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文學版2018年第1期|廖靜仁:斯文擺渡
一
一場百年不遇的洪澇已經過去了,泊在婆婆崖下的擺渡船依舊寂然。
對岸的白羊山上空懸著一輪渾圓的落日,靜靜地燃燒的晚霞給開闊的江面灑下了薄薄的一層余暉,一群金絲鯉在色彩斑斕的波光倒影里奮力前游。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守渡船的斯文爺在一聲喟嘆中起身。
船身遂晃了幾下,又漸趨平穩。自從上游數百米處修建了一座低水壩電站并兼有跨江大橋的功能后,渡口已經少有人跡,婆婆崖下的擺渡船也幾乎形同虛設。此時的斯文爺正沐浴著晚霞光影靜靜地立在船艙口寫大字了。俄頃,他仰頭噓了口氣說,水是流動的,空氣也是流動的,如此光景,真好!
他內心里很喜歡這樣的光景,也習慣了自言自語,他是在與流水說話。
他又在習字了,他說自己習的是三養字,即:養身、養氣、養心。
他握著的竹竿筆很粗,曾有人好奇地問他,你這也是毛筆嗎?
怎么就不是毛筆了!斯文爺說,你看我這不是在寫毛筆字嗎?
斯文爺寫字,習慣讓筆尖頂著紙走,如犁尖行走于泥丸,他要的就是那一種遲送澀進的感覺。寫著寫著,紙上那些粗糙不勻的纖維顆粒便在斯文爺眼中逐漸變大,字體就顯得更大,滿紙無處不是深刻、舒展、疏宕和奇崛。
這時忽來了個人,并且是個行家:好有勁道啊!像摩崖上的榜書。
聲音驚乍了江水,斯文爺聽了,不免微微一怔,忙抬起頭,認真看了眼對方,然后說,先生也來幾筆?邀請是真誠的,還準備挪身給他讓出場地來。
豈敢豈敢吶!對方卻忙擺手,繼而雙掌合十道:晚輩不過是幼年時隨家父習過兩年字,有年去西北送邊銷茶,又繞道去過一回漢中褒斜古道,那絕壁上的字,一筆一畫,隨石勢或遲送,或澀進,參差錯落,縱橫開闔,雄峻得不得了,遒勁得不得了,那才真令人大開眼界耶。先生的字,亦如此!
老朽慚愧,慚愧啊!斯文爺亦抱拳拱手。他當然不會知道,來人乃是鄰縣新化人氏,自幼酷愛書法藝術,此次出行就是有意尋古探幽瞻仰方外高士。
兩人便海闊天空地閑聊起來,卻無人再聊及與書法相關的話題。
多半是聽斯文爺在“聊”。他后來稍一仰首,便又脫口吟出了以下詩句: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聲音低緩,像是在沉吟,目光卻對著江岸上黧黑的婆婆崖。
對方仍然凝視著老者,并且還有了深刻的感觸,也有了心得,便低頭思忖:一個“盡”字,一個“孤”字,一個“獨”字,一個“閑”字,這四個字里該潛藏著多么深廣的意蘊啊!這不是“仰天大笑出門去”的李白的詩句么?
在這個日暮江流空寂蕩的資水婆婆崖渡口,望著這位滿臉溝壑縱橫的世紀老人,對方遂想起了李太白的另一句詩:“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沉浮于名利俗世的人,是斷然領略不到那一種高邈出塵的胸襟與氣度的。
這世上未必還真有只宜遙相寄托之人?對方的心中,忽然就有了歸意,于是便淡淡地吐出一句話來:先生您這是張隱逸、倪高士浮家泛宅的風流!
斯文爺只是淡然一笑道,也許是,也許不是。來人說到的張志和、倪瓚的故事,他當然是知道的,也偶爾在心里念叨過“今我綠蓑青箬笠,浮家泛宅煙波逸”這一類詩句,只是他卻始終覺得自己從未曾隱過,更沒有逸過。
于是兩人皆沉默,惟有流水撫摸船舷的低語和呢喃……
之后,斯文爺像突然記起了什么,便問道,先生是過渡嗎?
對方指了指上手邊的電壩笑答,我就是從那邊過來的。
哦,先生也是過來人!斯文爺話中有話。
對方當然是聽得懂的,便說,想要達到您老的這種境界,卻不易得。
人的一生,其實就是在放腳,在散步,無論水路還是陸路,用不著趕的。
晚生受教了,所謂踏平坎坷成大道,既是虛妄,也是真實。
目送忽留下了一串腳印又漸行漸遠的人影消逝,斯文爺又發了一會兒呆,接著便自言自語說,橫要平,豎要直,能把字寫正就不易了,哪來的勁道哦!
依舊穩立在船艙口寫大字的斯文爺,身板與筆桿一樣直。船頭的甲板高低正好與他的膝蓋并齊,他只把頭頂上的船篷向后挪了幾許。規格不足三平尺的淡黃草紙是由鄉野村夫所制,工藝粗糙,纖維含量并不均勻,厚薄也不統一,吸墨功能卻特別強,就堆放在他左邊的腳踝處,用完了一捆,又從尾艙里搬出一捆。他也只用得起這種紙,每捆五十斤,二元一斤,合一百元一捆,有兩千張,里面的紙張有的缺角,有的斷裂,每取一張上面都有著薄薄的一層紙灰。他一早一晚往船艙口站定,江上的波濤也似乎鎮定了許多,但這或許與波濤緩急無關,而是與斯文爺心里的那一份鎮定和靜氣以及他揮手把書寫過的草紙漂入江流有關。字紙或沉或浮,他卻懶得回頭再看上一眼。
他每日寫字過百張,最后留下來的就只有兩個繁體字,一個是“親”字,一個是“愛”字,平平整整地鋪在船板上,用河卵石壓著,到第二天再更換。
如此收拾停當后,他還會喃喃幾句:親不能不見,愛豈可無心……
天色便在他的自語中暗下來。
二
斯文爺是一個典型的孤老頭,他已經少有經濟來源了,所謂的墨汁和毛筆也是他親手制的:墨汁由米湯拌木炭粉研成,筆毫用的是他自己頭上的發絲,是蒼蒼白發,即便是被墨汁浸泡過之后,也偶爾會顯出黑白相間的顏色來,而手中那一管套著毛發的羅漢竹,則是他從婆婆崖的山腰里砍來的。
他原名叫廖斯文,斯文爺這個尊稱,是魏縣長去年底才饋贈給他的。
在還沒有冠以“爺”這個尊稱之前的若干年里,株溪口和白駒村,也還包括了對河的鵲坪村,多數人都直呼其名喊他斯文,也有叫他斯(施)肥和斯(施)糞的,那是魏家的兒孫。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才偶爾又聽到有人叫他一聲廖先生,不過也還是有少數廖家的后人始終沿襲舊稱叫他廖老師。
比如廖技術一家,從他父親到他兒子,就一直是稱呼他老師。
這天中午,廖技術就揣著一瓶牛欄山老白干來到他的渡船上。
他是來找斯文爺抒發愁腸的,前腳剛一踏上船頭,廖技術便左一聲老師右一聲老師的叫得他好親切,他說,老師,這一場滔天洪水真是百年不遇啊!他還說,老師,其實很多所謂的天災,根本就是人禍造成的,比如紅巖水庫這一次決堤壩的事,本來是可以避免的嘛,可魏縣長就是聽不進我的建議!
廖技術是縣氣象局的一名氣象學專家,這個頭銜斯文爺當然是知道的。
本是同村人,相煎何太急。斯文爺本來也想套用一句古詩點醒一下他的這位本家堂侄廖技術,但話都到了嘴邊,又還是忍住了,轉而便是一臉肅然地問他:你就跟我說一句實話,這回到底死了多少人?斯文爺問的就是前幾天水庫決堤的事。技術說,只上報了九人。報多了是要處分縣以上領導的。
唉!草菅人命,這還敢瞞報呀?會遭天譴的!斯文爺的聲音里有些悲愴。
他說著就別過了頭去,目光有些空洞,似乎是在打望不遠處的株溪口或株溪口里面的白駒村,那里是他的老家,他是白駒村人。然而他的目光又慢慢地聚焦在一個點上,變成了凝視。技術心里就有了些許的驚慌,也循著斯文爺的視線望過去時,他看到了一棵樹,一棵沒有人知道它年歲的滄桑古樹。
連斯文爺也不知道這一棵樹的實際年齡,他只記得從自己懂事起這棵樹就一直挺立在白駒村村口的聯株橋檔頭,樹干碩大無朋,樹冠蒼翠,奇怪的是卻無鳥雀在上面筑巢。莫非是與這一棵樹的經歷有關?斯文爺曾如是想。
百年古樹,孤獨了百年,樹冠卻依舊蒼翠,風霜雨雪并沒有遺忘它。
今年是農歷丙申年,丙申是猴年,廖技術也屬猴,整整三十六歲,剛被任命為縣氣象局副局長。斯文爺忽然回頭冷不丁說他,你呀,就是個坐井觀天的。
那確實,像老師這么有閱歷的人,現在已經沒有幾個了。
我這也能叫閱歷?無非多擺渡過幾個來來去去的人而已!
您這是秀才不出門,知曉天下事。
廖姓中也只有你技術才稱得上是一個秀才。我嘛,就是個擺渡的。
斯文爺對廖技術是有過期許的,在白駒村的年輕人當中,他唯獨對技術這小子的成長有過關注。他忽然又想起了“擺渡”這個詞,覺得這個詞還蠻有意思,自從應允看守渡船以來,還真不知擺渡過多少新人,多少故人。早年間白駒村和株溪口凡有紅喜事白喪事都會請他去寫對聯。那也是擺渡呀!
廖技術也想到了擺渡這個詞,只是他接過來時卻有些大言不慚地說,魏正橫行,斯文擺渡,技術觀天。哈哈,無獨有偶,我們恰好又都是屬猴的。
斯文爺自然明白技術這話里所指的意思,這無非說的是政治、文化和科技。便笑著說,我可不敢與你們是一路人。他后來又在心里說了一句:這小子也太狂了!人嘛,其實就是一群猴子!他沒說出聲來是給技術留了情面的。
老師,您這是明擺著不愿意與我輩為伍吧?技術感覺到對方的語氣有些冷,便把懷中的酒瓶亮了出來:我今天是來孝敬老師的,來,我們走一個!
俗事隨流水,對酒須當歌。斯文爺一見有酒,心就熱了幾分,說著進船艙拿出了三個碗來,技術還帶來了一袋油炸花生米,兩人就在船頭坐下了。
立秋后的太陽依舊有些老辣,卻善解人意,技術前腳還剛登上船頭,懸在中天的太陽眼看就跟著棲進了云層。婆婆崖土垴上的那一片羅漢竹林里也似有了窸窸窣窣聲,原來是江面上驟然興起了幾絲涼爽清風所致。
江灣里雖然浪小,水波卻不平靜,渡船晃動著,也似有了微醺的醉意。
老師,您的打坐功夫已經出神入化了。廖技術打了一聲酒嗝說。
斯文爺無語,他在用心品著酒的味道。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味道。
魏橫行后來就沒有再來看過您?技術接著又補問了一句。
這酒性烈,只怕不是純糧酒。斯文爺是在說酒,或許又不全是。
廖技術口中的魏橫行說的就是魏正,他是白駒村里老支書魏山風的兒子,做過一屆縣委副書記,去年底又當上了縣長,年少時瘦得像只猴子,沒少吃過大補藥丸和肉食,但還是不見長結實。村里人都叫他魏豆角,還有人給他編過順口溜的:魏豆角,風吹倒,幸虧有堵籬笆墻,扶著籬笆才長高。
籬笆墻說的就是他那當大隊支書的父親,魏豆角是有著靠山的。
這才過去幾年呢!魏正如今卻是一副腰粗、嗓門也粗的官僚相了,走起路來踩著方步,遠遠看上去像是在橫著走,廖技術暗地里總喜歡叫他魏橫行。
斯文爺對技術背地里稱魏正為魏橫行是頗不認同的,他說,都是土生土長一個村的人,又同朝為官,抬頭不見低頭見,你們本應該相互捧場才是。
其實斯文家與魏家是有頗深淵源的,當然主要是與魏正的父親魏山風始終有著糾葛,土改時斯文的父親廖族長被鎮壓,大煉鋼鐵時侄兒廖學正被派往猴子沖伐木有去無回,“文革”時斯文自己又隔三岔五被綁上批斗臺并游行示眾,魏正的父親魏山風都是參與者或指揮者。但這又能怎樣呢?歷史也是一條長河,灘涂過后必是平緩江流。冤家宜解不宜結。斯文爺確實是如此想的。
按說廖斯文要比魏山風老支書年長十多歲,而魏山風卻在早幾年就已經走了,是剛當上縣委副書記的兒子為他慶八十大壽時被假茅臺酒醉死的。如今墳頭都長出了樹來。這人吶,只要活得長久,就總能看穿或看清很多的事情。
魏山風走得太突然,那一天,當即就有好事的年輕人跑到了婆婆崖渡口來報信說,老師,一直像惡魔一樣纏著迫害過你們家的魏老倌,這次終于被閻王爺給收走了!那人就是已經被分配到縣氣象局的廖技術,而他本人卻是專門從縣里趕回來給魏老爺子祝壽的。沒想廖斯文聽了氣也沒吭一聲,一臉肅穆提腿就去了白駒村的魏家,并直接走進魏老支書的下榻處,深深地行了三個大禮,還主動提出要給魏老爺子寫挽聯。此言此舉,令眾人驚愕不已。
他的表情凝重,出語懇切,他說,亡者為大,寫挽聯是我斯文的本分。
老師,您這是?緊跟而來的廖技術大惑不解。
這什么這呀!一筆難寫一個人字,人與人之間需要的是相互幫襯,至于以前所發生在他魏山風身上的那些事,早就已經隨了流水。老師坦然地說。
廖技術與斯文爺同宗,屬孫子輩,斯文爺一直叫他技術。斯文爺當民辦教師那會,技術的父親還是他的學生,技術這名字就是老師給取的。這小子出生那年,他父親就是靠科技革新當上村民委員會主任的。不過這已經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技術是村里唯一的博士生,氣象學是他的專業,畢業后分配在縣氣象局工作。這個副局長是他因禍得福撿來的,因為此前他曾多次給縣委、縣政府提出過對本縣中型水庫紅巖電站騰出庫容,要主動應對厄爾尼諾氣象的建議,可政府有政府的考慮,說放水會影響發電,放走的都是錢。結果還真被他言中。日前任命廖技術為副局長,是表明縣委、政府對專家的重視。
技術卻覺得這是在有意堵他的嘴,剛看到任命文件就找斯文爺解悶來了。
斯文爺既抽煙,又好酒。煙是他自己種的,就種在泊船渡口的婆婆崖垴上,去翻地,種煙,施肥,捉蟲子時,還要到株溪口去借梯子才能上得去和下得來。那兒是一塊絕地,沒得人要的,大概有半畝出頭,能種上三百多株旱煙,供一人抽一年還有多;蔬菜也是他自己種的,偶爾有兩岸好心的鄉鄰也會送一些壇子菜和干菜給斯文爺;酒就只能靠被白駒村和株溪口的人家請去寫紅喜白喪對聯時,才能喝幾盅過過癮,有大方一點的除了給個百十元紅包外,也還會送他一對邵陽大曲做酬謝。可如今村里會寫毛筆字的年輕人逐漸多起來,也就很少有這類好事輪到他頭上了。這些年輕人無疑都是受了他影響成長起來的,有的還經由他手把手教過,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白駒村和株溪口兩個村的少年,基本上都會說“橫要平,豎要直”的習字要訣。
斯文先生,你這不是在自己砸自己的酒壇子嗎?有人替他惋惜說。
還有人直截了當說,也不興拜個師就白教人家,這樣太不劃算了!
終于有人肯叫他斯文先生了,廖斯文聽了打心眼里高興,便說,翰墨總得要有人傳承才能發揚光大的。我這也是在擺渡嘛!那神情如同醉酒一般。
不過像技術這樣帶酒上船來的畢竟少見。但魏正也來過船上一次,給斯文送了整整一箱牛欄山老白干,十二瓶呢!他說這是貫徹中央“八項規定”以來縣委招待所的常用酒,還親手送了一個紅包給斯文,里面有九百九十九元慰問金。
三
那是在去年初冬,當時還是縣委副書記的魏正忽然帶了民政局和文化局的兩個局長并隨從,還有一幫記者,說是專門來給老壽星拜年。大腹便便的魏副書記上船過跳板時,全身都在發抖,由兩位局長扶了一把才登上船頭。
魏副書記的突然造訪,一是因為他去北京公干時有一位曾在國家某部委工作過的女首長電話中提到過廖斯文這個名字;二是因為政府班子換屆選舉在即,他這個已經內定的縣長候選人來親自看望孤寡老人是一種親民之舉。
斯文爺,您還記得我嗎?我是白駒村的魏正啊!魏副書記白凈的臉上笑容可掬,開口就稱廖斯文為斯文爺。當時就有人敏感地意識到,魏副書記這省去一個“廖”字,卻加了一個“爺”字的稱呼是有著特殊意義的,他還側過身來對著鏡頭握住斯文爺的手搖了好幾下說,我今天是代表縣里四大班子來給您老拜年的。祝斯文爺翰墨璀璨!健康吉祥!壽比南山!他果然聲若響雷。
斯文爺有一種被人強拉著配對的久違感。他對魏正的感覺也很奇怪:一雙柔軟無骨手怎么能握得住權力呢?權力應該比逆水行舟的竹篙更難得伺候吧!心里忽然就為這個已經是從七品縣官的小老鄉生出了幾許隱憂:嗓門粗有個屁用!自古江山又不是靠嘴巴喊來的。這話他當然只是在心里說說而已。
斯文爺保重!我還會來看您的。魏正臨走又稱了他一聲“爺”。
也就是從那一刻起,斯文或廖老師或廖先生就成為名正言順的斯文爺了。
他當時還確實顯得有些激動,畢竟很久沒有人來過渡了。他后來認真一看,又感覺并不像是來過渡的,人們一哄而上,船身在晃。倒是對魏副書記那一聲斯文爺卻答得爽快。后來有人問起這事時,斯文爺就理直氣壯地回答,他說,魏姓雖不與我們廖姓同宗,無輩分可循,但按年齡,我就是個爺。
來,老師,我們為爺的尊稱,再干一杯!廖技術已然微醺。
斯文爺從回憶中醒過神來,說,這一聲爺是不是比老師和先生都要顯得尊敬?他也打了個酒嗝,并放下了酒杯,冷不丁的一句話把技術也問得啞了。
醉意朦朧的廖技術走時依舊悵然,誰人的心里沒有疑惑呢?他想。
又是一日隨流水,天邊的晚霞,漸漸收攏了斑斕的余暉,歸巢的鳥雀在婆婆崖垴上的竹林里竊竊私語。鳥們在議論些什么呢?該不是在笑話我淺薄的得意吧?斯文爺不禁搖頭,表情中有頑童的尷尬,因為他自己也并沒有完全弄得清楚,爺與老師與先生之間的差異到底是在哪里。不過他對“爺”這個詞聽起來卻覺得特別順耳和親切。也許是在他的潛意識里自己一直就有著一個想要做爺爺的夢想吧!因為斯文爺一生未曾娶妻,他始終是光棍一條。
他又開始寫字了,寫了一會兒,手中的毛筆終于停了下來,擱在盛“墨汁”的土缽上,船頭甲板上那最后的一張黃色草紙卻并沒有被斯文爺隨手揭起,或許是太過沉重的緣故,或許是還有著別的原因。草紙上端端正正擺著的兩個斗大繁體字黑得尤為醒目,一個是“親”字,一個是“愛”字。
親不能不見,愛豈可無心?這改繁體為簡體的人也真是糊涂啊!形單影只的斯文爺亦被釅濃的墨色漸漸地染黑了,唯有江浪拍打船舷的聲音依舊。
夜色如墨,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看來明天是陰是晴尚無準信。
陰是一天,晴也是一天,風霜雨雪年復年。斯文爺俯身進船艙時在心里嘀咕說,人事還拿捏不準呢!他又去想年輕時在萸江學校執教的往事了……
四
萸江學校是新中國成立之前縣里唯一的一所新式學校,相當于現在的大專,以語文為主,輔以數學,每周還有兩堂書法課,廖斯文就是書法老師。
同學們好!又是一期新生班開學了,書法課安排在每星期的周三和周五上午授課,分上下兩節。斯文老師著一襲藍布長衫,說話的聲音很圓潤。
老——師——好——!學生們大多是來自于本縣各鄉,也有極個別是來自外地的,十里不同音,老師的問候聲未落,回應聲卻整齊地亮開了嗓子。
斯文老師把長衫一撩,袖管一擼,取過紙張順手展開在長條桌案上,握筆蘸墨便做起示范來:橫要平,豎要直,學書法先要把字寫端正,這是打基礎。他寫過一個土字,又寫下一個田字,然后補充說,做人也是同樣的道理!
有學生就問,廖老師,您為什么下筆就先寫這兩個字呢?
有土有田方可立身,才可言及人格。老師的話說得何等實在!
才過去三周,學生們就對書法課產生了濃厚興趣,對老師更有了興趣。
老師常說,書法藝術是一棵枝繁葉茂的樹,根植于我國傳統文化的沃土。
他是從夏、商、周……、魏晉……直到摩崖石刻,民間書風等一路講過來的,一個學期講不了幾個朝代。但老師每一次開講,都會在中間截一節從實踐做起,他總是會說,口述無憑,實踐為證。因此講臺的課桌旁就圍滿了學生,墨汁已經研過,紙張早就鋪好。為他準備這一切的是個女生,姓花,名月容,人與名字一樣,花容月貌,卻淘氣任性若男兒,事事喜歡搶風頭。這或許與她的家庭背景不無關系,她是縣里最大的茶商花老板的獨孫女。
花月容十二歲就沒有了父親,外公家是個土財主,擁有優質茶產地高馬二溪的半壁河山,兩家聯姻多半是為了生意上的相互利用。不過她母親倒是長得細皮嫩肉,性格正好與女兒相反,說話細聲細氣卻袖里能藏乾坤,是個很有心計的女人,加上公公對她的萬般寵愛,家里財政大權基本上是交由她來掌控。花月容的父親卻是個喊打喊殺的直腸子性格,她后來曾聽人說起過父親與母親的事,說兩人婚后不久,夫妻生活就已經名存實亡。這樣熬了十多年,男人終于在一次隨馬幫押送黑茶跑大西北時,人就留在了陜西,只托人帶了口信回來,一是告訴父親,好男兒志在四方;二是告訴老婆,有合適人家可以改嫁。家中父母氣得捶胸頓足,也派伙計千里迢迢去找過,回來的人說他可能是去了延安,還惹得縣警察所盯了他們家一段時間,但除了民間傳說,卻找不出任何有用的線索。倒是他的獨生女花月容確實是學校里的激進分子,十五歲就秘密參加了當時縣里的中共地下黨組織,她后來之所以主動接近廖老師,就是想通過發展他從而影響其他的老師和同學。廖斯文當時二十五歲,未婚,是萸江學校畢業后留校當老師的,一表人才,風華正茂,因為酷愛書法,儒雅中頗顯古人氣度。年方十八的花月容一開始也正是看中他這一點,她認為革命不僅僅需要像自己這樣的勇猛之士,還應該有真學問者參與其中,這樣對黨的事業才更有恒久推動力。她的想法自然得到了組織的支持。
萸江學校就建在資江南岸一個叫鵲坪的開闊山坳里,左右有連綿的山峰如巨人的手臂抱過來,校園大門又正好面對著資水有名的長灘崩洪灘,激浪狂濤迸發出的清澈浪響,如敦促學子們“不進則退”的聲聲警語;白帆如日歷般翩然翻過,更令人感覺到時間的不可重來。沿著一百九十九級青石臺階逶迤而下至江邊,是一處比學校操場還要大的空曠沙灘。廖老師授課有些特別,自與學生們有了默契后,他有時甚至瞞著校方,在天色將明未明時就把學生召集到河灘上讀《千字文》,一個個青蔥少年或坐或立于沙灘,但見疏星殘月悠懸空際,山河大地皆在靜默,唯聞江聲浩蕩。置身于此情此景,最易令人興起,“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在清澈澄明的朗讀聲中益覺心地清靜空寂,覺世人皆睡我獨清醒,覺生而為人的莊嚴與責任。
后來,斯文老師經請示校長同意,有時也把書法課搬到沙灘上來。
這時候寫字就不是用毛筆了,而是一人手里握一管羅漢竹。這種竹子是當地的特產,粗不過酒盅口,竹子上紫色的印痕如一個個形態各異的打坐羅漢。到了野外,大地當紙,同學們興奮不已。見是時機到了,老師對學生們說,也許我們的祖先,就是某一天在江邊偶然拾取一節樹枝或一管毛竹,看到遼闊沙灘靜穆如紙,心生歡喜,就在上面左一筆,右一畫,這一筆一畫不要緊,但再回頭看時,便于這平淡無奇的筆畫中,驚異地發現了破天荒,辟鴻蒙,上下、陰陽和明暗……此時的廖老師竟然似有了醉意,趴下身子狂飲了幾口江水,又用竹竿在湍急的江水中畫橫畫豎做起示范來,他說,惟有這樣才能練出腕力。學生們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對老師也就愈發地佩服。但是為了安全起見,老師只教學生們在沙灘上練習橫平豎直,他說,這是習字做人的根本,橫平了,豎直了,氣息就順了,氣勢也就有了,至于其他,不學也自然會通的。他還指著江流、江岸和峻嶺懸崖對學生說,你們認真看看:那里有反有正,有偏有側,有聚有散,有近有遠,有內有外,有虛有實,有斷有連,有層次,有剝落,有豐致,有縹緲……足以讓人去思索去遐想的。
老師的才情如此之豐沛,這也是學生們逐漸才見識到的,雖然還有些似懂非懂,卻是最令少年們興奮的事。唯獨平日最搶風頭的花月容同學卻有些生悶氣,她不能親手給老師鋪紙研墨了,只能像影子一樣跟在老師身后看他把字寫了又抹去。偶爾有人在沙灘上寫情詩,當然是寫給花月容的,詩曰:
開闊沙灘上,我手寫我心。
佳人未及讀,浪打無影蹤。
花月容才懶得去看別人寫字或寫詩呢!她的心里和眼里只有斯文老師。
可是斯文老師卻并不領學生的情,他始終筆挺著腰桿,雙目只盯著羅漢竹尖下的一橫一豎,或一撇一捺一點一彎勾,有時寫得忘形了,挪步踩到了花月容的腳,他居然還會責怪她一聲,太癡呆了吧?怎么不曉得閃一下呀!
明明是你自己沒有長眼!也只有花月容敢如此冒犯老師。
我眼看我字,有錯嗎?老師雞啄不爛的話倒是答得誠實。
哈哈,我眼看我字。同學們笑聲如灘聲,花月容一跺腳,一路小跑就到了江邊的一尊礁崖上,江風撩起裙裾,秀發飛揚,似乎是要縱身一躍的樣子。
當老師的心就急了,也就一個箭步追過去,登上了礁崖。
花月容卻并沒有回頭,也根本就用不著回頭,粼粼清波里,有兩個人影在蕩漾。有魚兒從重疊的影子上游來游去,她酥胸里癢癢的,舒服又難受。
終于有一天,難忍壓抑的花月容居然門也不敲就進了老師的單身宿舍。
老師正在房間里臨帖,抬頭間還嚇了一跳:月容同學呀!找我有事嗎?
有事!學生說著就逼近到老師的面前了:未必沒事我就不能來?
老師一時語塞,臉紅得像關公,慌亂中就把中興的中字一豎寫成了一撇,眼睛卻只盯著書案上那一本浯溪三絕碑帖《大唐中興頌》,想入定而不能。
花月容倒是無拘無束慣了,說,老師,您讓我也臨幾張吧!
老師有些猝不及防地說,好好,便趕緊挪身,把手中的毛筆讓給學生。任性的花月容卻有意把筆橫著一拖,老師便沾了滿手掌墨汁而又不好言說。
花月容果敢地捉過毛筆,手腕向左一推,又往右一拖一使勁,墨黑一橫就落在了宣紙上,她還得意地說,是這樣吧?橫是橫,豎是豎,這是您教過的!她才懶得顧什么師生之禮,假裝一個踉蹌,順勢就要倒進老師懷里去。
使不得!使不得!老師情急中扶了一把學生的楊柳腰。
但也就在這一扶的剎那,斯文老師的雙手,卻感覺像是捧著了一掌柔軟的面團,全身觸電似的,心頭一熱,血往上沖,頓時便覺得有一種瞬間的意亂情迷向他襲來,一顆年輕的心狂跳不已,慌忙中他趕緊跳開了半丈之遙。
也正是被這倉促的一扶,花月容反而如一只撲火的飛蛾,又要向老師撲過去,老師卻連連擺手,欲向書案下鉆去時,學生這才發現老師的一雙手掌上全是墨汁,再低首看自己潔白的連衣裙上,已留下了兩朵墨色荷花……
使不得,使不得……老師居然放大了聲音,還在拒絕學生。
其實真正惹惱花月容的,應該是老師缺少了男兒的氣概,她于是怒氣沖沖地把筆一扔,憤憤然說,你個假斯文,去掃地吧你!口沫與墨汁飛濺,這還不解恨,又順手將鋪在桌面上的氈布一拖,紙筆硯臺便紛紛墜地……
這是廖斯文平生頭一次,但也是他最后一次雙手扶過的女人。
沒過多久,花月容就不辭而別,不但離開了學校,還離家出走了,連她母親和爺爺也不知道她去向,有人說她也許是去了西北,尋找她父親去了。
花月容的心思,斯文老師其實也早就感覺到了,只是他不習慣她這種方式,他所想要的是《西廂記》中張生與崔鶯鶯的那一種。但對于花月容的突然失蹤,斯文老師心里是有著自責也有著愧疚的,并且是一種負罪的愧疚。
至于他后來再也沒與其他的女人有過任何近距離接觸,或許與花月容有關,又或許無關,但此事給斯文老師留下了一個很復雜的心結卻是有可能的。
你個假斯文,去掃地吧你!此時的斯文爺忽又想起了花月容曾經咒過自己的這一句話來,居然忍不住笑說,花月容同學,你預言錯了,斯文不是去掃地,而是在擺渡,如今連渡也沒得我擺了!那掛在斯文爺臉上的笑,是一種天大的諷刺。斯文爺的神情有些恍惚起來,他當然也想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故而走出船艙,他又在黑夜中用黑色的眼睛開始凝視著那兩個黑色的繁體“親”字和“愛”字了,或許這親不見,愛無心,才是他此生唯一的遺憾!
夜已深,斯文爺卻還是因為花月容而想起了她花家后來的那些破事。
五
在斯文爺看來,命運之神就像個愛開玩笑的頑童,當初若是他自己也主動一點,說不定還真能夠與花月容花好月圓,不僅會擁有一個革命家庭,如今也許已經是四世或五世同堂的顯貴家族了。當然也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早已經被架上了斷頭臺。他忽然記起一句詩來,“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他于是在心里說,我天生就不是塊當英雄的料,而是個擺渡的。要不是技術這小子又提起花月容,她花家的那點破事我才懶得去想呢。
有關花老板家的一些傳聞,當時的斯文多半也只是從道聽途說中得來。
花老板家是在資水北岸的東坪鎮,與萸江學校隔著一江流水,相距二十多里路程。花老板的兒子走了,孫女也失蹤了,不久老婆又氣得吐血身亡,偌大的家當和產業竟然身后無人。他本來也想過續弦接代,以便有人繼承花家產業,沒想和兒媳偶然的一次亂倫,她卻給他懷上了。當時花老板已年屆六旬,身子骨卻硬朗如青壯。那一次擦槍走火是因為兒媳回娘家時,帶了一罈虎骨浸泡的杜仲藥酒來孝敬公公,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把飯菜做好后,說是自己也陪公公小酌了幾盅。女人喝酒,一般不喝,喝則不是一般。
結果年屆六旬的公公滿面紅光,徐娘半老的兒媳卻腮邊剛露微暈。
爹——要不我扶您回房去歇歇?兒媳拖長的聲音似乎更顯得嬌嗔了。
好……好的。公公把手一揮,說,你……你……去把大門閂了吧!
就這樣,兩堆久干的柴火便緊緊捆在了一起,熊熊烈火自然久久不熄。
后來有人議論起這事,說是她娘家擔心肥水流入別人田,幫女兒一手策劃的;也有人說是他那看似懦弱的兒媳早就想試一試公公入庫的刀槍。但無論是哪一說,結果都一樣,公公與兒媳已死去活來搭上了。這花家還真不愧是個敢破敢立的門戶,后來干脆就明目張膽公開了公公與兒媳的關系,次年居然喜得雙子,取名花榮,花華。再后來日本投降,解放戰爭也取得了勝利,花老板終于有了孫女花月容和兒子的音訊,花月容已經是共產黨中央機關的一名文職干部,他的兒子已經是人民解放軍某團團長,遺憾的是在解放海南島時不幸壯烈犧牲。不過花老板本人卻絲毫沒有什么可遺憾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輿論從來都不會譴責勝利者。曾一度被街坊鄰居戳過脊梁骨的花老板也就理所當然成了革命功臣的父親。六十九歲高齡的花老板,還被榮幸地推選為新中國成立后縣里的第一任商會會長,他與兒媳所生的雙胞胎兒子,花榮和花華,前者擔任過本縣的縣委書記,退休前還享受了副市級待遇;后者出任過省商會副會長。如今均已兒孫繞膝,成就了花老板顯赫家族的夢想。
不要問為什么?世間事也從來就沒有那么多為什么!斯文爺說。
但身為革命者的花月容卻始終沒有再回過安化老家。
關于她的消息是有過的,聽說她曾經擔任過國家外貿部某司司長,退休后又致力于助學扶貧,還成立了私募基金會。前年縣里想要做大做強黑茶產業,時任縣委副書記的魏正就曾親自率領與之相關的局長們專門進京想要去拜訪這位茶商世家的奇葩老鄉,沒想卻被花老司長在電話中婉言拒絕了。
魏正一行從京城無功而返,帶來的卻只有花老司長的傳聞,說得最多的是花老不肯與老鄉見面,是怕厘不清與自己家里人的關系,不知該怎么稱呼也混了個司局級頭銜的花榮、花華二人。但那次魏副書記卻意外得知老首長確曾是渡船老倌廖斯文的學生,這并非傳言。這事是技術傳到斯文耳中的。
世事如麻啊!斯文當時聽了,半晌才從喉嚨里滾出一句話來。
之后便是一陣沉默……
斯文爺不禁倏一仰頭,但見天上烏云盡散,早已經是星稀月朗。他想說,不要向蒼天問陰晴,不要向命運討公平。但他搖了搖頭,最后還是忍住了。
心事不過是江上流水。斯文爺再次進尾艙睡覺時,終于丟了一句話。
六
斯文爺已經上“床”了,后艙寬一米六,長兩米五,他睡覺又從不用枕頭,習慣撒開手腳把自己擺成一個“大”字。他說,船自從嫁給了流水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會處在一種不平靜的狀態中,這是船的宿命。在歲月的長河里人也一樣,一出生就在時光里流浪。還有樹亦如此,樹欲靜而風不止。
想到樹,他便想起了父親,斯文爺這一晚注定了又不得安寧。
他父親是白駒村廖姓的最后一任族長,被吊死在聯株橋檔頭那棵古樹上。
那是在一九五〇年孟春,正月剛剛過去。那一年斯文老師三十歲。按照村里舊俗的說法,三十而立,而立之年應該已經娶妻生子了,如果連這一點都沒有做到的男人,三十的諧音就是散與死,這是男人年齡段中的一個大限數。
那一年,他家里果然走散了兩個最重要的人——斯文的父親和母親。
父親被吊死在古樹上的那一天,斯文和他的母親及兄長、嫂子還在廖氏祠堂——也就是剛成立不久的土地改革臨時工作組駐地,名義上說是集中改造學習,實際上則是被關押。在現場的血親就只有斯文的傻侄子廖學正(兄嫂唯一的獨生子),他擠在人群里看鎮壓他爺爺的熱鬧。學正當時才滿六歲,爺爺卻先后給他請過三個私塾先生,最后都是被傻孫子學正舉著清掃庭院的竹枝掃帚給趕出了大門。他那一天也照例扛著一把竹枝掃帚,起初只是覺得好奇,便一邊喊著我爺爺是族長!我爺爺是族長!一邊卻流著口水往前擠。
你們不能捆我爺爺!你們不能捆……可是往日里見了他都要喊一聲“廖少爺”的人們,就是不愿意再搭理他,有的還搖頭說,唉,真是個傻子啊!
學正不傻,你才傻子呢!童稚的聲音在人群中逐漸消逝。
學正后來一眼就看見爬上古樹正在往樹下甩繩索的魏山風了,便仿佛看到了大救星似的,精神為之一振,仰起稚嫩的臉龐大喊,魏哥哥!魏哥哥!
趴在樹杈里的魏山風裝耳聾,根本就沒有朝學正這邊丟一眼,他已經是村里的基干民兵,全心全意投入到打倒惡霸地主和鎮反是他的神圣使命。
魏家曾經是廖族長家的佃戶,魏山風的父母當年帶著三個兒女,也不知是從何方逃荒要飯來到白駒村時,廖族長收留了他們一家五口,還讓出了兩間住房和一間灶屋,留兩個大人在家里做長工。魏山風就是魏正的父親。
爺爺廖族長被活活吊死在古樹上的樣子很難看,舌頭吐出來老長,口腔里血沫直往外冒,一雙眼珠子從深凸的眼眶里暴露出來,閃著寒光……傻孫子學正看著看著人就懵了,眼睛也花了,他以為自己看到的是兩個小月亮。
兩個月亮粑粑,掛上古樹枝丫,分一個給你呷,分一個給他呷,天就要黑了,月亮粑粑不能呷,呷了月亮,學正我真的好害怕……傻子學正一路童謠喊過去,撥開人群沖到了樹下,抱著爺爺一雙冰涼的腳哇哇地大哭起來。
后來有人說,那一天的春陽其實很明媚,還是一個黃道吉日。
有迎親的隊伍從聯株橋那頭的資水官道朝這邊走過來,喜慶的嗩吶嗚啦啦吹得山響,啼笑兩種聲音糅合在一起,最后又全都被資水的灘嘯聲湮沒了。
斯文爺祖上曾經顯赫一時,出過翰林和舉人,還有個未出五代的堂叔叫廖杰,是偽政府教育廳廳長,新中國成立后又被聘為省人民政府參事,雖然少有往來,背景卻擺在那里。廖族長祖父那一代生了兩個兒子,他父親卻只生了他,而到了他這一代雖說也有兩個兒子,長子卻只生了個傻兒子,次子滿腹文才卻拒不談婚論嫁,廖族長也會偶爾在半夜里嘆息一聲:家道中落啊!
廖族長死后不久,斯文的母親也跟著父親走了。是悲傷過度而死。
斯文仍然當老師,但已經不再是在縣立萸江學校執教,而是在白駒村的村小學教一、二、三、四年級的體育,也不是拿薪水,而是生產隊記工分。
斯文家一夜之間被劃為了地主成分,又是舊社會宗族族長的兒子,屬于被改造的重點對象,按照當時的形勢,其實連做一名體育教師也是不夠資格的,據說還是因為上面有人打過招呼,才保留了他一個民辦教師的頭銜。
有人跟他吹風說,先委屈一下吧,你省里的參事叔叔還會替你使勁的。
斯文老師說,能教體育也不錯,正好我自己也可以鍛煉身體嘛!
他原本就是個愛好體育的活躍分子,尤其擅長乒乓球這種新體育項目。
時光倒回去十年,在萸江學校讀書的學生時代,他還當過體育委員。
從縣立學校搬回白駒村時,他的很多書籍都送人了,一些碑帖拓本別的老師也不敢要,怕人說是收藏封建殘余,斯文老師就一捆背著,來到昔日教學生野外臨字的崩洪灘灘涂,一頁一頁撕開,又一頁一頁地付了資江流水。
書生窮途末路,斯文已付流水……
斯文在灘涂前站定,望著一江激浪發癡發呆,待內心完全平靜后才抬起頭顱。此時,但見疏星殘月悠懸空際,山河大地皆在靜默,惟聞江聲浩蕩……
這情景何其熟悉啊!他同時也又記起了自己曾經對學生們說過的一段話來:你們看看,那里有反有正,有偏有側,有聚有散,有近有遠,有內有外,有虛有實,有斷有連,有層次,有剝落,有豐致,有縹緲……其實社會人生何嘗不是如此?其時,斯文老師終于有了解脫,他最后只留了那一本浯溪摩崖三絕碑石刻《大唐中興頌》的拓印本,那上面的大塊墨跡還依然醒目,是早年間花月容同學留下來的唯一物證。他的內心深處還是留戀著花月容的。
很多事物都已經本末倒置了,比如斯文老師家的老屋。
七
斯文家的老屋傍近資江,在進白駒村口處的虎形山下,有六楹五進加兩檔的灶屋,是村里少有的大宅子。原來是兄弟兩人各有一進兩間住房,堂屋左邊兩間是父母住的,再往左的兩間和灶屋讓給了魏家。如今卻完全倒過來了,只給廖家兄弟留了兩間住房和一間灶屋。哥哥嫂嫂侄兒住前面一間,斯文住后面一間,進房還得往后面繞著走。一家四口,共一個鍋子做飯。
斯文每天照例早起,嫂子在灶屋做飯,他就卸了自己房間的門板扛到外面檐下的階沿,擱在兩條木凳上研墨習帖,也偶爾教侄子寫幾筆。傻侄子居然很聽叔叔的話,一橫一豎寫得頗是認真,慢慢地就能把一個“十”字寫得像模像樣了。斯文教侄子寫十字主要是覺得學起來容易,他那時并有想到這個字還代表著十字架……日子就這樣如水般流過,終于學會了寫十字的傻侄子天天扛著一把竹枝掃帚往村口的古樹下跑,先是清掃樹下落葉,然后將掃帚倒過來用掃把一橫一豎寫十字,居然寫得端端正正,透著幾許靜氣和禪意。
有過路的人見了說,族長家這傻孫子懂事了,曉得來找他爺爺了。
這事斯文起初一點也不知情,他每天早餐后去學校,午飯是用竹筒帶到學校里吃的,放學了就和學生們一塊回家,有時留在學校里負責衛生值勤也會回得稍晚一些。他已經不再穿長衫,那是舊中國文人的裝扮。他當民辦教師后穿的是中山裝,胸前左邊的小衣袋里還插著兩支鋼筆,一支是藍墨水筆,另一支是紅墨水筆,因為學校里唯一的公辦教師兼村小校長唐老師,有時會把學生的作文臨時交給斯文老師批改(有人說姓唐的校長是個空心蘿卜肚子里沒裝墨水的)。但斯文老師卻不這么看,他認為既然解放了,勞動人民翻身了,已經是新中國了,在這新舊交替的特殊時期,一切都有個重新建立的陣痛過程,他作為舊文人接受改造這是應該的,自己得順應歷史潮流。
白駒村小是與株溪口兩個村合并一處的,有一百二十多個學生,卻只有四個老師。但村里人還是覺得只有斯文老師才真正像個先生的樣子。哪怕他教的是體育課,一身仍然是干干凈凈的,舉手投足間總是透著一股儒雅之氣。偶爾聽到這些評價,斯文老師就總有些不安。尤其到后來他得知傻侄兒學正經常去古樹下用掃帚寫十字,當老師的叔叔心里就更加有一種惴惴不安的慌張。
他的感覺是對的,后來果然出事了。
哈,傻子學正也會寫毛筆字了?你們老廖家還真是文脈不斷嘛!有一天早上,斯文老師正在欣賞侄兒把一橫一豎寫得干凈利落的時候,同一屋檐下的魏山風走過來說,正好生產隊里缺去猴子沖伐木煉鋼鐵的人手,他就去大隊部報到吧!他接著還丟了句話說,這么大的人,也不該只吃閑飯了!
其時,魏山風已經是大隊支書,他的話沒有人敢不聽的。
猴子沖是株溪的發源地,離白駒村有五十多里路程,與敘浦和沅陵交界,是一處腳踩三縣的原始次森林地。去伐木的全是青壯勞力,伙夫一句“吃飯了”的吼喊聲未落,一鍋紅薯米飯就盛到了各自的土缽里,搶不到飯的傻學正實在忍不住饑餓,就獨個兒循著溪聲往里走,他是想要去尋野果充饑。
然而學正此去卻沒有再回來。到晚上點卯時,領隊的庚生不見有傻子,畢竟是丟了個大活人,他怕擔責任,就燃起松明火把,帶了三十多條年輕漢子進山去尋找,翻山越嶺穿叢林,一路“傻子!傻子!”的喊聲滿山谷回蕩,就是不見有人答應。后來還引來了虎狼的嗥叫,人們才只好放棄,無功而返。
傻子也是母親的心頭肉,學正的母親得知兒子失蹤后,硬是哭得死去活來,他父親也氣得捶胸頓足,便帶了干糧要去尋人。但支書魏山風說,眼下煉鋼鐵才是壓倒一切的政治任務,你們家傻子走失在一座原始次森林中,這不等于是去大海里撈針,你們想到哪里去找呀?說不定過幾天他就回來了。
斯文后悔不已,說這都是我的過錯,我不該教學正學寫字的。從此就再也沒見過斯文習毛筆字了,他一早一晚經常發呆,還總是說學正會回來的。
不過若干年后,有進猴子沖開金礦的人居然發現某一處崖壁上竟有用堅石刻下的十字,并且不止一個兩個,是一整塊石壁。傳出這消息的也是個少年,名叫猴生。當時猴生還沒被人叫成傻猴子,初中畢業就隨父親和哥進了猴子沖開礦的亂石工地。也正是因為年少好奇,到了礦場后就在原始次森林中滿山滿谷四處竄,溪谷源頭崖壁上的十字,就是他偶然發現的。斯文聞訊后,與兄嫂并請了十多個熱心鄉鄰進山尋找過,但十天半月過去,雖然也找到了一處刻有十字的崖壁,卻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最后才只好作罷回家。
猴生還說他發現了野人拉的糞便,糞便中帶有不少動物的毛發。
沒多久,猴生就得了癡呆癥,有人說他這是撞到了山鬼才變傻的。
也是個命苦人!渡船晃了幾晃,斯文爺終于從一場漫長的舊夢中醒來。
月已西沉,夜到盡頭,天就快亮了。星星像是被資江流水浣洗過,亮得刺目,斯文爺從塵封的往事中爬出船艙,探頭看了看天說,怎么又起風了?再把雙目投向船頭,他被嚇了一跳,猛一聲吼喊,誰呀?是誰在船頭上!
船頭上杵著的一個黑影說,寫……寫對聯的,你不要兇嘛!
原來是株溪口村的傻猴子。傻猴子又說,我……我告訴你一樁怪事……
八
傻猴子就是猴生,今年四十八歲,與魏正是同庚,同日同時辰所生。兩人的命運卻完全不同,一個是當縣長,一個又癡又結巴,大家都喊他傻猴子,連三歲的小孩也這么叫他。這類智障者每個村都會有一兩個,只是有的傻得可恨,有的傻得可愛,但猴子卻傻得可憐。他雖然有父親也有兄弟,但父親當年進猴子沖開金礦發了浮財,成立了公司,再后來就帶著公司管賬的一個與自己小兒子猴生年齡差不多的女人進了縣城,他親娘一氣之下投了江。親哥哥得生是株溪口村的現任村支書,還經營了這一河段唯一的一艘挖沙船。因為家里常有上面的領導來往,也偶爾有生意上的朋友進進出出,嫂嫂嫌他丟人現眼又礙事,把他趕出了家門,他就住在被巨雷劈空了樹心的古樹洞里。
好在這些年來形勢有了松動,古樹空坪里的小小土地廟前,常會有人送點供果什么的,傻猴子就靠與土地爺分食,也經常在半夜里跑出去找吃的。
造孽啊!看到傻猴子,斯文爺又想起自己的侄兒學正了。
告……告訴你……我……我……又看到十字了。傻猴子十分認真地說。
什么?你說什么?斯文爺正準備回船艙給傻猴子拿吃的,聽到這話,便連忙掉過頭來問他,還不偏不倚被支撐船篷的橫木“砰”地一下撞了前額。
我……我要吃的。猴子并不傻,他也曉得提供情報要付報酬。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我這就給你去拿,我這就給你去拿!此時的斯文爺淡定的儒雅之氣已然全無,忙轉身鉆進尾艙,把飯鍋連同幾樣剩菜一股腦兒端了出來,這是他昨晚為今天勻出的早餐,全都放在了傻猴子的面前。
喂!猴生,你是在哪里又看到了十字?斯文爺從不叫他傻猴子。
傻猴子已抓了一把飯塞進嘴里,說,在……在……我家門口。
那你快告訴我!在你哪個家門口?
古……古……樹家門口呀。
斯文爺喜出望外,神情便有了激動,說,那寫對聯的就先謝謝你了!
白駒村和株溪口也只有傻猴子才直接用“寫對聯的”稱呼斯文爺。
那你慢慢吃,千萬別噎著了!斯文爺說著便自己先下了渡船。
此時天已微明,向陽嶺上的青色山脈在晨曦里漸次分明,白駒村和株溪口早起的人家已陸續升起了炊煙。斯文爺也沒顧得上等猴生便獨自趕到了古樹下,這一棵樹在斯文爺的心靈深處曾留下過太多太深刻的記憶。自己的父親是在這一棵樹上被吊死的,不但死得悲慘,還背了個被鎮壓的罪名。他雖然沒有親眼看見家父被吊的慘狀,可侄兒學正的比劃已足令他欲哭無泣,喊冤無聲亦無門;侄兒學正失蹤后沒過多久,大隊支書魏山風又磨斧磨鋸,領著一幫人欲伐古樹以填充喂不飽的土爐子煉鋼鐵。卻沒想惹得雷霆震怒,平地里一聲巨響,電光四射,把碩大挺直的樹干鏟去了大半邊,僅給古樹留下了半條殘命。再后來又有人于一個雷雨之夜,在古樹下用石塊壘起了一座小小的土地廟(據說是魏山風父親給兒子贖罪所為),古樹才茍活到了今天。
斯文爺匆匆至此,是來尋找猴生所說的十字,他是想通過十字的線索尋找到自己的侄子學正的下落。盡管已過去了半個多世紀,斯文爺卻始終相信侄兒一定還活著。這些天他還常扳著指頭算年份:學正屬猴,今年應該是滿滿七十二歲了。他還繼而想,侄兒只是從十字的另一端走岔了路,就如當年告訴他寫十字要先橫后豎,而侄兒卻總是先豎后橫一樣。古樹下的空坪里,有片片落葉在仲秋的晨風里翻飛,如翻飛的紙錢。父親的在天之靈是不會缺錢花的,斯文爺在心里說。他于是就趴下了一身老骨頭,翻扒著潮濕的落葉,但是翻扒了小半天,才好不容易從零星的鳥糞和螞蟻爬過的曲線里找到了幾條若隱若現的橫豎痕跡。這不會是學正寫的,不會……他認為自己侄兒的十字寫得比這些歪歪斜斜的線條要端正。他說,橫平豎直,學正不會不記得的!
斯文爺畢竟是個年事已高的九十六歲的老人,因走得太急,腰酸背痛、氣喘吁吁便是難免,就盤腿在古樹下的土地廟前打起坐來。這些年已經少有過渡的乘客,他除了一早一晚信手涂鴉寫大字,打坐也是他必不可少的功課。
打坐是有講究的,有單盤也有雙盤。斯文爺卻能把兩只腳掌從雙腿的膝彎里穿過來,掌面朝天,這是只有在廟里修煉過數十年的老和尚才有的功夫。他每天早上寫過了大字后,就在船頭上雙盤坐下,氣定神閑地注目著江中流水,任由過往的人事隨流水蕩蕩遠去成虛無。其實他的腳掌也在觀天,江上清風徐來,從腳掌心拂過,有一種騰云駕霧的舒暢之感。有人說斯文爺之所以能夠健康長壽,百歲不老,耳聰目明,并且腰板挺直硬朗,就是得益于他平時的打坐和寫大字。這應該是有道理的。但斯文爺今天的氣息卻有些亂。
寫對聯的。他忽然又想起了猴生對自己的稱呼。
寫對聯是我的半生兼職,我喜歡這個兼職。斯文爺在心里說。
他自己也說不清這一生中什么是主業。二十三歲當教師,在縣立萸江學校教書法,教得好好的就碰上了解放,又成了白駒村小領工分的民辦教師,不再是教書法而是教體育。學校里唯一的公辦教師兼村小校長的唐老師還鼓勵他說,教體育也很重要。他就點了點頭回答說,是很重要。他在給學校寫標語時,其中有一條就是“鍛煉身體,保衛祖國,準備打仗!”但是他卻因為家庭出身而失去了保衛祖國的權利,那就當好一名體育老師吧,讓自己學生們去為國爭光。唐校長之所以還愿意偶爾跟斯文老師客套幾句當然是有目的的,他會常把他請進自己辦公室,桌上是一堆三年級和四年級學生的語文作業。
我們倆應該換過來教學生的。唐老師是漣源人,說話鄉音很重。
見校長如此坦誠,斯文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您怎么能這樣想呢?
我是在跟你掏心窩子,說的真心話。唐校長適時把作業推過去。
真要換也不是你校長能做主的。斯文老師書生意氣地說。
那也是,得與魏支書商量才能定得的!唐校長就笑得有些僵硬起來。
然而,禍從口出,也就是這一位跟斯文老師掏過心窩子的唐校長,“文革”剛拉開序幕,學校第一張大字報《揭開斯文的丑惡面目》就是他帶頭寫下的,標題上還打了紅叉,其中就列舉了斯文在習毛筆字的時候總喜歡寫《千字文》中的內容: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廖斯文這是在搞復辟,是想要顛覆我們偉大的無產階級政權!在全村老少婦孺都得到場的批斗會上,唐校長代表學校師生率先做檢舉發言,他如數家珍般給廖斯文一共羅列出了七宗罪名。還目光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那神情分明在說,哼!你睜開眼睛看看,我這個當村小校長的能不能做得你的主!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斯文老師哭笑不得,只能在心里叫屈。
然而唐校長使出的真正狠招,還是接下來的另外兩件事。一是把斯文家的一方大硯臺吊在他脖子上,要他用毛筆桿敲打著游行示眾,還必須一邊敲一邊念《千字文》,要念到整個村里人全都聽懂了,游行示眾方可告一段落。
村里人一開始不明就里,說,這念的是哪門子斯文經吶?
后來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又說,咯還不曉得?念的是四字經!
懂了,我們都懂了。斯文念的是四字經。
《千字文》的句式確實每句四個字。其時,白駒村已沒有幾個人再叫他廖老師或斯文老師了,說“我們懂了”的是一群好心的婦孺。既然村里的婦孺都說已經聽懂了,唐校長也就不好意思再說自己不懂,于是又出一題,他指著學校兩面的磚墻說,那就把你的本領用到寫革命標語上來吧!要用正楷字體,得讓在兩邊山坡上勞動的階級兄弟都能看得清楚。斯文聽了好生激動,他在心里歡呼說,我終于又可以堂而皇之寫毛筆字了!但他并沒有表露出來。
這要寫多大的字呀?斯文一邊點頭領命,一邊卻在心里估摸著。他于是只好請來哥哥嫂嫂幫忙。哥哥幫他扶梯子,嫂嫂幫他和石灰漿,他自己則找來一把棕掃帚當毛筆,居然在兩天的時間里將掃帚字寫得方方正正好醒目。
沒想此舉反而讓斯文得意,唐校長真是氣急敗壞。不久,報紙上登出交白卷可以成為英雄,他也就考慮到沒必要再留下搶自己風頭的廖斯文了,經與大隊支部書記魏山風商量,斯文從此被清除出了學校,成了地道的農民。
喂!斯文,你去清田埂!
斯文,你去掏牛糞坑!
喂!斯文,今天照顧你與婦女們去鋤玉米草!
不會使牛耕田,又不善于育秧下種的廖斯文只有干雜活和臟活的份。
精通《千字文》的斯文自然聽天由命,也從不與生產隊長講價錢,他知道講也沒有用,唯有逆來順受,一條泥路從早走到天黑。也唯有天黑了,他才有真正屬于自己的一片天,一片地。他就可以端出一條椿木板凳來,獨自坐在灶屋檔頭的空坪里仰面數星星,心里卻仍然在默寫毛筆字。他已經不方便去外面的禾場坪,那里不再屬于自己家的領地,已經由姓廖改成姓魏了。
魏山風搖身一變又成了大隊革委會主任,斯文兄弟倆無疑成了他樹立權威的棋子,每隔幾日,魏主任就要親自主持召開一次批斗大會,主題就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斯文當然不想被魏主任發現他還有如此悠閑的夜晚。其實呢,悠閑只是表面,是做給與自己相依為命的哥嫂看的。在這一段唯有星月做伴的夜晚,他就在不斷地回味著《千字文》里的那些四字韻句,他覺得這些字句里有中華文化至高無上的博大精神:不獨愛人,草木萬物皆在存懷默化之中。他最后又想起了開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一句,所謂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來曰宙,人生赤來赤去,世事難測,只要守住了那一點點天地良心,在這上下四方,古往今來里我斯文就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大寫的人!
就是在這一段特殊的黑夜里,他心里不但始終在回味,而且在寫著《千字文》。他寫的是顏體,筆鋒內斂,堂堂正正,但他又生怕自己忍不住會把那一卷浯溪摩崖三絕拓印本《大唐中興頌》拿出來,這是他留下的唯一一份青春記憶,不能再失去了。他睡覺常把自己打開成“大”字也是從那時開始的。
兄弟!夜涼了,明天一早還要上工的!嫂子心疼小叔。
曉得了。斯文便起了身,拐進了里屋的房間。
房間里漆黑如深井他也從不點燈的,他已經習慣了黑暗,或者說正在學會習慣黑暗。當時一個工日只值一毛二分錢,吃鹽都緊張,煤油比鹽價還貴。
那一年夏天,還出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久晴無雨,夏夜燥熱難當,加上里屋又不通風,房間里悶熱得像個蒸籠。為了消除暑氣,斯文每天收工回家后就給房間里澆了一遍涼水,還把睡墊也用濕毛巾抹了一遍。晚上入睡后果然涼爽,一夜好夢到天明。但是當他有一天一覺醒來正準備起床時,手掌卻摸到了一團冰涼滑膩的軟物,定睛一看,竟被嚇得連滾帶爬出了房門,還不敢吱聲,怕驚動了哥哥嫂嫂——他摸到的那一團軟物原來是兩條蛇在相夫,扭麻花般緊緊地扭在一起。這個書呆子當然不會知道“相夫”為何意,他一雙手大半輩子也就只沾過一回女人身,那就是在萸江學校當老師時的學生花月容。但是白駒村的那一句“看見蛇相夫,家中遭橫禍。”的俗話他是知道的,他不想讓哥哥嫂嫂的心靈上再添陰影,再說他自己也并不相信這些,斯文當時就在心里說,這個家已經破敗得不成樣子了,還會生出什么橫禍?
他還自我解釋說,沒準是蛇也怕熱,才爬到我床上來圖涼快的。
于是他找來挑柴火的扦擔,小心翼翼地把兩條不肯分離的蛇送到了后山。
天地玄黃,玄字里有究竟多少秘密?不管你信與不信,鄉俗就擺在那里,歷經千年,像山崖上的杜鵑花,總是以滴血的方式證明自身的存在。沒過幾天,家里果然出事了,那天下午,斯文正在田塅上清理田埂,是快收工的時候了,幾只烏鴉不懷好意地在歸巢的途中停了下來,落在他對面的田埂上。
哇呀——哇呀——烏鴉的鼓噪聲令斯文的心里極是不安。
忽然有種不祥的感覺向他襲來,一舉頭,見一群人正扛著一塊門板朝自己的家中走去,再一細看,發現門板上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男人。他心里一驚,便趕忙丟了手中活計,一路狂奔過去……原來是他苦命的哥哥出事了!
節哀吧!你老兄是排啞炮時被炸死的。
那地方能開什么鬼田啰!不死幾個人他們就是不甘心!
要是換成別人,肯定會被追認為農業學大寨的標兵。
說不定還會是烈士,是可以補一筆錢的!
從人們的議論中,悲痛萬分的斯文已經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木然地站在離哥哥還有幾步之遙的槐樹旁,身子晃了幾晃,就不省人事了……
九
如今,那一棵由斯文他爺爺親手種下的,說是能夠看家護院的槐樹早已經只剩下樹干,自從斯文去了婆婆崖渡口后,他嫂嫂不久就已經改嫁,廖家老宅也隨著魏家搬遷新居而成了一片廢墟,唯有注視著白駒村和株溪口兩個村子的那一棵古樹,盡管也九死一生,卻還依然茍活在兩個村莊的分界處。
斯文爺喜歡用“茍活”這個詞,大概是一種活得無奈的泛指吧。
凡有人問他,您老高壽?
他就會扳著指頭說,屬猴的,今年九十有六了。茍活而已!
喔耶!百歲老人啊!百歲老人是鄉鄰對九秩老者的通稱。
您老這一生,怕是送走了上百人吧?也有人故意這么問他。
來來往往的,哪個還記得!斯文爺這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他其實明知道人家指的是寫白喪事對聯,就有意繞著道說,我是個擺渡的。而心里卻在說,紅喜白喪的對聯我都寫,這不也是迎來送往如擺渡嗎?
這還得感謝唐校長!一個聲音似是從遙遠處傳來。
依舊在古樹下打坐的斯文爺忽然記起,他能夠在自己土生土長的白駒村為寫毛筆字重新拾回一點尊嚴,就是從給學校寫過那兩條巨幅標語后開始的。
嘖嘖,看不出呀!字比門板還要大,又寫得這么周正。
人家這還是用掃帚劃的,要是用毛筆寫,那更不得了!
要是能夠寫在紙上,不力透紙背那才怪!
偶爾聽到人們對自己的這些議論,斯文的心里真是喜歡。
他已經很久不寫字了,自從侄兒學正走失之后,他就再也沒有習過毛筆字,更何況當時運動正往深里走,根本就無人敢冒險請他去一展翰墨身手。他只能于夜闌人靜時仰望月亮和星星在心里寫著大字,只能在清理田埂時用鋤頭過著手腕的干癮。他有時還甚至覺得,眼前的縱橫阡陌就是大字,遠處連綿起伏的青山就是大字,還有從頭頂飛過的雁陣也是大字……
大概是農村實行土地聯產承包制后的第二年,白駒村被特許為全縣率先由大隊改村的推廣典型,斯文的一個學生廖煉鋼經民主選舉為首任村民委員會主任,并在當上主任一月后喜得貴子。其時,斯文也被摘掉了四類分子的帽子。他已經是一個有選舉和被選舉權的正常公民了。當時圍繞該不該給斯文發選票,魏山風以白駒村大隊黨支部書記的名義,舉行了最后一次支委會。魏山風說,我看斯文這一票就不用發給他了。村主任候選人之一的廖煉鋼立馬就接過話茬說,我看應該發給他,這是每一個公民都應該行使的權利。他本來還想說,我們欠斯文老師的已經夠多了!沒想到魏支書卻又蹦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他說,如果我沒有記錯,屬猴的斯文今年已經六十歲了吧?
其實他還有半句話沒有說,那就是,斯文已經垂垂老矣!
公民也有退休的嗎?新黨員廖練鋼還真有些不懂政策。
魏山風自知理窮,說,就當斯文已經退出了歷史舞臺嘛!
斯文除了上過批斗臺,沒見他上過別的舞臺吧?
怎么沒有?人家二十多歲就上過萸江學校的講臺!
你們忘了吧?還登高臺寫過大字!
與會者說著說著就開起玩笑來,會議在一片哄笑聲中宣布結束。
第二天上午,駐村干部清點人數時還是給村民廖斯文留了一張選票,但是他卻沒有去參加,因為那天晚上,他借著一輪明月的清暉一直在反復默讀著報紙上一篇題為“撥亂反正得民心”的框了紅邊的文章給耽誤了瞌睡,正窩在里屋賴床。一覺醒來村頭的高音喇叭里有人在宣布選舉結果:三個候選人中廖煉鋼同志得票最多,順利當選為白駒大隊改村后的首屆村主任!
廖煉鋼是當時的白駒村、甚至是全縣最先富起來的新一代農民。
當黑白電視里“科學技術的春天已經到來”這句話成為熱詞的時候,他就已經聞風而動,開始了用科技的方法種植竹蓀。竹蓀屬于菌類,氨基酸成分含量高,是當時縣里一些稍有名氣的酒店、餐館和縣委招待必備的一道佳肴。栽培竹蓀是技術活,原材料主要有腐干竹、廢竹塊、竹林里處于腐解或半腐解狀態下的竹葉及木屑、蔗渣、麥皮……有條件的地方也可以由玉米稈、麥稈、泊萊稈等秸稈與竹料混合使用。他也是從外地學來的,才經營一年多時間就成了名揚一方的萬元戶。所以他當村主任也是上面領導的意思。
無論按輩分還是年齡,廖煉鋼都應該叫斯文老師一聲叔。
喜得貴子的當天下午,煉鋼就把斯文請到了家中,還入了上坐。
恭喜恭喜!你這是雙喜臨門呢!斯文既謙卑又不失儒雅。
您是我的老師,對學生還講客氣!
斯文不敢為師,我又沒教過你識文斷字。
老師您忘記了?您教我的乒乓球絕招讓我得過全學區第一名的。
斯文就有些感慨,都過去那么多年了,難為你一直還記得!
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個調皮搗蛋的小男生。
當時整個學校就只有一副乒乓球拍,能夠輪上去用球拍練習的學生,大多是由唐校長親自點名推薦的。廖煉鋼已經年滿十一歲了,因為留過級,還在讀三年一期,個子卻是全校最高的,無論跳高跳遠都是一把好手。但這次的競賽項目卻偏偏只有羽毛球和乒乓球,比賽近在眼前了,他還沒摸過球拍。
廖煉鋼因為其他成績不好,就總想著在體育成績上能超過別人。
你放學后留下來,我陪你練習。斯文老師懂得學生的心思。
唐校長家在小鎮唐家觀,離學校也就三里多,晚上一般都會回唐家觀去陪家人了。到了放學后,整個學校里就是斯文老師和煉鋼同學的天地。也就只有一個星期左右的時間,煉鋼同學的扣球和吊矮子球就玩得出神入化了。
出發那天,唐校長問斯文老師,這次爭個名次沒問題吧?
那您給我增加一個參賽名額吧。斯文冷不丁提出了一個要求。
只要你敢立軍令狀,給我拿到名次,增加兩個都行!
我只要煉鋼同學,他肯定能給學校拿到乒乓球賽的名次!
唐校長愕然,胡鬧!他什么時候摸過球拍?
您給不給?教體育的斯文老師這次是用了逼宮的口氣。
好,那你帶他去吧!唐校長最后表態說,拿不到名次扣你工分。
卻沒想到,這個從半道上殺出的李鬼,卻得了全學區乒乓球冠軍。
來來來,學生我敬您一杯!村主任廖煉鋼從回憶中醒過了神來。
也就是在那一次,新官上任的廖煉鋼主任就代表村上做出了安排,說要請斯文老師去婆婆崖渡口守渡船,口糧由村上供應,還每月有八十元的油鹽錢補貼。但是學生并沒有告訴老師,這是他在村支委會上拍案而起才爭取到的。
煉鋼把酒杯碰過來,接著說,還有一件大事,請老師為犬子賜個名字。
就叫技術吧!斯文老師稍一沉吟說,技術能革故鼎新。
嘿,這名字好。父親叫煉鋼,兒子叫技術!學生又把酒杯碰了過來,頗是得意地說,從我們父子倆的名字上就能充分體現出歷史是在不斷向前的!
那一天,久未飲過酒了的老師有些微醺,起身告辭,到了禾坪里又回過頭來,他望著門楣和幾根廊柱說,滿月那天,我送廖公子幾副對聯如何?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學生喜出望外,說,犬子有福了!
做父親的誰都會有著望子成龍的心愿,尤其是后悔自己當年沒有把學習成績太當一回事的廖煉鋼,更希望自己兒子的將來能有機會跳出龍(農)門,在他看來,兒子滿月就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個階梯,若是能夠得到斯文老師撰聯為之寄語,這該是多大的榮耀和福報啊!
小兒滿月那天,晨曦初露,煉鋼就拎著兩瓶上等好酒親自去了婆婆崖渡口接老師。過了聯株橋,遠遠地他便看到斯文老師正立在渡船艙口,挽袖揮毫寫大字。江風輕拂,衣裾飄飄,年屆六旬的斯文老師精神飽滿若壯年。
老師終于又開始重拾翰墨了!學生老遠就跟老師打招呼。
還得感謝主任的抬愛!斯文老師并未擱筆,笑臉迎著學生上船。
您老初上渡船,這里的一切都還習慣吧?作為村主任的廖煉鋼此行雖然并非公務,但他也還是從船艙到船尾細細看了一遍,學生對老師的關心是由衷的。他接著便雙手抱拳說,我今天是專門來恭請老師為犬子寫對聯的!
記得的,記得的,斯文老師朗聲道,我這不是正在溫而習之嘛!
那一次真是斯文有幸,他被請進堂屋,村主任親手展紙磨墨,老師一口氣寫了八幅,每雙廊柱一幅。只是畢竟事過多年,具體內容他已記不得了。
自那以后,斯文便成了名副其實的斯文先生,兩個村凡是有結婚的,祝壽的,包括過年的春聯,當然也還包括老了人的白喪事聯,都得請他撰寫。
十
從講臺到田間,從陸地到江上,悲乎?喜乎?斯文爺自問卻不能自答。
他不禁又想起了清代詩人蔣士銓“老夫野鶴閑云,浮家泛宅”的詩句來。怎么又是浮家泛宅!他仿佛又見到那天與他討論過書法與詩文并人生的過客就在眼前,便自語道,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我們都只是時光里的過客而已!他如此感嘆過后,便又結跏趺坐于船頭,靜靜地對著那一冊伴隨了他大半輩子的《大唐中興頌》拓本發起呆來,“盛德之興,山高日升,萬福是膺”。斯文爺并沒有打開拓印本,不過是憑著記憶與興致來回默念。在他看來,元次山這詞真是高簡古雅,義正詞嚴,忠肝義膽;而顏魯公如椽大筆,橫平豎直,浩然一往。星斗之文,云煙之字,不愧雙絕,照見萬古綱常,千秋節義!面對江風輕拂,置身于水色天光,斯文爺開始覺得有點凜凜然,絲絲真氣正從足底慢慢升騰,非常和煦、淡定、悠然……
寫……寫對聯的,你……你看見十字了嗎?又是猴生的聲音飄入耳中。
斯文爺這才從回憶中慢慢地撐開眼簾,打開雙腿站起身來,是猴生啊!
此時的斯文爺全身筋脈已然通暢,滄桑若古樹皮的臉上也有了光澤。
在一旁看得發呆的猴生揉了揉眼睛,他看到“寫對聯的”頭頂上有一圈光暈,發間似乎有一股紫氣在升騰。但他根本就看不懂,還以為是看走神了。
古樹洞里便有了細微的聲響,斯文爺卻沒有回過頭去,他是害怕看到父親的影子,深知自己已無臉見父親。而只是側首朝白駒村的向陽嶺方向瞥了一眼,也就是這一回眸間,他竟然已看到了山頂上照例升起來的旭日,渾圓而蓬勃,便不免觸景生情: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斯文爺提起了雙腿,他想自己還是該回到渡船上去,不管有無過客,擺渡仍然是他余生的職業,他不能辜負了村上對他的信任。竟吟道:“今我綠蓑青箬笠,浮家泛宅煙波逸。”他繼而想,日前預訂的習字草紙也該到了。
他已經到了聯株橋上,也遠遠地看到了泊在婆婆崖江灣里的渡船,但是當他再側首向下游望去時,就看見了激浪狂濤的崩洪灘,以及再沿灘涂里邊的石級迤延而上的縣立萸江學校了……那個身著藍布長衫教書法課的年輕老師呢?那個為他展紙研墨的如花女子呢……斯文爺的腳步便有些恍惚起來。
寫……寫對聯的……寫對聯的……身后忽然又傳來了猴生的聲音,并且不再結巴地追著他喊道,我家樹洞里藏著一個人!我家樹洞里藏著一個人!
斯文爺聞聲猛一轉身,學正!學正——聲音蒼茫而邈遠。
再定睛望去,果然發現從樹洞里閃出了個人來,是一個野人,身上裹著的樹皮用藤蔓串著、纏著和捆著,一頭蓬亂的長發黑里透紅若棕絲,臉垢如斑駁銅銹,倒是一雙眸子卻锃亮如同寶石,閃著冷冷的綠光。
學正!學正——斯文爺像是騰空而起,聲音如同滾雷。
他瞬間就到了“野人”身邊。
但是他立馬又怔住了,面前的“野人”似乎變成了一只猴子,再一細看,仿佛又是一個幼童:兩個月亮粑粑,掛上古樹枝丫,分一個給你呷,分一個給他呷……斯文爺不禁打了一個寒戰,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孤獨向他襲來。
是學正嗎?是的,你就是我侄兒學正!斯文爺自問自答的聲音有些喑啞。
“野人”無語,用手在胸前比劃著十字,他或許已經不會說話了。
是的,你就是我失散了半個多世紀的親侄兒廖學正!斯文爺從未有過如此固執,果斷地拉起了他認為是自己侄兒的手大聲地說,走,跟我回家去!
“野人”卻很固執,嗷嗷數聲,他是在問家在何處?
斯文爺平靜地說,家在水上,水上有一條船,是渡人的船!
“野人”眨了眨兩顆寒星般的眼睛,這才肯勉強起步。
仲秋的朝陽從白駒村里的向陽嶺方向普照過來,強光打在這一對“叔侄”的背后,兩個長長的影子疾步朝前,虛幻而又真實,溫暖中透著微涼。
家在水上,水上有一條船,是渡人的船!猴生在后面猛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