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18年第5期|夜森:造雨人
導讀:
奚容生前有個愿望,就是死后捐獻自己的器官、拋灑骨灰,可是這些若素都沒能替他做到。奚容的網友格格來找他,自然沒有結果。然而奚容的死在她們生命中造成的影響,卻使若素接納了她。若素這時才發(fā)現(xiàn)奚容的死對自己的意義。她要和格格一起替奚容完成他的愿望。
格格叫若素“小姐姐”。從第一次見面她就這么叫,小姐姐,小姐姐。她的普通話帶著一點嗲嗲的廣東腔,當然,她不是廣東人。
提到家鄉(xiāng),她只是說那兒不下雨,山上都是石頭,河里都是沙。沒意思,沒勁。她總把沒意思沒勁掛在嘴邊,目光放空,帶著一點哀愁。她十五歲跟著一個表親出來打工,洗過廁所,端過盤子,在街上纏著人求掃過二維碼,還在一家美容店做過美甲。總而言之,都是沒意思或沒勁的事。
小區(qū)保安打電話給若素,說有這么一個女孩找她,自稱是奚容的朋友。格格一身素色連衣裙,腹部微凸,穿高跟鞋的姿勢像忍著疼。四葉草形狀的耳環(huán)和手鏈都是淘寶熱賣款,塑料拉桿箱打著一個大大的hellokitty頭像。她化過妝,單眼皮,皮膚白皙,下眼瞼泛著粉紅色,鼻子小而肉,嘴巴也小,肉嘟嘟地鼓起來,想要人吻一口的樣子。
若素想,奚容喜歡這張嘴嗎?他當然是喜歡的。他一向偏好長相清純的女孩。格格不算漂亮,但是年輕得恰到好處,總有點楚楚可人的風致。若素想象他的嘴唇,耐心地舔舐過格格那張肉嘟嘟的櫻桃小口,一遍又一遍,就像過去他和她在一起時一樣。
“我要親一下。”若素說著嘟起嘴。奚容在她嘴唇上輕輕啄了一下,她說:“再一下,還要一下。”他們在一起最融洽的時刻,她總會變得特別孩子氣。
有時候他癱在沙發(fā)上看手機,她會靠過去,把他的手臂拿起來環(huán)在自己肩膀上,把頭靠在他胸口。那一刻總是很美好,他們焐在一起像兩只冬眠的熊。但他太瘦了,總是硌疼她,所以靠不了多久,她就會自動挪開去。
她有時候會捧著他的臉,把他的嘴巴鼻子眼睛擠成皺巴巴的一團,念叨著:“我愛你,很愛你,好愛你。”他由著她,傻笑,不說話。然后她又會糾正:“我其實也沒有多愛你,不過是閑著無聊而已。”他還是傻笑,張嘴來咬她的手指。
格格的手指光白而腫脹,皮膚沒有彈性,像裹著一層薄薄的橡膠,是過去兩年在洗腳城工作留下的紀念品。
“小姐姐,奚容哥哥呢?”
“他死了。”若素說。
奚容是年初去世的。那個春天漫長而多雨,若素頻繁夢見自己的死,因為癌癥、白血病或者突如其來的腦溢血。她一次次整理存款、物品、網銀賬號密碼,一遍遍告訴身邊的親友:“我死后,有用的器官都捐掉。骨灰不要埋進公墓地,撒到海里就好。”
那些夢里沒有奚容,夢里的她完美規(guī)避了所有與奚容相關的記憶。只在醒來一剎那,躺在光線暗淡的房間里,沙沙的雨聲讓人有種從深水慢慢浮起的錯覺,她會突然醒悟:哦,原來我沒有死,死的是奚容。原來那些話不是我說的,是奚容。
奚容死后,沒有人提及捐獻器官這回事。他們按照鄉(xiāng)俗舉辦了葬禮,把他埋在城西的公墓地里。那里所有墓碑都是統(tǒng)一制式,黑色大理石上刻著金色的宋體字,兩旁擺著機器切割出來的石獅子,遠遠看去像一排排鋸了腿的椅子。
夏初的時候,若素的生活逐漸恢復。媽媽不再一次次嘮叨要搬來陪若素,同事和朋友之間的話題也不再顯得小心翼翼。但若素眼前總有一層看不見的結界,把她和這個世界隔離開來。她會長時間看著人群發(fā)呆,認識的人,不認識的人,穿梭來往的蕓蕓眾生。過去她和他們一樣,在鬧鐘響過兩遍后起床,購物,看電影,上班,下班,抱怨活多錢少。他們討論房貸,交流基金和股票,詢問哪家店的食材新鮮,計劃假期去哪兒旅行,在微博和微信上發(fā)表對新聞熱點的見解。這些她習以為常的生活細節(jié),逐漸變得寡味和陌生。她就像一節(jié)終日飛馳的火車,脫軌在一片無人的荒野。
一次站在門口摸鑰匙的時候若素失手摔了手機,撿起來時,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條貫穿的裂痕。她從抽屜深處拿出奚容的手機,充上了電。幾個月沒有上線,社交APP里積累了無數(shù)未讀信息,其中一個署名為格格的人,給他發(fā)了99+的信息,每條信息的內容千篇一律:哥哥,你在嗎?你怎么不說話了?我和他分手了,我能來找你嗎?你為什么不理我了?
他們曾經的對話內容空洞,有一搭沒一搭。
“哥哥睡了嗎?”
“還沒,你呢?”
“沒。在看電視。”
“什么電視?”
“言情片。”
“噢。”
“你喜歡什么片子?”
“科幻片。”
沒話可說的時候,他們就發(fā)表情包,發(fā)不知哪個群轉來的搞笑視頻和圖片。
他們在一個名叫“魔都抑郁癥自療會”的群里認識。這個群匯聚了兩百多個自稱得了抑郁癥的ID。抑郁這種負面情緒一旦用病癥的形式重新包裝,每個活得不得意的人都自覺“喪”得理所應當。群里大多數(shù)人潛在水下一言不發(fā),經常出沒的只有十來個人。一個佛門居士每天發(fā)一段經文,一個田園政治家每天發(fā)一些陰謀論,一個減肥者每天定時打卡跑了多少公里。一個母親,每天定時發(fā)早餐照片,墊了碎花的桌布,精致的卡通餐具,上面點綴著一朵番茄花。有幾個人在群里賣過澳洲奶粉,還有一個在代購化妝品。更多的人會時不時發(fā)一段署名為莫言或村上春樹的雞湯文。只有聊到某些特殊話題的時候,比如童年時父母是怎么冷暴力和難以溝通,奇葩親友是怎樣勢利和多管閑事,群里會一下子就熱鬧起來,每個人都有一段真假莫測的經歷要貢獻,在文字的嘩嘩流動中達到了一種集體自憐的高潮。
格格在群里發(fā)自拍,每天一張。逆光睜大一雙朦朧的眼睛,刨松了的卷發(fā)上要么戴著一個蝴蝶結發(fā)箍,要么插著一個水鉆小發(fā)卡。
“恭迎格格。”
“格格吉祥。”
“格格越來越漂亮了。”
“格格最近是不是胖了?”
“真的哎,格格有雙下巴了。”
“格格一定是宮廷御菜吃多了。”
只要有人回應,她就很開心。
直到一次有個ID冷不丁冒了出來:“惡不惡心啊,長這么丑還出來嚇人?”
沒人搭話,他或者她自顧自噴了下去。
“土了吧唧的,還每天都發(fā),發(fā)上癮了,有點自知之明好嗎?這么騷情,干脆脫光了去做直播賺打賞啊。”
一陣死寂之后,奚容回了一句:“人家小姑娘發(fā)自拍礙著你了?有病就按時吃藥,心理變態(tài)到廁所里哭去,不愛看可以滾出去!”
對方馬上反唇相譏,雙方的措辭逐漸不堪入目。格格再沒發(fā)過自拍,但她記住了這個跳出來維護她的ID。她單獨加了他,叫他哥哥,在他朋友圈的每一條下點了贊。
她告訴他,她想換一個工作,換一個男朋友,換一個住處。沒意思,沒勁。她想回家,想媽媽。不,她不想回家,她只是很孤獨,很累,想找個人說說話。
一年后,她問了他的地址,給他網購了一條格子圍巾。一段時間奚容一直戴著,若素問起,奚容說是一個網友送的,還是個漂亮的小姑娘。若素笑笑,沒有理會他的嘚瑟。
他也回饋了禮物給她。有次若素瞥見他的網購記錄里有一套四葉草首飾,他說是替小三買的。若素說誰這么沒眼力想做你的小三?
他們見過面,奚容出差去過格格所在的城市。他們約了見面的地點。她本人比P得花里胡哨的自拍照要清純得多,他也沒有她想象中的落拓憊賴,相反,他穿著合身的商務裝,顯得頭臉整潔。她的臉有點燒,垂下眼睛,又情不自禁地想微笑。他看到了她眼里的光,這光籠罩了他,使他從慣有的庸常的狀態(tài)中跳脫出來,顯得體面,顯得紳士。那天晚上發(fā)生了什么在后來的文字對話里沒有詳解。
他們經常提到若素,統(tǒng)一口徑叫她“小姐姐”。
“小姐姐在家嗎?”
“小姐姐出去散步了。”
“哥哥不和小姐姐一起去嗎?”
“小姐姐喜歡一個人散步聽音樂。”
“那不是很無聊嗎?”
“小姐姐就喜歡一個人呆著。”
小姐姐就喜歡。
一個人。
呆著。
……
一天深夜,若素毫無理由地驚醒過來。奚容不在,她打奚容的手機沒人接。反復打都沒人接。她站起來,光著腳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那是冬天,凌晨兩點,街上的車流已經稀疏。她拉開窗簾,樓下有一男一女的聲音在爭吵著。沿著空蕩蕩的街道,從互相唾罵到哀哀哭訴。
奚容有好幾茬朋友,一塊兒打球,一塊兒長跑,一塊兒泡吧。她對這些人都不感興趣。他的那一部分生活,她從來沒有參與進去。所以當她聯(lián)系不上他的時候,她甚至不知道找誰詢問下落。
奚容死于車禍。他平時性情隨和,卻是個典型的路怒癥患者,一握上方向盤就逮誰懟誰,永遠在超車,從不被超越。遇到強行變道加塞就隔著窗戶沖人喊:“你丫是不是找死!”
耳邊有刺耳的撞車聲,若素回過神時,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空空蕩蕩的地鐵車廂里,被轟鳴聲急速抽離。光從眼前擦過,通向一個沒有盡頭的所在。
她仍像過去一樣隔個周末去看奚容的父母。過去去得隨便,現(xiàn)在她會特地買上幾樣水果和糕點。她和他們一起吃飯,坐一會兒就回來。維持對話很艱難,因為彼此的生活三言兩語就能說完。奚容的父親還像在機關工作時一樣穿著熨得筆挺的襯衫,頭發(fā)染得一絲不茍,說話字斟句酌像大會發(fā)言。奚容從來不和父親直接對話,有事也只是打電話給他媽轉達。坐在同一張桌子邊吃飯,父親的話茬他從來不接。他一直循規(guī)蹈矩,讀書不錯,大學是家里做主選的專業(yè),畢業(yè)是家里做主選的工作,買房是家里做主選的地段。
奚容父親說話,永遠是親切商量的語氣:“你說說看,這個好,還是那個好?”
選了這個,他會舉例子作比較論證另一個更好,直到你說,好,就選那一個。他很欣慰,表示,你們自己喜歡就好。
很長一段時間,若素都受不了奚容的選擇困難癥。無論怎樣征求他的意見,他都回答隨便。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只是習慣了自己的意愿被否決。
隨便,你說哪個就哪個。奚容說。臉上寫著不耐煩。
若素可以看到他年少時的樣子,孤僻的,敏感的,長輩眼中總有點難以溝通的乖樣子。和同齡人玩起來又很瘋,說話沒什么分寸,活躍到招人嫌。
他臉上有時候會短暫地出現(xiàn)一種干燥枯竭的神情,像一塊很久沒有下雨的沙地。有次若素夜半醒來,看到壁燈開著,奚容坐在昏黃的燈光里,莫名說道:“我要是死了,有用的器官都捐掉。別把我埋在那些惡心的公墓里,把我的骨灰撒在海里。”
他們在一個單身聚會上認識。一開始,若素并沒怎么注意到奚容,吸引她的是他的同事,個子高高,長得很俊朗,說話幽默世故。
但也僅此而已。因為家境貧寒的緣故,若素小時候所有喜歡的東西都是得不到的,所以她學會了退而求其次。這種習慣的日積月累,導致后來她有能力選擇自己想要的東西,她還是會下意識地選擇其次的那個。
奚容就是其次的那個。他不顯眼,也不討厭。家境中等,條件中庸,是個可以一起過日子的人。
若素的好處是,因為得到的不多,所以總是很珍惜,因為那是屬于她的。
奚容是屬于她的。
然后格格來了,帶著五個月的身孕來找奚容。這中間的曲折不需要太多想象力就能構思成一幕狗血倫理劇。
若素做了多年的文書工作,習慣于把簡單粗暴的事實用婉轉的措辭精心包裝,但那一刻腦子里浮現(xiàn)的念頭卻和一個歇斯底里的潑婦一模一樣,只想用指甲抓得那張白生生的臉都是血。
她當然沒有真的這么做,雖然這個念頭后來又浮現(xiàn)過無數(shù)次,每次都有種施虐的快感在她體內橫沖直撞。
她可以把她拒之門外,就像把一樁丑聞拒之門外。但是她讓她住了進來,懷著一種自虐的情緒,差不多是破罐子破摔。
格格一開始就說了許多自己的事,天真坦率得近乎可恥。她男友失業(yè)半年多了,一直用她的錢,逼急了甚至會對她動粗。他們在一起同甘共苦好幾年,她對他有愛,也夢想過將來。那天夜里她忍無可忍跑到街上去,他追了來,在空蕩蕩的街上互相唾罵,最后嚎啕大哭。天亮后他在出租屋睡著,她突然感到空虛得不可忍受,起身收拾了自己的東西離開,一路吹著風走到了火車站。
她在回家和找奚容之間選擇了后者。她有許多切切實實的親人,他們會幫助她,但是沒有人會同情她的處境,沒有人會給她心靈上的慰藉。現(xiàn)在,她迫切需要的不是幫助,而是慰藉。她選擇了千里之外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人,那個消失了好幾個月只字未回的人。在火車站的衛(wèi)生間里,她換了新的衣服,仔細梳理了頭發(fā),化了妝。她覺得找到了奚容,接下來的事情都能順理成章。她并沒有擔心過“小姐姐”會怎么想。
格格在小區(qū)的綠地上哭得蹲下身去,幾近抽搐。來往的人都看著她們。若素心中惡意翻騰,幾乎以為她是在耍賴和示威。奚容死的時候,若素都沒有這樣,像把整個心嘔吐出來一樣地哭。
若素帶她進了門,讓她洗了澡。客房床上的抱枕是海藍色的,格格把臉偎在抱枕上,睫毛還有點濕,忽然嘴角一彎微笑,像只心滿意足的貓。
若素一早出去上班,傍晚回來,發(fā)現(xiàn)格格做好了晚飯。家里角角落落被她打掃得很干凈,她穿著紅色短裙,戴著蝴蝶結發(fā)箍,嘴里輕輕哼著歌。
若素問她打算怎么辦,她說她還有點積蓄,會盡快去找工作。
若素想,奚容不可能和她發(fā)生過什么。他不是那樣的人,她也不像。但是下一秒她又會冷笑,果然有點手段,她這樣跑來,分明是賴上了她。
若素有令格格艷羨的學歷和工作,但她的生活比格格想象的簡樸得多。家里的裝修擺設都很素凈。她用的是平價的護膚品,衣服除了工作裝,多數(shù)都是素色的家常款。她長得也很家常款,身材不高,圓臉,不美,但是沉靜斯文。
格格自告奮勇給若素做美甲,上一層透明指甲油,點上幾朵銀色的小梅花。她做得很仔細,做完后抬頭,抿著嘴笑得很動人。
她還給她做按摩,那是在洗腳城做慣了的。十指按捺的巧勁透過一個一個穴位,沿著七經八脈,通往五臟六腑。開始的酸痛難忍到后來就變成了熨帖舒服。
相處久了,總得說點什么。從談話中格格斷斷續(xù)續(xù)得知,若素的出身并不比她好多少。她來自農村,年少的時候很吃過一番苦,在貧困中煎熬著受完了高等教育。
格格沒有提什么時候走,若素也沒有問。若素常常會沒來由的一陣煩躁,但是真的回到了家,看到桌上有現(xiàn)成的飯吃,不需要費一點心,又覺得好像也沒什么不好。
周末若素帶格格去外面吃飯,吃完去看一場電影,就像奚容在的時候那樣。只不過若素代替了奚容,格格代替了過去的若素。
格格一住兩個星期,若素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這事。直到有天她在浴室洗澡,姑姑打電話過來,格格接了電話。
若素姑姑生來是個不凡的人物。姑父是個土豪,姑姑大半輩子都賦閑在家。親友中誰家遭了難、破了財、離了婚,她都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去寬慰和指導。她有一大堆人生哲理需要和這些不幸的人分享。每次腦補別人家過得很慘,能讓她的人生充滿了使命感。
奚容死后,若素成了姑姑的定期關懷對象。
姑姑憑著天生敏銳的感知力,很快發(fā)現(xiàn)了事情不對。第二天若素回家,發(fā)現(xiàn)格格已經被掃地出門,姑姑占據(jù)客廳一角,對她嚴加審問。
“她是不是奚容的姘頭?”姑姑單刀直入地說,“你把奚容的姘頭留在家里,你的心未免也太大了點!”
若素又聽到了那刺耳的撞車聲,它呼嘯而過,震得腦子嗡嗡作響。她滿臉赤紅,強忍著不發(fā)作:“不是,她只是奚容的網友。”
在姑姑眼中,網絡是個充滿了騙子和婊子的地方,網友和姘頭差不多是同名詞。
“你還替她說話?她都告訴我了,她認識奚容三年了。要是沒跟奚容有一腿,她會千里迢迢跑來找他?你還說奚容經常出差,他出差到哪兒去了?他是跑去睡那小婊子了!事情明擺著的,你沒有孩子,她大了肚子,你公婆知道了,將來房產鐵定落到那小婊子的手里。我早就跟你說過,奚家全家都在算計你,你就是不聽。現(xiàn)在人家都欺負到你頭上了,你還像個傻子一樣!你不要嫌我多管閑事,你是我親侄女,我都是為了你好!你媽沒文化,你爸又是個活菩薩,你從小就是個肉性子,任人家搓扁揉圓,我不替你做主誰替你做主!”
若素壓下第一陣怒火,心智逐漸變得清明。姑姑說的每一句話她都想過,都反復算計思忖過,她只是不愿意表達得如此露骨,如此惡俗,不愿意從心里承認自己和他們一樣,是個再物質庸俗不過的人。
“小姐姐”、“小姐姐”,若素不覺想到了格格的叫聲,以及她粉紅色的眼瞼、橡膠質地的手,唐突又天真無辜的樣子。
若素平靜地說:“姑姑,你先回去吧,這事,我心里有數(shù)。”
她給格格打電話。鈴聲響了很久才接通。若素說:“我這就過來。”
格格在火車站,還是拖著她的hellokitty拉桿箱,穿著齊膝連衣裙,略顯散亂的頭發(fā)上戴著蝴蝶結發(fā)箍。她說:“小姐姐,我想我媽,我想回家。”
她要乘一夜的火車才能抵達那個偏遠的省城,然后乘兩個小時的汽車,轉車,顛簸,走一個多小時的山路,才能回家。
格格家里沒有什么人,她媽媽在一家老人院當護工。老家雖然偏僻,倒是有不少新建造的房子,只是人少,只留守了一些老人。那里老是不下雨,山上都是石頭,河里都是沙,土地沒什么收成,只要走得動的都出去打工了。她出來這些年,春節(jié)回去過幾次,也說不上來高興不高興。想和家里人親近親近,但女人們從早張羅到晚,得空蹲在灶邊說家長里短,男人們則是喝酒抽煙賭錢,同齡的兄弟姐妹互相問賺了多少錢,以及哪一行更容易發(fā)財。空氣里氤氳著煙氣、水汽、香煙的霧氣,人有種熬夜熬過頭了的恍惚,下半夜空氣寒涼,木柱子凍得斷裂了,喀的一聲脆響。
她想過要把孩子生下來交給媽媽帶,自己仍然出來打工。等孩子能上學了,再接出來照顧。但是更多的時候,她想的是把這個和她一樣注定漂泊的孩子打掉,重新開始,一了百了。
她們在車站大廳坐了很久很久。人群如塵沙一般聚攏又四散,看久了,人與人之間的差異變得很模糊,似乎都是同一張等待和忍耐的臉。一開始旁邊坐了一個滿身汗味的男孩,踩著一個大包,罵罵咧咧地打著游戲,后來換成了一個散發(fā)著香水味的年輕女子。一個打扮整潔的乞丐蹭過來要零錢,一個小孩拼命搖晃著可樂罐。若素提議一起去吃飯,于是她們進了候車大廳二樓的餐館,對坐著吃了蓋澆飯和水果拼盤。格格一定要付錢,若素沒堅持,就讓她付了錢。中間接了兩個電話,一個是奚容媽媽打來的,因為次日就是周末,奚容媽媽問若素去不去吃飯。若素說明天剛好有事,下星期再去。另一個是若素媽媽打來的,問起格格的事,若素打斷了她,說回去再解釋。
在恍恍惚惚中,格格說起了奚容和她的見面。他們在一家商城的咖啡館里喝了咖啡。那咖啡不好喝,像燒焦了的刷鍋水,但是冰淇淋很好吃,她一小勺一小勺把它們都吃完。咖啡館旁邊是游樂場,一群人在那里打怪獸抓娃娃練跳舞機,她都看過,但是從沒上手玩過。他沖了一張卡,帶她玩了一圈。她記得他們在投籃機前例無虛發(fā),一旁的人都笑著在為他們加油助威。他們花了很多硬幣都沒有抓到娃娃,于是奚容在旁邊的禮品店給她買了一個娃娃。后來,他又叫了出租車,把她送到小區(qū)樓下。從來沒有人對她這么禮貌周到,他的體貼讓她覺得心靜,感到被尊重。而這種尊重又拉開了他們的距離,使他回到了網絡無法抵達的那一端。她抱著娃娃踩著斑駁的燈光回家,整個人變得很小很小,像童年時代從鄰村看完露天電影回來,想象中的仙女裙突然變成了襤褸的布衫。
若素說起了奚容的死。她說他出差回來,在山道拐彎處和一輛大幅度越線的工程車迎頭相撞。肇事司機疲勞駕駛,根本沒有剎車,奚容的車子瞬間被撞飛。碎片扎穿了他的后腦,他歪在安全氣囊上,腦漿和血液一起往下淌。
一連許多天她都在忙碌,許多人圍著她,許多事等著她拿主意。她足不沾地地走著,做該做的事,說該說的話,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同情和哀悼。等這一切程序完成后,她忽然意識到,其實整個過程她并不悲傷,她只是在人前體面地表現(xiàn)出她的悲傷。
在隨后的幾個月中她默默等待那種悲傷,能把人的心哭得嘔出來的悲傷,可是它遲遲沒有到來。這使她不禁懷疑,她有沒有真的愛過奚容,她對奚容的感情,究竟是出于愛,還是習慣。
困擾著她的還有那件事。奚容明確說過,他想捐獻遺體,因為沒有簽過相關文件,所以需要做妻子的替他下這個決定。可是當時奚容的父母已經悲痛到幾近崩潰,他們永遠不會理解這個詭異的心愿,那無異于在他們心頭加上一道猙獰的傷。她忍了又忍,終于沒有開口。后來的葬禮、墳地、墓碑,那一系列奚容厭惡的形式,都是按照他們的意思一絲不茍地完成。從生到死,奚容都沒有跳脫出人生的流水線。
格格要上的那列火車夜半到站,但是她們互相靠著睡了過去,沒有聽到上車的提示聲。天亮后,她們離開火車站,在路邊的工地偷了一根鐵釬,開車前往奚容的墓地。公墓建在一片平緩的山坡上,滿山的樹油亮發(fā)黑,鳥在叫,不遠處的工廠煙囪飄來刺鼻的煙味。
她們想用鐵釬和車載錘子撬開那一小方墓穴,但水泥封得嚴實緊密,過程比想象的艱難得多。最后她們不得不撬裂了上面的大理石蓋板,才從塵埃中取出了骨灰盒。艷陽下,兩個人都一頭一身的汗。前往海邊有三個多小時車程,路上她們加了一次油,又在一座不知名的小鎮(zhèn)上買了兩份雞蛋煎餅和豆腐腦。收音機里絮絮說著時事新聞,中間格格又迷迷糊糊睡過去了一次,耳邊聽見綿綿密密的雨聲,無數(shù)透明的雨落在家鄉(xiāng)的山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