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18年第6期|文珍:初夏童話二則
文珍:青年作家。出版有小說集《柒》《十一味愛》《我們夜里在美術館談戀愛》,臺版自選集《氣味之城》。七月將出首部散文集《三四越界》。
巴士站的故事
“對我而言,最理想的住所,也許是一輛廢棄在草叢里的巴士。”
“我的貓最喜歡的容身之所,則是……”
一個不上班的大白天,在準備晾衣服的時候,兩句絕對正確的話突然徑直走到了我頭腦里,俏皮,簡短,像個好小說的開頭。我反復默誦著、咀嚼著這兩句。那像是對一個朋友說的,但又可以對這個世界上所有孤獨的人說。既公開,又像個啞謎。
我喜歡語詞和語詞之間某種輕盈而脆弱不居的關聯性。而這些被喜愛的住所也是真的:我想住在巴士里,貓想住在……
哎,貓到底喜歡住在哪兒呢?
當我把所有衣服都從洗衣機里拿出來放進盆里走向陽臺的途中,突然中斷家務在電腦跟前坐下,才發現五分鐘不到,自己幾乎完全忘了剛剛冒出的第二句話。一出現就宣告絕對正確因此仿佛堅不可摧的句子,就像一陣春天的大風掠過耳畔而不留一絲痕跡。我頓時感到一種深刻而無法可想的不幸,但這不幸倘若僅僅源自于自我的健忘,又顯得那么可笑而不值得同情。沒辦法找回丟失的那句話了,一切堅固的都煙消云散了,也都像沙丘一樣無法回溯、無從攀登。也許這件事本身就象征了所有那些我們已經失去、正在失去、即將失去的事物……
但是我仍然不甘心。
我決定把它找回來。
見到那個男孩的時候,他在那根水泥管道上已經不知道待多久了。他沒有吹笛子,也沒有畫畫,更沒有在寫什么詩,只是安靜地啃著一個很大的圓面包。他身邊坐著一只兔子。灰顏色,短短的硬毛茬,捧著半根胡蘿卜,用和男孩一模一樣的姿勢啃著,只是速度比他快得多。
也許是吃得太專心的緣故,面包和胡蘿卜都很快被啃完了。我站在不遠處耐心看完了全過程。當時還是半下午,天光還大亮著。是很不賴的一個四月底的禮拜天,也許剛下過雨,天邊云朵的形狀十分好看。有一朵甚至特別像一只兔子,只不過是白色的。
我轉了三趟巴士花了整整五個小時才來到這個地方。但它起初并不是我的目的地。我的目的是找回失去的那句絕對正確的話,只是不知道該到哪里去找它。于是當即決定要出一趟遠門。我在離家最近的巴士站隨機上了過來的第二輛車——不能是第一輛,這事情雖然重要,到底沒那么迫不及待;也不該是第三輛,事不過三嘛——事實上,是我看到第二輛車有座才臨時決定上車的。我深知,一切看似正確的決定都源于偶然心意和機緣巧合。
車開往海淀鎮,車上全站滿了面色疲憊、抓著扶手的男男女女。
我坐在車子的最后一排的最右側靠窗位置,睡著了。自打初中起我就格外中意這位置,每次坐在這個位置,都會以最快速度昏睡過去,一直睡到終點站。這次也不例外。后來是被一個氣急敗壞的售票員大姐叫醒的:醒醒!醒醒!到終點站啦!
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郊區車站。十分之小。小到雖然是終點站,統共也只停了三輛車。我選擇上了不是自己坐過來的另一輛車,車上當然有空座——事實上仍然只有我一個乘客——就又迅速坐在最后一排的右側睡著了。中途不斷有人上車下車,還有人在旁邊坐下,沒過多久似乎又離開了。我迷迷糊糊地知道一切變化正在發生,但就是醒不過來。直到終點站被另一個陌生的售票員叫醒,也是個大姐,面相看上去比第一個要年輕,不賣票的時候,歡快地一直用手指關節敲著身上的售票包的鐵扣。嘚嘚嗒。嘚嘚嗒。
下車后,我再次坐上了一輛不知終點的車,并最終被它帶到了這片空地上。
這次我是被司機叫醒的。這輛車的人太少了,少到連售票員都不需要。穿著干凈寶藍色制服的司機大叔專門從駕駛室走出來,款款走到我坐的最后一排,禮貌而抱歉地說:我知道你睡得特別香——可是,姑娘你該下車啦。
我茫然地睜開眼往窗外看。窗外是一大片光禿禿的荒地,還沒有怎么長起草來,沒有站牌,沒有其他巴士,沒有建筑,沒有任何標記說明這是一個終點站。趕緊拿著包下了車。
司機大叔從駕駛室探出頭來說:再見啊。
我暈乎乎地向他揮了揮手。
很快,那輛巴士晃晃悠悠地消失在了草地的盡頭。像從來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
手機適逢其時地哀鳴了一聲。這才發現就在漫長的換車及昏睡途中,它幾乎耗盡了最后一格電。我安慰自己說沒關系,很可能這么荒涼的地方本來就沒信號。
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比出門前更加茫然。這是我要來的地方嗎?這兒就能找到那句話了嗎?這究竟在哪兒呢?為什么會選擇這兒而不是別的地方下車?我還能回去嗎?
真遺憾剛才什么都沒問司機。一說到終點站我就慌了神,連滾帶爬地下了車——這也是在城里養成的壞習慣。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那個男孩。離下車處不遠的一片空地上,有許多橫七豎八的水泥管道,他抱著膝蓋坐在其中最大也最高的一個管道上面,那只兔子和他并排坐在一起。
我認識那只兔子。一看背影就知道,肯定是小學時從我鄰居家跑丟的那一只。但它還記不記得我,這可保不準。
而且,他和兔子在吃東西。別人吃東西的時候是不是不喜歡被打擾呢?
猶豫了好一會兒,我慢吞吞地踅過去,并暗自期待被晚一點發現。然而他和兔子很快就注意到了身后的動靜,齊刷刷地回過頭來。男孩嘴角還掛著一點面包屑,而兔子的三瓣嘴因為吃胡蘿卜染上了一圈紅色汁液,看上去有點可笑。
兔子的眼神像沒認出我來。我一時拿不準該說什么,是說聲“hi”,還是趕緊敘舊?最終我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繼續傻乎乎地站著。
兔子看上去是我們中間年紀最大的一位,先威嚴地開了口:請問你是誰?你來做什么?
我半真半假道:我是來找一輛廢棄在草叢里的巴士的——如果有,那可能就是我以后的家。我還在找一句話。一句絕對正確的話。
什么叫作是絕對正確的話?
我不知道,不,我原本知道但是忘記了……哎,你們知道貓最喜歡住在什么地方嗎?
兔子說:我又不是貓,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我們兔子喜歡住在草叢里。
男孩說:我喜歡住在水泥管道里。你知道嗎我給它們都編了號!今天晚上,輪到住七號水泥管了。它很像天文望遠鏡。從那個管道向天空看出去,能直接望到四月最亮的一顆星……
那顆星星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男孩有點沮喪地說。不過,我認識它。它好像也認識我。盯著看久了,會沖我眨眼睛。
兔子沒好氣地說:又來了。它明明是在沖我眨眼!
不,它是在沖我!
沖我!
我!
就這樣,他倆就為了那顆遙遠的星到底更偏愛誰吵了起來,全然忘記了我還尷尬地站在一邊。又爭論了好一會兒還是沒有結果。我聽見自己小聲地說:既然你們不知道……那我就先走啦。
他們倒是都聽到了,立刻停下來。不知道什么?男孩似乎已經全忘記了。
那句絕對正確的話啊。
兔子若有所思地捋了捋白胡子:開頭怎么說的來著?
貓最喜歡住在……什么地方?
這不已經想起來了嗎。
不。這只是個問句。但是,那句話原本是個陳述句。我低聲說。
夕陽以不易察覺的角度位移了十度左右。空氣已經開始慢慢變涼了。
我打了個噴嚏:沒關系,等我找到巴士住下以后,也許就沒那么冷了。
大灰兔子說:你能保證那輛巴士真的在這草叢附近嗎?
男孩說:為什么你覺得它一定藏在這兒的某處呢?
我當然不能告訴他,是在洗衣服的時候,這個想法徑直地走到了我腦海里,與此同時一起出現在腦海里的,還有和這里幾乎一模一樣的畫面:一樣壘起來、堆得很高的許多水泥管道,一樣半人高的荒草叢,一樣開始變紅的落日。只是沒有兔子和男孩,只有一輛紅顏色的巴士。沒有牌子,有點像中學校車。我早就想好了,如果真的要搬進去住,就把巴士的倒數第二排和第三排座位拆掉,放上一張木頭小床。最后一排留著——這樣就算有一天突然開動,我還能確保坐在我最喜歡的座位上。
突然聽見男孩沖我喂喂了好幾聲。不知不覺我走了好一會兒神。
真不好意思,我說,剛剛……
男孩說:沒關系,來這兒的人都這樣。我都見過好些啦。
他們都是什么樣兒的?男的,還是女的?
有男,也有女。有些看上去就特不高興的,我和兔子就趕緊躲起來。畢竟不希望那么多郁悶的人來打擾我們的生活。
兔子打斷他說:也有一個例外。
男孩說:噢,那個一直哭唧唧的小和尚。后來我實在聽不下去啦,就從水泥管道里鉆出來和他說話。后來你也慢慢地過去了。
我好奇地問:和尚為什么哭呢?
兔子說:這年頭當和尚難道就不能哭了嗎?
我還以為當了和尚,就每天都很心平氣和呢。
這樣的話,滿世界的寺廟里就都塞滿了和尚,而不是游客啦。
這話兔子說得倒是很有道理,我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來背包里還有啤酒來著,臨出門前怕路途太遠,鬼使神差往里面塞了正好三瓶。
我們仨開始坐在最高的水泥管道上喝啤酒。看著夕陽像個煮熟了的蛋黃往下出溜,趁不注意的時候往下出溜一點兒,再過一會兒,又出溜一點兒。
天色越來越暗了。周圍的空氣也在悄悄變涼,變得像狗鼻子一樣濕漉漉而且沉重。不知道什么時候男孩和兔子就會突然從水泥管道上跳下永遠離開這兒;我也不知道我最終可以到什么地方去找我的巴士和那句話,又如何度過這個漫長荒涼的夜晚。但是我打定主意,不再問任何問題。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子:能找到的不問那么多也能找到。找不到的東西,問再多也沒有用呀。
啤酒喝得很慢。很慢。但是春天的傍晚喝一點兒不太涼的啤酒,這滋味實在太好了。我認識的這只兔子已經很老了,早就到了可以喝啤酒的年齡了。男孩兒可能年紀還差一點兒。可是,畢竟酒精度才兩度呀。事實上,它的全稱叫菠蘿啤……
等啤酒全部喝完,兔子拍拍手,把三個空罐子都拿過去一屁股壓扁,然后短尾巴一上一下地躍向了遠處的垃圾桶——草叢里什么時候多了一個垃圾桶,我都沒注意到。
扔完回來它對我說:你該回家啦。
男孩說:不是說要在廢棄的巴士里過夜嗎?
我說:那輛車好像開走了……時間似乎也不太對。可能還要晚一點才報廢吧……這樣的話,我就還是先回去好啦。過一段時間,再來。
兔子很肯定地點了點頭說:回家是對的。天氣預報說一會兒可能會下雨,如果下雨的話,你有沒有帶傘呢?
出門前帶了一把的。我老實地說。
那么,淋濕了后要記得把傘在屋子里撐開晾干呀。兔子說。那情形,就像在屋子里搭了一個小帳篷一樣一樣的。貓肯定喜歡。
我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句話就被男孩打斷了:下次再來,要是可以的話,小姐姐記得給兔子帶點兒胡蘿卜呀。它老抱怨這兒的草不太好吃,草籽多,還有些草據說不能吃……
那你呢?
我呀,最喜歡毛毛蟲面包。奶油要多。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那你平時都吃什么?這個問題都滑到了嘴邊。可我忍住了沒有問。看他臉蛋胖乎乎的,背帶褲也很干凈。看上去不是兔子,就是有別人在照料他。
又過了十五分鐘,那輛把我送過來的巴士果然就搖搖晃晃地開回了原地。我上了車,向著車窗外使勁地揮了揮手。還是同一個司機先生,奇怪地問:你又在和誰告別呢?
咳,當然是向早就遠遠地躲起來的兔子還有男孩揮手啦。
大概三個小時后按原路換了五趟巴士,終于千辛萬苦地到了家。天早黑得透藍了。一輪心滿意足的月亮掛在樹梢。我腳步輕快地走著,心里默念著:下次去別忘了帶胡蘿卜和毛毛蟲面包,奶油要多……
打開家門,就著玄關昏暗的燈光,我看見我家的白貓包子蜷縮著睡在剛剛晾完衣服的盆里。像一大團毛茸茸的白毛線,從盆中心冒出個可愛的尖兒。那是粉色的貓耳朵。
“貓最喜歡住的地方,是地上撐開的傘。屋子里的帳篷。晾完衣服的空盆。”
我終于、找到了那句絕、對、正、確的話!
兔子說得果然沒錯呀:回家是對的。
但是,回來的路上并沒有下雨。滿月甚至比這個春天的任何一天都要更皎潔呢。
立夏·賽馬馴養要訣
立夏這天,我的陽臺上吹來了一匹小馬。
前一天北京的天還是沙塵暴呢。當天也是沙塵暴——如果要把這個乏味的句式延續下去,立夏之后一天,還是沙塵暴。三天沙塵暴的中間,在風暴眼旋渦的邊緣地帶,位處北四環的我家,突然從天而降了一匹小馬。好像是大風從紗窗里囫圇個兒扔進來的,雖然馬個頭不大,但仍然比紗窗的洞眼大不少——況且為了避免吃土,我早早把陽臺的玻璃窗都關上了呀。
這件事細究起來費煞思量。但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就先這樣吧。
時間約莫是下午六點鐘,窗外天色昏黃,飛沙走石,酷似世界末日。當時我正打算去陽臺確認一下窗戶是否關好。一些細細的沙土仍想方設法鉆了進來,客廳桌上、地上都浮著一層薄土,呼吸時鼻腔也更加干燥,正在這狼狽不堪的當兒,我突然看到了馬。
它就好像一直養在陽臺已經很久了似的,鎮定自若地站在那里。聽到我推陽臺門的聲音,轉過頭來瞥了我一眼。額頭正中間是白顏色。嘴也是白色。有深棕黑色的馬鬃,和淺一點的褐色身體。真遺憾。并不是一匹純白色的馬。
就在萬分震驚的當兒,我仍然在慌亂之中這樣想。如同夢中,來不及確認,也來不及醒來,我走過去,輕輕地摸了一下它。隔著長而粗硬的馬鬃,它的身體仍然向外不斷發散熱量,就好像剛結束一場劇烈的奔跑。
很奇怪,它實在很像樓下路口那輛賣水果的板車上拴著的那匹馬……毛色,體型,乃至于長相,全部一模一樣。現而今北京城里面已經很少看到真正的馬了,但我去上班時常常見到這輛馬車。車上的水果則很普通,無非是些應季的橘子、菠蘿、蘋果之類。最近這兩個禮拜則是香瓜和西瓜。賣水果的是一對穿著樸素的中年夫婦,不是每天都來。
每次看到這輛馬車,我就仿佛重歸了某種遙遠的故都圖景中。并且老想去摸那匹馬。
怎么說呢,它看上去如此孤單,顯而易見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想想看,這是北四環,奧林匹克公園就在區區一公里之外。它每天的路線,也許就是吃力地低頭跑過鳥巢和水立方。車上貨物最主要的銷售對象,就是參觀鳥巢的外地游客們……反正我就從來沒在板車上買過水果,除了兩年前買過一次菠蘿,帶回家后還發現大半個都壞了。
扯遠了,說回馬。它眼下不在路口,而是在我家的陽臺上。這事太奇怪了,尤其是我確認過門窗一一關好的情況下。
明知對馬彈琴,我還是忍不住問了那個我最想知道的問題:喂,你是怎么上來的?
它轉過頭去,沉默不語。外面的世界繼續飛沙走石,一剎那我也不禁替馬感到輕微的安慰:不管怎樣,它至少不需要在這樣惡劣的天氣繼續站在外面吃土了。
它身上沒有韁繩,多半是逃出來的。
你口渴嗎?我問。
問這個問題的原因是這個揚沙天,空氣濕度急遽下降,令人比這個春天的任何一天都更感到干燥。事實上今春幾乎沒下過雨,我的嘴唇一天到晚地在起皮,爆拆,粗糙而毫無血色。抹了若干種潤唇膏都不頂用。這真是前所未有的怪天氣!
它眨巴著一雙良善的眼睛看著我。于是我接了滿滿一盆子新鮮自來水端到陽臺上去。它立刻低下頭開始大口啜飲。上一次看馬喝水還是十一年前在稻城呢,我們選擇跟著馬隊到亞丁去,途中那個趕馬的藏族姑娘就是這樣把馬帶到一個水洼,由它開懷痛飲。教人印象深刻的是,馬喝完后,被馬頭攪渾的水還沒來得及變清,姑娘就用手捧起大口大口地喝起來。
眼下喝水不是問題。怎樣飼養它才是真正的麻煩。
哪里有草料,或者別的?
記不清多久以前,我得到了一本英國人寫的賽馬馴養要訣。貝希·希娜女士著,很薄。原價十二元,中圖網特價只要三元五角。我買它只是因為便宜,著實沒想到今天可以派上用場。
翻箱倒柜二十分鐘之后終于找到了這本神奇的小書。前言由布魯斯·福格所寫,一開頭就正告所有讀者:
你曾想過擁有一匹馬嗎?對于我們多數人來說,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畢竟,一匹馬的體積是人體的八倍有余。
不,我當然想過。早在十八歲去大理時我就躍躍欲試地想在蒼山邊領養一匹小馬。當地特有的云南矮腳馬,很容易騎上去,性情也格外溫馴。替我牽馬走上蒼山的十五歲男孩告訴我,買一匹六個月的馬只要四千塊。那種馬的體積是我的八倍嗎?仿佛沒有。也許六倍?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果當時真的有錢買下了一匹小馬,它現在也成年很久了。
馬是群居動物。對于博學的人來說,他永遠不會粗暴地打斷馬兒正在做的事情,而是參與到馬的自然行為中去。學會理解它的身體語言,知道它在想什么,這種形式的訓練稱為明確性增強訓練。優秀的訓練師也用這種方式訓練其他動物,如鸚鵡、貓、狗以及殺人鯨。
最后列舉的動物讓我打了一個寒噤。我從沒想過貓也可以訓練。訓練殺人鯨又是為了什么呢?
歐洲和亞洲的人們很早就懂得馴養馬。最初,人們只是把馬看作食物和獸皮的來源……
前陣子在飯局上還見過一個姑娘佩戴日本網站上淘來的二手馬皮包。褐色的細密馬毛仍然留在上面,下面配上彩色的流蘇真是特別極了。據說正品要四千塊,可因為是二手貨,只要五百。那個姑娘對此非常滿意,但并不是見到的每個人都有膽量撫摸包的表面。我倒是摸了,和摸眼前這位的手感很像。溫熱的,仿佛下面還微微起伏的毛皮。日本仍然是一個擁有著許多馬匹的國家,除了馬皮包之外,非常出名的還有馬油洗發水,馬油護手膏,等等。
我不清楚這到底會引發多少人的情感不適,但我想既然大多數人都能夠接受綿羊油……被視為離我們極其遙遠因而絕對無從感知其痛苦的各種動物制品,熊的膽,虎的骨,抹香鯨的香……
如今,人們喂養馬匹以滿足自己的需要,從耕種、伐木搬運,到狩獵、駕馭、競賽、競技等各種我們能想到的運動。
馬匹耕種?我從沒有見過,哪怕是在影像資料里。伐木是比較容易想象的,大興安嶺林區和北疆的白哈巴林場,家家都養了馬。我還看過塔吉克族和藏族的賽馬會呢。在世界某些地方,餐館里還常年供應熏馬腸和馬肉。不過,馬對我來說從來不是食物。
無論是那些馳騁于崇山峻嶺,機智地躲過人類捕殺的大不列顛島嶼上的馬匹,還是高貴的熱血純種英國競技馬匹,或是來自歐洲調教得如此完美、如同藝術品般的能力很強的奧林匹克溫血馬種,抑或是美國西部開發時所用的馬,都有其引以為榮的特殊歷史。這些馬的故事通常用作冒險小說的素材。當然,歷次冒險中人類都是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多么狂妄的人類中心主義!仿佛馬離開了人就不是獨立存在了似的。而且只列舉了歐洲和美洲的馬。寫作本書的人同樣完全不了解亞洲馴馬史。我們的汗血寶馬、赤兔、追風,以及相馬專業人士伯樂們。甚至馬催生了無數成語,比如按圖索驥、塞翁失馬、指鹿為馬,等等等等。我的老師有一次試圖告訴學生們他的屬相,暗示說是一種特別高貴的動物。所有人都說,龍?也有猜雞和老虎的。最后他生氣地說,馬。這是個很冷的笑話,當然。
不過在我國的敘事傳統里,馬一直是可以載入神話的動物。天馬的地位和龍差不多,或者直接合二為一:白龍馬。這也許就是我潛意識里略微遺憾這匹馬不是白色的根源?
馬的生存藝術可以說是相當成功。主要因為,無論是在野外還是家養環境中,馬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角色:一種被獵取的動物。盡管看似雄健、魁偉、高貴,但馬自己很清楚,它比其他動物更易成為被獵取的目標。……如此一來,一切都有了答案。你可以明白,為什么馬一看到奇形怪狀的石頭印跡就會害怕,為什么它會警覺于葉子的沙沙作響。在野外,警惕的大腦連同機敏的感覺和反應,使馬能夠逃離最初的每一危險而得以存活下來。
“馬的生存藝術”,多么古怪的表述方法。但此刻走向面前的馬,它看上去卻無動于衷。它的智力也許足夠判斷我無法傷害它,甚至隨時可以攻擊我,只要突然尥起蹄子。
接下來是馬廄選址和聯系獸醫。這對我來說完全是無效的知識。繼續往后翻,發現在養馬前需要采購大量器具:韁繩、馬鞭、馬鞍、馬嚼子——“西市買駿馬,東市買鞍韉”——但現在的市場早已不出售關于馬的一切了。淘寶上也沒有。我家只有一個東西和馬有關:在南疆的集市上偶爾碰到的一個銅鈴鐺,據說是馬鈴。但也沒有配套的繩子。
還有一種東西確有必要:
長筒靴或相似的具有保護作用的靴子,例如杠頭騎馬靴,用于保護你免受馬蹄踩傷。
奇妙的冊子還告訴了我至關重要的一點:馬吃胡蘿卜或者蘋果(這能讓馬感受初來時受歡迎的甜蜜)!
我福至心靈地想起冰箱里還有過年到現在的最后一個冰糖心蘋果。嚴格遵照書中所示——必須切成薄片以防馬匹噎食——把蘋果削成了薄片送到馬跟前。小馬果真大口吃起來,因為蘋果很脆的緣故,咀嚼聲很響。
一個蘋果足夠它吃嗎?我要不要立刻下樓去給它買更多的蘋果和胡蘿卜?它急不可待地吃完了一整個蘋果。原來,它每天都從城外拉來的水果,就是它最愛的食物。看上去它就像是第一次吃,很大的黑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層薄薄的水汽,像眼淚。
天漸漸黑了。小馬來到我的陽臺上至少超過了一個鐘頭。也許應該把它牽到樓下吃點兒新鮮草料?考慮到音樂學院的居民一定會異常驚慌,又不免遲疑。到時,我該如何解釋馬的來源呢?如果它原來的主人正在四處找它,又會不會把百口莫辯的我視為偷馬賊送進派出所?到時候馬能開口替我解釋嗎?
馬不安地抬起后蹄,又放下。
我想它大概是要上廁所了。
我找來一個更大的盆放在馬尾巴下面。等了很久,并沒有落下什么。從六點到現在,我一直都忘了打開陽臺的燈。而馬的輪廓在暮色中卻顯得更加清晰,看上去完全是一副氣息勻停的靜默模樣,大多數時候甚至只凝視著前方的墻——就和無數個早上,我在路口看到它拉著那輛水果車的姿態一樣,尾巴又在幾乎不讓人察覺地輕輕抖動著。
小馬啊,小馬,我該拿你怎么辦呢?我發愁地說。
它悠閑自在,并不回答我。
閑著也是閑著,我嘗試像書里說的,用一把賓館的一次性梳子給它梳毛。它輕微戰栗了一下,隨即不動。它的鬃毛很多地方打了結,粘著草皮,隨著夜漸深沉,發出強烈的馬味兒。它或許需要一次水浴?一匹健壯、古怪而漫不經心的馬。一匹不說話(當然!)的馬。
書中記錄梳理方式如下:
小心地抬起馬蹄,用修蹄鏟輕輕地徹底清除下面的臟物。小心別碰到血管。
用橡膠制成的馬梳給馬進行全身梳理,以除掉脫落的毛發、干硬的泥巴、塵土和黏附在馬背毛上的其他異物。
用軟豬鬃刷子輕刷馬的臉部和耳朵。
用一塊海綿或布輕輕擦洗馬的臉部。擦洗馬的眼睛和鼻孔時要十分小心,除掉皮屑、灰塵、泥土、分泌物等等。一塊海綿用來擦洗眼部,一塊專用于鼻孔,以免擴散感染。
用特制的刷擦刷鬃毛、額發、尾巴。
如果需要,可使用噴霧器或其他器具。
事實上,除了一把塑料梳子和一把刷鞋的毛刷子,我什么像樣的器具都沒有。勉強找到一塊不用的洗碗海綿給它洗了臉,給它身體梳到一半就累得靠墻坐在板凳上。馬肚子十分明顯地鼓脹著,來之前或許剛吃過不少草料,并不餓。我輕輕靠近它肚子,聽它腹部發出的溫暖的咕嚕聲,它也不躲。
事實上,兩個小時過去,它除了偶爾抬起后蹄外,幾乎沒有動過。
在奇異的平靜中我慢慢靠著它睡著了。就好像身處野外,回到千百年來人和馬匹最原始的依附關系。
我并沒有夢見馬。
幾個小時后我終于被夜風凍醒。家里一直沒有人回來,連貓都只是靜悄悄地來去,間或到陽臺探視一圈。它似乎比我更快地接受了這個家庭的新成員,嗅了一下我用過的馬梳子,隨即不發表任何意見地走開。
不安退去,漸漸感到一種不知所措的甜美。事到如今,我仍然不知道可以把它藏在哪里,如何喂養,卻不可自控地開始想每天騎它去上班的情形。如果可以,我真想去哪兒都帶著它,或者,讓它帶我去任何地方。永遠不讓它從事任何不愿意的工作。
我知道什么地方能找到干草。幾年前,在內蒙大草原上看到過很多圓柱體的干草垛,我想京郊大概也有。倘若它以前的主人能養活它,那我也能。也許陽臺略微狹小了一點,但它想要睡在客廳里也不是不可以。一個有馬的家庭不需要沙發。只是我家在十二樓,下樓稍微麻煩一點:電梯大概容不下一匹馬。
那末,就走應急樓梯下去。
我不禁愉快地想著牽著它在這個城市生活下去的種種細節,馬靜靜地回頭看我一眼,似乎也感到了某種快樂的前景。
據說一匹馬可以活到三十歲。我試著輕輕掰開它的嘴看牙齒,但什么都看不出來。馬并不反抗,只是輕輕地,溫馴地往我手心里噴著熱氣。
我忍不住輕輕抱住它的脖子。抱了很久。
靜靜地,我們擁抱在
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過了十二點,馬明顯地焦慮起來,掙脫開我,開始在空間有限的陽臺上前后走動,甚至嘗試轉圈。好幾棵植物被踏翻了,它嗅了嗅薄荷和千里香,不感興趣地高昂起頭。
我情急下打開窗子。高度剛好夠它把整個頭伸出去,風沙停息之后,今晚竟然有月亮,它的棕褐色馬頭沐浴在牛奶一樣的月光里,就好像在大口大口地啜飲夜色。
有一段時間我認為它馬上就要跳出去了。但是它很快縮回來,繼續在小范圍內踱步。
這時候我終于突然想到什么,拿出手機翻了半天,給它念了一首詩。
小馬
隔壁住著一匹小馬
這事誰也不知道
我每個深夜悄悄起身
它便穿墻而至
“說吧,今夜我們去向何方?”
四月的最后一天
今天
我們說好
沿著銀河南
路過心宿二
踏著水面最寬處的人馬座礁石過河
遇到對岸等鵲橋的淑女
拍拍大熊座
端起北斗喝一口水
再去永無島吃早餐
只等嚼完最后一口草料
我們就出發
“這里面寫的是你嗎,小馬?”
馬轉向我認真地聽著,眨了一下眼睛。
“這詩其實不怎么好。”我有點慚愧地笑著,“不過這是自己唯一一首關于馬的詩,二〇一四年七月一個晚上寫的。改過一稿。后來還選入一本什么詩刊來著。但是注意到的人幾乎沒有。”
它又眨了一下眼睛,把頭轉過去。
“不過,這東西已經寫完快四年了呀!這真的是你嗎?”
馬再次扭過頭來看我,安靜的黑眼睛里仍然有一層薄薄的霧氣,又像瀲滟的水光。
“這四年你一直在路口的拐角處等我認出你來?你是什么時候被賣水果的夫婦發現的?他們對你好嗎?平時給你水果吃嗎,蘋果、香瓜、冬棗,還是壞掉的菠蘿?”
它還是不肯說話。黑眼仁那么大,那么忠誠,幾乎讓我流出眼淚來。
“你一直在等一場春天的沙塵暴把你吹來找我嗎?”
它幾乎不讓人察覺地、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猛地一下拉開陽臺窗戶。深夜,外面的風不知何時已停了下來。整個初夏的大千世界壯闊地展現在我們面前。音樂學院沉睡著的無數樂器和白天彈奏它們的人們。樓下池塘的青蛙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夢話:立刻夏天——立刻夏天——
小馬的前腿搖晃了兩下,矮下身子。
“那么,沒吃到草料也可以出發?”
“沒關系,很好吃的蘋果也可以。”它終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