多次,帶著兩個孩子,在學校放假的時候。兩個孩子都大了。小姑娘長得細細長長的,像個大女孩的樣子了,沉靜,穩重。小男孩子也不像過去那樣臟,那樣頑皮了。甚至,他反倒顯得有些木訥了。對這個干洗店,他們忽然變得陌生了。小朱的老婆呢,好像也生疏了??瓷先ィ冗^去瘦了,也比過去黑了。
農村生活到底是不一樣的。
與之相反的是她的妹妹,已經基本脫去了剛來時的土氣。衣著鮮亮了,洋氣了,皮膚變得更加白皙了。她有一頭特別長的黑發。尤其是她有時從外面洗浴回來的時候,臉上白里透紅,頭發濕漉漉披在肩上,真的非常動人。她有一雙非常勻稱的大腿,臀部飽滿,走起路來真的特別青春迷人。因為她的青春美麗,有不少熟悉的男人就故意開小朱老板的玩笑。自然,這些男人都是有些想入非非的。逢到這樣的玩笑,小朱老板就窘得不行,滿臉通紅,結巴得很厲害,語氣中有些急迫:“你、你、你……這樣、樣、樣說很、很、很不好,我、我、我不開這、這、這個玩、玩、玩笑!”
開始還有人不當回事,后來看他真的變了臉,臉色由紅轉白,那生氣的樣子,恨不得要殺了面前敢開這樣玩笑的人,大家才收斂了??磥恚谛睦锼遣蝗輨e人褻瀆他們這樣的關系的。但是,也有第一次到這里干洗的人,不熟悉紅妹的,以為她是老板娘哩。凡是這樣錯認的,小朱心里就氣得不行?!把劬σ膊恢L哪去了,恐怕是長到屁眼上去了。紅妹這樣年輕,就成了老板娘?”他在背后嘀咕,對那人送來的衣服,熨燙的時候,手里就偷點懶。倒是紅妹聽了,并不生氣。
紅妹是個好脾氣。
再說,她的思想相對開放些(不僅因為她讀過高中,而且因為她看了許許多多的電視連續劇。她覺得現代的社會豐富多彩,各種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不覺得人家那話是種污辱。另一方面,她喜歡自己的這個姐夫。在她眼里,姐夫是個有趣的人,膽小,謹慎。他穿上西裝的樣子,以及他緊張時的口吃,都讓她感覺可笑。這個多少有些可笑的男人,是個很好的男人,他顧家,會過日子,不抽煙,不喝酒。現在這樣的社會,他能這樣,就算得上一個優秀的模范男人。
看上去,紅妹外表很柔順,但內心里卻有很強的獨立性。而且,與她姐姐不同,她的心思比較細致。當然,因為她比她姐姐有文化。小馮裁縫和紅妹關系相處得很好,她看到她的房間(也就是原來小朱的孩子們住的那個小房間。小朱在干洗店的后面,有兩小間房子,還有個小廚房),布置得就很別致。她愛看書,床頭放著《讀者》《知音》《現代家庭》什么的。小馮師傅喜歡和她聊天。她們什么都聊。小馮師傅也會聊自己過去的丈夫,并且還把他和小朱作比較,就發現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小馮裁縫后來說,她發現紅妹其實還是很單純的。單純,又有點任性。在她的身上,還是有些孩子氣??赡芤驗樗龥]有吃過苦,沒受過什么磨難。紅妹是個喜歡幻想的女孩子。有些幻想,難免不切實際。但是,小馮師傅也不覺得奇怪。她自己也是從年輕姑娘那個時代過來的。哪個姑娘,沒有幻想呢?哪個幻想,又切合過實際呢?
姑娘們的夢,都是美麗的,浪漫的,虛幻飄渺的。
其實,紅妹在她姐姐回來后不久就出去了。干洗店暫時不需要人手了。紅妹需要有一份工作。自然,她是不可能愿意再回農村老家去的。她喜歡城市。雖然,她在洗衣店這段時間接觸的并不算是真正的城市生活,她甚至都沒有好好地逛逛這個城市里的許多繁華所在。但是,這里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和農村有著明顯的差異,這是顯而易見的。她去過飯店、服裝店、小超市。有的干得時間長一些,有些干得時間短。最短的,只干過三四天。城里的工作不好找,也不好干。既然她那樣想找工作,她一定是想離開干洗店的。
據小街上的人說,小朱和妻子是有好幾次反復的。他們猶豫得很,一度還是想把孩子留在身邊,留在城里讀書。可是,城里的學校不接收,即使花寄讀費都不行了。孩子們要讀書,必須得回老家。而孩子回到老家,小朱的妻子就必須回去照顧。
很矛盾,很猶豫。矛盾和猶豫中,他們采取了得過且過的方法。就這樣,日子一天天地流水一般地平靜地淌過去了,一去不返,直到困難重新擋在了面前。但是,說到底,生活中有多少人是有明確計劃的呢?
小朱也是猶豫的。
最終,小朱的老婆還是帶著孩子回鄉下去了。他們有一個想法,就是把孩子托付給家里的老人。他們相信孩子一天天長大,獨立性越來越強。小朱和老婆想,用不了兩年的時間,孩子們長大了,獨立了,就可以完全放手了。自然,就算有一天孩子們真能這樣,也還是需要兩年的時間。所以,他們后來還是動員紅妹回來了??梢钥隙?,紅妹并不愿意回來。小馮裁縫說,紅妹有時會到她的店里去和別的姑娘吱吱喳喳地聊天。她希望姐姐早點回來。姐姐回來了,她才好安心地出去找工作。
表面上看,干洗店就又和過去一樣了。
5
可是,怎么可能和過去一樣呢?
別人看到的一樣,永遠只是表面的。我相信,再次回來不久的紅妹和小朱就都有了變化。小朱開始肯定只是覺得有點虧欠了妻妹。因為妻妹是一心想要到外面尋找工作機會的?,F在卻只能窩在洗衣店里,干一些粗活。
他會努力地對她進行一些經濟上的補償。
什么事情都經不起時間的催化。他們變得更親密了。說起來,他們可以算是一對孤男寡女,難免讓人產生不少想象。我到干洗店去過幾次,送衣服,取衣服。我喜歡紅妹的樣子。她真的是越來越動人了。她的身材好像比過去更誘人了,尤其是她的胸脯,越發豐滿的樣子。如此一來,顯得她的腰肢更加的纖細。可惜的是,這樣的一個漂亮姑娘在這個城市里,卻沒有一份正當的職業?;蛟S,我是可以幫她的,我想。我并不知道,這個時候小街上已經有人開始議論他們的短長了。一個姐夫,一個小姨子,別人所能議論的,也不過就是他們的關系。自然,這樣的關系不同于一般的男女關系。
他們間到底發生了什么,其實外人也是無從得知的。事情得以泄密,還是在后來小朱老婆從鄉下回來時,他們家所表現出來的異常。小朱的老婆回來了,只住了三天。有一個下午,她在家里哭得很厲害。紅妹的臉色刷白,眼神慌張,去菜場買菜時,別人和她打招呼,她居然像丟了魂一樣,置之不理。小朱呢,也不出來了。第二天,整個干洗店居然沒有開門,這在過去是極為少見的。不,應該說,從來沒有過。鋪面后的小家里,不時傳來一陣陣打砸東西的聲音和小朱老婆的哭鬧聲。聽不到小朱的聲音,也聽不到紅妹的聲音。
在小朱的老婆回鄉下老家的當天,小街上就流傳了一種說法:小朱和自己的小姨子好上了。人們說到這事的時候,顯得特別的興奮。無疑,這是一樁很大的丑聞。人們天生的對丑聞有著很強大的好奇心,并且樂于傳播這樣的丑聞。在傳播中還會略加評論,以在道德上和他們加以區別。當然,在這傳播的過程中,男人和女人的態度是不一樣的。
就在大家猜測事情會如何結局時,小朱的老丈人來了。那是一個五十多歲(也許是六十多)的鄉下老頭,滿頭的白發,背有些駝,但身子骨很精神,走起路來,腳底下“咚咚”的(大概是因為腳上穿了一雙不太合適的大皮鞋的緣故)。不知他從哪找來了一根扁擔,把干洗店的門面打了個稀巴爛。小朱老板(這時候真的一點也不像老板,更像個受氣的伙計)臉色雪白,站在里面一動不動,看著老丈人發泄。倒是后來紅妹從里面沖出來,抱住了她的父親。可是,她的父親紅著眼,劈手就給了她一耳光。打過了女兒,老頭子這才又想起來應該給女婿一點實質性的教訓,舉著扁擔就砸小朱。紅妹就再次抱住了她的父親………周圍開店鋪的人都涌去看了。應該說,整條小街上的人,都涌去看了。說到底,這條小街上,很少發生這樣有趣的事。
所有的人都相信,這件事一定會鬧得很大。大家都期待著這事會以什么樣的方式收場。到了晚上,大家卻發現,老頭子和小朱居然在店鋪前擺了張小桌子,面對面喝酒。老頭子大咧咧的,一邊喝著酒,一邊在教訓著什么。而小朱一直在結巴,或者就是干脆沉默著,滿臉通紅。但是,大家沒看到紅妹。一對翁婿,在短暫的暴風驟雨過后,竟然以如此平靜的場面作為結局,讓大家非常的失望。不僅如此,他們甚至不太明白,在小朱和紅妹之間,到底發生了怎么樣實質性的問題。
“你們不要瞎說,”每當有人這樣向小馮裁縫打聽時,她總是這樣回答,“沒有影子的事。紅妹還是大姑娘呢,這樣說太不好了。”
聽到小馮裁縫這樣說,小街上的人又沒了原來的主張。也許真的就是一場誤會呢,否則老頭子怎么會是這樣的態度呢。
第二天一早,小街上的人就沒再看到那個老頭。老頭走了。許多人以為老頭回了老家。事實上,老頭卻是去了南方,打工去了。當然,人們也沒看到紅妹。小朱呢?干洗店關門了。關了整整三天,然后重新又開張了。
小朱一個人在忙。
自然,有人會扮成一副善意的樣子,向小朱打聽一些情況。小朱是明白的,不糊涂。他什么也不說。他本來就是一個不多話的人。他和大家打啞謎。但那幾天里,他的精神一直有問題,好像很恍惚,臉色很不好看。慢慢的,大家也就不為難他了。而且,他還拒絕隔壁小馮裁縫對他的關心,這讓她感到很委屈。
可是,小朱在心里卻不這樣認為。
6
世界上總有那么些人,消息是特別靈通的。關于紅妹,有人說她并沒有回家,而是繼續在這個城里。有人說在某個飯店里見過她,也有人說她在漢口路人民廣場那邊的一個服裝店里賣服裝。我也相信她真的可能沒回去。
這年的年底,也就是快要過年的時候,小朱的老婆從鄉下回來了,同時回來的還有兩個孩子。很快,鄰居們都知道,她這回是徹底地回來了。而且,把孩子送進了郊區的一個小學里借讀。這不僅要付出一大筆贊助費,還要每天辛苦地接送。
但是,他們卻必須要這樣做。
也許,他們以為,經歷了這樣的小小風波后,又能恢復到過去的模樣了。至少,小朱的老婆心里一定是這樣想的。再深的傷口,也有愈合的一天啊。但是,這只是她的想法。我每次路過的時候,看到小朱在里面忙著(完全不像過去那樣精神了?;蛟S,這也只是我的個人感覺),而她經常站在店鋪的外面,左顧右盼,向著小街的兩頭張望著。誰也不知道她張望啥,像是等什么人來。可是,她會等誰呢?自然,一定也有人向她打聽,過去發生那件事的真實原因。她的臉也是紅的。
她不說。
她不想說。
她想完全把那事忘掉。
7
我沒想到裁縫店的小馮師傅(總算知道了她的全名,馮青青)有一天會到醫院里來看病。她的心臟不太好,心律不齊。但是,表面上她還比過去胖了不少,顯得更加的白皙、豐腴。她已經離婚了,正式離婚了。她說她的丈夫跟了一個搞傳銷的女人。那個女人很有錢。至少,比她有錢得多。不過,她不傷心。相反,她覺得是個解脫。
她仿佛對婚姻看透了。
她問我的生活,我說我還那樣。我從那個小區搬出來已經有一年多了。事實上,我那時有了新的女友。女友就是原來我租住過的那個小區的,小馮裁縫應該也是認識的。但我不能說。每個人都有秘密。當然,也沒必要對她說。
可是,我們說到了干洗店。小馮說,在事后,干洗店的小朱自殺過一次。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要那樣做。當然,他被搶救了過來。再后來,他們就把店面賣給了別人,回農村老家去了——這等于又折騰了一次。顯然,在這個城市里,他們不適合再呆下去了。他們需要回到鄉下種田,讓枯燥的生活與安靜的綠色田園,去撫平他們心靈上過往的印跡。
“小朱是不是和他的小姨子……睡過?” 我問。
我仍然記得紅妹的漂亮模樣。
“沒有,”她淡淡地笑著說,“應該沒有?!?/p>
“但是,他們之間肯定是愛上了。”小馮說,“整天在一起,是很容易產生感情的。可能小朱才發現,自己有了愛情。”
是的,很多已經結婚的人,事后才發現自己前面經歷的,并不是愛情。愛情有時候是跑在婚姻前面的,有時候卻又是落在婚姻后面的。來得早的,和來得遲的,都是不幸的。而且,后來的結果往往更不幸,它和幸福的強烈程度成正比。
“但是,他們肯定沒有走到那一步,否則那老頭會只砸了一下,第二天就離開?小朱老婆第二次回來,也很平靜。是紅妹主動,紅妹愛上了她的姐夫?!?/p>
她愛上小朱,倒也不算奇怪。但是,我想,小朱一定也愛她。在道德與愛情之間,他們一定猶豫過,痛苦過,掙扎過,卻越陷越深……突然地中斷,對他們是件好事。種種跡象表明,他們還沒有走得太遠。但是,這足夠讓他們很痛苦了。尤其是小朱。
小朱是個性格內向的人。
如果紅妹不來,也許一切都不會發生。他們到底還是不能適應城市里的生活。而不管如何,事情總會過去的。
又過了許久,有一次,我再次經過那個小區,路過那個小街,看到那個干洗店已經變成了出售大米和食用油的門市了。應該說那個干洗店沒了,對周圍居民的生活肯定還是有一些影響的,畢竟生活里離不開類似小馮師傅的剪裁縫補,也離不開小朱師傅的那種洗潔熨燙。干洗店的牌子還在,但油漆差不多都脫落光了,字跡模糊,粗看上去,像是:十洗人。
很是匪夷所思?是的,有些滑稽。
不過后來我又想,人,大抵也還是要洗一洗的。而社會的變遷,也正是一個洗滌的過程與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