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琴:汶川女孩——以此告慰“5·12”汶川大地震十年
2017年春,我到巴蜀一帶游覽。
列車上,和一位秀氣的女孩挨坐。我們隨意聊著。她是汶川人,正在北京讀研究生。愜意,流瀉在她一路潺潺的話語中。
看她年紀,應該是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的在讀生。我就順嘴問她當時學校的情況。誰料,我的話像一盆兜頭冷水,驟然澆滅了她的熱情。
她扭臉呆望著窗外飛馳的綿綿青山,過了好一會兒,才無奈地說:“這么多年來,我最怕別人問我當時的事,也被問了無數次,我真的不愿提起。”
噩 夢
午后小憩。
川西汶川B中學,像一個襁褓中的嬰孩,安臥在綿綿青山腳下,酣眠在明媚的陽光里。
恬靜中,一首活潑的歌曲《盛夏的夢想家》悄然響起,像靜流的汶水,錚錚綜綜,蕩漾在校園里,漫溢進每一間宿舍。
高一(3)班女生金鳳,一骨碌從上鋪爬起。她聰明機靈,敏捷爽利。看舍友都還賴睡著,就抓著欄桿,“噗咚”一聲跳下床,喊叫大家起來。
教學樓五層高,教室在四樓。
第一節是班主任單老師的語文課。她已經懷孕7個多月了,挺著大肚子,穿著漂亮的孕婦裝。她上課很認真,總是不停地來回走動。同學們好奇的目光就追隨著她越來越笨重的身體、越來越粗大的腰肢、越來越像鴨子一樣拽拽的步伐。
單老師猛一回頭,微笑著嗔怪說:“你們——看課本——不要老看我。”
同學們慌忙低下頭。隨之,一陣美滋滋的笑聲隱隱響起。
單老師也笑了。
“你們再老看著我,等我暑假生出寶寶,就抱到學校來,讓你們天天看,天天抱,看你們煩不煩。”
“不煩......不煩......我抱......我也抱......”
單老師的話猶如興奮劑,越發激起同學們的盎然興致。
教室里,滿是幸福的歡聲笑語。
突然,教室猛烈晃動了一下!
“嘩嘩啦啦”,玻璃窗隨之震響起來。
“地震了!地震了!”
“咱們汶川就在龍門山脈地震帶上,哪一年不震十幾回。一會兒就好了。 ”
驚乍中,同學們說笑著。是啊,在他們眼里地震就像伴隨著長大的科幻片里的大怪獸,看起來嚇人,其實都是虛張聲勢,玩鬧一會兒就逃遁回樓后的大青山里去了。
誰料,倏忽間教室又更加劇烈地連續震動起來。
墻壁上一批批大塊的墻皮,撕裂著,抖動著,揚著粉塵,“噼里啪啦”,開始脫落。天花板上的電棒也大幅度搖擺著,掙斷電線,“咣咣當當”,掉落下來。
單老師奮不顧身地沖到講臺上,指揮同學們逃生:“快跑,到樓下——快——快!”
教室里粉塵彌漫,雜物紛落。在劇烈的震動和顛簸中,同學們把持不住腳步,驚叫著,慌亂著,哭喊著,沖撞著,擁擠在窄窄的走道內,向教室外跑。
金鳳坐在最中間,被擁堵著,無法逃生。
這時,一排排桌椅像波浪一樣,“咵咵嚓嚓”,前前后后,擺蕩著,撞擊著。
金鳳靈機一動,從座位上跳起來,蹦到了課桌上。剛要跳進過道,又被彈下了座位。她再次跳到課桌上,整個身子卻隨著返回來的震蕩波,被抖落進了課桌的夾縫里。
教學樓的每一道走廊上,都擁擠著驚慌的師生。蜂擁的人潮像迷途的河流,慌亂地涌動在生死難卜的兩岸間。然而,整座教學樓卻像一頭失控的雄獅,“咔嚓嚓”,“咔嚓嚓”,抖動著,震怒著。
“轟隆——”
一聲巨大悶響,教學樓攔腰斷裂,坍塌下來!
霎時,驚愕的師生就像被張牙舞爪的惡魔吸食進了黑洞洞的血盆大口里,跌落進無底的深淵里。狼煙騰空,遮天蔽日......
毀滅,就在一瞬!
災難,永遠定格在了——2008年5月12日4點28分04秒!
中國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縣,發生里氏震級8.0級,矩震級8.3級地震,長達2分鐘,余震達1.3萬次!
廢墟下。
疼痛的呻吟,驚駭的哭喊,絕望的呼救,重重疊疊,此起彼伏,塞滿了每一條縫隙,充斥著每一個空間。
聲聲,撕心裂肺,銳利刺耳,凄慘恐怖。
但是,余震不斷,聲勢不減!疼痛和絕望的呼喊慢慢小了,生命的氣息漸漸少了。
而廢墟上,一個個尋找生命的驚呼、喊叫、悲哭,卻越來越大,越來越多。
幸存的師生,附近的村民,在校長的指揮下,分片奔跑向生命最集中的教學樓。他們扒著,喊著,找著。哪里有回聲,呼救聲,就往哪里跑。哪里能徒手扒開,就立即搶救。
埋得實在太深了,徒手扒不開,他們就把生命的希望輸送到絕望的廢墟下。
“堅持住,已經出去聯系吊車、挖掘機了,很快就能救你們出來,一定要堅持住啊!”
“孫天翔!孫天翔!”
迷迷糊糊中,金鳳突然聽見了外面的喊叫聲,急忙大聲呼救。
“我在這里!救救我!救救我!”
一個足球大的洞口被扒開了。倏然,一束光亮曲曲折折地照進黑暗的廢墟下。
可是,金鳳埋得實在太深了,外邊的人徒手難以施救。
金鳳頭頂斜上方交錯著幾塊預制板。身體傾斜著,夾在縫隙中,就像被塞進了一個集裝箱里,胸中憋悶,周身疼痛,難以移動。旁邊,一具具肢體看不清是誰,是身體的哪個部位。
好友蘇珊像一只倒掛的羔羊,扭曲著壓在金鳳身上。
金鳳伸出唯一能活動的左手,撫摸著她連聲喊叫。蘇珊微弱得游絲一般的聲音呻吟著,熱乎乎的鮮血不時汩汩滴下,令金鳳毛骨悚然。
“蘇珊,你一定要堅持住,外面的人正在救我們出去。”
好一會兒,蘇珊才斷斷續續地說出話來:“告訴爸...媽...我愛......好好...活......”
“孫天翔!孫天翔!”
那個把金鳳從昏迷中喊醒的聲音,又焦急地傳下來。
金鳳不知道孫天翔是誰,但她想傳遞一下急切的生命呼喚,便喊叫著:“孫天翔!孫天翔!”
“孫天翔在我身邊,已經死了。”一個微弱而陌生的聲音很快傳來。
金鳳沉默了。她不想讓尋找的親人這么快就知道噩耗,她想讓他抱著希望再找找,讓痛苦來得晚一些。
廢墟上,亮起點點燈光。
夜空,像一個憂傷的老人,低垂著陰郁的臉。冷冷的細雨,像斷了線的淚珠,不停落下。匆忙的人影,搖曳的燈火,揪心的喊叫,還在廢墟上驚慌地移動。
地震,異常嚴重——道路毀壞,通訊中斷,天氣惡劣!
傷亡,十分慘重——大規模、高效救援難以火速推進!
先期徒步趕來的武警救援隊員正在分片進行著緊張的生命搶救。
水,傳遞給廢墟下的師生。金鳳在深處卻得不到。然而,聽著“咕咚咕咚”的喝水聲,她真切地感覺到了生命同在的歡愉。
“不能睡......不能死......一定要活著出去......”
金鳳摸索出身邊的書本,一頁頁慢慢撕下,扯碎。
刺啦......刺啦......刺刺啦啦......
像貝多芬的生命交響樂,一聲聲,響徹在耳邊,撕裂著黑暗,撕裂著絕望;又像廢墟外漫天的細雨,紛紛揚揚,飄落在生命的天空,呼喚著黎明,呼喚著新生。
金鳳實在堅持不住了,時而昏迷,時而清醒。
清醒中,她像一只蠶寶寶,不停地吐著向生的絲線。朦朧中,化蛹成蝶,破繭而出......
黎明,姍姍而來。
吊車、挖掘機等專業的大型救援機械,像一個個氣憤而又勞累的大力士,“嗡嗡嗡”,鳴叫著,終于開進了幾近絕望的汶川B中學。
一個40多歲的中年武警,頭上纏著血跡斑斑的繃帶,趴在廢墟間的縫隙上,向下大聲喊叫:“孩子,爸爸救你們來了!”
爸爸——爸爸——
多么溫暖的聲音!多么嘹亮的呼喚!多么強大的力量!
霎時,金鳳又從昏迷中醒來。
吊車小心翼翼地搬走了金鳳頭上交錯的預制板。切割機分隔開了交叉的桌椅。救援人員扒開碎石瓦礫,抱出了一個個生死不明的身體。
金鳳看到一名男生,臉色黑紫,磕掉了兩顆門牙,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胸前滿是烏黑的血跡。一位同班女生,身體完好無損,卻再也沒有被喊醒。而蘇珊,死去多時,柔弱的身體扭曲成了僵硬的麻花......
切割機焦急地分切著壓在金鳳腿上的預制板,一粒粒火星噴射出來。
“女兒,別怕!爸爸馬上就抱你出來!”
中年武警把一條棉被蓋在金鳳身上。
可怕的廢墟下,金鳳第一次委屈地哭了。
48小時死亡圍困!
金鳳終于被抱出廢墟。
康 復
金鳳傷情嚴重,被連夜送往成都醫院。
病房、走廊、大廳,都擠滿了傷員和災民。金鳳被抬進廣場上的帳篷里。
醫護人員匆忙過來,剪開她血污斑駁的上衣,取出殘留在腰部的椅子腿。她的左腿烏紫,像一條長長的紫茄子,毫無知覺。醫生圍繞著左小腿做解壓手術。一刀刀刺劃開深深長長的口子,露出森森的白骨。卻沒有一滴鮮血,沒有一絲疼痛,只見黃色的體液滲出來,順腿流淌。
分發的食物放在床頭,金鳳一點也吃不下。路上,她請護士給媽媽打電話,無法聯通。現在,她又請志愿者打,還是無法聯通。
天啊,地震都三天了。在映秀鎮山村里的爸爸媽媽一點音信也沒有。金鳳十分害怕。
上午,醫生匆忙走進帳篷:“孩子,你必須截去左下肢。”
金鳳嚇得心里一驚,咬著嘴唇,噙著淚水,沉默不語。
“孩子,你必須馬上手術,否則就有生命危險。”
“不截行嗎?......我爸爸癱瘓了......我得幫媽媽上山干活......”
醫生拿著沉甸甸的手術單,默然片刻,掏出筆,遞到金鳳手上。
“孩子,不能耽誤了,簽上你的名字吧。”
金鳳不肯接筆。
“孩子,不要害怕,以后安裝上假肢和正常一樣。”
金鳳半信半疑,輕飄飄地簽上自己的名字。這一年,她才15歲,稚嫩的年華哪里承擔得了這樣沉重的生命責任!
麻木的左腿脫離身體的那一刻,金鳳突然感到一股無情折斷的鉆心疼痛,一種頓然失去的揪心分離。她掙扎著祈求:“請幫我保管好腿,以后我來取走。”說完,就昏迷了過去。
兩天后醒來,媽媽面容憔悴地守護在金鳳身邊。
金鳳患嚴重的擠壓綜合癥,并發器官功能衰竭,渾身浮腫得像一頭大象。醫院已經下過四次病危通知書了。
“去給孩子買一身衣服,不能讓光著身子走。”
“醫生,救救我女兒,救救我女兒!”秋珍“噗咚”一聲,哭喊著跪在醫生面前,“我丈夫已經死了,我不能沒有女兒!”
醫生急忙扶起她:“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挽救每一個生命!但孩子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家屬也要有所準備。”
按照黨中央抗震救災要求,醫院都在全力挽救著每一個生命。尤其是對學生,更是不惜一切代價。第二天,新投入使用的技術最先進的透析設備安裝調試好后,第一個,就從金鳳開始做血透。
每天,兩條連通透析機的細細管線,插在金鳳的脖子上,抽出渾濁的血液,經過一番血濾,再輸回身體。不能扭動,每天十多個小時。煉獄一樣的二十余天后,生命脫離危險。
躺了兩個多月,金鳳肌肉萎縮,渾身癱軟,不得不像幾個月大的嬰兒一樣,扶著床站立,沿著床邊學走路。
安裝上假肢,每天又是疼痛而枯燥的康復訓練。
金鳳突然懊惱起來,醫生說的“安裝上假肢和正常一樣”,真是一句美麗的謊言!
媽媽卻信心十足,嚴苛地督促她:“你不下工夫鍛煉咋能和正常一樣?”媽媽買來她最喜歡的麻辣雞爪,走幾圈獎勵她啃一個。
第一次走出醫院,金鳳就親耳聽見人說她是“殘疾人”,霎時頭就像被無情的大棒擊蒙了,羞憤地哭著,委屈地撲進媽媽懷里。
“哭有什么用?你只能堅強!”
厄運突降,天塌地陷。媽媽何曾沒有哭過。可是,年幼的女兒面前,身高只有一米五的弱小媽媽,是那樣偉大,堅強!
九月中旬,金鳳回到了學校。
她拄著拐杖高興地從車上下來,看見迎接的校長,霎時一驚。他才四十多歲,短短幾個月,原來濃密的黑發像染了寒霜,滿頭蒼白。
臨時學校坐落在一個斜坡上,不好走。金鳳只好失望地坐進輪椅里。剛移動,一個面目憔悴的中年人突然沖上來攔住了。
“小同學,你見過我兒子孫天翔沒有?你們都上學了,他怎么還沒回來,也不回家。我到處都找不到他,他跑到哪里去了?”
天啊,孫天翔的爸爸!
金鳳望著陌生的他,心里又是悲傷地一驚:“這么久了,難道您還不知道他已經不在人世?”
不等回答,他又彎腰看著金鳳的雙腿,絮絮的,像教導自己的孩子:“孩子,
你好好的有腿,坐在輪椅上干什么?下來自己走路。”
原來,孫天翔的爸爸受不了失去唯一兒子的沉重打擊,精神失常,時不時的到處找兒子。
扔掉拐杖和輪椅,獨立行走,是每一位高位截肢者的夢想。
租住房、學校的樓梯上,金鳳常常慢慢地練習上下樓梯。摔倒了爬起來,摔疼了咬牙堅持。每一條褲子上都摔出了大大小小的洞口,膝蓋上經常青一塊紫一塊。她苦笑著自我解嘲:“沒事,就像媽媽說的,小孩學走路哪有不摔跟頭的,越摔越結實,越摔跑得越快,我是越摔越勇敢,越摔越堅強!”
金鳳甚至總結出一套“以毒攻毒”的方法:“眼看要摔倒了,不能還按部就班一步一步走。就像過獨木橋快要掉河里了,我就順著慣性,連三趕四,連蹦帶跳,一口氣跨越過去。”
愛心人士幫助下,金鳳更換了更輕便、靈活的假肢。一年后,金鳳終于擺脫了拐杖和輪椅,健步如常,而且步速更快。
回校不久,在北京的華北A師范大學數學系與汶川B中學高二(3)班開展幫助災區學生走出災難、走出陰影幫扶活動。金鳳和大學男生李旭結為一對一“手拉手”愛心伙伴。
金鳳三歲時,爸爸在山上摔傷一直躺臥在床。她懂事又聰明,學習很好。可是,重回學校卻難以安心,總感覺災難隨時都會發生,死亡就在身邊,學習成績直線下滑。她認定這是醫藥治療過度傷害了大腦,人變遲鈍了,以致產生了退學的念頭。
李旭陽光開朗,成績優異,富有愛心和耐心。和金鳳結為朋友后,他就經常寄送書籍、小食品等愛心禮包。常常在千里之外電話輔導金鳳學習,適時進行心理輔導。
金鳳感動中虛心接受著。一學年下來,她從班級后五名躍居年級第三名,又恢復了青春的靚麗本色。
2009年暑假,李旭乘勝邀請金鳳到北京參觀游覽。這時,他才知道了她身體狀況。
遠遠的,只見金鳳邁著比常人稍快的矯健步伐,自信盎然地走出車站,那樣與眾不同,那樣驚艷奪目——
她上穿桃紅色的短袖體恤衫,下穿暴露出膝蓋的白色短裙褲。右腿白皙的天然膚色像其他女孩一樣,富有青春的彈力美。而她左腿假肢裸露,膝關節的金屬連接處,冷峻的銀灰色一覽無余。假肢圓潤頎長的小腿,又是和奪目的鞋一樣的桃紅色!
攀登長城,天安門廣場觀禮,大學校園里徜徉。
金鳳感到李旭哥哥就像身旁的一輪小太陽,照得心里暖洋洋的,亮堂堂的。
北京幾日,就要分別。
李旭帶著金鳳逛書店,挑選了不少學習輔導書。他特意拿起經典小說《簡愛》問金鳳:“喜歡嗎?”
“當然喜歡了。我最喜歡書中簡愛的那句話:‘我們的精神是平等的,就像我們的靈魂穿過墳墓,站在上帝面前,彼此平等-----本來就是如此。’”
穿過墳墓?那場地震不就是一次生死大穿越嗎?
聽著金鳳淡然的吟誦,李旭心里卻猛然一驚,隱隱作疼。
“是啊,沒有什么可以成為人與人,心與心之間的藩籬。我就把這本《簡愛》作為我們初次見面的特別禮物,送給你。”
“好啊,謝謝,那我送你什么呢?”
“你靚麗的青春風采,就是送給我的最好禮物!”
金鳳開心地笑了。徜徉在一排排琳瑯滿目的書架間,她感覺自己就像小河里一條魚,突然游進了知識的大海洋,一切那么美好。
金鳳從未走出過大山,北京短短幾日,讓她看到了博大精彩的外部世界。她仰慕著大哥哥李旭,更對北京充滿了向往。回到汶川,她沉下心來,向著心中的理想,全力沖刺高考。
綻 放
2010年,金鳳以優異成績考入華北A師范大學數學系,先在外省讀了一年民族預科班。
一天,李旭忍不住對她的思念,突然打來電話說:“金鳳,我愛你!”
“我愛你”,就像一聲晴空炸雷,轟然震動著金鳳敏感而脆弱的神經,震碎了金鳳平靜而快樂的心境。她激憤地脫口而出:“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憐憫!我們永遠不要再聯系了!”
說著,就把李旭拉入黑名單,斷絕關系。
是的,李旭情不自禁,愛上了金鳳。
自從第一次通電話,李旭就喜歡上了她的活潑可愛。第一次見面,李旭更是敬佩金鳳。她不幸中異乎尋常的堅強、樂觀、自信和美麗,像一股魔力,深深吸引著李旭。李旭真切地感到,他要一直陪伴著金鳳,和她幸福快樂地生活一輩子。
李旭決定向金鳳表白之前,就把這件人生大事如實告訴了父母,遭到強烈反對。他卻不顧一切,癡心地愛著金鳳,等待著金鳳。
2011年,金鳳來到華北A師范大學北京本部讀書。這時,李旭已經考取該大學研究生。
暮然相遇,四目相對,激情洶涌,卻又全然無語。
夜晚,李旭迫不及待約見金鳳。操場上,二人各懷心事,默然緩行。
李旭突然問金鳳:“還記得三年前的那個夜晚嗎?”
“記得,天上有一彎銀亮的月亮。”
是啊,金鳳怎能忘記,第一次相見的那個夜晚,也是在這個操場上。那時,彎彎的月亮像一把銀亮的鐮刀,高懸在黛青色的夜幕上。點點星光,閃閃爍爍,像稚子頑皮的眼睛。
說著,兩人不約而同望向天空。
此時,一輪圓圓的月亮掛在天上,銀亮中透著一抹淡淡的橘紅。星星們躲起來了,遠遠地羨慕著人間的幸福。
“我是不是該對你說聲‘對不起’?”
金鳳沉默著。
“是不是?”
李旭擋在金鳳面前追問。
“為什么?”
金鳳卻不敢正視他焦灼的目光,羞怯地低頭躲避著。
“因為我喜歡你,因為我愛你!”
李旭猛地抱住金鳳的肩膀。金鳳卻忍住心中洶涌的感情,用力掙脫著。
其實,金鳳看似堅強的外表下,傷口仍在隱隱作疼,自卑依舊沉積心底。她憧憬著美好的愛情,卻又自卑于殘缺的現實,小心翼翼地掩護著自己。
窗外,嘩嘩地下著大雨。
地上,閃動著一汪汪水潭。
金鳳從圖書館出來,想沖出去,又怕打濕了假肢。
這時,李旭像天兵一樣,突然降臨在她身邊。
李旭蹲下身來要背金鳳。金鳳卻猶豫著,不肯附身。李旭也不起身,戲謔著金鳳。
“怕什么,我不是同情你,也不是憐憫你,而是用真情和真愛,來弘揚我們中華民族互助友愛的傳統美德呢!”
金鳳被逗笑了。
“是啊,我沒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我這條凝聚著無數人愛心的腿肢,價值連城,嬌貴得一滴水也不能沾呢!”
說著,金鳳乖乖地俯在李旭背上。一只手高高地撐起雨傘。
雨點像閃光的珍珠,“噼噼啪啪”,跌落在水潭里,激起一個個精靈般的水泡泡。雨點又像密集舞動的鼓點,“噼噼啪啪”,擊打在緊繃的傘面上,激蕩著兩顆青春的情懷。
李旭不容分說,就把金鳳從背上轉抱進懷里。金鳳緊張得幾乎不能呼吸。她感到李旭周身沸騰的熱血,就要把自己融化了。李旭把金鳳抱得越來越緊,顫動的手怯怯的,在金鳳溫軟的背上驚慌而又渴望地摸索著。金鳳淚流滿面,像一只受傷的小鹿,安分地負在李旭堅實的臂膀上,安心地貼在李旭溫暖的懷抱里。
回到寢室,金鳳坐在床邊,羞澀而又認真地說:“李旭,你扭過臉去。”
李旭茫然地望著窗外。
雨點,“叮叮咚咚”,敲打在玻璃窗上。一道道水流,像百變的人生,無可阻擋地隨意流落,漫漶。
一陣細碎的聲音過后,金鳳怯怯喊道:“扭過來吧。”
李旭眼前,金鳳短小的左腿殘端,暴露無余——
殘端上,一條條蜈蚣一樣的殷紅刀痕,密布交織,參差恐怖。細小的殘端和頎長、圓潤的右腿并列在一起,就像一條被中途無情戕害的青枝嫩條,蒼涼凄慘,萎縮干枯,觸目驚心。
一向傲人的金鳳,低眉垂首,淚眼汪汪。
李旭緩緩挪步上前,虔誠地跪下來,輕輕摟抱著金鳳僵硬的身體,要用赤誠的心,熱烈的愛,撫慰她的疼痛和創傷。
金鳳卻茫然地望著天花板,憂傷地沉吟著:“這就是我......真實的我......殘缺的我......雖然這么多年過去了,有時我自己都不敢面對,何況......”
李旭凝望著金鳳淚光盈盈的雙眼:“鳳鳳,我能面對,也能接受,7年前我們第一次通電話,我就喜歡上你了。我愛你的全部,靈魂,身體......”
李旭的熱情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燃燒的火焰溫暖著金鳳,也一點點融化著金鳳心頭沉積多年的冰山。可是,金鳳卻撐持著就要溫軟下來的身心,婉拒著眼前心愛的人。
“我相信你......但愛情不是一時沖動,是一輩子的長相守,相扶將,我們都要冷靜選擇,慎重決定......”
10年成長。
金鳳在讀華北A師范大學研究生。
10年苦戀。
李旭本校博士畢業留校任教。他依舊默默關愛著金鳳,癡癡等待著金鳳。
2018年,金鳳被評為華北A師范大學感動人物。
報告會上,金鳳激動地吐露著肺腑之言——
今天,我的生命,我的堅強,我取得的成績,不僅僅是我個人努力的結果,更是大家的愛心共同澆灌出來的。感謝我們強大的祖國,當我生命一次次垂危時,不惜一切代價挽救了我年輕的生命;感謝愛心人士,資助我安裝了功能最好的假肢;感謝我柔弱的母親,一直堅強地陪伴在我身邊;感謝來自全社會的美好關愛,使我不完美的軀體也可以擁有完美的青春和理想的人生!
今天,我要特別感謝我們華北A師范大學,和災難洗劫后的汶川B中學結成了愛心對子,是我的手拉手伙伴讓我明白了青春的美好!可是,外表強大的我,曾經是那樣的自卑,迷茫,恐慌,以致我逃避著真情,不敢接受內心憧憬的美好未來。但是,十年來,真誠的愛一直默默關注著我,陪伴著我,等待著我......
今天,我要大聲喊叫著我十年來“手拉手”伙伴的名字,真誠地對他說一聲:對不起——我來了!
......
2018年春,我們再次相見。
臨別,我領她就近乘坐電梯下樓。她卻快步在前把我引向了樓角。
哦,這是她上來的步梯處!
她理都不理樓梯扶手,“噔噔噔”,“噔噔噔”,蹦蹦跳跳,歡快地跑在了我前面。
待我走出大樓,她已步入廣場,融進人流。
青春的右腿,拉風的左腿,自由舒展,前前后后,風風火火,鏗鏗鏘鏘,像一只綺麗的火鳥,像一只美麗的金鳳凰。
地震是一場災難,也是一次重生。
透過她,我再次感受到了那場令人心悸的災難。
透過她,我也真實地看到了一個嶄新的春天,明媚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