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式(小說)
句芒云路,本名龍鳳碧,女,苗族,1982年出生,貴州省松桃苗族自治縣人,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期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培訓班、第三十四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有小說、散文在《民族文學》《青年文學》《山西文學》《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期刊發表或選載。出版散文集《環佩聲處》。
不等式(節選)
我們各自生,各自活,帶著各自的姓氏和怪癖殊途同歸
——題記
我與母親相依為命的云落城,是一個市區面積為兩千多平方公里、人口逼近兩千萬的現代化城市。將它貫以“現代化”,是因為那些奇怪的物質——看不見、吃不了、聞不出、觸摸了可能會致命的東西——電,在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安營扎寨、繁衍生育,同糧食蔬菜牲畜等合作供養著我們的肉軀與魂靈,并將我們相互串聯捆綁在一起。它們無所不能也無孔不入。
在一個平靜平安也平淡的傍晚,母親讓我去她位于科技園的別墅講了下面這聽一個故事。當時,我還不知道我的遺書已被發現。我的軟件工程師母親定是在對遺書作了邏輯縝密的分析后,認定我準備殺了某個人然后自殺。那封遺書前兩個小時剛打印出來用白色信封封好,滿以為等過幾天母親讀到遺書的第一個句子,她的女兒已經獲得想要的死亡。
兩層半的別墅一如既往的乏善可陳,充斥空間的是千百缽水養的白鶴芋,缽子是大小一致的正方體玻璃杯,杯墊是一張張圓形朱砂紅銹片,躍然其上的是些形狀怪異的黑色咒符。白鶴芋從青翠鮮亮的葉子間透出來的白花不像花,像變異的葉子,聞不到絲縷香氣。這些植物陪在母親身邊的時間比我多得多,我自然知道它們的別名、功效和花語,卻不明白母親癡愛它們的理由。母親坐在它們面前開始講述前,取出了只黑色圓珠筆和一小疊白紙,建議我邊聽邊記些關鍵詞,說要不然我很快就會聽糊涂的。
我剛才說和母親在云落城相依為命,但更準確地說是相望而行。她住城南,我住城北,乘坐無堵車風險的地下電車需要兩個多小時。平日里我們都像機器一樣準點開機、關機,然后按各自程序在各自軌道上運行,一年最多見兩三次,每次真正共處的時間都只能以小時來計算。我們像生活在云落城里的千百萬人一樣,先后通過或交叉使用短信、電話、微博、微信、QQ、手機、郵件等各類電質物體進行文字、語音上的隔空交談,像那晚三個多小時見人見物的面談實在是個異數,不亞于一場嚴重的突發事件。
一直聽到最后,我才明白母親想和我說什么。如今這個故事就寄存在我的電腦里。我確已對自己的大腦喪失自信,不敢確定多年以后它是否還會忠誠地幫我牢記這個充滿設計感的故事,它更像我的軟件工程師母親在做的一次以人為元素的編碼、推導和演算。我對電腦也不完全信任,它說不定有天也會蒼老、癱瘓甚至突發疾病一命嗚呼,所以我發了份在電子郵箱里,并打印了備存。它讓我覺得走進了母親。
第一個小時的講述
1.A是喜歡B的
十九歲那年的秋天,A帶著新剪的發型,拖著沉重的棕色箱包從筑縣到云落城郊的某座計算機職業學校報到。高考落榜了,父母能想到的補救措施就是讓她掌握一技之能。那時,計算機專業特別受追捧,他們如果預知它的復雜與艱深估計會送女兒另學醫護之類。A存心想給自己博份好心情,同時給學校的老師同學們留份好印象的,結果理發師不講職業道德或是發揮失常,她一覺起來后發現鏡子里頭發炸開的自己活像一個大寫的字母A。
因為這個丑化了自己的發型,A提前一個小時出了門,與鄰居C不告而別,昨晚原本說好一起去客車站的。當然,迎接C的是云落城最好的大學。
于是似乎就這樣走向了分岔,在陽光傾斜、桂花暗香浮動的秋天。后來,A情愿把傘舉給鄰桌的B自己淋成落湯雞,把一顆心交給人家摔在地上踐踏,卻死也不愿轉身接受招之即來的C,以及那些隨時無償提供的護佑和疼愛。后來回想似乎也不為什么,就為B有一頭飛揚跋扈的長發,而C始終像電腦里的黑體字與宋體字孵育出來的孩子:平板,生硬,從不旁逸斜出。還有一個完全不像理由的理由:C的優秀讓A感到壓力和自卑,而B的頑劣卻能讓A輕松自在,在一起的每秒鐘都充滿了冒險。
基礎太差、英語太爛的A與B實在沒學到什么,仿佛大家不約而同選擇那所校舍永遠灰不溜秋的學校,僅僅就是為完成宿命中的相遇。在街上裸奔,在網上裸聊,半夜煲電話粥,在山上給一幫相互戲稱“攝鬼”的攝影師當裸模,然后把錢買酒喝……貌似只在這個時代才有可能發生的荒誕不經,A在那些年都主動或被動地與B一起經歷了,換作就讀于名牌大學的C,可能嗎?恐怕把他放入進化爐再修煉五百年都不可能。
校內校外,B隨時隨地戴著一副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墨鏡,一根黑色的耳機線,有時是為了裝鬼扮酷,有時是為了隱藏,眼鏡的形狀簡直就是一個大寫的字母B。渾身洋溢著荷爾蒙的B有種流里流氣的帥,像流氓堆里的好人,又像是好人堆里的流氓,后來人們發明出的“2B青年”一詞,簡直就是專門給B這類人量身定制,外人永遠無法想象,待人接物時時處處溫靜柔婉的A,B只需一句話或一個小動作,便能輕易讓她像字母A一樣人格分裂,裂出一個放浪形骸的A。
2.C欠D一個婚禮
D在上班第一天即真正成為一名刑偵攝影師那刻見到了身著制服的C。血腥恐怖的案發現場,從頭到腳都干凈利落的C讓D頓生好感。雖然早有訓練和心理準備,但猙獰可怖的尸體還是讓D當場嘔吐了。接到C伸手遞來的濕巾,D內心感動莫名,似乎就那樣輕率地交付了芳心,決定了永生不悔的事情。
D用第一個月工資加上父母的資助,給自己買了一臺當時云落城最新也是最貴的相機。買到后拍攝的第一個人自然是C。為了迎接C的出現,D在咖啡廳里枯坐了三個多小時。終于,C在視野里出現了,這個走得頭正身直、天塌下來隨時準備頂著的男人,讓D心神蕩漾。隔著雨水玻璃,她顫抖著手指按下快門,將路過的C悄悄地定格在了自己的眼里和心里。
D做夢都想C能給她一場婚禮,哪怕簡單到一枚戒指都沒有,哪怕短命到結婚第二天就離異。C是方正、拘謹的人,但見過他的人無不感覺他是上帝用心刻畫出的一道優美弧線,就像字母C。陰差陽錯,或說一切都沒來得及,C的生命像一道優美的弧線被人用橡皮擦掉后,D宿命般成了字母D——一個永遠殘缺的半圓。D美麗姣好的身體如一張潔白的蟬翼紙,C拿到了筆和墨,但從未在上面書寫下一撇一捺。
C人間蒸發之后,D把自己封閉了起來,從此工作、家里兩點一線。如果有人問D想穿越到什么時代和什么地方,D肯定會說她只愿留在21世紀,留在云落城。在D看來,其他時代枯燥而單調,沒有她摯愛的全視角數碼照相機,也沒有她賴以生存的江河一般取之不竭看之不盡的影視劇。
委實,D沒事就坐在她那張三米長、兩米五寬大床上看電影或電視劇,那是她與C的婚床,C一次都沒有在上面睡過。無論是什么影片,D從不看最后一集,雖然可能錯過了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歡喜,但也同時躲過了生離死別的痛苦。有關警察的電影或電視劇一播出,D就會第一時間找到,無論多么拉雜都會看得神迷心醉。
沒有電影或電視劇聲音的陪伴,D根本無法入睡,所以每晚看到最后,不是D在看電視,而是電視在看蜷縮在被窩里的D。從電視機音響游蕩出的聲音懸浮在D的頭頂,從電視里散射出來的光輕撫D清瘦蒼白的臉龐,像D圈養在自家的一輪方正的月亮。
......
刊于《民族文學》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