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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18年第6期|祝勇:午門以深
    來源:《長江文藝》2018年第6期 | 祝勇  2018年06月05日08:39

    公元1521年,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整整一百年后,遠在北京兩千里之外的安陸州[1]突然成為帝國的焦點。來自北京宮廷的接駕隊伍,浩浩蕩蕩地開到興獻王府,迎接興獻王朱祐杬的生子朱厚熜入京承繼大統,成為大明王朝的第十二位皇帝。

    十二天前,正德皇帝朱厚照撒手塵寰,使用了十六年的正德年號戛然而止,此時正德并未立皇太子,帝國的皇位,驟然空缺。

    空缺的原因,是正德皇帝死時剛過而立之年,還沒有子嗣,根據宮殿典制,要遵循“兄終弟及”的原則,將皇位傳給正德的弟弟。然而,正德皇帝又是家中獨苗,沒有兄弟。滿朝官員,一時不知所措。

    要解釋這種尷尬的狀況,需要把這個家族的血緣關系上溯到正德皇帝的爺爺成化皇帝那里。成化皇帝朱見深共有十四子,老大、老二早亡,繼位是老三朱祐樘,這就是弘治皇帝。弘治死后,他唯一的兒子朱厚照繼位,是為正德。正德死,既然他沒有兄弟、沒有兒子,皇位就應該推回到他爹弘治皇帝那一輩,根據“兄終弟及”的原則,由弘治皇帝朱祐樘的弟弟、排行老四的興獻王朱祐杬繼承。

    然而,朱祐杬也已在兩年前去世,于是只能循著這皇朝的血脈推演,目光于是落到了朱祐杬的長子朱厚熜身上。

    朱厚熜是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堂弟,他的父親朱祐杬與正德的父親、弘治皇帝朱祐樘是親兄弟,此時,大明王朝的皇位,已經結結實實地落在他的身上,一個天高皇帝遠的皇族后裔,命運就這樣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這就可以理解,由司禮監太監谷大用、內閣大學士梁儲、禮部尚書毛澄等組成的龐大團隊,為什么只用了十二天,就從京城火速趕到了遠在湖廣安陸的興獻王府。

    在上述官員的護送下,朱厚熜一行抵達北京。然而,就在朱厚熜距皇位只有咫尺之遙的時候,他突然止步不前。

    他提出了一個問題,難倒了所有的朝廷大員。

    按照禮部的安排,朱厚熜本當由崇文門進北京,再由東華門入皇宮,過繼給朱厚照的母親張太后為子,并在文華殿完成成為皇太子的儀式,再以皇太子的身份登極為皇帝。但對于禮部的周密安排,朱厚熜并不認可。因為“兄終弟及”一語,在此產生了一個重大的歧義——究竟是朱厚熜繼承了堂兄朱厚照的皇位,還是自己的父親朱祐杬繼承了弘治皇帝朱祐樘的皇位?禮部官員認為是前者,朱厚熜卻解釋為后者,因為在他看來,“兄終弟及”,當然是指他父親與弘治皇帝這對親兄弟,而不是指自己與朱厚照這對堂兄弟。假若他的觀點成立,那么,他已經死去的爹,實際上也成了皇帝,而他朱厚熜,就不是從正德皇帝朱厚照那里,而是自己的父親朱祐杬那里,直接繼承皇位。

    這一切好像文字游戲,但是當朱厚熜提出這一點時,所有的官員都面面相覷,大腦一時短路,因為對于這文字的歧義,所有人都不曾想到。假如他繼承的是堂兄,那么他就必須遵循禮部的安排,從東華門入宮。假如是他繼承的是父親,就不需要過繼給張太后,而以皇帝的身份直接登極,這樣,他就可以從午門進入紫禁城,在奉天殿完成登極大典。

    于是,浩浩蕩蕩的隊伍,在北京城外突然停頓,所有的人大腦短路,沒有人知道朱厚熜該由哪座門入宮。大臣極力勸諫,朱厚熜絕不妥協,正德遺詔中一個小小的漏洞,竟變成難以解決的僵局。

    他不僅要給自己正名,更要給死去的父親正名,因為那樣的話,父親的身份就不只是王爺,而要被追認為帝王。在這里,朱厚熜充分顯露出他錙銖必較的本性。

    從午門到東華門,距離不過幾百米,對朱厚熜來說,卻別如天壤。

    國不可一日無君,此時的大明王朝,皇位虛位以待,已經超過一個月。帝國官員們心急如焚,卻又拿不出絲毫辦法。相比之下,朱厚熜卻無比淡定,因為他知道,皇位已經被他鎖定,再怎么拖,皇位也不會跑掉。

    這是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監急,當然,官員們最急。

    他決定坐地要價。從沒見過大世面的朱厚熜,在這里展現出過人的沉穩。

    那一年,他只有十五歲。

    從外圍看,紫禁城的門有四座:南為午門,北為玄武門(康熙時代為避“玄燁”名諱而改為神武門),東為東華門,西為西華門。

    午門是紫禁城的南門,也是正門,它無疑是紫禁城最重要的一座大門,因此采用了建筑中的最高級形式。沿襲唐朝大明宮含元殿以及宋朝宮殿丹鳳門的形制,主樓東西有雁翅樓延伸,上有五座重樓,所以也叫“五鳳樓”。

    中國古代建筑,前后四根柱子圍成的一個方形空間叫做“間”,與今天所說幾間房子的“間”不是一回事。紫禁城九千多間房子,也與我們今天所說的“間”不同。在古代皇家建筑里,“間”也是表示“級別”的單位之一。午門的主樓是重檐廡殿頂,面闊九間,進深九間。九是最大的陽數,也就是奇數,五是中間的陽數,九和五,都是尊貴的數字,所以古代帝王,被稱為“九五之尊”。

    午門位于紫禁城南北軸線的正南方,也是子午線的午位,因此稱為午門。雁翅樓朝天而開,過了此門,就不再是人間,而是“天朝”,所以這闕樓,被稱為“天闕”。岳飛《滿江紅》詞里曾說:“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午門“中開三門”,兩旁各有一掖門,中間的門,只為皇帝而打開(文武百官走東側門,宗室王公走西側門)。只有殿試前三名,即狀元、榜眼和探花,中鵠后可以從中門出宮一次,這一次經歷,也因此成為他們一生的榮耀。

    進入午門,就進入宮殿第一個巨型的廣場——太和門廣場(皇家廣場其實都是一個巨大的庭院),預示著一個莊嚴場合的出現。正面(北面)橫臥一個大型建筑,是進入三大殿之前的最后一道門——太和門(明代稱奉天門、皇極門)。自朱棣始,明朝的皇帝就每天清晨在這里聽政[2],稱為“御門聽政”。這巨大的庭院,也成為王朝議政的大會堂。每當皇帝在御座上坐定,一名內使(宦官)就會手捧香爐,走到皇帝面前,香爐上鏤刻著山河圖案,內使將香爐放在御座前的黃案上,奏曰:“安定了。”聽政于是開始。

    太和門廣場東西各有一道門,東為協和門(明代稱左順門,古代建筑中的左右,皆以面南而論),西為熙和門(明代稱右順門)。出左順門往東,是文華殿宮區和內閣辦公地,因此每當早朝之后,皇帝經常會到左順門或者右順門,與一二重臣繼續商討政事。有一次朱棣在右順門的便殿里批讀奏章,桌上金獅鎮紙被推擠在奏本旁邊,搖搖欲墜,一位大臣眼疾手快,墜落之前將它扶住。朱棣見景生情,說:“器皿雖小,置于危處則危,置于安處則安。天下猶如一件大器,豈能置之于危處?更須處于安定之地。天下雖安,不可忘危。”說罷,神色愴然。

    進入太和門,是三大殿區域,那里是紫禁城的核心,也是帝國的政治核心,是真正的金鑾寶殿。在古代,“宮”和“殿”的意思并不一樣,紫禁城的布局是前殿后寢,即前半部(南部)是外廷(殿),是皇帝的辦公區;后半部(北部)是內廷(宮),是皇帝及后妃宮眷的生活區。宮與殿的分界線,就是保和殿以北的乾清門,那里也是紫禁城中軸線南北距離的中間點。奏章、物品的傳遞,都要在此中轉,各種“快遞”在這里集中,因此幾百年間,這里都是紫禁城內最重要的物流集散地。

    午門只有在舉行大典和重大朝見時才能開啟,朝廷百官平日上朝,一般從東華門進入紫禁城(西華門因為直通西苑,內監司事人員常從這里出入)。因此,東華門和西華門這兩座東西對稱的宮門,并不開在東西兩側城墻的正中,否則就可以直通內廷,妨礙皇帝的“私生活”。所以,為了維護內廷的私密性,也為上朝方便,東華門和西華門都開在東西兩側城墻偏南、距離南垣角樓一百多米的地方。形制也低于午門,正面呈平面矩形,紅色城臺,白玉須彌座,當中辟三座券門,城樓面闊五間,進深三間,門外馬碑石,至今仍在。

    在清代,自康熙帝始,御門聽政的地點改在乾清門,皇帝每天上下班的交通距離也收縮到后廷的門口。自雍正始,皇帝的辦事機構,也設在乾清門廣場西側一排簡易的小平房里,只是那時的雍正不會想到,這個小小的機構后來成長為一只巨獸,它的名字威震朝野:軍機處。

    官員上朝一般遵循兩條路線,一條是中軸線路線,另一條是對角線路線。

    中軸線路線主要用于包括大朝在內的主要儀式中,官員依次穿過皇城和宮城中間的門,沿中軸線北行,到達紫禁城的中心院落——太和殿廣場[3],或者繼續向北,抵達乾清門——在康熙初年,還要求官員走中軸線路線,穿過太和殿東側的中左門和保和殿東側的后左門抵達乾清門前。[4]

    而日常進宮(尤其康熙朝以后),則更多地從東華門入宮,穿過紫禁城東部的三座門,由景運門入乾清門廣場——那也是紫禁城內最后一個大型廣場,到乾清門前參加御門聽政[5](雍正以后,聽政改在養心殿,使養心殿逐漸成為帝國的政治中心)。由東華門抵達乾清門(以及后來的養心殿)所走過的路線,剛好構成一條對角線(由東南到西北)。而中軸線和對角線的交叉點,剛好是乾清門。

    前一條路線也被稱為“儀式路線”,后一條路線也被稱為“功能路線”。這是兩條互補的路線,朱劍飛先生在比較這兩種路線時說:“一方面,紫禁城在空間上確實是‘禁地’。它極度深奧而遙遠,要求人們付出極大的努力和自制力,才能企及和征服。另一方面,一個系統的區別是,東側的對角路線相對來說比中軸路線更輕便易達。儀式路線猶如朝拜的路徑,必須遙遠而曲折,從而激發人的謙卑、恭敬和崇拜心理;而功能路線,在頻繁的使用中,必須是有效的、劫持或服務性的,以利實際事務的高效運行。”[6]

    紫禁城的北門是玄武門,清康熙年間為避康熙帝玄燁之諱,改稱神武門。內設鐘鼓,與鐘鼓樓相應,用以起更報時。但皇帝居宮中時,神武門上的鐘不再鳴響。城臺開有三門,帝后走中間正門,嬪妃、官吏、侍衛、太監及工匠等均由兩側的門出入。清代選秀女,將嬪妃迎入宮中均走此門。

    清代咸豐二年(公元1852年)的陽春三月,一個名叫葉赫那拉氏的十七歲少女就從這座門入宮選秀,九年后走向帝國權力的頂峰,統治中國長達四十七年。但她是從紫禁城的后門(神武門)進宮,而非(以皇后的身份)從紫禁城的正門——午門抬進宮的,這構成了她一生最大的隱痛之一。

    紫禁城給人印象最深的,除了那些宏偉的大殿,就是深紅的宮墻和無休無止的宮門。如上所述,紫禁城實際上是一個墻與門的世界。一道道墻,在紫禁城內分割出不同的空間,每個空間,都構成一個院落,甚至像三大殿這樣恢宏的建筑,都被封閉在一個院落中。這些空間(院落)位置不同、地位不同、面積不同、功能不同,卻有著相似的結構,比如大都是面南背北,方正規矩,禮序森嚴。紫禁城,實際上就是由無數個小型院落組成的一個超級院落,這些院落,浩繁如星辰,卻又被組織、整合得整齊有序(就像王朝的行政系統一樣)。在這看似復雜的系統中,門,就是組織、整合空間最有效的方式。

    這偌大的紫禁城,里面暗藏著層層宮門。門有時開啟,有時關閉,把偌大的紫禁城,連接成一個時斷時續、時分時合的空間體系。早年去故宮參觀,感覺最奇特的就是那些門。封閉的墻和開啟的門,造成一種先抑后揚的視覺效果。墻把我們的目光封閉在一個單元的空間里,為建筑制造了宏大而震撼的視覺效果;門又讓我們的目光穿透墻的圍困,抵達宮殿的深處,探測著幽深的心理深度。每當我們登上太和門的臺階時,敞開的太和門猶如一個取景框,為藍天下的太和殿剪裁出一個矩形的圖像。而更神奇之處在于,隨著我們腳步的移動,取景框里的圖像也不停地變動,仿佛游走的不是我們的腳步,而是建筑本身。

    很多人覺得紫禁城很神秘,而它的神秘色彩,在很大程度上是由門營造的。因為那些時開時閉的門,給紫禁城造成一種半掩半露的效果,人們永遠猜測不到,在門的后面,藏著怎樣的一個世界。在故宮博物院工作多年的我,對門后世界的好奇心絲毫未減,依然時常像孩子一樣把眼睛趴在門縫上,窺視門背后的風吹草動。

    墻與門,既是對立體,也是統一體。關上門,世界就是小的,比如對某些被打入冷宮的妃嬪來說,紫禁城就是一座囚牢,而對于某些時候的皇帝,比如乾隆,它只意味著八平方米的三希堂,那里有一方炕、一張桌、幾帖晉人法書,卻是一個令他沉浸和陶醉的溫暖世界;開啟門,世界立刻變大,從一座宮殿抵達另一座宮殿,要穿越無窮無盡的宮門,尤其對于朱棣之子、明仁宗朱高熾(洪熙)來說,無異于一種繁重的勞動,因為他身寬體胖,走路都要氣喘(連他的父親朱棣都嫌棄他),而他的寢宮,偏偏選在后宮最北端的欽安殿,每次上朝,要由北向南穿過重重宮門,才能抵達御門聽政的太和門。在他眼里,宮殿就是深不可測的道路,以及沒完沒了的奔波。

    朱高熾當然會乘坐交通工具,而不會用腳步去丈量大地。那種交通工具被稱作“輦”,從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唐代閻立本《步輦圖》(北宋摹本)上,我們可以看到“輦”的大致樣子。但以他的身量,乘輦恐怕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對抬輦人就更不簡單),上輦下輦,都很費體力,或許還需要技巧,在輦上顛來蕩去,更讓他心率過速。

    相比之下,上朝大臣更加辛苦,尤其年事已高、行動不便的大臣,步行穿越宮殿中,也并非易事。每日早朝,他們要先由承天門(清代以后稱天安門)、端門、午門(或者從東安門入東華門)集合進宮,走不動就讓宦官挾著兩腋,不是扶老攜幼,是連拉帶拽,拖到皇帝面前,不像朝廷命臣,倒像是被劫持的人質。

    因此說,當官是個體力活兒,尤其在天子腳下當官,體能不好不行。到清代,宮廷才開始實施人性化管理,允許年老體衰的大臣騎馬入宮。第一位獲得這項“特殊待遇”的是康熙朝的南書房翰林、大學者朱彝尊,每逢前往乾清門上朝或參加宴筵,可先乘轎至東華門,再換一匹小矮馬進入紫禁城。此后,這一“政策”惠及更多高齡大臣,允許他們騎馬入宮,但從東華門入宮者,須在箭亭前下馬,從西華門入宮者,至內務府總管衙門門前下馬。乾隆時代,政策進一步放寬,凡級別達到一二品以上,年輕達到六十歲以上的朝臣,均可乘轎進宮,但仍須在箭亭下轎步行。從箭亭入景運門,就進入乾清門廣場了。宮殿里的旅行,從此不再艱難。王朝政治,也多了一層人性色彩。

    但政策放寬,不意味著沒有規矩。那些墻與門,依舊控制著政治的格局、命運的走向。乾隆晚年,和珅權傾一時,拒不遵從宮殿的語法。他不僅乘轎直入景運門,等于一路乘轎到在乾清門聽政的皇帝面前,而且因為從他居住的恭王府經東華門前往乾清門要繞遠,為了抄近路,他公然違制,乘轎直接出入紫禁城的北門——神武門,等于直抵皇帝后宮。放肆如此,他行程的終點,只能是地獄了。

    王朝的命門,其實就是門。

    高昂的午門,阻擋不了朱厚熜執拗的腳步,因為朱厚熜的意志更加高昂。面對門的威嚴,這個十五歲少年表現出不屈的意志。因為是從午門還是從東華門走進宮殿,不僅關系著他的名位,也關系著對他已逝父親的定位——假如從午門進入,就說明他的父親朱祐杬是從弘治皇帝朱祐樘那里繼承了皇位,然后再傳給他,也就是說,他爹雖然已死,但他是以皇帝的身份死的,身后將配享帝王的祭祀。他一心為自己的父母爭得一個帝、后的稱號,猶如一個貞潔烈婦,至死也要爭得一個象征名譽的牌坊。

    朱厚熜還沒有登極,就與朝廷百官擺出了分庭抗禮的架勢。“庭”,是太和門前的大庭院;“禮”,是大臣們教條主義的“禮”。在這座深不可測的宮殿里,這個叛逆青年不愿受官僚的擺布,一定要給他們一個下馬威。除了捍衛死者的榮耀,其中當然也有現實的考慮:他不愿奉堂兄朱厚照之母張太后為母,使自己成為他人手中的木偶。于是,在朱厚熜這個光桿皇帝與以楊廷和為首的朝廷百官之間,進行了曠日持久的抗衡。眼下,這僵局一直僵著,雙方都沒有讓步的意思,最后,還是張太后“發揚風格”,表示“天位不可久虛,嗣君已至行殿,內外文武百官可即日上箋勸進”[7]。

    四月二十二日,朱厚熜終于從正陽門進入北京城,經大明門進入皇城,經午門進入紫禁城。派遣官員履行完祭告天壇、地壇、太廟、社稷壇的手續,朱厚熜身穿孝服前往正德皇帝靈前謁見,又叩拜了張太后,之后換上袞冕服,在奉天殿(今太和殿)前行告天地之禮,登上奉天殿,神情莊重地在御座上坐定,頒詔大赦天下,改元:嘉靖。

    登極危機終于解除了,但嘉靖與宮門的糾葛并沒有終結,氣勢恢宏的太和門廣場,竟然成了嘉靖與群臣角斗的戰場。登極危機雖已化解,但皇帝和大臣之間的緊張對峙局面,在朝廷中暗自發酵,終于演變成一場明火執仗的正面沖突。嘉靖通過登極,正告朝廷百官一個鐵打的事實,“興獻王” 朱祐杬才是自己正宗的爹,他是從親爹手里繼承的皇位,弘治皇帝朱祐樘并非他的親爹,而是他的伯伯,他沒有打算過繼給這個弘治伯伯(實際上是過繼給弘治皇帝的皇后張氏)當兒子,把自己的親爹變成自己的伯伯。不僅如此,他還得寸進尺,要給自己的親爹親媽爭得一個帝、后的名位,因為弘治皇帝死,根據“兄終弟及”原則,應是他親爹朱祐杬繼位。由于朱祐杬也死了,才輪到他繼位。嘉靖的胃口還不止于此,他還想把自己九泉之下的親奶奶加上皇太后的名分。

    以內閣首輔楊廷和為代表的朝臣們只能苦笑了。他們不斷上奏,企圖說明一個道理:你爹不是你的親爹,你奶奶也不是你的親奶奶,已逝的弘治皇帝盡管沒有生你養你,但以他為親爹,王朝血統才真正稱為一脈相承,紫禁城體現的血緣政治才能嚴絲合縫、滴水不漏。他們越想越激動,終于在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七月十五日,太和門御門聽政之后,聚集在左順門前集體請愿,釀成一起群體事件。上至九卿,下至翰林、部、寺、臺諫諸臣,二百多人齊聲呼號,在巨大的廣場上,形成一種空前的聲音效果,史料記載:“一時群臣皆哭,聲震闕廷”。

    他們忘記了,嘉靖是一個極其敏感自尊的人。登極時由于準備不足,禮部給他準備的龍袍略長,他就懷疑是朝廷官員瞧不起他,誠心出他的丑。直到楊廷和急中生智,說:“此陛下垂衣裳而天下治”,才龍顏稍霽。此時,朝廷百官光天化日之下向他示威,那不是明擺著拿窩頭不當干糧嗎?這不僅不能嚇住嘉靖,反而激發了他的斗志。一怒之下,嘉靖竟然下令逮捕鬧事的官員。有一百三十四人被拘捕,另外八十六人待罪聽候處理。兩天后,又下令對一百八十多位事件參與者施以“廷杖”,就是脫褲子打屁股,直接間接被打死者,凡十九人。

    嘉靖死活不肯向群臣低頭,除了解決父母的名分、自己的出身問題之外,其實還暗藏著一個心照不宣的事實,就是皇帝和大臣爭奪話語權乃至對王朝的控制權。對當事人而言,名分問題固然重要,但朝廷的主導權更加重要,雙方都不過拿這事“說事兒”而已。

    還有一個重要的時代背景,就是嘉靖所處時代,剛好是“王學”(王陽明之學)興起的時代。對于程朱理學將“人欲”與“天理”對立起來的絕對化傾向,王陽明及時做出修補,提出“心即是理”,主張回到人的本心。嘉靖敏銳地覺察到這一時代主題的變化,緊緊抓住“王學”這一理論武器,向以楊廷和、楊慎父子為代表的“吃人”舊禮教發出挑戰,不僅一舉確立了自己的王朝政治中的主導權(那時他只有十八歲),也把自己推上了道德的至高點。

    千秋太和門,靜靜地注視著王朝的變遷。

    嘉靖即位的前二十年,嘉靖表現出極強的政治進取心,紫禁城也迎來了建筑瘋長期,如嘉靖元年(公元1522年)重建文華殿,嘉靖四年(公元1525年)重建仁壽宮,嘉靖十四年(公元1535年)在乾清宮左右建端凝殿、懋勤殿,嘉靖十七年(公元1538年)建成慈寧宮,嘉靖十九年(公元1540年)建成慈慶宮……

    然而,在嘉靖二十一年(公元1542年),楊金英等十六名宮女將一條黃花繩套在嘉靖柔軟的脖子上,發生一場謀殺未遂事件之后不久,至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駕崩,他的身影就再也沒有在太和門出現過,從此隱居西苑,過起專心煉丹的生活。史書說:“上就遷西苑……不復視朝”[8]。

    對于新上任的臣子來說,皇帝猶如一個傳說,從來沒有出現過;而那些見過皇帝的舊臣,想必也已記不清皇帝的模樣。

    大臣們似乎忘記了,這朝廷還有一個皇帝。

    權力的縫隙里,嚴嵩及其黨羽的勢力,如野草般猛長。

    那個很有主見的少年天子,就這樣一步步淪為被海瑞唾罵的“竭民脂膏,濫興土木,二十余年不視朝,法紀弛矣”的腐朽皇帝。楊金英或許不會想到,她們的弒君行為,不僅成為嘉靖皇帝個人生涯的拐點,也讓大明王朝的劇情急轉直下,從此走向萬劫不復。

    很多年后,人們向康熙大帝講起嘉靖、萬歷荒怠朝政的舊事,還令康熙感嘆不已。

    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歲月里,康熙皇帝每天準時出現在乾清門。年輕時,他在早上七點(辰時)就已完成早朝,因此早朝常常是摸黑進行的(尤其在冬天)。后來照顧到大臣(因為大臣要提前兩三個小時到宮門外等候),朝廷的作息時間改為春夏辰初三刻(約七點四十五分)、秋冬辰正三刻(約八點四十五分)開始早朝。有大學士奏請,早朝可以每三四日一次,不必天天舉行,康熙回答:“朕聽政三十余年,已成常規,不日上御門理事,即竟不安;若隔三四日,恐漸至倦怠,不能始終如一矣。”人都是有惰性的,所以康熙才不敢耽于安逸,嚴格要求自己,每天凌晨不到四點就會起床,“未明求衣、坐以待旦”。

    康熙說:“(朕)無他欲,惟愿天下治安,民生樂業,共享太平之福而已。”

    身為創業之帝,他深知這江山得來不易,你怠慢了天下,天下就會怠慢你。

    注釋:

    [1] 今湖北省鐘祥縣。

    [2] 御門聽政是明太祖朱元璋創下的規制,因為明朝取消了宰相職位,本由宰相承擔的政事就落到皇帝身上。北京紫禁城自明成祖朱棣開始,每天早上御門聽政。

    [3] 參見趙爾巽:《清史稿》,第2616—2617、2621—2624、2649—2650頁,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

    [4] 參見徐藝圃:《試論康熙御門聽政》,原載《故宮博物院院刊》,1983年第1期。

    [5] 參見趙爾巽:《清史稿》,第2624—2625、2689—2697頁,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

    [6] 朱劍飛:《中國空間策略:帝都北京(1420—1911)》,第163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年版。

    [7] 《明世宗實錄》,卷一。

    [8] 《萬歷野獲編》,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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