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文學,得到的和失去的
20年來,網絡文學收獲了海量作品和令人贊許的經濟效益,也在穩步踏上經典化路程,但它同時也失去了許多寶貴特質。
網絡文學正在失去豐富性,而日益局限在類型小說之內。由于高度依附媒介,網絡文學確實因經濟波動、技術換代等外部影響,數度遭遇幾乎致命的打擊。但靈活開放的態度使它敏于變動,最終以類型小說形式為公眾所認識。然而遺憾的是,當前我們談論的網絡文學,卻只剩下了類型網文。從20年榜單中可以看出,類型文自2003年左右發軔,在2006-2009年間爆發。這期間,通俗小說在互聯網上發現新空間,將民間創作力量引入其中,又得到在線支付助力,迎來創作井噴,四年間上榜11部之多。類型文是一種高度模式化的寫作,趣味偏甜俗,結構又有現成套路,非常便于批量生產。日臻圓熟的類型文創作成為迅速崛起的產業,以海量作品充斥各大網站,終結了有關網絡文學形式的諸種爭議。其后,盡管實驗詩歌、網絡日記、個性隨筆等文類依然存在于博客、公號等自媒體中,但網絡文學整體面貌卻不再開放多元,而是變成封閉的類型小說。
類型小說步入產業化后,就開始依照經濟效益對不同題材類型排序。網絡文學對媒介資源的依賴遠遠大于印刷品,首頁位置、排行榜席位、封面推薦等都決定著作品的命運。越是熱門類型,鏈接導向越集中,越容易進入讀者視野。高人氣意味高收益,網站在簽約稿費、跨媒介轉化機會方面也更大方。在這一趨勢下,越來越多優秀寫作人才涌向流行門類。如網絡作家無罪起初以多部源于現實校園生活的電競文“封神”,但由于網游電競題材受制于游戲知名度且不利于改編,因此不被網站看好。在嘗試向都市、修真等題材轉型之后,最終無罪還是寫起最熱門的玄幻,他的粉絲也只能隨之調整興趣??此朴删W民點擊打賞篩選出的熱門類型,實際受制于網站資源分配,受眾在人氣數據的假象下失去了自主選擇的權利。
網絡讀者閱讀習慣的改變降低了網絡文學的深度和嚴肅性。早先人們認為屏幕不利于長篇連載,不可能涉及深度話題。然而,閱讀器的發展提升了眼睛對屏幕的適應,計算機成為重要知識生產工具的事實也說明屏幕并不天然與深度思考相悖。如今的網文中,篇幅已不構成障礙,但需要認真思索的嚴肅話題的確日益減少。移動技術使讀屏遍布各個生活場景,網絡閱讀作為時間碎片填充物的功能越來越突出。人們將坐下來面對電腦的整塊時間分配給需要手腦協作的輸出型工作,而只需要眼睛的簡單閱讀則被打散在生活片段中。這種零碎時間無法進行深度思考,相應也不會選擇太嚴肅的話題。網文中大量輕松諧謔、言辭簡明的作品應運而生。
大數據的廣泛應用則使網絡文學失去了小眾趣味。如果點擊過某類話題,我們的頁面上就推送“猜你喜歡”、“你可能想看”,數字追蹤下無所遁形的檢索歷史為我們的閱讀預設標簽。網文讀者以青少年男性為主,他們最重歸屬感和群體認同,如果不了解最新流行趣味,就會失去融入群體的機會。面對“大家都在看”的標簽,他們總是會點開看看。類似由大數據算法精心篩選的推薦,量身定做每個人的閱讀界面,形成牢固的信息繭房,屏蔽了與新信息邂逅的可能。流行時尚題材讀來不費力,占用時間少,容易獲得瀏覽和反饋。人們隨意的點擊在分析算法中變成有意義的依據,因此,大眾話題總會得到更強力的推廣??此撇粠r值判斷的數字技術,“公平”地淘汰了那些相對小眾的話題。
如今的網絡文學還失去了多樣的批評話語。圍繞網絡文學曾爭議眾多,它從媒介角度引導人們重新審視文學,使文學話題進入跨學科領域。早在2000年代初,就曾有作家陳村、文藝學學者王一川、電子藝術領域學者黃鳴奮、新聞傳播學者胡泳等不同專業的研究者就其發聲。如今,壯大的網絡文學依然迫切需要研究者介入,但由于文學網站之外的作品缺乏系統,早期實驗文本又逐一歿失,研究者談論網絡文學時,不得不以唯一可見的類型小說為對象。類型小說以純文字呈現,與印刷文學高度相似,研究者也大多為學院派,長于使用文學理論工具。對他們來說,把“網絡文學”批評變成“文學文本”批評最得心應手,而如果跨界討論媒介屬性和傳播規律等問題,一方面難度提升,另一方面,在專業界限分明的學術期刊中難以劃分歸屬,缺乏發表平臺。再者,越來越多網絡作者在收入排行榜面前膨脹,認為經濟價值等同于文學價值,憑借點擊優勢就有理由獲得研究者的優先關注和“服務”。他們對網絡文學研究的認識集中在培訓和推廣方面,與評論者對話時最關注如何提高寫作技巧、抓住市場熱點等即時應對策略。因此,網絡文學研究者也樂于將目光停留在類型小說上,以負責的細讀者和寫作導師的角色出現。
走過20年,如今的網絡文學已不是曾經那個急于以 “無功利”“純文學”等說辭論證自身合理性的弱小概念,而是為龐大數據加持的產業寵兒。在我們為它欣喜、總結收獲的同時,反觀其缺失的部分,或可更好把握網絡文學動力機制,對其今后的健康發展有所貢獻。
(作者為北京社科院文化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