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上席
老家一個遠房表弟結婚,邀我回去喝喜酒,在電話上,還給我下達了一個光榮的任務:陪上席。
在魯北平原的鄉間,無論日子過得寬裕還是緊巴,結婚娶媳婦,是一定要擺酒席的。否則,會被人戳脊梁骨,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農村有很多的說道。這娶親的日子就有說道,舉行婚禮的當天,叫作“正日子”。婚宴要從正日子的前一天開始。客人多的,中午和晚上都有宴席;客人少些的,為了避免場面冷清難看,就全安排在晚上。魯北農村的宴席分兩個檔次:上席、下席。但正日子前一天的宴席,全是上席。這天宴請的都是新郎或新郎父母兄弟的朋友、同學或同事,俗稱“朋情”。這一天的上席,因為來的都是熟人,一般是不會安排專人陪酒的。酒菜上齊后,新郎在紅總的帶領下,輪桌敬杯酒,就算盡了禮數。
重頭戲都在正日子這天。雖然這一天只有三四桌上席,但坐上席的,都是“新親”,即新娘子的娘家人,一定要高看一眼的。娘家來的女客,叫作“圓飯”的,一般要坐兩三桌。來的男客,我們這里稱“送客(讀kei)”,一般來三四個人,坐一桌,空位再安排本村或男方有威望的親屬坐陪,俗稱“陪上席的”。
正日子這天來的客人,除了新親外,基本都是新郎一方的親戚。農村親戚多,直系親戚加上旁枝蔓葉的,一般要坐十多席甚至二三十席。這些席都是“下席”。如有長者或在外有身份職務的人物,會被紅總安排去陪上席,以示尊重。
按照多年傳承下來的規矩,上席是上午9點左右開席,即新娘子一進門,上席就開始上菜。如果順利的話,11點之前就能散席。上席散了,打發走了新親,才能開下席。所以,正日子這天,婚宴程序是否能順利進行,完全取決于上席是否能按時結束。
魯北農村鄉風淳樸,無論是婚宴還是節日里走親訪友的家宴,只有客人說“上飯”時,主人才能安排飯菜。如果不等客人發話,主人就上飯菜,那就是攆人走,是對客人極大的不尊重甚至是輕視,有為此事結下仇怨的親友,老死不相往來。
正日子這天,來圓飯的女客比較好伺候,她們都是新娘的七大姑八大姨、大娘嬸子、嫂子之類的農婦,只要桌上的菜好夠吃,就不會鬧事。主要是男送客這一席,如果喝不爽快或與陪上席的有了言語上的沖突,故意拖著不上飯甚至鬧事兒,那就糟了,下席就沒法開了,事主兒就要丟大人了。因此,陪上席的人不但要能喝、能說,還要善于周旋。
表弟從電話里告訴我,這次的男送客以遠近聞名的“大喝”牛云海為主。這個牛云海酒量極大,自稱“一斤潤潤嗓,斤半剛止癢,二斤不失場”。他不但能喝,還有一套喝酒的策略。前半場死活不喝,無論誰敬,都找各種理由推諉。等大家喝得差不多了,再由他的同盟找個由頭,讓他有出手的機會。他往往三下五除二就把陪上席的都灌暈了,然后他就“打圈”,即每人敬一滿杯,那一杯就是二兩半呀,別人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哪里還喝得下去,他就纏著不走,往往糾纏到下半晌,把人全灌得歇菜了,才洋洋自得地離去。而這時,等著坐下席的人,已經餓得打蔫了。他在婚宴場合上如此,參加平日里的酒場也是這個套路,不把人放倒不散場。這周圍十里八鄉的人,無論在什么酒場上和他遭遇,都是人生的一大不幸。
到了正日子這天,我一大早就趕到了表弟家里,一邊吃著白菜豆腐五花肉燉的雜燴菜,一邊和另兩個來陪上席的表哥商量對策。
9點整,大門口眾聲喧嘩,鞭炮禮炮驚天動地,新娘子在兩個漂亮伴娘攙扶下進門了。早有迎客的小伙引著三個男送客,繞開擁擠的鬧親人群,來到一間僻靜的房子里。我和兩個表哥早已在此恭候,八仙桌上,煙、糕點、瓜子、花糖及6個涼菜已經擺放整齊。通過互相介紹,三位送客中,年齡最大、四方團臉的漢子,就是傳說中的牛云海,他是新娘子的堂哥。另兩個年輕一些的,分別是新娘子的親哥和親弟。我從他們的言行舉止上,看出大舅哥和小舅子都很拘謹,不像是久經酒場的老手。只有牛云海,目光沉穩,談吐灑脫,一看就是常在場面上混的人。我們當地的規矩,男送客一般就是新娘的哥哥和弟弟,所以,在當地,背后稱這種席為“舅子席”。
都落座后,我喊了一聲:“上菜!”
我們坐的是老式的八仙桌,正好8個人:客三人,酒陪三人,還有一個“酒官”,一個“水官”。座次是有講究的:牛云海和大舅哥坐在里面的兩個位子上,面對著門,牛云海居左,大舅哥居右;小舅子坐在牛云海右手邊側面,和他隔著一個角;我和小舅子并排而坐;我的兩個表哥坐在我的對面;酒官和水官并排著,背門而坐,俗稱“把席口的”,兼著往桌上端菜和往托盤上“抄空”(抄下吃完的空盤子)。
“酒官”和“水官”是當地的戲稱,但選的卻是百里挑一的好小伙子,不但要長得周正,還得機靈,有眼色。他們的主要任務是及時地給客人和陪席的人倒酒倒水,既不能喝酒,上飯之前也不能吃菜。
四個熱菜上來了,全是硬菜:清蒸整雞,紅燒排骨,油浸鯉魚,蔥燒海參。酒是高度的蒙山老窖,這在農村是極上檔次的。
我吩咐酒官滿酒。酒官雙手擎著早已燙熱的酒瓶,先走到了牛云海身后,正想倒酒,牛云海一掌將酒杯捂住,笑了笑說:“我不能喝。”
我笑問:“咋不喝了?您的大名我可是早有耳聞呀!”
牛云海嘿嘿一笑,眸子里透出幾分狡黠說:“我早就戒了。”
我沖他舉起大拇指夸道:“您真夠狠,連酒都戒了,還有啥不敢干的事兒?”
牛云海怔了一下,不自然地笑了笑說:“沒辦法,已經喝成酒精肝了,醫生說了,再喝就肝硬化了,很容易轉成肝癌。”
我抽回手說:“喲!您可別嚇唬我,就是喝杯酒的小事兒,別說得這么恐怖。”
牛云海拍了拍胸膛說:“我說的是真的,撒謊是小狗的。”
我趕緊擺了擺手說:“大喜的日子,咱不興詛咒發誓的,總不能為了一杯小酒讓您貴體受損呀!”
我示意酒官接著往下滿酒。大舅哥和小舅子只是象征性地推讓了一下,就被倒滿了。印花玻璃杯,一杯二兩半。
我端起酒杯,想了想又放下了,對牛云海說:“您看,今兒是你妹子大喜的日子,這喜酒——您一點也不喝,好嗎?”
牛云海端起茶杯,把茶水倒進玻璃杯說:“只要心情有,喝啥都是酒,我以茶代酒吧。”
我面露失望,嘆了口氣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不過,咱們得行個規矩。”
“啥規矩?”
“您就把這茶當啤酒喝,咱們按白酒對啤酒的比例,一比六,怎么樣?”
牛云海爽快地說:“好!感謝老弟關照了!”
我從包里拿出兩袋極品鐵觀音,對水官說:“你找個大壺,把兩袋全放上,記住,這壺茶只能給主賓一個人喝,別蓋上壺蓋,要一直晾著。”
一會兒,水官就從伙房拿來了一個特大號的茶壺,把整整一大暖瓶水全倒進去,看著還不太滿,我又讓水官兌進了兩茶缸子涼開水。
我端起酒杯,對牛云海說:“咱們農村講究入鄉隨俗,這個村還有個規矩,不知道您聽說過沒?”
牛云海一臉茫然地看著我。
我說:“桌上這些菜全是酒肴,不喝酒的人是不能吃菜的,包括酒官和水官。”
牛云海臉色一變,想急,酒官趕緊接過話來說:“這規矩是老輩子傳下來的,俺們從來是再餓也不吃。”
看牛云海的臉色有些緩和,我沖他笑了笑說:“其實您也不吃虧,這些酒肴,您在哪兒也能吃到,您先留著肚子,等著上飯菜時,那些蒸碗可不是一般飯店能吃得到的。”
酒官接過話頭說:“咱們村的八大碗遠近有名,就著大饅頭吃,那叫個噴香。”
牛云海的臉上終于又綻出了笑容說:“好吧,客隨主便,就聽你們的。”
按當地習慣,喝酒是先“群毆”,后“單挑”。
我先敬了一杯,分6氣干完。大舅哥小舅子痛快地跟隨著干了。牛云海更不含糊,連干了6大杯茶水,邊喝還邊夸:“好茶呀,真香,就是釅了點兒。”
我舉起筷子讓菜:“大家吃魚,吃完這面再翻過來。”
牛云海習慣性地拿起了筷子,馬上又放下了,咽了一口口水,趕緊喝了口茶水掩飾了一下。
上席和下席的菜沒有太大的區別,只是多一條魚而已。下席的魚是不能隨便吃的,要等新郎新娘敬過酒之后才能動。這也是從生活困難時期興過來的規矩。那時候人們肚子里都沒有什么油水,輕易沒有坐席的機會,所以,偶有參加婚宴的機會,大多早上不吃飯,留著肚子中午大吃一頓。所以,桌子上的菜是上一個空一個。為了避免新人來敬酒時桌上的盤子都是空的,就興起了這么個規矩,留一條整魚在桌上,既保住了主家的面子,也讓客人不至于尷尬。而上席就不同了,先上的這條魚可以隨便吃,等新人來敬酒前,會有廚子舉著托盤再送一條過來。
我敬完酒后,兩個表哥分別統一敬了一杯,仍是6口干掉。牛云海連喝了18杯濃茶,已經去了兩次廁所。他在我身邊經過時,我都聽到了他肚子的咕嚕聲。
陪酒的都統一敬完,“群毆”項目就算結束了,到了“單挑”(單獨表示)的混戰階段。這時候再沒有什么規則可言,大家自由捉對廝殺,雙方自行制定臨時規則,只要兩人都同意,誰都無權干涉了。
這樣又喝進去一杯多,平均每人達到1斤多酒了。牛云海又被敬進去七八杯茶水。
等到新郎新娘來敬酒時,大舅哥和小舅子明顯不行了,站起來時左搖右晃,都快站不住了,一說話,舌頭都大了。
新娘有些責怪地瞟了牛云海一眼,小聲問:“咋讓他倆喝這么多!大哥沒喝呀?”
牛云海的肚子咕咕地響了幾下,苦笑著說:“咋沒喝?喝兩暖瓶多了!”
新郎新娘各敬一杯酒,我們都喝了,牛云海仍然是以茶代酒,又喝了兩大杯,喝完就去了廁所。
按照風俗,新人敬完酒,送客如果已經盡興,就可以要求上飯了。當然,如果客人還有什么別的花樣,也可以繼續玩下去。
大舅哥還清醒點兒,一個勁兒地給牛云海使眼色,讓他端酒,牛云海裝作沒看見。小舅子有點兒按捺不住了,小聲對牛云海說:“哥,該你上場了。”牛云海將頭扭到了一邊。
我咳嗽了一聲,問酒官:“你們村這八大碗,是哪八碗,你能全說上來嗎?”
酒官伸出手掌,如數家珍:清蒸牛肉,清蒸羊肉丸子,清蒸肘子,清蒸藕盒,清蒸黃花菜,清蒸扣肉,清蒸雜燴菜,清蒸豆腐泡。
我發現,酒官每報出一個菜名,牛云海的喉關節就咕嚕一下,酒官剛把菜名報完,牛云海的肚子咕咚大響了一下,同時咽下了一大口口水,他揮了下手,含糊不清地說:“上飯!”
我看了看表,剛剛十點半。
八大碗上來,我們已經基本吃不動了,只象征性地動了動筷子。酒官和水官早有準備,開席前每人吃了一大碗雜燴菜,外加兩個大饅頭,也不太餓。只有牛云海,餓死鬼托生般,一個人在那里狂吃海喝。
臨走的時候,大舅哥抱著牛云海的肩,邊走邊問:“哥,你今天不正常呀,最后咋死活不喝了哩?”
牛云海打著飽嗝兒說,那個陪上席的太壞了,我著了他的道了。
大舅哥問:“到底咋了?”
牛云海拖著大舅哥緊走幾步,放低了聲音說:“早上我是空著肚子來的,連著喝了兩暖瓶多的釅茶,又沒吃菜,把腸胃全涮干凈了,這時候再喝白酒,一杯下去就得暈了……”
來到車前,我過去給牛云海道別,他心有不甘地盯了我一眼問:“老弟,你是弄啥的?”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一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