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修:惜物之心換來殘器重生
田志力在傳授大漆修復技藝。
青花茶罐金繕。
從這件清晚期豆青釉小碟上可以看到多次鋦修的痕跡,可見老輩人的惜物節儉之風。
這件紫砂器是名家作品,漆修的時間雖長,但成本不高,而且附加了新的韻味。
老建盞胎骨漆修。大部缺失的建盞過去都是作為標本研究,雖然藏界有“寧玩殘精不玩普全”的說法,但殘片不能成型終是遺憾。修復后的器物忠于原形,使得殘器既可賞玩又能實用,成為建盞收藏的新方式。
金繕修復的這兩件茶杯,并不貴重,卻是主人使用多年的物件,又被匠人賦予了新的美感。
古行爐金繕。
近年來,隨著國內民間文物收藏熱持續升溫,以修復陶瓷、紫砂器物為主的大漆修復工藝日漸流行。無論是首都北京,還是古都西安,或是古城大理,傳授大漆修復技藝或開展大漆修復的工坊層出不窮,且學習者以年輕人居多,給這個古老工藝添加了新鮮能量。而在日本,進行類似學習的人群,主要是家庭主婦和年齡偏大者居多。在大漆修復專家田志力看來,網絡虛擬世界的發展,令許多年輕人喪失了動手交流的空間,對于身手心的連結,也變得更為渴望。因此,自己動手,對殘缺器物進行修復,成為年輕人所熱衷的一種嶄新的生活方式。
一、大漆如膠
樹割漆,與蠶吐絲、蜂做蜜一起,并稱為中國古代農業的“三大寶”。據考證,中國發現、使用天然大漆的歷史,可追溯到距今八千年前的跨湖橋文化。國人對漆器并不陌生,以大漆涂于器物表面制成的日常器具及工藝品、美術品,器型優美,光彩照人。但并不為國人熟悉的,是大漆的另一重功能:修復器物。其實,大漆具有天然的黏合性,是理想的修復粘貼劑。
不少人將“大漆”與日常生活中的油漆、清漆混為一談,認為其有毒害。其實,觀察“漆”字的形態,就能看出其所代表的物質:左為水,右為上木下水,中間左右各一撇,如同插入樹干的竹片,將木中液汁導引而出。漆,是從漆樹韌皮部流出的純天然黏性漿液,其中含有高分子漆酚、漆酶、樹膠質及水分等。因此,真正意義上的漆,是大漆,又名生漆、土漆、天然漆、國漆,具有防腐蝕、耐強酸、耐強堿、防潮、絕緣、耐高溫等。
早在新石器時代,生漆便被智慧的先民采用。史籍記載:“漆之為用也,始于書竹簡,而舜作食器,黑漆之,禹作祭器,黑漆其外,朱畫其內。”《莊子·人世間》中,也有“漆可用,故割之”的記載。
據田志力介紹,大漆之所以被稱為大,跟它的本真特性不無關系。首先,大漆純粹。它是樹分泌的液體,如同人的血液、乳汁,具有原始的自然屬性。其次,大漆為可再生資源。漆樹可不斷種植繁衍,為人類所用;再者,性能穩定,保存長久,出土最早的漆器是八千多年前的漆弓。更為可貴的是,大漆還具有百變的特質,既可以涂飾又可以塑形,幾乎可以改變一切物質形態。因此,其特有功能之一,便是修復。《說文解字》中說:“桼,木汁,可以髹物”,描繪的正是大漆優質的修復力。傳統工藝中,古琴、家具等的合縫工序都會用大漆粘接。
雖然中國掌握大漆修復技藝的歷史很早,在明代黃成所著的《髹飾錄》就有漆修古器的記載,但介紹的技法如“云綴”等語焉不詳,據王世襄先生考證也無法肯定。日本將中國陶瓷燒造技術、漆器制作技術引入后,逐步進行了本土化改良。據傳在日本桃山時期就有了漆修陶瓷的技法,用大漆黏合補缺并施以金粉或金箔裝飾的手法,被稱為“金繕”,是非常受尊重的一種工藝技法。
此前,中國修復陶瓷等器物的方法多為“鋦”,即以訂書釘一樣的方式修補破損器物。這一手法雖然牢固,但需鉆孔打眼,過程不可逆,遇到薄胎、缺肉,也很難處理。與之相比,大漆修復雖然耗時漫長,但對器物沒有傷害,修補表面也更為平整。
在國內,民間藏品浩如煙海,大漆修復對于許多藏家來說,是恢復器物生命力的珍貴手藝。相對于博物館力圖還原的修復理念而言,大漆修復并不單純追求復原,而是增加了二次創作的元素。
二、樸素之美
做器物修復,要有好的手藝,更要甘心付出足夠的時間和耐心。一件破損物件到了手中,先要對殘斷面進行清洗,再用面粉與大漆混合成漆糊,將碎片拼接黏合,陰干后進行修縫、補缺等步驟,需要有修飾效果的,還要對其上金。
這個過程聽起來并不繁復,但上手操作,卻要耗費極大的心力。比如老的建盞,通常有失釉、開裂、殘缺三種狀況。失釉,需反復刷漆烤制,揩擦打磨光亮;開裂,則用漆糊黏合;殘缺最為費力,如果情況嚴重,甚至需要“夾苧”: 先按照對器型的揣摩以泥塑型,再以漆灰批刮的苧麻布塑型,干后挖去內里的泥型,脫胎為完整器再髹飾。
田志力介紹說,他曾修復過一只汝窯的香爐。小小一枚三足香爐,摔成兩半不說,還缺兩足,少一耳。他以僅余的一足一耳為參考,查閱各種材料,才確認其形制,動手進行重塑。整個過程采用“夾苧”的方式,完全靠麻和漆泥進行再造,這項繁重的重建工程,花費了整整一年光陰。很多時候,修復者面對器物,像醫生實施一場高難度的接骨手術,從制定方案到實施操作,再到完全恢復,每一個環節都要了然于胸,耐心沉穩。最考驗耐性的,是打磨推光的環節,一遍遍打磨,一遍遍上漆,重復操作的過程,少則二十天,多則數月。
大漆特有的材質美感和豐富的肌理美感,能在一遍一遍的打磨中呈現出令人著迷的視覺效果,其紋路色澤安靜沉穩,溫潤內斂。在這樣的打磨過程中,匠人的能量與漆相融。漆有漆性,也有漆趣,打磨顯形,就是漆趣之一。
殘損物件到達匠人手中時,若狀況好,只是開裂或少許缺損;狀況差時,器物或只殘存四分之一。因此,修復者要還原殘損器物的樣貌,就必須對器型有著全面而深入的了解。其實,器型傳遞的不僅是美,還有與傳統文化的緊密關聯。通過技藝來傳達審美、格調、價值,正是匠人在傳承中華傳統文化之道。
因此,無論是做修復,還是搞創作,許多匠人都注重對古代形制的繼承,不隨意臆造,不“離經叛道”。“拿盤口來說,五瓣兒梅花是宋人的風格;金邊兒菱花口,是唐代風尚,”田志力說,“這些本質上都是對當時社會文化形態的一種傳達。”對于現在許多的大漆“創作”,田志力認為,其大多為臆造。“在中國這個注重造型的國家,器物形態足夠豐富、優美了,能把傳下來的這些形制學明白,已是大工程了。”
另一種“道”的傳承,是在簡素的品格上。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人向往宋人的生活、喜愛明代的家具,恰恰是對至簡生活的一種回歸。大漆修復,恰恰符合這種至純至簡的品格。日本的金繕,最終都以金粉或金片進行描畫,富麗流彩,凸顯華貴。但是在中國以大漆為介質進行修繕的許多匠人,卻選擇了保留大漆的本色。比如那只耗時一年才修補好的汝窯香爐,田志力堅持沒有上金,而是對修補處留存了黑色,做了啞光處理。這是視器物氣質而做出的選擇。而在修復最終完成時,觀者都被香爐所呈現出的樸拙、大氣所震撼。莊子曰:“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古人簡素的美學觀,世代傳承而不過時,而器物的樸素之美,歷經千年依舊動人心魄。
三、修舊勝新
面對殘損件修復者都要以一顆匠心和精湛手藝,令失去色彩的器物重獲生機。據田志力介紹,珍貴的老建盞是最常見殘件。完整的建盞價格不菲,但收購一只破損的,無需過多花費。也正因此殘損件的特征之一是:多真貨,少贗品。
曾有位收藏者拿著失釉的老建盞尋求修復。掛釉,是建盞特點之一,也是其價值所在,掉了釉色的建盞雖然保持了完整的器型,但其韻味少了多半。田志力以大漆進行修復,在進行反復上漆、打磨之后,光滑而富于流動感的大漆,均勻而溫和地覆蓋于建盞之內,散發著古樸而深邃的光芒。原本已遭廢棄的建盞,再次成為珍貴而富有魅力的藝術品。
而對于產生裂痕的器物而言,大漆修復,像是一種二次創作。書法般的線條沿著裂痕游走,或粗或細的筆法,取決于匠人對整體風格的取舍,每一次頓挫,對于整體的呈現,都至關重要,尤為考驗修復者的繪畫功底。而最終是留黑或者描金,也根據器物本身的特質而定。
對于工匠而言,殘損件中不僅有珍貴的文物, 也有日常用的紫砂小壺、并不名貴的竹盒、茶盤。那些日常器物,因為長久的使用與相伴,也便有了溫度。這種修復是一份對器物的憐惜,是一種補償的耐心,也是一種知遇和治愈。在擁有者看來,越是我們經年使用的,越是希望能長久相伴。而每一次修復都是一種溫度的疊加,將匠人對器物的珍視、對友誼的珍視,傾注其中。
物質的富足,讓人們逐漸忘記“修補”的概念,需求轉為欲求,脆弱的器物一旦破損,便遭丟棄。在快節奏的生活中,儀式感被淡忘,一切都是匆匆,都很草率,粗糙而缺少品質。與之相比,金繕所體現的“侘寂”的生活美學,則蘊涵了一種對待不完美的生活智慧——不刻意突出裝飾和外表,相信無常之中有美,對不完美事物全心接納與寬恕。修復,是對隨機、不對稱和轉瞬即逝的美的崇尚。因此,這門技藝不應被淹沒,更不該失傳。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對大漆修復產生興趣,愿意學習。
田志力開設的大漆修復課程是免費的。在他的課堂上,許多年輕人對大漆修復表現出超乎尋常的熱情,他們花費大量的時間,以極為專注的態度,對有年代感的器物耐心修復,這讓田志力十分感慨。在他看來,這是年輕生命與歷史的一種對話,是對浮躁的拋棄和對時光的珍視,也是脫離虛幻世界對現實生活的一種致敬。“有人愿意學習這種傳統技藝,愿意把不完美變成完美,愿意以身手心去體驗人生,本身就是一種進步。”田志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