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部落兩萬年》
《太陽部落兩萬年》 蘇湲 著 作家出版社2018年5月出版 ISBN 978-7-5063-9676-9 定價:98.00元
第一章
天還沒亮,考古學家尹良博士就起身了。他聽到了遠處的叢林中傳來野狼陰森、凄楚的哀號聲,不覺驚懼交集。他披上外套,推開房門,眼前的一幕讓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氣。透過黑漆漆的夜色,他看到不遠處正在發掘的南地新新遺址上空,似乎有一片片銀白色的亮光在閃爍,忽明忽暗,飄忽不定,猶如眾生靈在起舞。
此起彼伏的、駭人的叫聲令人魂飛魄散。尹良博士揉揉惺忪的眼睛,鬼使神差地追了出去。那白金一般的亮光似乎受到了驚擾,嗖嗖地飛走了,沿著一望無際的黃土塬向東,從河邊斜飛入山,隱入狹窄幽暗的山谷口。
這里位于豫、晉、陜交界處,由復雜的山地、土塬和河谷階梯組成。其海拔自南向北一路下降,呈現出中山、低山、黃土丘陵塬,以及河谷階地和平原等不同的地貌。
阻礙目光的是正南方的西部小秦嶺——南尾山和鳳凰山,它們連綿不絕,宛若一道橫絕天界的屏障。這里的山腳下,散落著一些小村莊,單從它們古老的名字即知道它們與人類起源休戚相關,猶如不可磨滅的地球符號。
尹良博士看著那些嗖嗖飛動的靈魂,只想大聲喊叫,聲音卻凍結在了喉管里。他想或許是錯覺,或許是驚鳥,或許是月光反射。不,一切都不是!他追隨著那些亮光,沿著谷底疲憊的小溪逆流而上,試圖一探究竟。
夜空是凝滯的,懷著不祥的預感。
尹良博士穿過一片櫟樹、云杉和白楊構成的開闊次生林,登上一片小高地。這時一陣撕心裂肺的嚎叫聲傳來,把他原有的那點自信震得七零八落,像疾風落葉不見了蹤影。狼嗥聲中傳遞出一種神秘莫測的力量,硬是將他從現實剝離出來,棄置于一片廣寒的遠古野生世界里。他轉身向山腳下跑去,三步并作兩步地向前沖,猶如在惡狼追逐下的亡命奔逃。突然一群驚鳥,隨著呼啦啦的響聲,振翅飛過迷宮般的樹冠和荊棘叢,嚇得他一跤跌落進溪水里。
南地新新遺址曾經是一片人跡罕至,方圓幾十里的碧綠大盆地。它依山傍水,背風向陽,除北面聳立的山體之外就是厚厚的黃土塬,海拔高度達一千多米。黃土塬中分布著許多大沖溝,地形奇特,溝壑犬牙交錯、陰森悚骨。在不少沖溝的溝底,有泉水溢出,形成沖溝小溪。涓涓小溪彎彎曲曲順著階地一路奔流,最終匯聚成奔騰的西柳河,注入黃河,全長五十多公里。
尹良博士初來南地村時,黛色的棗樹尚未發芽,仍休眠在冬日的襁褓中。平靜而清澈的西柳河里時有魚蝦游動,引來成群的水鳥進食。一只只河蚌在河灘淤泥上犁出長長的交錯的溝線,遠遠看去猶如一幅巨大的原始沙畫。傍晚迎著殘陽落日,尹良博士常在河岸邊凝神眺望,眼前總是會幻化出一幅幅人類祖先勞動創造時的畫面,既生動又富有戲劇性。這里是一片寧靜的水灣,可以暫且休憩,用來撫慰他受傷的靈魂。
直至考古隊進駐南地村那天,很少有人聽說過這個小村落。幾百名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于平靜的生活,從來沒有遇到過任何戲劇性的事件。然而,隨著考古隊的進駐和一把把探鏟的掘地深入,這片本不受關注的窮鄉僻壤,像是被點燃了一團團熾烈的火花。
現在的南地村相當貧瘠落后,但是在距今兩萬年的更新世晚期,這里卻擁有一片寬闊的湖區,東西長二百公里,平均寬度六公里,新新小盆地正是它的湖灣,是一個極其富饒的地方。站在遺址高處的崗脊,自東向西極目遠眺,遺址由高向低跌落而下,經過一片慢坡和水勢洶涌的西柳河接臨。據考古學家分析,當初的地貌應該與現在有所不同,水源可能更接近遺址邊緣,便于原始人類飲水和農用。
又是一聲狼嗥,樹上受驚的鳥群騰空而起,漫無目的地在黑色深淵似的林間沖撞,發出撲撲棱棱的詭異聲響。尹良博士惱羞成怒,正不知所措時,突然被一道奇異的光暈罩住了,像是一道落下的天幕——一道散發著熱能的天幕。周圍安靜下來,一聲蟲鳴也沒有,連風都凝結了。一雙手臂從遠處伸過來,把他輕輕托起送回到岸邊。女人的氣息拂過他的臉頰,他觸摸到了她光滑柔軟的手指,像透明的幻影涼冰冰的。
“誰?”尹良博士壓低聲音問道。他腦神經中的警覺因子奮力站了出來,讓他比先前更加緊張。四周鴉雀無聲,也沒有見到那雙手的主人,但是可以感覺得到呼出的氣息。灑滿月光的溪流,仿佛在訴說著含混不清的歷史承諾。月亮在行將退去的夜色中穿梭,預示著黎明的到來。
尹良博士跺跺腳向山下走去,保持著鎮定,克制著自己不要突然跑起來。身后傳來一陣豪放的笑聲,像是鬣狗享用大餐時發出的狂笑。他聽南地村的村民說,這里的荒山野嶺上有土狼,但是它們不會輕易攻擊人類,除非是受到威脅才會決死一戰。
今夜究竟發生了什么呢?
尹良博士自帶隊到南地遺址發掘已經是第三年了,像這樣被狼徹夜困擾還是第一次。南地是一處遠古人類遺存,坐落在西柳河北岸臺地的沙礫層中,距河面大約七八十米,面積近三萬平方米。
這片遺址發現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淘金運動,因而沒有引起考古界的重視。據當年參與西柳河淘金的老人回憶,他們雖沒淘到金子,但是卻挖到大批古化石。其中有完整的人骨架和帶洞的骨頭,它們相互疊壓在一起,有可能是被山洪沖下來的。還有人挖到過一些黑曜石片,大的有如本書,上面刻有清晰的紋路,但是沒人能看懂什么意思。當時老人們認為晦氣,不吉祥,可能有災難。后來果然爆發了大饑荒,兩年不到村里人餓死了半數以上。
尹良博士初來南地村時,縣文管會主任巴山告訴他,當地流傳著一個古老的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在鳳凰山的山洞里發現了一個人頭骨,和現代人類的頭骨一樣大小,下巴可以活動,能說話,還能唱古老的歌。
“是嗎?”尹良博士心不在焉地問。他滿腦子都是下一步的發掘任務和進度。
他們一次性開挖七八十個探方,并進行了統一編號。這次是在前一年發掘基礎上開展工作的。第一次發掘最主要的收獲是一批屬于兩萬年前的灰坑和兩座地穴式房屋地基,并出土了大量的骨化石、細石器、骨器、陶片等,時代距今約兩萬年,有五百多件,令人驚嘆不已。
這些細石器類型主要有細石核、細石葉、端刮器、尖狀器等,石器的原料有燧石、瑪瑙和蛋白石。這批細石器的發現及出土層位的確定,對于研究細石器文化的起源與傳播、末次冰期對人類生存環境的影響等,均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而已發掘的資料表明,這里的地下隱藏著重要遺跡。
“你說,都說了什么?”尹良博士故作驚訝地問巴山,不想駁了他的面子。
“人頭骨說,這里是人類發源地,兩萬年前這里就有人類居住,它和自己的族人就生活在這里……”
“呵呵,無稽之談,但是挺有意思。”尹良博士輕描淡寫地說。
“是,無稽之談。”巴山見尹良博士對此并不感興趣,便打住了話頭。
尹良博士是一位受到過良好教育的科學家,正值學術造詣的頂峰期,同時還是一個抱有極度熱情的小說家。他曾經出版過兩部科幻小說,一部關乎人類的起源,一部關乎人類的未來。他文筆輕快風趣,漫不經心,不拘一格。他年富力強卻已白發盈鬢,這是生活的重創和接連不斷的打擊留下的印記。但其儒雅博學的氣質,給他學者的身份貼上了標簽。
三個月后,尹良博士帶隊在最北部的探方中挖掘到第一個頭骨化石,它由完整的頂骨、額骨和枕骨等組成,唯缺左顳骨和下頜骨。頭骨出土時恰好嵌于探方隔梁中,若隱若現,很
像一團混有黃土的石塊。當時天色已晚,當手電光照過去的時候,它立即把電光吸了進去,然后釋放出一層流動似的薄霧,并逐漸生成為一團金光,如同正午的太陽光。
尹良博士不禁打了個冷戰,這種反常的現象究竟什么意思?顯然它在暗示自己不同凡響的存在和神性。他小心翼翼地用手鏟剝去頭骨周圍的泥土,露出一片額骨和一只眼窩,眼窩中似乎有動感,像是轉動的眼珠子。他心懷敬畏再次下手時,突然從眼窩中爬出一條白色米蛇,伸著頭和他對視,不時吐吐芯子。它非常美麗,萌態可掬,長約二十厘米。
這個驚嚇來得太突然,尹良博士只感覺眼前一黑跌坐在地上,陷入一種錯綜復雜的遐想中。正蹲在一旁觀摩的陸澤,伸手拽出小蛇放在探方中。“這種蛇沒有毒性,蛇在這里做窩了,可見千思萬慮還是考慮不周……”他正說著,另一只眼窩中又爬出一條,同樣懷著好奇的目光窺探著外面的世界。圍繞在他們身邊的詭異氣息未免濃重得離了譜。
石化眼窩中一連爬出三條小蛇,可見這里早已成了死亡蛇道。
尹良博士拿著手鏟的手顫抖著,渾身都是雞皮疙瘩。他親自把人頭骨化石從泥土里剝離出來,所有的人都緊張地等待著,預測著是否會有更奇異的事情發生。他悵然若失地把頭骨捧在手中,立刻感到全身的能量在運轉,心臟的跳動像低音伴奏一樣怦怦響。漸漸地,好像有某種東西觸摸他的頸項……
在強烈的動機驅動下,他開始轉換角色,回到史前兩萬年前的原始部落……
他正在經歷一場戰爭,周圍發出震懾人心的吼聲。他舉起石斧,殺氣騰騰,勇猛地撲向兇悍的敵人。一條條閃動著光芒的生命,隨著他高高舉起的石斧向外脫落,落地便成為和他一樣的年輕勇士。雖然他精疲力竭,雙手不住地顫抖,但是他覺得自己非常頑強,勢不可當。他已經不再是個軟弱怯懦的少年,而是一個真正的好漢。
敵人從四面八方涌來,地面揚起道道塵煙,籠罩起整個山谷。一片死寂中隕石雨紛飛,像是天崩地裂。他們的隊伍奮勇迎敵,挾風帶雨般飛沖過去,頓時碎石崩塌,天幕敞開,隱隱出現了月亮的身影。
“太陽哥哥,一定要保重呀,我和虎子等你歸來……”月亮雙手合十向著東方,那里是太陽升起的地方。他抬頭仰望月亮,渾身熱血沸騰,充滿力量。忽然落下一陣悶雨,在地面上揚起一團團塵霧。月亮隱在了云層中,天空變成了絳紅色。
“等著瞧!”太陽輕蔑一笑,一邊吶喊,一邊大步向前逼近,把整整一生的時間都壓縮在這短短的幾天里。他的呼吸開始急促,呼出來的空氣在傍晚的林間蒸騰。敵首領蟒騎著三首雙尾蛇迎面撲來,手里拿著虎骨叉和野獸的腿脛骨。太陽帶領兄弟們勇往直前,所向披靡。他只為了向月亮證明,自己比任何人都強大,戰無不勝。只消幾分鐘,他便風馳電掣般沖到了敵首領眼前,揮斧猛劈過去。
蟒的手中只剩下一把殘破的脛骨,全身血光閃爍。太陽嘗到了血腥味,眼睛里放射出一道道電光,纏住敵人的三首蛇頭猛然發力,“咝、咝、咝”幾聲,它便身首異處了。太陽像一個袋鼠彈跳著沖將過來,對準蟒的頭顱“咔嚓”一下……頭不知了去向。無首身軀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突然蹣跚了幾步,“撲通”一聲倒下了。
從黑暗的地層下破土而出的白色頭骨,短短幾分鐘里,竟然讓尹良博士一下穿越了兩萬年的時光。他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會看到那種殘酷的血腥殺戮場面。那是一幅強烈的、令人驚心動魄的畫面,在發掘以后的很長時間里,他還會不斷地想起它。
“尹博士,你看這頭骨有多處傷痕,像是被重器擊中頭部而殞命的,并缺失顳骨和下頜骨,絕對不是自然死亡……”尹良博士正陷入冥想時,陸澤的話一下把他帶回到現實中。他想,剛才那一幕,或許是一種暗示,包含著豐富的信息,而且每一個細節都可以解讀出不同的含義。
那么,人頭骨傳遞出來的重要信息是什么?那場血腥殺戮又是怎么一回事?
此后,尹良博士親自以頭骨出土地為基點,在方圓數米內耐心尋找,終于找到了那塊顳骨和下頜骨。這兩塊難兄難弟相距不遠,被泥土所裹挾,如果不是精心尋找很難發現它們的蹤跡。經研究而知,頭骨骨折的時間與他死亡的時間十分接近,所以毫無疑問,頭骨受傷是他死亡的原因。他可能死于鈍器打擊造成的傷害。這很可能是發生在兩萬年前的一宗謀殺案留下來的證據。
但是在尋找過程中,考古人員偶然間發現了十多個古老的足跡。這些足跡保存得十分完好,從腳趾縫滲出的稀泥印跡清晰可見。隨后的一個月中,他們又發現了更多的更新世晚期的人類腳印。那時候,隨著一系列的氣候變化,現代人開始出現。
他們為爭奪自然資源和領土,部族間開始出現摩擦,并且矛盾逐步升級。這些腳印發現在干涸湖泊的岸邊,應該是兩萬年前暴露在外,后經過幾個星期或幾個月形成的。這些腳印雜亂無章,匆忙而緊張,從男性到女性、從未成年人到成人都有。他們看起來似乎正在為某一突發事件而奔走呼喊。
尹良博士確認這里就是一處兩萬年前的古戰場。這一種群是生活在距今兩萬年前的現代智人,并且發現大量鹿類動物與其共生。那些奔走的腳印正是在這場戰爭中留下的——腳印的主人們在戰斗。但是更多的東西,他卻不得而知。他多么渴望那顆破損的人頭骨能開口說話,講一講曾經發生在這里的致其死亡的血腥故事。
他想起那個聳人聽聞的傳說。這顆出土的頭骨化石和傳說中的頭骨會有必然聯系嗎?難道是巧合?
東方,漆黑的夜空下面,隱約浮現出一縷縷微弱的亮光,黎明即將來臨。
尹良博士回到駐地,在經過陸澤的房門時,隨手敲了幾下。這是一座孤零零的兩層小樓,聳立在考古工地的東側,距工地約五百米。它是一座就地取材建造的磚石結構的平頂建筑,靠南朝北。這些房間的天花板很高,房間方方正正的,像個堅固的大盒子。小樓被四周的院墻圍了起來,更像是被套進一個沒有頂的長方形大盒子里。
尹良博士和陸澤各住在二層樓的東西兩頭,中間設有一所大型實驗室。另有兩間為臨時住房,但一般都沒有人住,堆放著亂七八糟的發掘工具。一樓共有八間,被用作臨時庫房,存放有部分出土文物和發掘工具。那顆極具研究價值的人頭骨化石就存放在二樓實驗室里,經過修復已還其原貌。因為發掘時,它金光閃爍,大伙為它取名“金星”。金星頭蓋骨的發現,對于研究東亞古人類演化和中國現代人的起源,具有重大學術價值。
尹良博士在陸澤門外站了片刻,感到房內靜得有些異樣,并沒有往日那山呼海嘯般的鼾聲。他急于告訴陸澤夜里發生的靈異怪事,尤其那些不可思議的狼嗥,令他有種莫名的不安。因沒能叫醒陸澤,他遂決定去實驗室看看金星頭骨。他睡意全無,那雙莫名的冰冷的女人手更是讓他難以平靜,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想起妻子梅艷和兒子尹虎。他們死于六年前那場慘烈的高鐵事故中,死在了去湖州探望梅艷父母的途中。
當時,他一個人留在京城批改試卷。噩耗傳來時,他昏厥了一天,在去與留的邊緣徘徊。梅艷不算漂亮,但是性情溫柔開朗,是個賢妻良母型的女人。出事那一年,梅艷三十三歲,小虎三歲。他們去世的日子是三月十三號。從此,他們再也沒能回來,孤零零地把他一個人留在了空蕩蕩的家中。他原計劃等到假期一同回去的,但梅艷的母親突發腦溢血住進醫院,所以她帶孩子先回去了。
他恨死了數字三,三是他命中劫數。隨后,他辭去大學考古系的工作,受聘到京都考古研究所任研究員,專攻古人類學和史前考古學。這樣可以讓他遠離現實生活,游離于夢幻與現實之中。他從此不再鋒芒畢露,變得更加沉默和郁郁寡歡了。隨著時間的流逝,往事模糊了,淡化了,但深深的痛楚還在,并沒有平復。他總是對往事緘口不言,像是被記憶斷流了。
他不曾想過彌補梅艷離世在他心里造成的空白。他已經習慣一個人的孤獨生活,補上反而會感覺不習慣。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不給自己留下更多的時間去想其他的。他關上了感情的閘門,并在自己周圍設立了高高的壁壘,隔斷與外界的往來,禁絕七情六欲。
尹良博士打開實驗室房門,回頭看了一眼肅殺寂靜的曠野。他進入黑洞洞的房間,從里面把門反鎖上。他拉嚴窗簾,然后開了一盞節能燈。房間里映入眼簾的第一件東西,便是掛在架子上的真人大小的骨骼模型。房間四周靠墻擺放的木架上,堆滿各種各樣的人體器官。其實,房間里大部分的骨骼和人體器官,都不過是高仿蠟塑模型。但是手和胳膊看上去好像是剛從人體上肢解下來的一樣。房間中央有一個大案子,放了五六個大小不一的頭骨,有些上面還掛有正在腐爛分解的肉,松弛地下垂著。這些腐爛分解的肉,實際上是用來復原頭骨主人原貌的紅棕色高仿泥。有人問尹良博士,當他身處死亡的包圍中時會做何感想,他說自己把這些看成是身處生命的元件之中,沒有想過其他的。
尹良博士從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鑰匙,拿出其中一把,謹慎地打開了保險柜。他把金星頭骨化石取出來,擺在鋪著墨綠色天鵝絨的工作臺上。它那曲線優美的顱骨表明,他可能十九或二十歲,最多不超過二十五歲。它很完美,完好無缺的牙齒似雕刻出來的。它所有的臼齒都帶有天然凹槽,這使它們高低不平,更適于咀嚼。它那空洞的眼窩中沒有愛也沒有恨,嘴邊掛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他看著頭骨,陷入一種靜穆的沉默中,好像站在一座紀念碑前。
自人頭骨化石被發現以來,尹良博士曾花了大量的時間研究它,希望能“突然從中發現些什么”,也許某個有意義的細節會不期而遇,讓他靈光一現,猶如那些亂七八糟的拼圖,讓你從中找出隱藏的魔獸什么的。從某方面來說,找出其中的隱秘,正是考古工作者需要做的工作,而且意義重大。經過數千次的測試,尹良博士研究小組終于從南地新新人類骨骼中提取到了DNA,并使用ACP技術進行了擴增。
經測定,這個年輕人身高一米七五,生前非常健壯,肌肉很發達,顱骨容量和現代人基本相同。他很可能在短暫的時光里,經歷了一場痛苦的戰爭和纏綿的愛情故事,那是關于女人和戰爭的亙古不變的話題。
尹良博士又打開另一個保險柜,從里面拿出一個紅色箱子,里面是一個高分子塑料板包裹的調頻磁引儀,也叫梅林法可磁譜儀。它實際上是一臺高科技的時空轉換器。它有著彩色鮮艷的屏幕,看起來像是一臺設計精良的游戲機。儀器是尹良博士用LD藍光儀改造成的,利用了超波傳送技術,并為其植入了軟件系統。改裝后的儀器對頭骨有骨質感應,并可通過心靈傳導。梅林法可磁譜儀是一架龐大的網絡機器,上面有透光儀和存儲體,及一個直徑二十厘米的鏡頭,可以接收到人類覺察不到的電磁射線。
尹良博士把設備放置在金星頭骨的腦部,調節好波長轉換器,譯解系統開始運行,卻不斷發出失敗的信息。他再做一些細微的調整,機器又開始運行,但運行了十分鐘后突然停了。尹良博士不厭其煩地重新鼓搗起來,最后又增設了一個電磁波放大器,用以增強遙遠的電磁輻射電波。
研究表明,人們一直被“壓電波的海洋”所包圍,被覺察不到的電磁射線撞擊。而梅林法可磁譜儀具有接收這些電磁波,再將其傳遞到人腦內的細胞表面的功能。在那里,借助與人體思維之間深層次的交流,可以生成一些有意義的信號,那就是圖像,或者畫面。這些信號的來源,或許非常復雜,但簡單地說,它來自超意識源。
“金星,我們聊聊好嗎?老朋友了,我為你煞費苦心……”尹良博士開了個玩笑給自己聽,臉上露出一絲嘲弄的表情。他希望能從新新人留下的考古痕跡中尋找到更多的東西,并能破解人頭骨之謎。以前,他看過英國科學家關于水晶頭骨的著作,他們認為水晶頭骨里儲存著大量的原始信息,可通曉古今。更為神奇的是,它還能夠用不同的語言與人類交流,告訴你一些令人震驚的故事。
那么,人頭骨化石呢?它會不會具有更強大的功能?他預感到一定會有海量信息隱藏其中——是連接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最好渠道。
驀然,儀器咔咔地運轉起來,顯示器上出現異常波動,而這條起伏線像是有了靈魂和生命。尹良博士的視線凝固了,頭暈目眩地緊盯著眼前的機器。這時金星頭骨的眼窩泛起微紅色,而且像是經過了智能調制。尹良博士感到胃里有點輕微的攪動,直往上翻涌。他已經無法冷靜思考了,使勁搖搖頭讓自己高度集中精力,以迎接更大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