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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18年第5期|塞壬:你是我的朋友嗎
    來源:《長江文藝》2018年第5期 | 塞壬  2018年06月05日15:31

    導讀:

    生活在大城市的“我”一次偶然的機會隨做勞務派遣的何三去了涼山“帶人”。在此行程中,“我”見識了為擺脫貧困而作各樣掙扎的人和勞務派遣中的陰暗,當然也重新認識了何三。但更重要的是,所有的這些深深地刺激了“我”,照見了作為局外人的“我”的原形。通過這件事,“我”不得不重新審視我自己,審視何三和這整個人世。

    東莞的秋天總是來得很晚。陽光和風會在一個清晨突然讓你把皮膚收緊。瞇眼望天,天藍得高遠,啊,是秋天來了,心情一下子就敞亮了許多。即使是這樣的小激靈,于我,似乎也不多見了。不太出門,沉默,不再愿意認識陌生人。也許,并非出于刻意,我感覺自己已跟這現世隔了一重天。任是多么凄慘的重大社會事件,街頭的車禍,兇殺現場,抑或身邊某個人的悲涼境況,憂傷的電影故事……都很難真正打動我。我知道這很危險。情愛也淡漠了。一個人,推著時光的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人,磨得沒有了棱角,心也開始荒蕪。隱隱地焦慮,然后自我寬慰,如此反反復復了很多年。

    上一次見到何三的時候大概是一年前吧,在東莞長安的一家港式茶餐廳,既是相逢又是告別。何三是我的朋友中一個特別的存在,這個特別倒不是說,于我,他有多么重要。我至今無法清晰流暢地描述這個人,認識他十四年,除了性別年齡籍貫這些基本信息之外,我幾乎對他一無所知。我并不太清楚他具體從事什么工作,人在什么地方,有沒有結婚以及他家庭方面的狀況。我從來沒有問過,因為毫無興趣。即使有微信,我們也極少聯系。但他會突然從你身邊冒出來,約在一個吃飯的地方見面,吃完,然后又突然消失,有時三五個月,有時一年半載。電話總是會在一個猝不及防的時候打進來,他那邊的聲音總是充滿驚喜:臭屁紅,我何三啊,在出租車上呢,馬上回長安了,你稍等一會就好啊。聲調略略地夸張,仿佛我是他一個什么重要的人,仿佛這個人一直在長安等他回來似的。接到這樣的電話,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會假裝回應同樣的熱情,啊,是何三回來了,不著急,你慢慢的。

    我在東莞長安定居八年,東莞長安,因為我,何三用了一個“回”字。而實際上,他在長安從未待超過兩天。在此之前,我在廣東流浪,居無定所,他總是能準確地知道我在哪一個城市,廣州、深圳、佛山、珠海,東莞,每一次見面,他都風塵仆仆,應該是一到了我所在的城市,第一件事就是急著來見我,跟我吃飯。都是背井離鄉的人,即使只是熟人偶遇,我們也會從那種自身的天涯孤客般的漂泊中,感受到一絲絲彼此相惜的辛酸感。何三有時會在一見面的時候給我一個熊抱,老遠就見他張開雙臂撲過來,我在不知所措中并未強力掙脫,相反,面對何三這種社會混混,小流氓,我還是給予了合適的熱情、讓人信服的真誠以及面子上的客套敷衍。這一次見面,依然在我所在的東莞長安,依然是那家港式茶餐廳,他神情疲憊,眼窩深陷,背著臟兮兮的藍色帆布包,頭發蓬亂,步履沒精打采,還是一副漂泊者的落魄相。這么多年了,這個人還沒有安定,沒有固定的職業,他為什么要這么活著?吃飯,狼吞虎咽,單是我買,全程我只聽他胡吹,天南地北,他的奇遇、艷遇,還有種種他當時就在現場的某個社會熱點新聞。我只傾聽,偶爾表態,但從不揭穿他。總的來說,他并未介入我的生活,于他,我甚至連瞧不起都犯不上。如果他開口向我借錢,我會一口回絕。但十幾年了,他還真沒有開過這種口。而且,他看上去沒有一絲由于生活壓力帶來的不安和困窘。

    那到底是因為什么呢,他要執意保留我這樣一個朋友?不圖我的錢,又從來沒有求助過我什么,他真的沒有感受到嗎?我其實并沒有把他當成真正的朋友。甚至,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發展男女關系?不,從一開始我們就知道不是彼此的那杯茶。跟何三相識,那要追溯到2003年,在廣州一家廣告公司,何三是我業務部的業務員,還是我親自招的。有一天,他卷走了我從客戶那里收到的三萬塊業務款就銷聲匿跡了。他用當時的手機給我發了最后一條短消息,說對不起我,錢是他拿的,并向我保證一年之后歸還。當時身為業務經理的我,只得自己拿錢填進公司。那個時候,我來廣東不足兩年,謀生之路非常艱難,工資大抵是三千多,很多時候處于失業狀態。三萬塊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填進去后,我的存折就差不多空了。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只覺得眼前的路是黑的,我的頭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向下摁住,異常沉重,夜間睡覺,胸口悶,時常起身喝冰水,我覺得我快要垮了。但我沒有報警,沒有在公司聲張。很多年之后,跟朋友提及此事,他們全都責怪我縱容了一個小偷,說是只要報警,抓到此人并不難。可我從來就沒有縱容小偷的意思,也不是慈悲或者懦弱,只是他們不懂,一個女人獨自在異鄉遭此厄運,那種孤獨與寂滅感是深入骨髓的。整個人浸沒在無望、無助的深水里,黑夜無邊無際。復仇需要激情,需要血性,它渴求那如期而至的快感。一個兩眼只是黑暗的人,形同行尸走肉,報警,一定要復述很多遍那件事吧,一定還需要說很多話吧。太多的時候,我會選擇閉目,不語。也許,我后來從事的寫作生涯,是因為這種只對自己傾訴的形式,很大程度上,它能夠安撫一個困境中的人。最重要的是,寫作能夠讓我專注。專心致志可以擺脫一切困境。

    但是一年之后,何三真的還了那筆錢。2004年秋,我在深圳。他在一個傍晚,在我公司電梯口堵住了我。很意外地,他那天手里拿了一束玫瑰花,穿著干凈的T恤,鞋也擦得黑亮,彬彬有禮,一臉笑意。我們在羅湖一家客家館子坐定,他把一個很大的牛皮紙信封塞給了我,那件事,我們倆皆只字不提。那天,我很仔細地端詳著他的臉,仿佛重新認識一般,把他的樣子記得很牢。他長著兩道耷眉,很黑,笑的時候很難看,正應驗“哭笑不得”這個詞。澄澈的單眼皮眼睛,目光游移,不讓你盯著他看。一張窄臉,白凈,有書生氣,鼻梁高挺,側影在那頭自然卷發的映襯下,某個角度竟有一股風塵的倦怠氣息。說話痞里痞氣,嘴角上揚,笑容也賤賤的:紅姐,我是鉚足勁等著你劈頭蓋臉地臭罵我一頓呢。這個人啊,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也不足信。但是,看著那張臉,那張極力想掩蓋生存之艱難的臉,我深知他同樣經歷著不可言說的種種人生際遇。那天我極好地掩蓋了內心的巨大震驚,做夢都從未想過那筆錢會失而復得。我裝出一副小事一樁的樣子,原諒了他。我既沒有追問他拿走那筆錢的去向,也沒有在道德的層面表現出一絲居高臨下地批判或者說教的意思,那頓飯,我們彼此感覺還算愉快,只是起先有略微的尷尬,很快,我們相談甚歡。偉大的友誼開始了,我一路從“紅姐”到“臭屁紅”再到目前的“作家紅”,十幾年了,我們不求甚解地把對方保留在各自的電話簿里,我輾轉在南方的幾個城市,跟他匆匆地見過好幾次,吃個飯,然后告別,互道珍重。沒有期待,也沒有想念。我收到過幾次他從遙遠的云南或者四川什么縣給我寄來的當地特產。回想起來,在廣東十幾年,歷經的人和事,倒是與何三的這種相處反而有趣。不問緣由,不必深刻,不必掏心掏肺,更不必講那些所謂的大道理。太多的人,我是越發地連面都不想再見的。厭倦,往往緣于彼此看透。

    坐在我對面的何三開吃了,他勾著頭,把臉深埋進飯碗里,吃得風雨大作,呼哧作響。中秋已過,我問他是否要回湖南邵陽老家過年,他端起盤子,一邊把最后那點干炒牛河扒進嘴,一邊回我道,不回了,接了個單,下個月要去一趟四川涼山。我這才知道,何三這幾年一直在做勞務派遣的工作。在這里,我得把勞務派遣這個事兒簡單介紹一下。東莞是世界工廠,工人主要來自全國各地的農村。于是,向工廠輸送勞力的機構——派遣公司——應運而生。它們與工廠對接,把從農村招到的勞力送進工廠,按人頭提取傭金,據說,現在工廠給每個工人開出的價格是每小時14元,但經過派遣公司的手,工人拿到手只有9.5元。派遣公司曾經在東莞風光了很多年,很多人在這個行業暴富。如今,它也沒落了,只有幾家大公司還在撐著。最近十年,東莞勞力嚴重缺失,幾乎所有的工廠都是常年招人,加班費一路看漲。打工者也進入了第二代,父母親朋皆有在東莞打工。即使是農村出身,他們多少都受過教育,網絡資訊發達,已能夠獨自走出鄉村,可以不通過任何機構直接去工廠應聘。如今的派遣公司都轉型了,多是與全國的職業技術學校對接,而那些零散的落后地區的勞力,量太少,它們現在幾乎不做了。那這少量零散的業務,就由何三這種社會閑雜人與工廠簽下協議。

    這個行業沒落了,何三居然還在這里頭打滾。我搖了搖頭,對他的鄙視幾乎寫在臉上,這么些年,這家伙也真夠沒出息的。何三說,前幾天接到老搭檔馮工頭的電話,說是有八十多個人可以填進年關的勞務缺,價格好談。年關,工人都得回家過年,人都走了,一些趕工的工廠可謂欲哭無淚。他兩眼放光:作家紅,這個單做下來我一個人頭抽兩塊多錢,只要工人不辭工,我就永遠受益。末了,他定定地看著我說,這次我去涼山木里帶人,那個地方真是美如仙境,人稱“上帝的花園”呢,如果你手頭沒什么事就跟我一起去玩吧。我包機票錢。

    十一月下旬,一年將盡,所有的工作都進入收尾階段了,我能有什么事呢?虛度的每一天,工作乏味無聊而又毫無意義,還有單位那幾張面目可憎的臉。我想我快要生銹了,所有的,精神的、肉體的,我都停止了生長與更新,我的世界早已蒙上厚厚的塵埃。我一直不喜歡旅行,仿佛是一滴水掉進了浩瀚的大海,世界突然變得如此陌生和未知,個人變得如此微渺,我陷入了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茫然中,巨大的空白和寂寞,夢游般的時空,毫無準備地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所有的不適接踵而來,暈車,酒店房間的霉味,太多的人,每天走不完的臺階,疲憊,耳畔是潮涌般的嘈雜聲,糟糕的睡眠,還有令人失望的各類景點。單位組織過幾次旅游,我居然全程在酒店睡覺,哪兒都不想去。在此之前,我從未聽說過木里這個地方,但我對如何把人帶到東莞,或者說,都是些什么樣的人要在年關來東莞務工表示極大的興趣。何三說,馮工頭會在西昌機場來接我們。

    那天,我跟何三從廣州飛往涼山西昌機場。我執意沒讓何三出機票錢。飛行五個半小時,到達西昌機場已是下午四點半了。走出機場大廳,何三開始打電話,不一會,一個面色黧黑的中年男人走到我們跟前,何三說,就是他。馮工頭是漢族人,但會說點藏語和彝語。在飛機上,何三跟我說起這個馮工頭,說他早年在東莞打工,先后多次從家鄉帶人來東莞務工,這些年發了財,在木里縣城買了大房子,十里八鄉的人都知道他,只要想來廣東打工就找他。馮工頭跟何三先后合作過兩次,一般跟何三是五五分成,工廠給何三是每小時15元,何三給工人每小時10元,他與馮工頭每個人頭抽兩塊五,何三負責聯系對接的工廠。

    馮工頭對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他可能誤會了,以為我是何三的女朋友,但是這種誤會沒有必要糾正。這個人一看就是那種能混的,開口閉口皆是咱們咱們,特別熱絡。他主動拎起我的行李,向他的車走去。他經過我身邊,一股嗆人的煙草味襲過來。我不喜歡他。他身上有一股特別陰狠的氣息。

    盤山公路,七個小時,我吐得黃疸都出來了,雙目緊閉,不想說一句話。何三說,他要和馮工頭去看人,時間太緊,他就不能陪我逛木里的美景,但馮工頭安排了一個女孩會全程陪我。我告訴他,美景就不看了,我也要去看人。到達木里縣城馮工頭的家已是晚上十一點,私家別墅,裝修豪華,卻土里土氣,果然是發了橫財的。頭痛欲裂,沒有胃口,馮工頭帶著何三去外面吃飯,他叫老婆給我準備了一碗苦蕎糊糊,淡淡的芥茉綠,味道很怪,微微的苦,卻有股清香,喝下去之后,果然身體舒泰了一些。我已疲憊至極,匆匆洗了個澡,重重地摔在床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何三的電話吵醒。去看人,實際上是先把關,童工、輕智障人,殘疾,或者年紀太大都是不要的。實際上,東莞還是有工廠在用童工、輕智障人、殘疾人,他們待遇要差很多,但這些人都是當一個正常的勞力在使用的,像電子廠、玩具廠還有鞋廠,很多工序完全沒有技術含量,手上的活,比如刷膠,坐在那里,重復同一個動作,老人和小孩都可以干。而且這類人,工資低,相對穩定,不會跳槽,便于管理,很多工廠暗地里其實挺愿意招收他們。而他們只為裹腹活著,進入流水線后,越發目光呆滯,形同機器,或者成為機器的一部分。他們只是活著,但,這也比在家鄉好。盡管如此,少數工廠也只敢打打擦邊球,一旦有人舉報,被勞動部門查處,罰得很重。人,一律遣返。所以,把這類人塞進工廠不能大張旗鼓,要偷偷摸摸找準時機。如果風聲緊,工廠不會要。

    我看見何三身后有一個瘦小的姑娘,皮膚很黑,而眸子也很黑,她頭發蓬亂,有幾綹扎在衣服的領子里,冷風吹著,她嘴唇干裂,微張,露出濕潤的牙齒。她的眼睛有時掠過一絲恐懼。她看上去應該不足十五歲,穿一件臟臟的紅棉襖,腈綸質地,袖口、臂肘處有磨損的光亮黑漬。她的腿細瘦,直直的,像根木棍,手,大而紫紅,指甲蓋全是黑黑的泥垢。她定定地看著我,面有慍色,大眼睛倒是不怕人,有點狠。這姑娘太野,一看就知道會有貓一樣的鋒利爪子。只是她為何對我如此不敬?

    八十多人在村口等著我們,這些人住在山上,即使匯聚在村口,他們也要走三個多小時,非常辛苦。這些彝族人主要種植蕎麥、玉米和核桃。也有其他村子的人,他們趕到這里可能需要半天時間,據說有三十幾個漢族人。我們驅車過去也要兩個多小時,女孩也跟我們上了車。何三說,要把她送回村莊。這女孩名叫英子,剛滿十四歲,書是不讀了,她強烈要求去東莞打工,何三沒有同意,執意要把她送回村莊。她面露兇光,狠狠地瞪著何三,就差沒撲過去撕咬了。

    到了村口,眼前的人頭黑壓壓一片。他們已經在那里等候了,走近,我不禁感到驚訝,這樣一些人,東莞的工廠會要嗎?即使工廠把招工的年齡寬限到了五十歲,那也應該是看上去有活力、身子骨健壯的勞力吧?可是眼前的這些人,懨懨的,整體上給人一種很灰很木的印象。馮工頭說,這里面有的人一輩子都沒有出過大山,連木里縣城都沒有去過。我看見有一個老人,他的一只手在不停地發抖。男人,好幾個駝背,滴著鼻涕水,雙目渾濁。年輕一點的,有一股傻傻的蠻氣,梗著脖子,是那種無法跟他說理的蠻氣,而且一看就知道食量巨大。婦女,臉膛青灰,后背的竹筐里背著流涎水的孩子。少女,臉上則是粗糙的高原紅,惺忪的眼,垂著兩只發紅、骨節粗大的手。有兩個女孩子居然是穿著涼鞋,沾著泥垢的腳趾都露在外面,這可是冬天啊。他們沉默,遲緩,即使此刻處于虎口,大概也不會驚慌吧。之前,我在網絡上見過這類照片,對于這樣的攝影作品,我一直是反感的,這種以追求視覺、暴露真相為目的的攝影實際上毫無悲憫,他們是以看待怪物的視角去拍的,這樣的作品是冷血的,它充滿惡意。我也帶了相機,可是我發現,無論怎么拍,我似乎都逃脫不了那種惡意,鏡頭里的這些人晃動著,他們看鏡頭的眼睛流露出驚惶的神色,只一瞬,然后又暗淡下去,那的確是動物本能的眼神。快門根本按不下去。而且,我覺得自己特別無恥。我收起了相機。

    馮工頭和何三在點名,何三一個一個地查看,主要看手、腳,一瞬間,只覺得心里有一種不適感,印象中,只在電影里看見人們在市場買牲口時才這樣查看。最后,何三定下了65人。馮工頭跟他起了爭執,他要求再多帶幾個。但最終還是何三占了上風。我忽然覺得衣袖被人拉了一下,回過頭來,是一個凹著寬闊臉骨的黑衣老婦,她塞給我兩瓶東西,嘴里說著什么,完全聽不懂,何三告訴我說,這是這里的野生蜂蜜,是好東西,讓我快收下。我拿出了兩百塊錢塞給她,她避讓著,我執意要給,這時馮工頭走過來,跟她說了幾句話,她還是不肯收錢。馮工頭說,她是希望我們能夠帶上她的孫子,可孩子才十四歲。我被她當成了廠方派來的人了。

    我相信,何三和馮工頭都有過帶童工的經歷,雖然這種事情不可說。法律和情感,太多時候沒有平衡點。而此刻,換作我,也愿意帶著這些孩子走出這貧瘠的大山,在外頭,至少可以吃飽飯。老婦開始哭泣,她不是那種大聲的哀號,而是低低的啜泣,我想,她的眼淚也死去了。我的鼻子一陣發酸。據說,她兒子吸毒死了,兒媳婦撇下兩個孩子跟男人跑了,那個小的,才十歲,是個女孩。馮工頭這邊她是求過了的,現在就是要求何三和我。何三看著她,沒有明確表態,但他讓我收下了蜂蜜。英子突然躥出來,對著馮工頭又撕又打,她兇狠地叱罵著。馮工頭揚手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罵了一句小婊子。人群突然噤聲,英子站在那里,滿臉通紅,喘著粗氣,她的胸口起伏著,蓬著頭發,像一頭發怒的獅子那樣,滿身殺氣。

    這六十五個人的火車票定在了明天下午三點多。他們先坐火車從西昌到達昆明,然后再從昆明轉車到東莞。皆是兩列慢車,全程三十六小時,這還不算他們從木里縣城到西昌的那七小時車程。差不多兩天時間。一到東莞馬上安排工廠的人前來面試,合格后住進工廠的宿舍。我是坐過那種綠皮慢車的,車廂地板上都坐滿人,無處下腳,骯臟,空氣渾濁,酸臭。到了最后,廁所無水沖洗,大便堆在坑里,尿液橫流。兩天不洗澡,不換衣服,拖著疲累發臭的身體,去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謀生,也許,對他們來說是走出了大山,生活總算有了奔頭。

    中午在村口的小飯館吃的飯。村口這里有一個小小的集市,簡陋的木架搭就的飯館一家挨著一家。馮工頭給這六十五個人每人發了十塊錢,讓他們吃一頓快餐。有幾個年輕人請馮工頭去喝酒,何三沒跟著去。他替我點了這里的坨坨肉,熏臘腸炒蒜苗,還有筍干燉羊肉。何三告訴我,昨天晚上,馮工頭在外面給他訂了間房,把那個英子送了進來。他瞟了我一眼說,那小姑娘,太猛了,一進門就脫衣服,往我身上蹭,邊蹭邊說,叔叔,我已經滿了十四歲了,你不要擔心。他抬起頭,環顧了四周,見沒人注意到我們,繼續說道,可是,她那個身體像是沒有發育,我哪里會有興趣?那身子骨,太可憐了,就幾根扎手的骨頭……丑得跟個蝙蝠似的。

    我聽著這話不對,抬起頭,冷笑一聲,這么說,換成個身材好的性感姑娘你就上了?那當然。何三理直氣壯地回答。他說,以前去別處的農村帶人,晚上鉆他被窩的漂亮姑娘多著呢。為了進一家不錯的工廠,或者是進了工廠后得到一個相對好一點的崗位,如果鉆個被窩就能實現,你說她們會不愿意嗎?

    我沒做聲,這些所謂的艷遇以前就聽他吹過。人之卑微,人生之悲涼,令人嘆息,我搖了搖頭,何三你這個垃圾!他接著憤憤地說,英子已經被馮工頭上了,并許諾她能夠進東莞的工廠,這馮工頭真他媽不是東西。我橫了他一眼,你們一路貨色。何三說,英子見我不肯碰她,她就哭了。他又抬起頭看看四周,掩口低聲跟我說,英子的母親是被拐賣進山的女人,在她五歲時,逃了,沒有音訊。她爸在浙江打工,幾年沒回來,她跟祖父住在一起,從七歲起就被村子里的兩個老頭性侵。她說她一定要出來,不然,她會死在山里。

    ……

    他媽的!我一下子站起身,踢開凳子,看了看蹲在路邊吃飯的人群,在這沉默的人群里,終于尋到英子那小小的身影。她正背著身子站著吃面,我的手懸在半空,突然間覺得自己無可作為,手,無處安放。太難過了。太難過了。一時間,喉管發硬,淚水涌出眼眶。何三向我擺擺手,示意我不要這么激動。他說,這種命運的女孩在大涼山又不是個別現象,你激動個××啊,你能怎么辦,你想怎么辦?

    怎么辦?帶到東莞啊!

    犯法哦,曉得不,介紹童工是犯法的。我不帶!

    別裝了,這事兒你還干少了?那個老婦的孫兒你打算怎么辦?就是你讓我收下蜂蜜的那個老女人,你是不是早有安排?

    沒有。

    那你還讓我收下人家的蜂蜜?

    這蜂蜜很珍貴,野生的,不要白不要啊。

    我說不出什么了,閉上眼睛。果然冷血。這一切,何三和馮工頭這種人早已習以為常了。何三,我再也沒有辦法把你當朋友了。你是一個真正的垃圾。

    我走到老婦的身邊,硬是把兩百塊錢塞給了她。現在理解了,為什么英子對我滿懷惡意,她一定以為我是何三的相好,因為我,何三才沒有碰她。哈哈哈,哈哈哈,我真哭不出來。我急切地想離開這里,遠離這一切,一個什么都做不了的人,待在這里干什么呢?表演悲情?灑幾滴同情的眼淚?真可恥。

    我先回的東莞。一連幾天,我無法走出那種陰郁、壓抑的氣氛。仿佛大腦的一根主軸被什么東西控制了一樣,盯著一個東西看,直到把它盯到模糊才驚醒。網絡、電視、報紙都報道過類似的新聞,早有耳聞啊,我又不是不知道,這會兒矯情個什么呢。至于何三,我絲毫沒有失望感,本來就是個社會混混,對,還曾經是個小偷、騙子。可是,我還是無法排遣親歷的那一幕幕留下的壞心情。這幾年,我深宅在家里,不太參與外面的世事,喝茶,讀書,寫一些怡情的小文章,虛度每一天。也許在潛意識里,我回避著什么,對,我回避著痛,回避著那些經不起試探的情感、人和事物,回避著底線,回避著不得不面對的一個脆弱的自己。我小心翼翼地,不去碰。然而,總是會有那樣的時刻,再一次面對無助,傷感,還有孤獨。

    三天后的傍晚,何三打來電話,他告訴我,人都到了東莞某電子廠,晚飯后就開始面試,希望我一定去看看。他說,有一個意外。何三這個人,太奇怪了,他似乎從來都不介意自己是如何觸怒了我,從來都用他的痞性去消解事情的嚴重性,居然還打來電話,還嬉皮笑臉,還賣關子,一個意外?嗯?

    我趕到電子廠的時候,人群已在廠內的籃球場聚集著,籃球場的外圍,堆放著他們的行李,有不少人居然用了一根竹扁擔挑著兩個布袋。東莞的冬天很溫暖,我看到有人脫下了舊棉衣,墊在地上坐著。這次不同,我居然在他們的臉上看到了笑意,那種疲憊、虛弱的笑意,仿佛劫后余生,總算抵達了生之彼岸。那樣的笑容真讓人難忘啊,我得用手機拍下來。

    何三拿起喇叭喊話,他讓人群分成男女各自站好兩隊,拿出身份證,挨個填表,等候廠方的人事主管來面試。有一些人不識字,廠方派了一個文員擺了張桌子,她坐在那里,準備對錄取的工人填表登記,錄入資料。何三很興奮,可能這一次應該能夠給他帶來可觀的收入吧。六十五個人,每個人每小時抽兩塊五,如果按每天工作十個小時算,一個人一天就是二十五塊,一個月下來報酬豐厚。

    廠方的人事主管在挨個面試,何三來到我面前,他壓低聲音,半掩著口說,把那兩個小東西帶到東莞了。我一愣,然后轉身用眼睛四處搜尋。何三說,這種事不能公開,更不能大張旗鼓,得先試廠方口風,然后想辦法。我問人呢,何三說,馮工頭把他們安排在一個同鄉的出租屋里,很安全。

    他見我愕然,正色說道,如果是學徒,指定一個師傅帶,模糊雇傭關系,就不算是童工,打打擦邊球,不犯法哦。他向我強調,不犯法。我笑了起來,我又不會去告發你,你跟我強調個什么勁?他一揚眉,是真不犯法。只是這樣的廠子要慢慢找。他努努嘴說,有些黑心的廠子,一般會把孩子當苦力使,每天工作十小時以上,工資還很低,那不能送進去的。

    馮工頭突然一把拽住何三,完了,有二十個人他們不要。這時,我聽到人群騷動起來。何三來到廠方人事主管面前理論,說是先前談好的,全部入職。人事主管是個精干的年輕女人,她說,電子廠的工作主要是看手是否靈活,年紀大一點確實是沒多大關系,但是,手必須要快,因為流水線的流程不等人。她指著淘汰的那些人說,我看過他們的手了,骨節粗大,僵硬,不能靈活彎曲,甚至無法使用精細的小鉗子來夾東西,你說,怎么能錄取?

    莊稼人的手當然是粗糙的,熟練熟練就能應對啊,不是有一個星期的培訓嗎?培訓后就能上崗。何三據理力爭。

    時間這么緊,我們都要趕工,哪里有一個星期的培訓。要不,你把我的意見傳達給我們老板,叫他定奪。那女人不肯相讓。何三只得撥通了一個電話,隔得有點遠,我聽不見他說了什么,但看表情,他幾乎是在懇求,然而,末了,他只是怏怏地放下電話。

    人群的騷動還在繼續,場面亂哄哄的,原來,有夫妻一起來的,其中有一個落選,父子、母女、兄弟、姐妹一起來的,也有一個人落選的,原先是以為大家都在一個廠,可是現在,有二十個人落選。那女人拿起喇叭開始吆喝,說是錄取的員工填完表可以馬上去領物資進入宿舍。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馮工頭翻臉了,他質問何三,要他給個說法。那二十個落選的人以為馮工頭跟何三一起騙了他們,此時,他們面帶不可捉摸的表情圍向二人。馮工頭在此之前已經收取了所有人的保證金,他也一時間慌了手腳。何三害怕了,他說,老馮,你看現場亂糟糟的,快點想法子安撫。這二十人不愁找不到廠家,只是現在你要跟他們解釋清楚啊。

    馮工頭來到人群中,用他的半生不熟的彝語跟他們解釋,果然,人群安靜了。看情形,他應該是同意退還保證金。很快,被錄取的人一個個扛著行李朝廠里走。留下二十個人在廣場。巨大的沉默與空白。何三忙說,鞋廠玩具廠也在招人,明天我去聯系,你放心好了,一定不會讓他們回家的。這時天開始下起小雨,馮工頭帶領人群往外走。像一只打了敗仗的傷殘病弱的老兵隊伍,落寞的身影,歪歪倒倒,稀稀落落,那情形,令人徒生傷感。他們對這個城市一無所知,除了馮工頭,這里,他們不認識任何人。他們像草芥一樣被人拋棄,無從抗拒,只能默默承受。也許,相比在大山里更為苦難的人生,被棄根本不算什么吧。我和何三靜靜地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何三跟我說,他已經答應馮工頭,如果找不到廠家接納他們,他就每人賠兩百塊的路費錢。原來是這樣安撫下來的。可是……這筆費用難道不是由何三與馮工頭平分嗎?我有些不平,這句話,我沒能說出口。也許,何三他有足夠的把握聯系到廠家吧。

    老馮?你把人往哪里帶?何三突然追上去問道。

    只能去大橋底下了,那里可以避雨。我還有幾頂帆布帳篷,可以撐過去的。

    你讓他們睡大橋底下?

    不然呢?

    沉默。我和何三也轉身了,準備往回走。何三突然拉住我,我們能這樣走出去嗎?我們真能這樣心安理得地從這里走出去嗎?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反正我是不能了。真他媽的!他握緊著一只拳頭,重重地砸在另一只手上。然后,他扭頭對著馮工頭高喊,老馮,你稍等一會兒!

    又是一通電話,打了好幾個。最終何三找到了一家工廠的閑置倉庫,以每天六百元的價格租了下來,預租五天。他說,一會廠里就有車子來接。我一直盯著他看,但他沒有抬眼皮。就在剛才,那個在木里縣城一氣之下拂袖而去的有良心的人,那個一直以為何三只是一個垃圾的人,面對這二十個人只能睡大橋底下這件事竟毫無動容。我從來就不了解何三,我驚訝我竟如此冷漠。

    一切妥當了,倉庫很大,也很干凈,墻角堆著舊機器,和一些紙箱。淡淡的機油味很好聞。人群再一次露出笑顏,一個個的,在忙著解開行李鋪床。馮工頭也似乎松了一口氣。而所有這一切,我做了什么?我什么也沒有做。我還從來沒有把何三當成真正的朋友。他只是一個混混,一個小偷。勞務派遣,其實就是我們口中俗稱的蛇頭,何三活在一種自己被坐實了的無良蛇頭的標簽里,他從來就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多么好的人,不,他的確是一個非常非常好的人。如果你點破,他會痞著臉矢口否認,他會不好意思。

    第二天,東莞報紙的微信公眾號推出了一條新聞,這新聞在朋友圈迅速傳開,朋友們紛紛點贊、轉發。很多人的留言很暖。某模具廠免費提供倉庫給來自大涼山的農民工住宿,新聞說這二十個農民工歷時兩天從涼山抵達東莞務工,因夜幕降臨,在陌生的城市無處落腳,幸得某廠伸出幫扶之手。配的一組照片很好看,每一個人都笑得敞亮、純凈。那樣的笑容仿佛照亮了整個世界。

    何三應該也看到了,他給我留言:免費?哪里免費了?

    我回:你只管等著就好。

    何三說,已經找到一家工廠了,但是開價是每人每小時十四元,比先前電子廠那一撥要少一元。除了給工人十元,剩下的四元,按道理他跟馮工頭每人兩元,可是馮工頭不肯,執意要按先前商定的兩塊五拿,堅決不肯退讓。這樣,何三每個人頭每小時只能抽一塊五毛錢。

    你不是可以從工人那里再扣一點嗎?你給工人九塊啊,反正,對他們來說,有工廠接收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半天過去。我聽到一條語音留言。人氣得要爆炸。

    馮工頭在他手上再一次從每個人頭上抽走兩塊。如果扣到九塊,那么工人只能每小時拿七塊錢。

    你為什么要跟這樣的人渣合作?

    我也是人渣啊,你個臭屁紅,你的世界只有黑與白,你以為誰都能做到啊?我聽見他嘆了口氣。這么些年了,他一直把我當成最珍貴的朋友,原來就是看重我的世界里有那個黑與白,是與非,我能做到分分明明。可是,我做到了嗎?面對這個自稱人渣的人,我太羞愧了。我終于明白,這些年,他沒有發財,卻又活得那么自由自在,仿佛擁有一個很輕盈的靈魂。我環顧了一下我的周圍,四處皆是用方方闊闊的嘴言說著道德、大義與公理的冷漠的臉,我也身在其中。像何三這樣的朋友,僅只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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