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章培恒先生的“戲劇性”交往
詩曰:
天地精華聚紹杭,
名垂青史第三章。
一編舊譜圖麟閣,
兩版新書貴洛陽。
不覺弘文憎命達,
難酬大愿黯神傷。
當年我若解舂米,
應著袈裟登祖堂?
詩品章先生
這首寫章培恒先生的七律,也是我用詩歌的形式對章先生的品讀。
章培恒先生,復旦大學三大文科“杰出教授”之一。所謂杰出教授,是復旦大學文科教師的最高榮譽,等同于理科的院士,享受永不退休的待遇。章先生曾任復旦中文系主任、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主任兼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長、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流動站站長,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專家咨詢委員會副主任委員、教育部全國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副主任委員等要職。
他與清代著名學者章學誠同為紹興人,近代的章太炎先生則生于與之毗鄰的余杭。此“三章”,雖生不同時,卻都是文史大學者,可以歸為一類的,故有首聯之說。“第三章”,按年代排序,章培恒先生最晚,應該名列第三。
先生早年以《洪昇年譜》稱譽學界,影響很大。麟閣,就是麒麟閣,漢代皇家藏檔案圖書的地方,宣帝曾懸掛十一功臣畫像于此。兩版新書,指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其書先后兩版,引讀者無數,故以“洛陽紙貴”為喻。章先生的學術成就,實至而名歸,曾榮獲國務院“有突出貢獻中青年專家”的稱號。但其壽不永,終年僅77歲,故曰:不覺弘文憎命達。再則,他悉心編纂《全明詩》的大愿終未實現,亦為一大憾事。
末聯用六祖惠能故事,《壇經》云:“祖(五祖弘忍)潛至碓坊(舂米之所),見能(惠能)腰石(腰上綁著石頭)舂米(用棒槌砸谷子以去殼),語曰:求道之人,為法忘軀(為了佛法而舍身),當如是乎(正當如此啊)!乃問曰:米熟也未(殼去掉了嗎)?惠能曰:米熟久矣,猶欠篩在(只欠人來篩了)。祖以杖(錫杖)擊碓(搗米器具)三下而去(離開)。惠能即會(領會)祖意,三鼓(三更)入室(弘忍的臥室)。祖以袈裟遮圍(把惠能遮蔽起來),不令人見,為(惠能)說《金剛經》。”章先生師從蔣天樞,蔣天樞師從陳寅恪,學術淵源亦自明瞭。
上世紀80年代初,章先生為系主任時,曾制定我的培養計劃:待我從漢語教研室回到古典文學教研室,即隨蔣天樞先生讀兩年書,然后再搞教研工作。1984年章先生組建古籍所,打算調我去那里,被我婉拒。其中原因多多,此不贅述。后來我調到留學生部工作,從此離開中文系十年,到1994年才回歸系里。我曾開玩笑地說:假如當初遵命入古籍所,從蔣、章二先生學習,得其衣缽,修成正果,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久仰章先生
在我入復旦中文系之初,章先生的大名已是如雷貫耳。各種傳聞都使我對他的人品學問肅然起敬。比如說他在中文系資料室工作期間,就利用工作之便,“偷”覽群書,“整個資料室好像都裝進了他的肚子”;從上世紀60年代起,他寫了大量學術論文,其中有一篇曾得到毛澤東的關注;上世紀70年代他赴日訪學,名震當地學界,“打遍東洋無敵手”,載譽而歸。
還有一個傳聞說得比較詳細,某出版社要蔣天樞編纂陳寅恪的文選,蔣天樞請章培恒協助,完稿后出版社給了蔣天樞1000多元稿費。要知道,當時蔣天樞先生的月工資是200元,1000多元相當于他將近半年的收入。但蔣先生執意要如數給自己的學生章培恒,章先生當然不會接受。最后的結果,是蔣先生買了一套線裝的《二十四史》硬是塞給了章先生。這件事情的“余波”是,章先生從日本歸來,“硬是”送了蔣先生一臺日產大彩電。
如果說,這些傳聞離我太過遙遠,那么還有兩件事情就比較真切了。一是我剛畢業留校時,當時的校黨委書記盛華召集所有的新教師座談,席間,他用了很大的篇幅隆重介紹了章培恒先生,談了他的治學道路,號召大家向他學習。其中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章先生對于《資治通鑒》,達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這話肯定是夸張了,但章先生極其勤奮地用功苦讀,極其扎實地打下基礎,卻又肯定是事實。二是章先生患了癌癥之后,一個月的醫藥費需花費好幾千元,某領導視察學校時,提到對章先生這樣的特殊人才要有特殊政策,學校決定報銷他的全部醫藥費用,但遭到章先生拒絕,他說學校已經給了他終身不退休的“杰出教授”待遇,這筆費用自己能對付。
初識章先生
我開始接觸章先生,是在我留校之后旁聽他的《中國古代文學史》第一段(先秦部分)的課堂上。章先生的講課并不生動卻很精彩,他從不依賴表情和動作,幾乎沒有噱頭,教給學生的就是實實在在的學問。所以他的課堂上沒有笑聲,只有他低沉的喉音伴隨著學生埋頭記筆記的沙沙聲。
他的講課內容,也是與眾不同,一般來說,講先秦文學史,總是從神話歌謠講起,歷經諸子散文、歷史散文、詩經,到楚辭結束。章先生卻是獨辟蹊徑,不講別的,只講楚辭。他的觀點很明確,與其面面俱到地泛泛而講學生都能看懂的教材上的內容,還不如把自己對一兩個問題的研究講深講透,學生們可以從中學到研究問題的方法,而這正是大學和中學教學的根本區別。
在章先生的這門課上,我第一次聽說了學術界對中國歷史上有無屈原這個人物的爭議,詳細了解了雙方的觀點,也聆聽了章先生自己的看法。我也第一次學習了屈原名下25篇作品真偽問題令人信服的考證,知道了屈原的絕筆應是“懷沙”而不是通常認為的“哀郢”。的確,這些內容在“泛泛”的文學史課堂上是絕對聽不到的。
逃離章先生
世事真是難料,我留校后所遭受的第一次打擊竟是來自我所景仰的章先生。
1984年,編完了《今日漢語》教材,按事先的約定,我是應該回古典文學教研室了,于是我向當時的系總支書記徐俊西先生提出了請求。想不到沒過幾天,古典文學教研室主任王水照先生來找我,帶著祝賀的口吻告訴我,章先生有讓我去他新組建的古籍所的意思。對這個問題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心里非常的矛盾,被章先生看中,固然是一種光榮,但當時家庭的一些情況又不允許我天天去古籍所坐班,所以最后還是婉拒了章先生的美意。
這自然引起了章先生極大的不快,我立馬便感受到了來自章先生的壓力。首先,系里取消了我隨蔣天樞先生讀兩年書的計劃,理由是蔣先生年紀大了。其次,指派了另一位學術上并無建樹的先生做我的指導老師。我切實地感受到了被邊緣化的危險,于是決定“逃離”章先生。當時正好在留學生部教外國學生的江巨榮先生想回中文系,于是我很快地和他辦妥了對調手續。
留學生部后來變成了國際文化交流學院,我在那里一待就是十年。這十年中,我和章先生完完全全是“老死不相往來”的,當然,對于章先生這樣的大名人,我是一直很關注的。沒想到的是,章先生對我也是有點在意,有件事說明了這一點。那是上世紀80年代末,有一天,當時在章先生手下工作的邵毅平悄悄地告訴我,說章先生要他向我學習,我驚訝地問他向我學什么,他說章先生沒說。看來,這件事究竟所指為何只好永遠存疑了。
“平交”章先生
我與章先生的關系出現轉機,是在1994年我回到中文系之后。有一次駱玉明專程來找我,說章先生有好幾次說起我,說我多年來對陳允吉先生謹執弟子之禮的做法,是一種良好品格的表現。玉明兄明示我要抓住這個契機。在他的鼓勵下,我斗膽地敲開了章先生的家門,這是我第一次與章先生面對面地交談。我能感覺到,那天章先生非常高興,他向我透露了一個很重要的想法,就是打算重寫剛剛出版不久的《中國文學史》,他的理由是,那本書對用人性審視文學的主旨體現不夠,對作品的分析也不到位。過后不久,果然掀起了重寫剛出版的文學史的軒然大波。
我和章先生的關系“正常化”了,但遠非達到親密的程度。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好幾次去過他的家,也吃過好幾次他的飯,但都是和吳中杰先生夫婦一起去、一起吃的。其間只有三件事情忘不了:
第一件事情,是章先生為我給中學生上課。當時我在閘北的和田中學有個教學培訓點,那里的校長希望我能夠請到章先生為他們的學生講一次課,對能不能請動章先生,我是絕對沒有把握的。想不到他欣然答應,那天我去接他,一路上他興致很高,跟我說了好多事情,比如對復旦牽頭成立宋代文學學會的看法等等。使我很過意不去的是,當時他的身體已經有點不適,準備到醫院做進一步的檢查了,卻還是接受了我請他為中學生上課的請求。
第二件事情,他與陳允吉先生由誤會引起的不快已經多年,我感覺到兩位老師消除誤會重歸于好不是沒有可能,于是斗膽做東,三個人一起吃了一頓飯,當時的效果還是不錯。兩位老師能夠買我這個后生的薄面,著實使我感動不已。
第三件事情,有一天,章先生突然打電話給我,說北京的陳四益先生來了,他請客,讓我作陪。我去了,見吳中杰先生也在,就四個人。我和陳四益素昧平生,絕無淵源,只知道他與畫家丁聰合作,在報刊上寫過很多小品。章先生那天為什么請我作陪,我也是至今猜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和章先生見的最后一面,是在他的安波路寓所,當時章先生患癌癥已有一段日子,那天是吳中杰先生帶我去的,剛好黃霖先生也在,大家談得還是蠻開心的,章先生還把他在服用的“五味湯”介紹給大家。
后來,聽說章先生病重了,想去看他,卻被告知,章先生不再見客。不久,就聽到了章先生去世的消息。追悼會那天,我剛好不在上海,但心里還是凄凄涼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