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18年第5期|羅爾豪:清風明月
導讀:
在一個工業小鎮,聚集了許多工廠和大量的年輕工人,他們在這里生,在這里笑,在這里哭,充滿希望又滿是絕望。他們的生命恣肆又壓抑、荒蕪。這是當下城市底層年輕工人群體的生存狀態的寫照。作者的意圖不在講故事,而在掃描,掃描這一個群體最真實的生,結果是——觸目驚心。
1
明月坐在窗前,給清風縫補褲子的豁口。因為光線太暗,線怎么也穿不進去。明月固執地把線在針頭處繞來繞去,發狠地咬著牙,手輕微哆嗦,最后忍不住哭起來。
正在拾掇床鋪的清風回過頭,看見明月的指頭上汪著一滴血,急忙丟下手中的東西,把明月手里的衣服扔到一邊,說,爛了就爛了,再買一條就是,現在誰還補衣服啊。說著,拿來創可貼,要給明月貼上,但明月搖搖頭,把手指放在嘴里,吮吸幾下。然后擦把臉,把扔在地上的褲子重新撿起來,下了樓。
面前,是鴿子籠一般的廉價公寓,緊緊擠在一起,就像長在地里的莊稼,一絲風都不透。公寓樓旁,是私搭亂建的各類建筑,它們霸道地侵蝕著有限的路面,使原本兩個車道的路變成只能容兩人錯身的窄小夾道。這些簡陋的建筑被當作鋪面租出去,變成了茶館、麻將房、小食店、手機店。滿是灰塵的百貨店里,老板娘百無聊賴地坐著,兩個年齡差距不大的孩子在水泥地上爬來爬去。貨架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小食品,還有被子雨傘之類的生活用品。
一個女子站在鋪子前打電話,衣服跟眼前的鋪子一樣沾滿灰塵,頭發凌亂,頭不住搖來搖去。她專注地拿著電話,嘴里重復著一句話,“到沙塘垸來,到沙塘垸來呀——”她的聲音很大,嗓子里不時傳出咯咯的喜悅聲音,惹得周邊的人都往這邊看。終于說完了,她丟下電話,就想走,老板娘喊一聲,她回過頭,臉上的喜悅沒有了,可憐地看著老板娘,老板娘嘆口氣,揮揮手說,去吧,去吧,女子才歡天喜地走了。
明月的目光投向路的盡頭,那里分布著一個個電子廠,就像積木一樣整齊地排列著。廠房和宿舍樓鴿子籠一樣分布在兩側。廠前,是一個不大的廣場。廣場上一個人都沒有,一只被丟棄在路上的紅色高跟鞋,在陽光下,艷麗得有些灼人的眼。
褲子終于補好,明月舒了口氣,撫摸著自己的肚子,那里已經微微隆起。回到屋里,清風還在拾掇那件幾乎要散了架的床,那是他們在舊貨市場淘來的東西,幾乎沒有花錢,但也沒想到已經破成這個樣子。清風發狠地敲打著幾乎要朽掉的床腿,把一個個釘子楔進去,期望把它們重新連接在一起。但就這樣一個簡單的事,幾乎變成一個工程,從早上開始到現在,還沒有修好。清風的頭上冒著汗,額頭上的青筋暴起,幾綹頭發隨著腦袋的晃動而時上時下顫動。
“如果不是懷孕,我就可以上班,我們就不會這樣緊張了。”明月說。
清風的手舉在半空,看著明月,說,“快了,就到月底了。”
明月想了想說,“我想了很久,不如我先回去,你一個人過日子總會好些。”
清風把手里的錘子丟在地上,有些不高興地說,“不跟你說過了,不要再說這個,我咋能讓你一個人回去。再說,你回去了那些東西咋辦?”
兩人的目光都向后面望去,后面是一個隔斷,用一張簾子隔著,但現在簾子拉開了,露出里面的一張簡易床,床上有兩個充氣娃娃,應該有很長時間沒有用,癟癟地躺在床上,沒有一點生氣,只是那粉紅色的色彩依然妖艷。
“也是奇怪,怎么就沒人用呢!”清風走過去,拿起一個娃娃,娃娃的眼睛是綠色的,手稍微用下勁,娃娃就叫起來,一種很撩人的奇怪的叫聲,“真是奇怪,開始都說這個主意不錯,一定會有人來光顧的,可是弄起來卻不見人。”清風又說。
“弄這樣兩個古怪東西,誰好意思來!”明月說。
“也是的,”清風說,“很多人想,但是又不好意思,所以才沒人來。而很多人又不知道。”清風說著又捏了捏娃娃,娃娃又叫起來,明月皺著眉頭,清風把手里的娃娃扔在床上。
“看來得換個方法,也許我們該弄成個自助式的,就像自助餐一樣,我們不能露面。還有就是要讓更多人知道,這樣生意才能好起來。”
明月說,“我總覺得這事不好,還是不弄了吧。”
清風把手搭在明月的肩上,說,“我要養活三個人,也許是四個人,或者是更多,我們只能靠自己。”
明月不知道說什么好,清風抱了抱明月,說,“沒事的,我們的生意會好起來,我們的日子會好過起來的,你招呼著,我該去上班了。”
2
下午,明月收拾好屋子,看看時間,準備去外面轉轉。剛出門,碰到一個男人,躲在門后的暗影里,嚇明月一跳。是喝茶的嗎?明月問。男人點下頭。明月閃開身,讓男人進去。他們在外間勉強放置了兩張茶桌,桌子上是幾包廉價的茶葉,還有幾副撲克牌。
明月給客人上茶,一邊說就你一個人呀。客人沒有說話,四下里看,明月的心里就有了大概。看了一會,客人總算坐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茶,目光不時偷看明月。外面不時傳來電喇叭叫賣東西的聲音,還有游戲廳刺耳的尖叫聲。天突然就陰暗下來,也就是幾分鐘時間,雨就下來了,是那種很急的雨,剛才還熱鬧的街道,像是被掃過,除了散落的廣告紙片,什么都沒有留下。
“我們那叫地界雨,也有人叫陰陽雨,”客人突然說,他的指頭神經質地叩著桌面,熱茶冒出的蒸汽遮住他的半邊臉,臉看上去很年輕,但總有一種憂戚之色。“地界雨就是,”客人繼續說,“就是路這邊下那邊不下的那種雨。”明月脫口說,“就是,東邊日出西邊雨。”客人點頭,“我們那經常下這種雨,從春天開始,就一直下個不停,孩子們一會站在雨地,一會站在陽光下,很好玩的!”明月說,“我們那也下這種雨,不過只在夏天下,可是,”明月看著外面,“這雨也不一定是地界雨吧。”客人笑了下,不再說話。一會,就有人從外面經過,嘴里罵罵咧咧,說這鬼天氣,街外就沒有下,街道上跟漲洪水似的。明月看了眼客人,客人把頭埋在茶杯里,很長時間才抬起來,有些突兀地說,我叫小偉,說著竟然笑了一下。
明月進了里間,給充氣娃娃充上氣,把簾子拉好,就走了出來。男人的眼眉低垂,眼睛藏在眉毛底下,再也沒有看明月一眼。
明月站在外面,等著男人出來。她的目光虛浮地在街道和對面廣場上轉來轉去。應該是換班的時間到了,人潮洶涌而出,很快淹沒了道路,然后分散到附近的租住房,或者游樂場所。街上到處是麻將館和棋牌室,兩張桌子就能支起一攤生意。熱鬧的食品街上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異味。碩大的老鼠從下水道里探出頭,東張西望,它們與這條街道似乎更有默契。兩個沒精打采的旗袍姑娘在門口迎客,幾個年輕得有些可疑的小服務員湊在一起看電視,油膩的桌子上放著一個缺了壺嘴的大肚子茶壺,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印在紙巾上的裸體女人。
約莫過了半個小時,男人低著頭出來,也不說話,頭往屋子方向擺了一下,明月看到桌子上躺著一張似乎是二十元的鈔票。明月突然產生想再跟男人說幾句話的欲望。可男人只是看她一眼,就低頭走了。
明月坐一會,屋子里似乎充溢著一種古怪的味道,她皺著眉頭進了里間,一個娃娃躺在床上,還在發出小聲的呻吟。明月關了開關,端來一盆水,把娃娃放在里面,有些發狠地清洗著,用了很多洗滌液,似乎也洗不去那種怪怪的味道。她忍不住吐起來,把中午吃的那點東西都吐出來了。在水池邊趴了很久,才直起身,她的目光落在那張二十元的鈔票上,她拿起鈔票,在手里輕輕把玩,鈔票骯臟不堪,一個角沒有了,上面布滿了可疑的斑點,但這一點也不影響它的使用功能,明月把鈔票捏成一團,緊緊攥在手里,然后伸開,又放在桌子上。
晚上,明月對清風說,“今天有生意了。”說著看向桌子上的那張鈔票。
“我知道。”清風說。
“你知道?”明月疑惑地看著他。
“一個廠的。”清風說。
明月想了想說,“可是,那個人,怎么看著那個樣啊!”
“怎么了?”
“說不上來,就是怪怪的,跟一般人不一樣,眼睛藏在眉毛底下,連人也不看,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不過,他說話倒是挺有趣的。”
“你們說了些什么?”
“說這場雨,他似乎知道很多。”
清風看了眼還濕漉漉的街道,說,“什么雨啊!”
“不是突然就下雨了嗎,他說這雨叫地界雨,也叫陰陽雨,這樣說的時候精神似乎很亢奮,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是有些奇怪,”清風說,“第一天上班,他就戴著耳機,一邊聽音樂,一邊扭動著身子。線長也制止不住,總算不誤工,也就隨了他。后來,人們就給他讓出一米的空間。休息時還有人專門過來看熱鬧,在廠子里成了名人。”
“后來呢?”
“后來就不跳了,也不說話,安生干自己的活。”
“為什么啊?”
“誰知道呢,可能是跳夠了,開始還說幾句話,現在連話都不說了。”
“咋會這樣呢?”
“管他呢,只要是客人就行。”他們說著,都把目光轉向桌子上的那張二十元的鈔票,有些污濁,但依然閃耀著金子般的光澤。
到了三月底,天熱起來,雨也多起來。雨像鞭子,把人們驅趕或禁閉到屋子里。幾個年輕的男工整齊地站在屋檐下,對幾個打著傘的女孩評頭論足。對面是一家街機房,噪雜聲和吵鬧聲引得站在電線上的麻雀不時探頭張望。
清風的生意開始好起來。在這個聚集著近二十萬年輕人的小鎮上,到處都彌漫著荷爾蒙的氣息。清風很快找到拉客的辦法,他通過微信介紹自己的業務,還印了很多小紙片,貼在墻上,電線桿上,和那些治療性病、借腹生子和無疼流產的廣告擠在一起。效果很快顯現出來。一群剛聚完會的年輕人過來,嘴里噴著酒氣,看著清風說,是這里嗎?清風點頭。年輕人說,這倒新鮮,又不怕警察抓。然后幾個人就簇擁著上來,嘻嘻哈哈的。更多的是夜晚到來,一個躑躅而行的年輕人,在胡同里徘徊,不時抬頭向樓上張望,最終鼓起勇氣上了樓,徑直走進去,離開的時候,桌子上會留下一張二十元的鈔票。
為了遮人耳目,清風把茶室的燈箱廣告做得更亮些,桌子上新添了麻將。每天,明月跟樓下很多開著茶室鋪子的年輕女子們一樣,坐在路邊,一邊打毛衣,一邊警惕地看著四周,等待客人的到來。
晚上,夜深人靜,所有的客人都離開了。他們把門關起來,盤點一天的收入,希望和失望交錯在他們的臉上。但更多的時候是驚喜,清風會甩著手里的錢,說,一千多哪,幾乎是半個月的收入!清風顯得少有的興奮,他開始計劃以后的生活,就是平均一天收入五百元,一個月就是近萬元的收入,一年是多少呢,清風激動得手直哆嗦,很長時間才算出來,十多萬哪,再加上打工的收入,對了,如果生意可以,以后就不打工了,我要租幾間房,多買幾個橡膠娃娃,要那種更高級的,除了會有聲音,還要會動作,不是有客人說我們的娃娃不會動嗎,我知道現在市場上有一款娃娃,美國進口,最高級的,一個要上萬元,我們就上幾個這樣的娃娃,生意一定會更好,等攢夠了錢,我們就可以在這里買房子,怎么樣!清風說著去解明月的衣服,明月的目光看著窗外,月亮像是被涂上了雞蛋黃,懸在窗戶的上方,有大呼小叫的聲音從胡同里傳過來,還有似乎是鐵器撞擊的叮當聲音,然后是警車鳴笛的聲音。很快,一切歸于沉寂。但那種古怪的味道又飄過來,明月竭力忍著,才沒有吐出來。
3
在水池邊的角落里,長出一株長春花,明月附身去看,長春花的根須幾乎全部裸露在外面,緊緊抓住水泥地面有限的一層灰塵,更多的根須沿著水泥墻往上攀爬,似乎在尋找新的可供生存的地方。花的枝頭上結出一個花苞,花苞很小,而且獨獨的一個,在空曠的水泥地上顯得有些孤單。
“這地方竟能長花呢!”一個聲音在明月身后說。
明月正把水淋在花苞上面,抬起頭,是房東,正看著她。
房東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臉上堆滿了皺紋,給人一種和善的印象。
明月看著房東,不知道他為什么會突然跑到上面來,她記得這個季度的房租早就交了。
“沒什么。”房東說,“聽說你們茶室生意不錯,就想來看看。”說著就進了屋。
“很不錯啊!”房東看著茶桌上的麻將,還有撲克牌。
“我上不成班了,找個事做。”明月跟在后面說,“生意嗎,很一般,都是清風的朋友,還有老鄉,下班沒事了過來玩玩,消磨個時間。”
“可是有很多人來呢,連分局的老張都說了。”
明月的心緊了一下,說,“清風好朋友,有時候可能鬧些。”
房東掀開簾子,看著兩張床,和遮擋的簾子,有些奇怪地說,“怎么會有兩張床呢,還用簾子隔著?”
明月說,“我有一個親戚剛來,沒地方住,又沒錢租房子,就在我這里住著。”
“哦,”房東又四下里看,還把一個箱子掀開看了看,然后說,“前些天老張他們抓了幾個吸白粉的,就是對面不遠的茶館,違法的事可不能干。”
房東說著走到門外,他的目光又落在那株長春花上,說,“水泥地上竟然能長出花,真的很奇怪啊!”可是他很快說,“應該把它們拔掉,那些根須會伸進水泥地下,把整個地板弄爛的。”
明月說,“沒有泥土,過不了這個春天它們就會死去的。”
房東看了看天,又看了眼明月,說,“還是把它們拔掉吧,看它們生存得多艱難。”
“這樣難,就讓它們再長一段吧!”
房東又看了她一眼,說,“那就隨你吧。”
晚上,明月把房東來的事說給清風聽,擔心地說,“是不是泄露風聲了?”
“不會吧,誰會說這樣的事。”
“他把分局的老張都說出來了,還說分局前幾天在一家茶社抓了幾個吸毒的。”
“那倒是真的,”清風說,“就是對面的衡家茶社,聽朋友說老張很早就盯上他們,他們做事也太狂,在外面找毒友,聽說還販毒,如果是這樣,事就大了。”
明月突然擔心起來,“那我們這算不算犯法啊!”
清風的臉色也凝重起來。
“我們這不能算是違法吧,又不是真人,應該沒事吧!”明月繼續說。
“如果是那樣就好了!”清風說。
“應該找人問問,找懂法律的人問問。”明月說。
“你瘋了,這樣的事去問人,還怕人家不知道!”
“倒也是,可是咋能弄明白呢?”
“算了,管它呢,”清風說著,打開邊上的提包,說,“看看這個!”
拿出來的是幾個橡膠娃娃,但看上去就跟真的一樣。“我把這些天掙的錢都花在上面了,一個一萬多哪!這樣客人就不會再挑三揀四了。”清風搖晃著娃娃的身子,娃娃發出咯咯的真人一樣的笑聲。
明月的心有些疼,但她沒說什么,現在她最擔心的是這樣做是不是違法的問題。晚上,清風睡后,她開始在網上查找相關信息,但是什么也沒有找到。以后的很多天里,她頻繁去鎮上的那家灰塵撲面的圖書館,還有書店,翻遍了所有的法律方面的書籍,也沒有找到明確的答案。
4
沙塘垸最熱鬧的兩個地方,一個是隱蔽在村子里的六合彩點,另一個是離鎮子不遠的沙塘寺。渴望一夜暴富的年輕人下班后喝足了酒,說夠了話,就會去買馬試試自己的運氣。開店的是一個七十多歲的本地老人,臉上有刀疤,一看就是個有故事的人。有人說他年輕時在香港混世界,是14K的人,香港電影上演的那些黑幫片都曾是他的生活,后來歲數大了,就回了老家,靠著這個彩點過日子。鎮上的人都很尊敬他,連分局的老張對這個彩點也是睜只眼閉只眼。老人知道怎么不給政府惹麻煩,他不張揚,到他這的年輕人都知道老人的過去,熱鬧但從不癲狂。有時一些新來不知底細的年輕人借著點酒勁發瘋,老人出來就是說幾句話,看他們幾眼,那些人就消停了。有人說老人的目光里有殺氣。但更多的時間里,老人就坐在店后院子里的薔薇花架下,喝著自己的茶,目光溫柔地看著這些生瓜蛋一樣的年輕人,有時,他的眼睛會蒙上一層霧,濕漉漉的,讓人覺得有些奇怪。
清風買了幾注,坐在邊上,看外面熙來攘往的人群。老人注意到了清風,就邀他一起喝茶。清風猶豫一下,還是過去了。兩人喝著茶,但很少說話,天灰蒙蒙的,燥熱,燕子低飛,仿佛要下雨了。然后是一陣風吹過來,頭頂熟透的薔薇花落下來,落到茶桌上,茶杯里,輕微地顫動著花瓣。
回了家,家里沒人,打電話,才知道明月和幾個姐妹去了沙塘寺。明月的心情好,要清風也來。清風想了想,沙塘寺也不遠,自己也沒什么事,就去了。
明月正在觀音娘娘前默禱,然后是關公、財神,還有媽祖,一路拜過去。站起來時額頭上已是汗津津的,清風說,“拜那么多啊!”明月急忙捂住清風的嘴,說,“可不能亂說話,拜觀音拜媽祖祈求我們的孩子順利來到這個世界。拜財神祈求我們生意興隆,祈求我們的日子越過越好。”
清風點頭,目光卻被墻邊的幾株緬桂花和雞蛋花牽住了。明月也看過去,緬桂花和雞蛋花開得正艷,熟透的花瓣落在地上,在微風中輕微顫動身子。清風捻起一枚,放在眼前看,正好被一個過路的老僧看見,老僧雙手合十,連說幾聲善哉!明月忙示意清風回禮,老僧已飄然而去。
兩人在寺里走一陣,清風就要走開,卻被明月拉住,明月說,“既然來了,就卜一卦吧。”清風拗不過明月,就去買了香燭,上香,叩頭,按程序一一走過,才去取了簽,交給神龕前的老僧,那老僧正看著他,細看正是在院子里遇到的那個老僧。老僧看了眼簽,然后又盯著清風的面相看,很長時間,才說,施主宅心仁厚,只是近段老家恐遭遇變故,幫家里度過此段后自會一切順利。然后雙手合十,低了眉,不再說話。
兩人從寺里出來,想著高僧的話,明月心思沉重,清風卻不以為然,說家里會有什么變故,只有那個男人,又關他什么事。明月知道清風對他父親仍耿耿于懷。清風生長在一個單親家庭,父母早年離婚,他跟著母親生活,前些年母親病故,清風葬了母親,便覺得家鄉跟自己沒有一點關系了。那個父親,他也聽說過一些消息,在那邊沒有再生育,歲數大了,那邊的孩子對他很不好。早些年他曾找過清風,說了自己的想法,但清風扭頭就走,那時母親還沒死,歲月早已把當年的怨恨抹去,只是一個勁地落淚。明月過來后,知道了他們的復雜關系,也曾想讓清風回頭,但清風執拗地說,他和那個叫家的地方已經沒有一絲關系了,這也是明月懷孕后不能跟別的女孩子一樣回家的主要原因。
悶了大半天的雨終于下來了,街道上很快就積了水。擺攤的人急忙把東西往屋里搬。路上的行人加快了腳步,兩個拉著手的情侶跑到站牌下避雨。地上和花池里散落著宣傳紙片和塑料袋,幾株月季在雨水的滋潤下,撐起身子,顯得異常耀眼。
到了門口,看見一個女孩子坐在臺階上,那句熟悉的話又傳過來,“到沙塘垸來啊!”聲音也仿佛被雨水清洗了,清冽而憂傷。
正是那個有些神經質的女子,她的衣服已經濕透,雨水順著頭發滴下來,在面前形成一個小小的水洼。她的手里多了一個電話,看不出真假。她看一陣,然后放在耳邊說一句。幾個小孩往她身上扔石子,被房東喝止了。
明月想讓她上樓,可她執意不肯,只是看著他們嘻嘻笑,說,“到沙塘垸來啊!”
女子坐了一會,淋著雨向另一個巷道走去。
從房東的嘴里,明月知道這個女子原來也在附近的電子廠上班,“開始就住在我的房子里,就是三樓靠里的一間,”房東指著樓上的一個房間說,“多好的女子啊,現在還能看得出,眉眼多漂亮,可是,有一天,突然就變成這樣了,她的父母從遙遠的鄉下趕來,把她接回去,可過不了多久,她又回到這里,她的父母再來,連續幾次,她的父母也不管她了。”
“可她為什么老是說那句‘到沙塘垸來啊’!”
“我也說不清楚,”房東說,“有人說是感情受刺激了,也有人說在那種地方呆久了,人就容易神經錯亂。哦,你說她為啥老說那句話,也許,她真的喜歡這個地方呢!”
女子的身影早已不見,只有聲音還在濕漉漉的巷道里回響。
晚上,吃了點飯,明月感覺肚子微微有些疼,清風關切地說,不會是要生了吧!明月打了下清風,說,還有幾個月呢。清風說,再有幾個月也許我們就有錢了。明月說,孩子會比我們的命運好,他一定會過上好日子的。清風說,那太遙遠了,我們的孩子,一出生就要過上好日子。明月說,就指望你打工的那點錢嗎!清風說,還有我們的生意,這些天我們的生意不錯,一直這樣下去,要不了兩年我們就買上一套小房子,過上跟當地人一樣的生活。可是,我總是有些擔心,明月說,如果犯法被抓就完了。清風很長時間沒說話,最后才說,掙錢總是要冒險的,就跟開妓院一樣,不過,我們這可不是妓院。也是的,我們用的不過是一個成人玩具,明月想了想說。
5
電子廠出事這天,天下著雨,明月正在衛生院看醫生。早上,明月感覺肚子有些疼,清風去上班了,只好獨自拖著臃腫的身子到衛生院看。
衛生院在鎮子的邊上,要穿過一片棚戶區,和一年四季始終水汪汪的街道。明月小心貼著鋪面往前走,不時扭動身子躲避汽車和摩托車飛馳而過濺起的污水。那家做培訓的鋪面又換主人了,這大概是一個月里第四次更換主人。這里似乎無法容納任何超過一個月的事業,人們對成功的耐心最多只能等一個月。每天似乎都有店鋪開門、關張,一間幾個平方的鋪面里,希望和失望交織。明月還依稀記得那個做培訓的老板開業慶典上興奮的神情,說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詞里都包含著對未來的巨大希望和憧憬。可不到一個月,店主就變成一個年輕人,年輕人留著幾乎遮住眼睛的發型,手里夾著一只香煙,他站在門檻上,目光如雷達般在街面上掃來掃去,他的腳下,是幾株剛開張時用來慶祝的塑料花,上面已經濺滿了污水。
走過幾個治療性病和專做流產的小店,才到衛生院,正值電子廠上班期間,院里的人不多,幾個本地的老太太坐在椅子上聊天,嘴里呱嗒著聽不太懂的當地話。一個醫生趴在窗臺上和女護士說話,明月進來,醫生仿佛受了驚擾,艱難地把頭轉回來,有些不高興地看著明月。
開單,交錢,檢查,幾個流程做下來,也沒什么大問題,醫生只是要明月多休息,然后開了些藥。明月掃一眼,都是些保胎的,卻要幾百元,藥店里幾十元都能買到。明月把單子攥在手里,找了一個椅子坐下來。接連上來下去,明月的心有些慌,如果清風在身邊就好了,女人有時真離不開男人的,尤其是懷孕的時候,就要生孩子的時候,明月這樣想著心里就有些難受。
明月是被一陣喧鬧驚醒的,很多人往外面跑,跟在后面的是幾個醫生,因為被擋住了路,不時喊著閃開的話。明月問一個從身邊經過的女子,女子說,電子廠有人跳樓了。明月的心緊了一下,問哪個廠。女子說好像是沙塘電子廠。明月的神情慌亂,慌張地往外跑,傘也忘在椅子上。
明月到的時候,邊上已圍滿了人,她分開人群,看見綠化帶里趴著一個人,頭伸在綠化帶外,兩條腿奇怪地分向兩邊,向上彎曲,一只胳膊蜷縮在身子底下,血不斷從頭上流出來,在雨水的沖洗下,形成一條小溪流,幾株被砸落的雞蛋花漂在上面,艷麗異常。明月跑過去,揭開蓋在死者頭上的衣服,一下子坐到地上。早有人過來,把她拉到一邊。警察也來了,在邊上拉起警戒線,做了簡單勘察和筆錄。兩個醫生站在邊上,嘴角耷拉著,為可能少了一陣忙碌而暗暗有些高興,但又不能直接顯現出來,只好裝作有些悲傷的樣子。
人群散開,四周一下子空曠起來。明月茫然地看著剛才還躺著人的地方,現在除了一攤血污外什么也沒有。她的目光再往前看,就看到了清風,他靠墻蹲著,一動不動。明月跑過去,抱著清風,清風的身子不住顫抖,目光直直盯著前面的一個地方。明月說,我們回家吧,我們回家吧!
死者叫小偉,明月感覺名字有些熟悉,想了想,就想到那個瘦弱,眼眉總是耷拉著,目光游移,讓人感覺有些古怪的年輕人。但自從那次后,再也沒見他來,也沒聽清風說過。但明月總會想起那個年輕人,因為那是他們開張的第一單生意,也因為那人奇怪的說話方式和豹子一樣孤獨的神情。后來,明月還問起那個男人的事,清風有些不置可否,說,很少見到他,經常曠工,廠子據說要開除他,對了,有一次,清風說,“我們排著隊等待吃飯,一個人突然把飯盒摔在地上,手舞足蹈,大聲說,‘你們怎么待得下去,這里就是一個棺材,廠子是封閉的,車間是封閉的,窗戶是封閉的,我就要瘋了。’說著嗚嗚哭起來。我們回頭看,就是他,但大家都知道他總是說些怪話,也沒怎么放在心上。”
小偉的死對清風產生了陰影,晚上睡覺一直做噩夢,睡著就突然坐起來,嘴巴張得老大,呼呼喘氣,頭上滿是汗水。明月說,怎么了?清風說,我看見他了,就站在不遠的地方看著我,血不斷從頭上往下流,他對著我嘿嘿笑,說,怎么忍受得了啊,像是一個機器人,日復日、年復年地重復著一個動作,我忍受不了啊,他說著慢慢躺到地上,保持著奇怪的扭曲姿勢。我看著他剩下的半張臉,那張臉上滿是憂傷。明月說,不要再想他了,隔天我們去給他燒燒紙,讓他安心去吧。
6
街道仿佛在一夜之間就冷清下來。很多電子廠關門,還有一些電器廠、制造廠、一些建了一半的廠房突然就停工了,出租房屋的小廣告貼得滿街都是。很多小老板低價處置了廠子里的設備,重新變回了打工者。以前熱鬧的培訓機構,現在都空著,門口密密麻麻的“優秀畢業生”頭像被風吹歪到一邊,和公安下發的通緝頭像差不了多少。
溽熱的酷暑已經過去,吹過來的風里多少能感覺出秋的味道。形勢不好,清風的生意也冷清下來,有時一天都不會有一單生意。而早前,準備大干一場的清風耗完幾年來全部的積蓄,把樓上搬走空下來的兩間房子重新租過來,進行了簡單裝修,又購置了仿照當紅女明星的娃娃。甚至給一個年輕人定制了一個像他女朋友的女孩。這個年輕人是哭哭啼啼找到清風門上的,他把自己的想法跟清風說了,清風感覺很意外。年輕人說,我知道你很奇怪,可我就是舍不下她,我們青梅竹馬,從小學一直到大學畢業,從沒有分開過,可到了這里,她跟一個本地人結婚了,我知道我沒錢,除了是個人外什么也沒有。我不怨她,可是我無法忘記她,那種感覺啊!年輕人說著哭起來。清風問他為什么不自己定制一個,年輕人說,住在大宿舍里,就跟呆在露天地里一樣,多少眼睛盯著呢。為了打消清風的顧慮,年輕人出了一部分定金,而且保證每周消費一次。清風按照年輕人提供的照片,定制了一個娃娃。女孩看上去并不是多漂亮,眉宇之間似乎有清冷的氣質。年輕人每周都會過來,他要一個房間,把女孩子放在椅子上,跟女孩子說話,或者給她穿衣服,看得明月有時也忍不住傷心起來。
八月末的一天,下著小雨,年輕人的身影出現在清風的門前,年輕人是來告辭的,他說他要走了,他來是想問問能不能讓他把心愛的姑娘帶走。清風大致算了下,年輕人的消費加上定金還不夠他定制女孩子費用的一半。年輕人似乎也知道這一點,他的臉漲得通紅,說,我知道這不合適,可我現在身上真的沒錢,能不能等我有錢了再還你。清風把娃娃包裝好,給了年輕人,也沒有留地址,年輕人一個勁地作揖,千恩萬謝地走了。
年輕人的離開仿佛是一個標志,很多人也選擇了跑路,包括一些老板,他們毫無節操地離開,讓打工者充滿了憤怒,他們的工作,他們的工資,甚至說前途,一切都化為烏有。他們成群結隊聚集在廠子門前,或者到鎮政府門前要求解決問題。更多的打工者選擇在街上游蕩,他們為了一餐飯和老板打架,或者因為最后一點錢押注的彩票再次落空而痛哭流涕。晚上,沙塘垸的街道上到處是游蕩的人群,老張每天晚上都要接到幾起報案,每天晚上都要抓幾個賭博或者盜竊的年輕人。分局為了維護治安,增加了警力,又雇了些協警,一些剛從廠子里失業的年輕人轉身成了協警,還有一些是當地的地皮,雖然工資不高,還特別辛苦,但那身裝束還是吸引了很多年輕人,再說他們也不知道目前除了回家還能干些什么。
這些人每天都會到清風的店里坐坐,清風知道他的店已經被老張他們盯上了,清風提心吊膽,如果讓人知道他開了“妓院”,那就是違法了,要坐牢的,可是現在收手投下去的錢怎么辦,清風看著明月越來越大的肚子一籌莫展。
明月也不知道該如何幫清風,她能做的就是招呼好零星的客人,然后去網上,書刊上尋找法律依據。她查了很多資料,甚至打算去問一下律師,但考慮很久,還是放棄了這個打算,原因是她在一本雜志上看到涉及這方面的討論話題,結論使她放下心來,她打算找個時間跟清風說說,讓他不至于太擔心。
生意不好,明月更多的時間就是坐在門前,看街道上游蕩的人群,還有水池邊的那株長春花。明月找來爛磚塊,在長春花周邊壘起來,做成一個花池的樣子,又從下面弄來一些泥土,覆在長春花的根部。她這樣做時,房東會站在邊上看著她,有時也會幫她一把,房東一邊給她遞東西,一邊說,“你這樣做沒什么用的。”明月說,“它們生長的不是挺好嗎!”老人笑了下說,“沒有根基終歸要死掉的,水泥地上長不出花的。”明月沒有說話,老人繼續說,“長春花屬于喜光植物,這里見不到一點陽光,你看它的葉片多薄啊,幾乎能透過光,都是沒有陽光的原因。”明月停住手,看著老人。老人嘆口氣,說,“生存就是這樣,誰也沒有辦法。”說著下樓去了。
明月正在發愣,上來一個年輕人,紅頭發,醉醺醺的,明月依稀記得,紅頭發應該是巡邏隊的,曾來茶社坐過。紅頭發喝了會茶,要明月給他開房,明月假裝不知,說,開什么房,這里只是一個茶社。紅頭發說,誰不知道啊,就不要裝了。明月還是搖頭。紅頭發有些惱了,說你們不是做生意嗎,怕老子不給錢啊,說著抓住明月的頭發,你不是不給開房嗎,那你就給老子服務,看你大肚子那樣子,我也沒心情跟你搞,你就給老子吹吧。說著把明月的頭往下按。明月嘶聲喊著,我就快要生了,你放了我,放了我啊!
清風回來時紅頭發仍抓住明月的頭發不放,清風抓過一個椅子砸在紅頭發的頭上,紅頭發才松開手,顫巍巍倒在地上。清風顧不得紅頭發,急忙攙著明月下樓,借了鄰居的三輪車就往衛生院跑,折騰到下午才回來。
聽鄰居說,紅頭發似乎沒事,最后自己起來走了。清風想去分局報案,但被明月制住了,清風知道明月的意思,只能忍氣吞聲。好在,紅頭發也沒有生事,這事似乎就算過去了。
7
鬼節這天,清風早早把冥紙封在一個紙袋里,寫上收者的名字,又準備了香燭火紙鞭炮,等待夜晚來臨,去給小偉祭奠。
這天晚上,沙塘垸出奇地平靜,躁動和不安的市聲沒有了,到處是星星點點的火光,和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沙塘電子廠的門前,聚集了很多年輕人,大多數是廠里的人。工廠前的空地上擺放了祭案,年輕人輪流來到祭案前,點上幾張紙,風把那些紙灰吹得漫天飛舞,仿佛一個個黑蝴蝶在空中飛翔。更多的年輕人在廣場上聚集,有的手里拿著酒瓶,邊喝邊叫。廣場上彌漫著酒精和香燭的味道。但越聚越多的年輕人讓老張和分局的人感到了擔心,他們來了很多人,試圖把年輕人驅散,但他們的行動卻成了騷亂的開端。
明月仍無法想象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么。第二天早上,她和很多人來到廣場前,地上到處是散落的衣服、鞋子,祭案歪倒在一邊,摔爛的手機,碎裂的酒瓶,上面粘著星星點點的血跡。那天晚上,清風很晚才回來,他說幾個借酒鬧事的人被抓了,也有警察受傷,事情怎么會弄成這樣!清風茫然地說。
沙塘垸的秋天并沒有給人多少感覺,但跡象還是有的,譬如,早上的風多少會有些涼意,偶爾會看到幾枚樹葉飄搖著落下。天邊,人字型的雁陣向更南的方向飛去,留下一抹淡淡的剪影。
早上,明月在水池邊洗漱,掃一眼,卻發現那株長春花枯萎了,走過去看,葉片枯黃,幾枚花瓣的邊緣已經風干。明月艱難地彎下身子,抓了把泥灰,泥灰濕潤,應該不是缺水的緣故。是季節到了嗎,好像也不是,路邊花壇里的長春花能開到十月底,明月想起房東說的話,一定是缺少陽光了,可明月能做些什么呢!
明月還是想到一個辦法,她找到一塊廢棄的玻璃,放在陽光能照射到的地方,然后調整好位置,把玻璃的反光照射到長春花上。但這樣做有一個問題,就是需要不停移動調整玻璃的位置,明月覺得自己還行,就堅持做下來了。
堅持了半個月,長春花的長勢明顯好起來,連上樓來的房東也感到驚奇,他撫摸著嫩綠的葉片,有些困惑地說,這怎么可能呢。明月指了指靠墻放置的玻璃,房東才恍然大悟,說,伢子,真難為你了!
晚上,清風回來,明月想把自己的喜悅說給清風,可清風只是悶頭扒飯,然后目光直直盯著明月。明月知道清風想知道什么,每天晚上,清風回來都會問她一天的收獲,每次清風都是失望地閉上眼睛。明月的心突然有些疼,她不想再看清風那失望的眼神了,她從身上摸出五十元錢,說,這是今天的收入,今天的運氣不錯,來了兩個人。清風的眼睛亮了,摸著手里缺了角的五十元錢,說,終于有起色了,那就好,慢慢就會好了。他說著把那五十元錢推給明月,說,這是你明天的零花錢。明月重新把錢收起來,安慰清風說,我們會好起來的,很多廠開工了,年輕人又回來了,有人生意就好做了。
8
鬼節過后,雨就一直下個不停。清風孤獨的身影在街道上轉來轉去。他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只是站在一家店前,迷惘地看著街道上來去匆匆的行人。前面的電子廠前,新搭了一個棚子,一個肥胖的道士在里面做法,他把手中的木劍揮來揮去,要把纏繞在電子廠的惡靈趕走。大概是惡靈的法術過于高強,道士累得滿頭大汗,才和惡靈達成默契。一個掛著美容培訓班招牌的房子里,一個看上去德高望重的老人操著外地口音正在給家鄉的年輕人講什么道理,年輕人們東歪西靠,睡意朦朧,一個姑娘趴在窗戶前,看花壇里的雞蛋花被雨打落,一瓣一瓣地落下,陷在泥水里,一會就失去了顏色。
清風轉到一條巷道里,看到那個精神有些不正常的女子,手里拿著幾枝花,花上沾滿了泥巴。兩個半大的小子圍著她,用他們手里的花引誘她,在她身上亂摸,女子只是嘻嘻笑。清風抓起半塊磚扔過去,把兩個半生不熟的野孩子攆走了。女子看著清風,突然說,我認識你,你叫清風,嘻嘻,橡膠娃娃!清風怔了下,想問她一些話,可她已踩著積水往巷子的深處走去。
清風的身影出現在“六合彩”店里,他把口袋里的錢全翻出來,買了幾注馬,就要往外走,但被老人喊住了,老人說,“不喝杯茶嗎?”
清風給老人續上茶,也給自己倒一杯,在對面坐下來。
雨還在下,還有淺淺的霧,飄在院子里,花墻上,眼前不遠的地方,絲絲縷縷的,伸手去抓,卻從指縫間游走了,接連抓了幾次,也沒有抓住,清風捂住了臉。
“跟你講個故事,”老人突然說,“我認識一個人,很早時候的事了,因為家里日子難過,就跟村里幾個伙伴偷渡去香港,想著掙大錢。可是錢哪是恁好掙啊,開始是打黑工,被警察攆得無處藏,一些黑良心的老板扣工錢,也不敢要,那日子過的,吃了上頓沒下頓,一天到晚想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把肚子填飽。最后實在混不下去,就去混黑幫,打人,也被人打,就跟港臺片里演的那樣。肚子倒是填飽了,擔心的卻是怕早上起來就見不著兄弟了。從那天起他們就立了約定,如果將來有人活著回去,就幫著照顧其他兄弟的家人。幾十年里,他們也掙了些錢,可三個兄弟都死在那了,只有他一個人活著回了老家。”
“是你自己吧。”清風說。
老人抬起頭,眼睛霧蒙蒙的,“我把兄弟們的錢,還有我那些年掙的錢給了他們的家人,可錢再多有什么用,他們再也見不到人,連一點念想都沒有了。”
“怎么過,都是一生,人這一輩子,只有到老的時候,才知道該怎么過。”老人繼續說。
“可我現在感覺已經老了,每天下班回家,感覺自己又死了一點。其他什么感覺,一點都沒有了。”
老人看著清風,“起碼你有老婆,有孩子,想想他們,你的日子就會好起來的。”
會好起來嗎,清風走在路上,近乎絕望地想。
回到家,明月像往常一樣拿出五十元錢。清風把那張鈔票攥在手里,目光卻看著明月。明月說怎么了?清風突然就哭了,說,你騙我也騙像一點,每天都是五十元錢,還都是同一張錢,缺個角的,我真的就這么傻嗎!明月呆呆地看著清風,說,我不是有意騙你,我只是不想讓你失望,可我身上真的沒什么錢了,自從出了紅頭發那事,他們每天都過來查,好多天連一個客人都沒有,沒辦法,我身上最大的錢就是這五十元了。清風看著那張錢,說,都是我無能,讓你跟著我受罪!明月勸慰清風,說,再有一個月我就生了,等我生了孩子就好了,我們從頭開始,兩個人掙錢,日子會好過起來的。
雨接連下了大半個月,空氣里彌漫著發霉的味道。雨稍稍停一下,天際剛露出一抹陽光,人們就把被子等東西拿到外面晾曬。明月把那幾個娃娃放在欄桿上晾,往下看,卻看見紅頭發正往上看,明月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把娃娃收起來,找個地方藏好。
元旦這天,清風總算有了兩天假期。突然的放假,讓廠子里的年輕人無所適從,街道上的茶社、網吧開始熱鬧起來。清風這里也來了很多人,這讓清風興奮得有些不知所措。明月望著突然增多的人,心里卻有些不安,因為什么,她一時也說不上來。
假期的最后一天晚上,正在一樓門口坐著的明月突然看見身邊冒出來很多警察,她驚懼地叫了一聲,清風的頭在上面露了一下,然后就是雜沓的上樓的腳步聲。等到聲音靜下來,一團模糊的身影出現在六樓的樓頂。聚光燈打過來,清風站在樓頂,身后是幾個警察,他們揮舞著手跟清風說著什么。可清風只是搖頭,身子不住后退,已經到了樓頂的邊緣。明月在下面喊,清風只是向下看了看,似乎搖了搖頭。明月猛然想起自己該告訴他什么的,這段時間,她竟然把這事給忘了。她想上去,可身子重得幾乎挪不動。她只好抬起頭,淚流滿面,嘶啞著聲音對上面喊,我們會沒事的,你聽警察的話,快點下來,不要干傻事!可清風只是搖頭,然后又說些什么。可說的什么,她聽不到,她哭著喊著,他也聽不見,只是站在樓頂的邊緣,身子前傾,似乎在尋找什么。明月一陣暈眩,肚子劇烈疼起來,身子重重倒在地上,人們慌亂圍過來,少頃,一陣嬰兒尖利的哭聲,刺破了夜晚的喧囂和黑暗,清風前傾的身子突然停住,蹲在地上,用力撕扯著頭發。
天終于晴了,陽光毫無遮攔地投射下來,路邊,花池里,空地上,長春花和梔子花開得依然繁茂,被雨水清洗過的街道明亮了許多。茶館,麻將房和手機店里人頭攢動。那家滿是灰塵的百貨店里,兩個孩子仍在地上爬來爬去,注意力偶爾會被幾個前來購置日用品的年輕人吸引,一看他們就是新來的,大聲說笑著,年輕稚嫩的臉上滿是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