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子自傳》
懵懂
我不知道我是在何時何地出現的。根據旁邊目睹了這一切的同伴們的說法,和他們這些質子的誕生過程一樣,我也是由兩個上夸克和一個下夸克通過某種力量結合在一起產生的。但我對這些并不很感興趣,只是感覺四周十分燥熱,我和周圍的粒子們都在劇烈地平移、旋轉、振動(宇宙大爆炸初期溫度十分高,溫度越高分子熱運動越快)。我認識了很多比我小得多的電子、永遠也追不上的光子、輕得似乎沒有質量的中微子以及一些和我差不多的中子……然而,還沒等我熟悉他們,他們就快速地離我遠去,徒留我在越來越空曠、越來越寒冷的地方逐漸減慢運動的速度。這些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完成的事情,對于剛出現不久的我來說卻像一生那么漫長。
摯友
我在一片空曠中旋轉振動著,獨自徘徊了不知道多長時間,就在我以為往后都要如此時,一個身影映入我眼簾。盡管我和大部隊分開的時間是如此之久,但我還是能從他與我相仿的大小中認出他是中子。我向他移動過去,突然感覺到有某種力量把我拉向他,等到近得即將相撞時,又感覺到一股力量阻止我接近他。
“好幸運,竟然能在這兒遇見你。”中子說。
“我也覺得很幸運。你不知道我獨自在這里飄蕩了多久,終于遇見了一個可以說話的東西了。”
“我們感到幸運的地方可能不同,如果再過一會兒還沒有與你相互作用的話,我將不復存在了。”
“什么意思?”
“我會變成質子和一個電子,同時釋放出一個中微子(中子的衰變)。”
“你為什么會變成我的同類?”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見過和我一起同行的有些中子們忽然就變了,而他們附近和質子結合在一起的中子過了很長時間都沒有變成其他的東西。”
“所以你才會突然把我拉向你防止我逃走,之后發現我沒有離開的意思又推開我讓我不離你太近?”
“這不是我干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而且不是每個中子和質子都會有這種力,據說只有自旋平行的才會感覺到比較強的力。”
“自旋是什么?”
“你可以理解為自己繞著自己旋轉。”
“可是我們并沒有自己繞著自己轉啊?”
“只是想象而已,至于具體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接下來的一長段時間里,我都沉浸在中子的冒險歷程中,雖然他比我出現得晚,但他是與一大堆中子一起擴散,旅途見聞比我這個獨行者豐富得多。可是,我對于中子所說的一切都有些半信半疑,沒有親身經歷過,只靠我孤獨的游蕩之旅怎么都無法想象他描述的那些場景,不過當故事聽卻很不錯。
“既然和中子群們一起的經歷那么有趣,為什么你最后單獨飛出來了呢?”
“我也不想的,只是我旁邊的那個中子毫無征兆地衰變了,釋放出來的能量將我震飛,還是向著遠離大部隊的方向。”
“那你和我在一起了,是不是就不會毫無征兆地衰變呢?”
“我不知道,可能只是能以中子的形態存在得久一些。如果只是我們那些中子們在一起,每過一段相同的時間,我們之中可能就會只剩一半成員。盡管如此,我們卻推測不出某個時刻哪個中子會衰變,也不知道我或其他中子們什么時候會衰變。剛剛還與你歡聲笑語的中子,可能馬上變成了飛散的質子、電子和中微子,連句道別也無法說。”中子看著有些失落,這讓我覺得這段很可能不是他編造的。
我倆相伴了許多時光,我覺得應該比我獨自游蕩的時間要長許多,不過有中子有故事,我并不在乎晃悠了多久。浩瀚無垠的大背景下,我們想去哪兒便去哪兒,反正哪里都幾乎沒有區別,我甚至懷疑整個世界只剩下了我和他,直到一個電子的加入。
三體
電子是個小不點,加上他離我們很遠,更顯得他身量小了。他說他本來在太空中練習快速飛行技術,卻被我們拉著偏離了原來的航向,現在只能圍著我們團團轉。
“我可沒拉著你,都是質子干的。我不帶電,我們之間的萬有引力和你倆之間正負電荷的相互吸引的庫侖力相比,可以直接忽略了。”中子撇清關系的同時還不忘說一些我根本聽不懂的話。不過他這樣一說,我倒是感覺到了好像真的有將我拉向電子的力,但十分微弱,與當初和中子之間的強相互作用力根本無法相提并論。我不禁問道:“如果是我和電子有相互吸引的力,為什么我沒有受影響被他拉過去呢?”這惹來了電子的嘲笑:“因為你太重啦!我這么嬌小的身軀怎么可能拖得動你們這兩個黏在一起的大塊頭呢!”
“我們才沒有黏在一起,我們都很矜持,一靠近就會相互排斥的。”我覺得有必要向電子澄清我和中子的關系,否則被他誤認為我倆在他面前秀恩愛就不太好了。電子卻很頑固:“反正從我這里看你們就是黏在一起的,我只相信眼見為實。”中子尷尬地岔開話題:“你開始說你在練習快速飛行技術,我覺得你已經飛得很快了,為什么還要練習呢?”
“哪里快了,比光子差遠了!都怪質子突然出現在附近,本來可以直道飛行,現在卻要圍著你們轉圈圈,我從出現到現在還沒遇到過這么憋屈的事呢。”
“反正你永遠超過不了光子的,不對,是連和他一樣快都不可能。”中子說出了殘酷的事實。
“哼,就算這樣,我也要一直轉下去。”
電子的確說到做到,即使在說話的時候他也在不停地繞著我們旋轉。我們想對著他說話就得不停地轉向,關鍵是他并非繞著我們轉標準的圓圈,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奇奇怪怪的繞行方式。起初我們很難找到他的確切位置,之后中子找到了規律,雖然我們不知道他具體會出現在哪里,但是中子發現他在每個位置出現的概率大不相同,找到他出現的概率比較大的地方,我們和他面對面談話的次數終于多了起來。而中子也成功地用自己精彩的故事吸引住了他,熱愛自由的他盡管仍在以不同的概率出現在我們附近的不同位置,但是卻沒有什么想離開的碎碎念了。中子講得繪聲繪色,很多故事我都不知道聽了多少遍,但是依然聽得津津有味。
“啊啊啊,你們有沒有發現什么不對勁的地方?”電子突然問道。
“怎么了?”我和中子異口同聲。
“沒有光子了!以前我獨自飛行加速的時候都會有光子出來的,自從被你們捉住,不管我怎么加速都沒有光子出現啦。”
“為什么會這樣?”
“我剛才不是在問你們嗎?我還以為見多識廣的中子知道呢!”
“我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我知道你應該感到慶幸你沒有發出光子。發出的光子會帶走你的一部分能量,能量越來越低的你最后會一頭撞向我們。”中子無可奈何。
“哦,我終于知道我為什么永遠也追不上光子了!每次我一加速,卑鄙的光子就會偷走我的一部分能量。”電子憤憤不平地說道。
“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但是你仔細想想,就算他帶走了你的一部分能量,你還是加速了的。所以根本原因不是光子卑鄙,而是因為你有質量。”
“這么小的質量都不行嗎?”
“不可以,只要你有質量,當你的速度接近于光速時,你的質量就會變得非常非常大,最后無論多大的力都不能讓你加速了。”
“真是悲傷,中子你為什么要講得這么清楚,一點希望都不留給人家。”電子似乎真的被打擊到了,低沉地轉移話題,“那光子既然會帶走我的能量,有沒有可能送回來呢?”
激發
電子話音未落,只見一大束光子飛速而來。奇怪的是,有些光子撞在電子身上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而其中某個光子剛剛挨著電子便與電子融為一體。當這些不速之客走遠之后,我們想看看吸收了一個光子的電子有什么變化,卻發現之前尋了好久規律的電子出現概率已經不適用了,電子依舊在我們周圍運動著,只是有時候覺得離我們更遠了一些。我和中子花了一段時間才終于又找到他在每個位置出現的大致概率,和他舒服地對話。
我忍不住問道:“你剛剛……是吃了一個光子?”
電子卻很無辜地回答:“我又不是故意的,是他自己撞上來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問光子竟然真的能回到你身體里?”
“你不是都看到了嗎?”電子有些不太耐煩。
“你為什么只挑這一個光子下手呢?之前應該有很多光子撞在你身上的。”
“我也想將他們全部抓住補回我之前的能量,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在他們之中我只能吸收這一個光子。”
正說著,一個光子從電子身上竄了出來,迅速逃離并消失在了遠方。電子的運動又變為一種前所未見的行跡,我們還沒來得及找出他的分布規律,便見到又一個光子飛出不見。而此時電子恢復了最初的繞行方式,我暗自慶幸不用再進行枯燥的找電子出現概率的過程了。
“好不容易覺得離你們遠一些有離開的希望了。吝嗇的光子,不過吸收了一個而已,我放他出來便罷了,他還要再拉出一個同伴。”
“可是你的能量和吸收光子前并沒有什么區別啊,你還是和最初一樣繞著我們轉。”中子這話不知道是安慰他還是在挖苦他。
之后,每當有光照射過來,盡管知道毫無意義,盡管只能吸收一些特定的光子,電子仍堅持不懈地吸收所有他所吸收的撞到他身上的光子。電子變成另一種繞行方式不久就陸續釋放出一個甚至好幾個光子,然后又跌回最開始的運動。如果不是知道他想離開,我們會誤以為他在樂此不疲地玩著抓光子的游戲呢。
有一次和往常一樣,又有一大群光子飛來,這次很巧,第一個撞上的光子就被電子吸收,我們原以為這次也會和以前一樣徒勞無功,然而出乎我們的預料,電子越飛越遠了。我們靜靜地等著他扔出幾個光子再回來,卻再也沒有等到。
“他終于得償所愿了。”中子似乎為他感到高興。
“原來他那么想離開,連一句道別都沒有。”我有些失落。
“那時他可能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吧,畢竟失敗了那么多次,誰知道這次竟然能遠走高飛了呢?”
“或許吧。少了一個電子,感覺周圍清凈了不少。”我知道過不了多久我就會改口的,“少了一個電子,感覺周圍凄涼了不少。”
“偌大的空間,又只剩我們兩個了呢。”
嬗變
這次的二人行并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很快就有新的電子補充上來。可是這個電子非但沒有離開的意思,反而經常纏著中子給他講故事,中子只能不厭其煩地又重復了已經講過無數遍的旅行見聞。除了這一點之外,這個電子與之前那個幾乎沒有區別,永遠確定不了只能找概率碰運氣才能找到的位置和一有機會便進行的“抓光子放光子”游戲都差點讓我們以為以前那個電子又回來了。
如果不是那次偶然的碰撞,我會以為一個電子、一個中子再加上一個質子就是最終的組合形態了。和我們相撞的是一個電子繞著一個質子自稱為“氕”的組合,我覺得這名字很酷,便慫恿中子也給我們的組合取了一個名字:氘。“氕”覺得我們都只包含一個質子,應該可以共用同一個名字“氫”,他們看到我們對于取名的熱情,說:“我們這兩個組合的質子數相同,中子數不同,所以我們應該互為同位素,而且你們知不知道?我們這兩個組合都是原子哦,我們還可以被稱為核素。”我只覺得他們對于取名太過瘋狂,不過是簡單隨意的兩個組合,為什么要這么多繁雜的名字。
我們本來想好好地擁抱一下來表示友好和歡迎,沒想到用力過猛硬生生地撞在了一起,分不開了。這次碰撞顯然放出了不少能量,撞完之后我們都感覺自己似乎輕了一些,同時還暈頭轉向地加快了運動速度。我雖然有些排斥新來的質子,但是中子從中斡旋,保持了擠在這個小小區域的我們不至于分崩離析。有著取名癖的新來的質子說:“我們所待的這個小小的地方,我決定稱為‘原子核’,我們可是處在原子的最核心位置呢!”新來的電子卻嘲笑著:“在最中間有什么用,擠在那個小小的地方稍微動一動就要碰到別的東西了。哪有我們待的地方好,區域之大任我翱翔。”我們觀察新來的電子在某些位置出現的概率,驚喜地發現竟然和原來的電子幾乎一樣。看起來兩個電子在外圍倒是相處得不錯,還能在同一軌道上和睦相處。
“要不是他的自旋正好和我相反,我才不會讓他和我待在同一軌道。”電子傲嬌地說著(泡利不相容原理)。
“氕和氘合在一起了,應該想個新的名字才行,不如就叫‘氦’吧。”新來的質子建議。
在此之后,我們的隊伍逐漸壯大了起來,其中涌入了新的電子們、和電子數目相等的質子們以及使我們這些相互排斥的質子們不散伙的中子們。每加入一些新成員,如果其中包含了質子,就會有一些粒子樂此不疲地按照質子數量的不同給我們這個新組合(或者按照“氕”說的稱為原子)取不同的名字。于是就又有了“鋰”“鈹”“硼”和一大堆我根本記不住的名字。
原子核這一方小小區域容納這么多質子中子到底是有些勉強了,終于在某一個時刻,兩個質子和兩個中子(氦原子核)一起飛了出去(α衰變)。一些本來就是從大原子核里飛出來的粒子們不以為意,倒是原本是獨自旅行的粒子們開始戰戰兢兢,好不容易感受到一大堆小伙伴的溫暖,如果一不小心飛了出去繼續重復以前的孤寂生活,那可真是太殘忍了。
隨想
時光轉瞬即逝,電子能級起起伏伏,質子中子來來去去,我也算是看淡了悲歡離合。即便是與我相伴最久的中子在一次α衰變時無可奈何地與我分開了,我也僅僅是傷心了一會兒。這些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其背后所遵循的規律也是不能改變的,我一直都這么認為。
但現實又給我的自以為是來了當頭一擊,我不覺沮喪反而十分欣喜,今后的見聞若僅僅是曾經的重復,那未免也太無趣了。那是在我寫這篇自傳的不久前,我周圍的粒子們都聲稱遭遇了靈異事件:被不斷推進加速的電子;不明就里被湊在一起的一大群氫原子和氧原子;總是身不由己撞擊其他原子核的氦原子核……如此種種,似乎都昭示了某些未知的神秘力量的介入。可篇幅所限,我不能一一詳述,只能先記錄于此聊以自娛。
本文為“2017科普科幻青年之星計劃”獲獎作品。
作者簡介
嚴紫君,筆名芫荽,南方科技大學大三學生,因為被各種科普科幻作品“欺騙”而踏入物理坑。性格內向,略宅,熱衷于編故事但大多只在腦中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