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躍進:充分理解文學史研究的復雜性
“早期文本的生成與傳播”,是一個有意思的話題。“周秦漢唐讀書會”自2014年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召開第一次會議以來,一直圍繞中國早期文本展開研究,目前已經(jīng)引起學界關注,也引發(fā)不同的思考,形成了新的話語,推出了新的成果。近日,周秦漢唐讀書會第七次研討會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召開,參會的青年學者,都懷有共同的學術夢想,來自不同的學科,有年輕的研究生,也有支持我們工作的資深學者。大家齊聚一堂,以實物、圖像、文本為核心話題進行研討。據(jù)我所知,海外一些漢學中心、國內一些重點高校,也曾圍繞著這些話題開展多次不同形式的研討會。
目前讀書會已經(jīng)形成了兩個成果,一是孫少華、徐建委合著的《從文獻到文本——先唐經(jīng)典文本的抄撰與流變》,已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出版;二是劉躍進、程蘇東主編的讀書會第一、二次會議的論文集《早期文本的生成與傳播》,已由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出版。后者得到北京大學國學研究院袁行霈教授的支持,令我們心存感念。
四年來,周秦漢唐讀書會共舉辦過七次會議,提出了一些有趣的話題,也形成了若干共識。如何把理論形態(tài)的認識與具體的研究實踐有效地結合起來,是我們共同思考的問題,也是學人焦慮所在。一個好的觀點,一些好的主張,我們很容易接受,但是要把這些觀點和主張落實到實際的研究當中,這個過程很難。我們這些從事文學史研究的學者,往往執(zhí)著兩端,要么規(guī)劃一個很好卻較虛的理論框架,要么就做得很實。2018年的讀書會涉及一些基本概念,應當拿出來討論。例如,什么叫“早期文本”?“早期”的上限和下限,是先秦兩漢,還是隋唐?延伸到我們討論的諸如上古、中古概念,還是日本學術界常用的“近世”概念,看似無關緊要,其實非常重要。這些概念,不同的國度,不同的行當,理解肯定不同。考古界、歷史學界、文學研究界對這些概念的劃分標準是不同的,其背后是觀念的差異,是標準的不同。觀念是什么?標準是什么?這樣的問題并不是想當然地就可以得到大家認同的。
與此相關的一個問題是,我們既要走出文學,但最終還是要回歸文學。如何走出,怎么回來,都還是問題。2017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與日本佛教大學聯(lián)合舉辦了一次學術研討會,一位日本學者從一幅敦煌壁畫說起,分析畫面的構圖,主人公和身邊人的形象,發(fā)現(xiàn)畫面所描繪的,與武則天的時代有關。于是作者層層剝筍,論及武則天時代佛教文化的盛行,以及這幅壁畫的意義,由點到面,由淺入深,變成了一種綜合性研究。由此想到,今天,我們確實不應再恪守傳統(tǒng)意義上的觀念去理解文學、研究文學。我們都知道,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反映,要想深入理解文學的意義,就必須深入理解社會生活的復雜性,理解文學以及文學研究的復雜性。過去,我們過多地強調文學的特殊性,或多或少地忽略了文學的社會性與文學的復雜性。其實,文學與文學研究的外延是非常廣泛的。
既然如此,文學還有邊界嗎?跨學科研究很有誘惑力,很美好,但同時也存在著巨大的風險。有的人,精力旺盛,視野開闊,遇到什么就研究什么,可是做了一輩子的研究,乍看起來很博學,卻是“四不像”:文學不像,歷史不像,宗教也不像。各個行當都不認可他的成果。在今天,如何進行跨學科的綜合研究,如何處理博學與專門之學的關系,也是一個挑戰(zhàn)。具體到實物、圖像和文字載體的關系的話題,很有趣。現(xiàn)在可以看到很多壁畫和造像,如何將這些畫面與傳世文獻結合起來,而不是像猜謎語那樣的隨意處理,也值得思考。最近看到一位日本學者研究孝子圖問題,將畫像與傳世文獻結合起來,在他的筆下,一幅一幅沒有生機的畫面,頓時充滿畫面感和豐富的內容。這種研究,考驗著我們的知識、耐心和研究能力。
當前還有一個更值得關注的話題,即如何認識口述歷史和文字載體的關系,這是早期文本研究繞不過的問題。任何歷史,都曾經(jīng)歷過從口述到載記的過程。5000年前的歷史如此,3000年前的歷史也是如此。甚至,近代以來的歷史又何嘗不是這樣呢?當前,神話學研究、口述史理論,事實上已經(jīng)成為理論突破的一個重要窗口。過去,我們對此類研究關注不多,以為它們跟傳統(tǒng)的研究方法有很大的距離。而今,我們彼此越走越近。因為我們意識到,廣義的文學研究,涉及宗教學、神話學、人類學、歷史學等各個方面,不同的問題意識與研究方法應該互相借鑒學習,我們以后在這些方面要有更多的討論與實踐。
說到最后,又要回到討論幾千年也沒有結論的話題,即研究歷史的目的和途徑問題。目的決定途徑,有什么樣的目的,就會尋找什么樣的途徑。站在當下看歷史,可以發(fā)現(xiàn)歷史上有很多我們熟悉的場景,于是,我們很自然地就會去尋找歷史上的相似性,探索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試圖解釋當前社會的困惑,探討未來發(fā)展的方向。還有一種研究,似乎沒有目的,只是注重歷史發(fā)展的另外一種可能。他們往往會從若干碎片發(fā)現(xiàn)一些曾經(jīng)被遮蔽的東西。前者從大處著眼,透過紛繁的歷史現(xiàn)象,探究歷史發(fā)展的原因。后者從細微處入手,試圖揭示歷史發(fā)展的另外一種可能。無論哪種研究方法,都各有優(yōu)長,同時也存在著某種不足,對歷史發(fā)展的豐富性有所忽略。只強調規(guī)律,就無法看到歷史的復雜性;只關注細節(jié),又可能會消解歷史的整體性。細節(jié)和整體,史實和規(guī)律,如何處理好這些關系,值得深思。文學反映出來的社會生活很復雜,不能簡單化地處理我們的研究對象。從事文學研究,尤其是從事文學史研究,我們有一個天然的優(yōu)勢,即我們的研究觸角深入到歷史的方方面面,我們理應看到歷史的復雜性和多樣性。
因此,是否可以這樣說,今天的歷史研究,要求我們必須走進歷史深處,努力領略歷史的魅力。各種新學說,從某種意義上說,其實是在尋找進入歷史的種種途徑。如前所述,這些概念看似無關緊要,卻直接關涉到進入歷史的途徑,關涉到解釋歷史的方法,絕非可有可無。既然如此,這些思考與討論就很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