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18年第6期|雖然:紅鬃綠馬
父親半年前就懷疑自己得了大病,他委頓地坐在核桃樹下,偶而揮動蒲扇轟一下蠅子,說:我肯定得什么大病了,老覺得身上不得勁兒,肯定哪兒出大問題了。幾天之后他脖子上冒出兩個疙瘩,于是去省里檢查,是肺癌,晚期。確診之后醫生讓父親去樓道坐著,留下她商量怎么告訴父親,說定不必瞞著,但把病說輕點,就說還在二期,還有很大希望。她從辦公室一出來,父親兩眼死盯住她,恨不得立時從她臉上看出真相。他試圖向醫生行賄,只要醫生好好給治,錢不是問題。他十分粗魯地和醫生套近乎,言外之意醫院的內幕他都知道,他也將按潛規則來。頂發稀少的醫生覺得這老頭心態不錯,肯定好得快。化驗結果出來,卻是最兇險的小細胞癌。
父親只是表面上看得開,他一向無所忌諱,住院后也有所忌諱了。他拒絕人們來醫院看他,他說,最煩別人到醫院來看,遇到那種沒眼力又不會說話的,來了他媽的黏住不走,問你吃得下去不,喘得出氣不……凈說廢話。有人打電話說來,他極力推掉。可半年前他也曾住院,那是他生平頭一回住院,覺得稀罕,親自通知親戚說他病了。她提醒父親別麻煩親戚來看了,又不是什么大病。父親不以為然,雙手墊在腦后,架著二郎腿,悠閑地說:我好容易病一回,讓他們來看看怎么啦?看不著哇?他挺享受親戚提著東西來探望他。
辦好住院手續,父親往床上一坐,轉著頭打量病房,讓把空調打開,把窗戶也打開,他坐在空調下對著窗戶,兩樣風都吹。突然進來個戴著紅帽子挎著大布兜的中年婦女,朝床上扔了幾本小冊子,扔完朝外就走。她拿起一翻,是各種治癌圣方。一會兒又進來個身著藍大褂的老女人,也是一言不發往床上扔幾個小冊子,好像屋里沒人似的,如入無人之境,招呼也不打一個。父親臉色陰沉地盯著她,心里醞釀著怒火,待第三個扔小冊子的進來,他終于發話了:這是些子什么人?怎么老往咱們屋里鉆?關上門,再進來敲門!她斂起小冊子要往垃圾筐里扔,父親攔住她:別扔,帶回家去賣廢品。這種時候父親還是丟不下他的節儉,近半年來,他性情大改,節儉到吝嗇的地步,坐車來省里時突然想吃羊肚湯,于是進店要了兩碗,邊吃邊抱怨羊肚放得少,結賬時非讓便宜兩塊錢,店家不給便宜,父親用眼色示意她把桌上的卷筒紙拿走。她沒拿,父親憤怒地瞪著她,出來后抱怨了一路:你怎么不拿?一卷一塊。不拿白不拿,拿了也白拿。羊肚湯做得是個屁呀,沒幾塊肉,凈湯!
母親回去收拾父親的換洗衣服,可巧第二天大姑要來看父親,母親就讓大姑把衣服捎來,偏偏忘了捎鞋。大姑打開包袱沒看見鞋,好心地買了雙新鞋放上。父親打開包袱一看,大怒:誰買的新鞋?什么意思?沖著大姑咆哮不已,大姑莫名其妙,耳又背,聽了半天才知道是觸了父親的忌諱。她從不知道新鞋還有送人上路這層意思,想不到花錢買來個不高興。父親把鞋摔給她,讓回去退了,把他的舊鞋拿來。大姑灑淚而去。隔天母親過來,父親依然怒氣不息,罵了母親個淚流滿面。
父親過世前三天夜里,她守著父親到十二點。醫院的夜靜得可怕,能聽到時間輕微的嘀嗒。縣醫院的醫生在父親入院后一檢查,把她叫出來,直言告訴人已不行了,出現了癌癥并發癥,體內四處起義,處處是病,不如回家等著。她對醫生產生了不信任感,懷疑醫生覺得不好治才推托。怎么可能?從省里出院時主治醫師信誓旦旦地保證父親還能活一年半載,怎么到了縣里就危在旦夕了?家人都認為父親這回是中風,他以為自己徹底好了,清早光著背穿個大褲衩子去解手,秋天的風從廁所口沖上來,不中風才怪。再看他的癥狀,眼斜嘴歪口不能言,不就是中風嗎?父親也認為自己是中風,他不能說話,心里卻在想辦法。他想到縣醫院退了休的老鄉院長曾給一鄉親治好腦血栓,據說是大膽用藥,愣把血栓沖沒了。他心心念念要院長來,用手在空中寫字,全家人圍著辨認,猜了半天,只猜到“李”字。父親恨恨住手,頭向旁邊一擰,長嘆一聲。他實在不能接受自己竟然沒法與人交流的現實。住院三天他全仗輸液補充營養,餓得前心貼后背,一直想辦法指揮家人救自己。見父親望空書字,她猛想一法,從包里掏出紙和筆給父親,讓在紙上寫。父親打起精神,抓起筆,眼向上斜著,憑感覺在紙上寫字。父親文縐縐地寫道:有請李貞秋院長。寫完覺得意思已表達清楚,把筆一扔,手一揮,意為快點去辦,不要拖延。旁人莫名其妙,獨她知道,父親這是想讓老院長來給他治中風,他對別的醫生不信任。果然,父親又抓起筆,臉上帶著憤恨之色,這回是罵主治醫生:住了三天院,頭還是疼,他媽的怎么治的?
她去樓道打聽李院長電話,都說不知道,只知道老院長退休近十年,現在一私立醫院當院長。她想起在婦科當護士的表姐,打電話讓她給找找。表姐認為病到這個份上找誰都不頂用,不太愿意費神去找。她怒氣勃發,很不客氣:讓找就去找,這可是你親舅。幾分鐘后表姐把電話發過來,她如獲至寶,趕緊打過去。退休的老院長還記得父親,先嗟呀一番,又安慰幾句,說下班后就來看。她回到病房對父親說:爹,老院長說下班后來看你,你先睡著,來了叫你。父親心滿意足地躺下,佝僂著身子睡了。
晚上七點一個銀發滿頭、紅光滿面的老者直入病房。她憑直覺知道來人正是老院長,就推父親,大聲說:爹,李院長來看你了。父親睜眼就醒了,先還迷瞪,聽清后眼中霎時有了神,全身的力氣都到了眼里,他向上一起就坐直了,伸手與李院長握,指指頭,又指指嘴。老院長不勝唏噓,安慰他:放心,沒大事,養養就好了。父親連連點頭,他現在就信這個多年不見的鄉親。坐了十幾分鐘,老院長起身告辭,又拉著父親的手安慰。父親心情大暢,有了精神,扭頭四顧,找紙筆要寫感謝的話。她送老院長出去,走到離病房遠的地方,老院長說:打發他高興點,安慰著他,我已問過主治醫生,你爹的情況十分不好,你們也有個準備。她登時涌了滿眶淚水。老院長抱歉道:你說的那個腦中風的老鄉,一來人家就是腦中風,再者他身子好我才敢用藥。你爹他現在這樣,不敢那樣用藥啊。老院長走后,她站在樓道里抽泣,護士長也正想找她,湊過來,暗示她最好帶父親出院,別到時來不及,她斷然拒絕。她對這個老黃瓜刷綠漆的女人很沒好感,只會軟語哄人,技術半點不行,父親吃不下飯主張插個鼻飼,她十分為難地弄來根管子插了半天也沒插成功,現在又來轟人出院。她壓著怒火,直言不到最后一刻不會出院,你就伺候著吧。遇到她這種強悍的主兒,護士長不敢再勸,開始消極怠工玩失蹤,她就到處搜,搜著后給她兩句難聽的。
深夜的醫院靜得可怕。母親在另一床上睡了,弟弟在椅子上蜷著睡,父親睡得也很沉。她去另一張椅子上歪著,不覺睡著,恍惚見父親十分輕快地走來,笑道:我要走了,你怎么也不流淚?她瞬然驚覺,坐回父親床頭,握起他一只手,暗淡的燈光下突然發現父親的指尖及手掌有了紫色。她趕緊叫醒母親和弟弟,快步出去找護士。護士進來一看,吃了一驚,片刻抱來一個儀器放在桌上,給父親扣上了吸氧罩。她雙眼盯著儀器上的曲線和數字,熬到天明,等來了主治醫生。醫生檢查之后將她叫到樓道,直言相告,人不行了,該回家了。
她回到病房,母親摟著父親的頭也正問:咱回家不?父親大口吸著氧,堅定地搖頭。他還要活到八十,哪怕坐上輪椅,也要朝那個方向奔。他打著手勢要來紙筆,艱難地寫字:如不去二院,小命玩完。他已不信任縣醫院,把希望寄托到了省二院。一向懦弱的母親和弟弟聯合起來,主張不治了,這就回家,萬一還沒送到死在路上怎么辦?她不依,一定要遵從父親的愿望往省里送,此地離省不過一百多里,怎么能連他這個愿望也不滿足,又不是往北京外國送。她又哭又叫,在樓道里幾近崩潰,嚇退了從旁勸說的醫生和幾個來看父親的鄉親。鄉親搖頭而去,其中一個撂下句話:她要是我閨女,我大巴掌就上去了。人們都怪她不講情理,明擺著人已不行,還往這送往那送,徒增病人痛苦,白白破費錢財,這個當閨女的怎么就不替娘家打算打算呢?
她什么也不聽。萬一呢?萬一有奇跡發生呢?馬上要死又被搶救過來的多了。更主要的是,父親意識還清楚,他要治,他想活,置這個愿望而不顧未免太殘忍。她戰敗眾人,回到父親床頭,大聲說:爹,咱們這就去二院,救護車馬上就來。父親大口吸著氧,重重點頭。她轉頭對母親說:媽,看到了吧?又對弟說:你看清了吧?父親昏迷過去,隨后他被連褥子一起抬上擔架,放入救護車,向省城而去——從那之后她落下個病根,見不得救護車,聽不得救護車的笛,每一輛笛聲凄厲的救護車上都躺著一個奄奄一息緊急萬狀的病人,她想到父親。
父親進入重癥監護室后,母親和弟弟在一樓大廳里等,她在重癥室外坐著。附近五六個人正商量事,突然站在中間的一個婦女朝地上一坐,拍著雙腿哭喊起來:還讓人活不活?上回出了八千,又讓出一萬,還讓人活不?隨之一聲長嚎。另幾個人又拉又勸,婦女爬起來,一個一個點著他們:混蛋,全是混蛋!掉頭向電梯走去,在電梯里高聲怒罵。這邊才罷,那邊走來一個衣衫寬大蓬頭垢面的胖女人,腰里挎著一個破皮包,在她旁邊一站,自說自話:你才來呀?我弟也在里面,住一百天了,花了一百萬了。他媳婦不管了,一分不出,我管。反正不能讓我弟就這么走,他還年輕。肇事車主找不著,沒關系,我天天半夜起來批發菜,掙了錢全投這上頭。醫生讓我們出來,我不,就在里頭耗著,不信我弟好不了……女人神經質的叨叨嘮嘮令她心煩。她也想到了費用的問題,有點心虛。
她坐在重癥室附近,倚著欄桿,在手機上找重癥監護室的資料看,原來病人除了身體上的難關要闖,精神上的難關也要闖。她驚慌地想到萬一父親醒來,雙眼一睜,不見一個親人,該是多么恐慌。是不是斜著已無法控制的眼竭力找她,也許還想要紙和筆寫個命令。父親被綁上約束帶推入病房時,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推床上躺著的已不是父親,而是一個與己全無關系的軀體。這個軀體插了幾根潔白的管子,蒙著一條潔白的單子,全身黑黢黢,像截子焦炭。如果真是父親,他應該火燒火燎地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罵道,狗娘養的們,這要把我往哪兒送?要真是父親,他怎么肯任人擺布,他這一輩子從來都是不服擺布,從來都是急旋風似的發脾氣。省一院那四十多天里,他沖醫生護士發火,偷著吸煙,試圖拔下埋入皮內的輸液管。他明著暗著和醫生作對,不拿自己當病人,甚至想指揮醫生怎么為自己做化療。
她靠著欄桿做了個夢,夢里正吃飯,飯桌上坐著頭發濃密的父親,她伸手摸那濃密的頭發,真的摸到了。正喜極而泣,弟弟上來推醒她,主治醫師讓去值班室說說病情。
醫師實言相告,老爺子的病無論治與不治都是積極的,治下去最多延緩三個月,他患上了百分之八的肺癌患者才可能患上的重癥肌無力,這也是他不能吞咽不能說話的原因。這么說不是腦中風?醫生暫不回答這個問題,轉而問病人是不是曾發過至少三次大燒。得到肯定回答之后,醫生說這就對了,都是應有的癥狀,再治也是這樣了。如同塵埃落定,她身心一空,很干脆地問:這么說不如回家了?醫生含蓄地點頭:治與不治都是積極的。
父親從重癥室推出來時半睜著眼,眼珠上凝著一層淚。這回誰也沒征求父親的意見,上了救護車都默默無語,她摸摸父親的手和腳,正常的溫度。把父親抬下車時,隨車跟來的醫生試圖推銷一款八百多塊錢的呼吸機,她果斷拒絕。醫生臉色很不好看,說不用呼吸機熬不過今晚。她依然拒絕,多熬少熬有什么區別?父親意識昏迷,雙目半睜,嘴角被插入喉中的白色粗管子擠得向上翹起,像在笑。
她吃驚地看到院里聚滿了鄉親,幾個人正透過窗戶向里看。他們抱著好奇來看一個將死之人,看這個原來活力十足的漢子怎么萎干成一具木乃伊。沒有人真正地心疼,也許還幸災樂禍。她恨上心頭,讓幾個擠在屋里的鄉親上外頭去,想看站到窗外去看。一個站在床前專心研究父親的老婆子惱了,瞟她幾眼,帶著受到屈辱的神色向外走。母親用紅腫的眼向她示意,不可轟趕鄉親。正在這時,父親的眉頭突然皺了一下,十分明顯地皺了一下,她立刻知道父親和她站在一起,父親依然不相信這就要死去,討厭人們來看他,更厭煩無聊之人近距離地研究他。在這一點上他們父女是相通的。
轟走屋里的鄉親,她開始給父親灌中藥,中藥是父親去一個老中醫那抓的。老中醫聽說他是肺癌,手捋銀須大包大攬地說:都這樣了還住什么院?早來找我,絕對包好。他的大包大攬讓父親十分舒暢,花兩千塊買了一副藥,還沒來得及煎服,就又病重住院了。父親靜靜躺著,對灌進肚里的中藥是苦是甜不發表任何意見。她要給父親全灌進去,萬一呢?萬一父親喝下去能翻身坐起來呢?
她太希望奇跡出現了。奇跡屢屢發生,可惜都在遙遠的地方。她聽說一個垂死之人百藥無醫,回光返照之際突然想喝酒,家人給他一瓶酒,擰開蓋,遞到嘴邊,他抱住瓶子一氣灌下去,隨后閉目大睡,睡了兩天兩夜,再醒來居然好了。還聽說有人死后三天又悠悠醒轉,坐起來要喝水要吃飯。她耐心地為父親灌藥,幻想著藥效發作,幻想著他一骨碌就坐起來,大聲要他最愛吃的燒雞和燒餅,填一填空了十天的肚子。隨著夜色加深,父親只有越來越弱的呼吸,和腳后跟手掌上越來越多的青紫。院里站著或蹲著的鄉親們不耐煩起來,如果今晚沒事的話,他們就不在這里等了。他們等在這里是要把父親打發走,可他遲遲不走,讓人焦躁。而她還在一針管一針管地往父親肚子里灌藥,幾個隔著窗戶朝里看的人指點她,她能聽到指尖戳撞玻璃的聲音。
堂叔雙手端著一匹紙馬走進來。她就算陷在深沉的悲痛之中,也不禁為這匹馬喝了聲彩:骨架勻稱,仰首挺胸,馬身果綠,馬鬃玫紅。堂叔走過來看了父親一眼,父親正微弱地吸氣呼氣,蒙在床單下的身體輕輕起伏。堂叔搖下頭,端著馬往套間走去,帶著一切已成定局的漠然。母親也極為理智地拿來送老衣放到父親腳頭,她怒火升騰,抓起送老衣沖母親投去。這時父親又皺一下眉,他此時唯一能動的大概就是眼眉了。父親也嫌母親拿來了送老衣,他還盼著活呢,怎么能穿那東西。
堂叔也看見了父親這一下皺眉,等他再皺一下,卻沒等著。堂叔抬頭看看墻上的鐘表,已指向十點,他走到外屋與母親和弟弟悄聲商議,商議完走進來,坐到床邊認真地給父親搭了會脈,松開手說:不中用了,該拔管了。脈都縮了。她知道堂叔催著拔管的用意,一拔管意味著父親的生命真到了盡頭,這就算喪事的第一天。她伸手去摸父親的手,手尖已是冰涼,又去攥父親的腳,腳心冰涼,冰涼還在延伸,一寸一寸很快上升到小腿。她萬念俱灰,拋下針管痛哭起來。
等在外屋的醫生走進來,撩開蓋在父親身上的薄被子,開始動手。各種管子觸目驚心,勾起她痛徹骨髓的回憶。她痛悔把父親送去省里急救,進了急救室,她發覺與圍擁上前救死扶傷的醫生相比,自己渺小得微不足道,一句話也插不上,只能干看著他們折騰父親。先是洗衣機排水管子那么粗的輸氧管迅速直插入喉,再是半米長的鼻飼管直插入胃,然后是導尿管。母親已躲到遠處,她和弟弟親眼看著醫生施救,父親從昏迷中疼醒,眼里涌出淚水,刷刷地朝臉側直流,右手竭力朝上伸著,望空抓撓。她以為父親要拔管子,含淚對他說:爹,醫生正救你,咱可千萬別拔管子啊。父親拚命點頭,手放下來轉而抓床。要是早知道搶救這么遭罪又于事無補,她寧可違背父親的愿意讓他走個痛快。在救護車上父親的意識已經開始渙散,疼痛把渙散的意識聚攏到一起,讓他切實地感受那些難以形容的疼。她當時就想自己是不是正對父親造孽,并且是力排眾議才得以實施的造孽。
那些艱難插上去的管子拔出來卻這么容易,醫生輕輕一扯就出來了,先是導尿管、皮下輸液管、胃飼管,最后是輸氧管。粗大的輸氧管子一拔出,父親張大的嘴里空了,他上身一勾,發出一聲嚇人的嘆息,喉間涌出一堆淡灰色的黏痰,順嘴角流到枕上。她剛要靠近擦拭,堂叔猛拉住她,只見一股粗重惡濁之氣從父親嘴里噴出,擦著她的臉直沖房頂,驚了她一下子。父親的嘴合上了,合上嘴的父親太過陌生。一來是他下排的假牙在插輸氧管時摘了下來,癟進去的下唇與正常的上唇相差二十歲。二來父親的臉突然平展了,皺紋得以舒張,眉目顯得慈祥。她覺得躺在床上的不是父親。
堂叔把枕巾往父親腦袋上兜頭一蒙,攥著枕巾角向上一提,父親坐了起來。他十分配合地坐在床上,兩條軟綿綿的胳膊耷拉著,指端青腫的雙手平放在床上。幾個人拿起他的胳膊往袖子里塞,塞進去從袖口掏出來,先是襯衣,再是寶藍大襖,又是一件毛呢外套。套完堂叔把父親放下,拿開枕巾。下面的褲子也已穿好,然后是襪子和鞋。她跪在床上,見所有的上衣都沒系扣,才一伸手,堂叔喝止她:別系!都得敞著!母親從后面遞上腰帶,堂叔把腰帶往父親的腰上一搭,又接過圍巾,往父親的頸后穿過,往胸前一搭。母親又遞來一頂帽子,她輕輕托起父親的頭,給他戴上了。父親的頭依然有溫度,她覺得父親的頭變長了,也變尖了,像個大棗核,罩著一層軟軟的白發。
假牙呢?還戴假牙嗎?母親在遠處瑟縮著問,從重癥監護室接出父親后母親一直躲避,不敢離父親太近。她從母親手里拿過假牙,掰開父親的嘴給他戴上。戴上假牙的父親這才恢復了原樣,他一臉舒展躺在寬大的送老衣里,一頂深藍呢帽罩住他的眼眉,幾莖壽眉從帽檐下探出頭。他雙唇緊閉,嘴角翹起,似乎終于微笑著與這世界達成了和解。她想這根本不是父親,父親已隨著最后那口氣脫殼而去,任人擺弄的不過是一個軀殼、一具皮囊。
涌進一堆親戚,姨、姑、舅等人進來了。他們早就來了,一直在院里等,裝裹已畢才涌進屋里。展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個十分體面的父親,仿佛穿戴完畢要去走親戚,正躺在床上稍事休息。
院外傳來一聲炮響,異常的焦躁響亮,像平地里起了個焦雷,這雷拖著余音躥向高空,在高空又炸了一次,這次更響,發出呼嘯之音,像無數尖芒刺入夜空。院里亂哄哄的,靈棚已搭起,管事的高聲分派任務。
堂叔把紙扎的車馬拿進來,小心翼翼放到地上,讓它們穩穩站住。馬是紅鬃綠馬,車是帶篷的藍車。親戚們閃開一條路,從床到門口暢通無阻。堂叔手持打火機,蹲在車馬旁邊,大聲問:誰趕車?趕車的是誰?母親連忙回答:雞有趕車,趕車的是雞有。她想起這個叫雞有的是已死的另一個堂叔,死時年僅二十七。屋里靜穆起來,都盯著立在地上的紅鬃綠馬和藍馬車,她看到父親柔軟地旋在屋頂,一身輕松地俯視這一切,他在等待。
堂叔無比莊嚴地點著馬,又點著車。溫暖的橘紅色火苗從馬腹下燃起,從車架下燃起,軟軟地舔著整套車馬,秫秸做的骨架發出崩斷的脆響,車和馬彈跳不已,片刻留下一條錯落有致的長灰,灰中閃爍著明滅的紅星。這時候,她看見一輛巨大的車和一匹巨大的馬來到屋子中央,車轔轔,馬怒吼,父親腰腿健壯地走來,拿出當年的武生功夫,一個騰躍騎到了馬上。雞有叔揮著鞭子坐在車轅上,大笑不止。父親奪過鞭子,十分帶勁兒地抽向馬屁股:駕!馬一個直立,鼻孔怒掀,口噴白沫,兩條前腿望空踢騰。父親探身抓住馬韁繩,勒住馬嚼子,返手照馬屁股又抽了幾鞭子。馬無奈地打著響鼻兒落下前腿,拉起馬車向外就跑。親戚們紛紛躲閃,喃喃念著:走好,走好。她看到馬車駛到院里,院里一片通明,父親騎著大馬,風馳電掣般出了院子,奔向大街,響亮的炮聲緊隨其后,一路炸放。
幾個鄉親進來,兩人抬著褥子頭,兩個抬著褥子尾,其余人托著褥子邊,向外移去。父親已不再柔軟,她根據褥子的下墜程度知道父親沉重無比,像條長一米六寬一尺半的鐵條。她爬下床,尾隨沉重的父親進了靈棚。
靈棚內懸著父親一張很大的半身相片,是他六十周歲時照的,黑色西裝,雪白襯衣,打著一條大紅領帶。相片上的父親對著靈床上的父親,一個豎著一個橫著。她撲跪到靈床前放聲大哭,母親也數落著細聲長哭,幾個鄉親很快被感染,流著淚拉勸。哭完一番之后,過來幾個族里的男子,在靈前擺上一張桌子開始賭牌。
她回屋套了件黑外套,又回到父親身邊坐著。父親身上蓋著一條深藍綾子,細而軟的綾子一有風吹草動就起伏不定,仿佛父親一直在呼吸。她守在父親頭旁,終于忍不住掀開綾子,父親又出現在眼前,有點胖了,臉上一片冰涼。一個守靈的叔見她看著父親發呆,提醒她不要老看,快把臉蓋上。她放下綾子,去握父親的手,像握住了一塊冬天的石頭。
供桌上那兩支白蠟從半夜點到天明似乎不見消減,又點了半天才減下去四分之一。有人說這種蠟十分耐燒,能堅持到出殯。她疑心蠟里放了什么東西,不哭靈的時候就記著把燭花捏一下,點根煙墩在桌上。父親酷愛吸煙,她一根接一根地給父親點,淡青的煙霧盤旋繚繞,漫過靈床上的父親,又蒙上父親的相片,漸漸散去,仿佛父親把縷縷香煙全吸入鼻孔了。
頭中午時有人進來小聲說,要燒人了。她悚然一驚,急著看向父親,似乎父親會猛坐起來強烈抗議。親人們撲到靈前又是一陣大哭,哭聲中堂叔進來,指揮著幾個鄉親抬起褥子向外挪去,幾片云很是時候地移來遮住太陽。哭聲大作,幾個人攙著母親,免得母親倒在地上。她隨著眾人往外走,走到門口,空中突然有了梟鳥的叫聲:“嘎嘎嘎嘎嘎——啊!”隨后又是幾聲。大伙齊齊愣住了,發現是她正仰著脖子叫。幾個親戚趕緊過來扶她,她心里明白,身上發軟,禿嚕一下坐倒在門口。堂叔指揮著把父親抬進靈車,后門一關,靈車響著悲憤高昂的保定老調急馳而去。
一小時后弟弟抱著一個骨灰盒回來。她坐在靈棚內,看到弟弟異常滄桑,一夜過去,他的臉又瘦又長。他把骨灰盒放到靈床上,母親拿來一張父親的二英寸黑白像,插入盒子正面的小格內,父親就在骨灰盒上雙目炯炯地望著眾人。又一陣哭靈之后棚內人少了,她趁著人少掀開了蒙在骨灰盒上的藍布,試著去搬盒蓋子。好沉的大理石蓋子,她怕拿不穩,就往旁邊錯這個蓋子,錯開了一掌寬。呈現在眼前的是滿滿一盒子骨灰,經過一路顛簸,細的粉末篩到下面,粗的碎塊留在上層。她拿起一塊細看,上面鼓著幾個小泡,但異常堅硬。她想這就是父親的骨頭,也許是腿骨,也許是臂骨,還也許是髖骨。她盯著這一小塊骨頭,一滴淚砸入盒內,叭一聲,騰起一股溫暖的灰氣。她感到父親乘著這股灰迎面而來,大聲訓她:什么時候了還哭?該節哀了!記住:活著不孝死了孝,燒香磕頭瞎胡鬧!
她也覺得一場又一場的哭喪十分煩人,還是忍不住要哭。她想起祖母沒了時,父親只在出殯時哭了哭,帶著表演的性質,出過殯對母親說:孝不孝全在心里,為免這幫子人說閑話,我特意哭得讓他們拽都拽不起來。想到這些,她決定不再傻哭,哭壞自己絕不是父親愿意的事。她要養精蓄銳,等到出殯那一刻,再好好地放聲痛哭。
她走進屋里,躺到父親躺過的地方,身心一片安穩。父親抬出去后,母親已迅速把他的被褥枕頭收拾出去扔上了房頂,重鋪了干凈的褥子和床單。收拾一新的屋里看不出父親曾經存在的痕跡,她卻知道父親就在身邊。一縷清風在屋里回旋,向南吹,又轉向北,旋轉不息。她想讓父親說說一個人走到生命的盡頭會想什么,他已掙脫沉重的軀殼,只余下輕盈自在的靈魂,他無所不能,只要他想告訴,她將洗耳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