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5期|余一鳴:慌張
導讀:
留守女人和留守孩子,長期缺乏關愛的生活給他們的心靈造成了多大的扭曲?他們內心的“慌張”、無助、憤懣究竟如何引發了一起慘絕人寰的兇案?
一
張紅英站在洞口喊丁蘭蘭的名字時,逆光,丁蘭蘭沒看清張紅英穿的新衣服,進了洞坐下,才發現倆人穿的是同樣的皮夾克,一個牌子,一種款式,一樣的紅色,型號都是一樣,當然不是真的羊皮,仿皮的。丁蘭蘭說,你家這張一平也太不上心了,就是為了交差。張紅英幸災樂禍,說,是哩,看樣子這奸夫也當得粗心大意,沒琢磨怎么拍淫婦女兒的馬屁,這錢白扔水里了。丁蘭蘭說,你爸就那點眼光。張紅英不樂意了,說,難說不是那淫婦的眼光呢。蘭蘭說,別冤枉我家那淫婦,你爸把發票都留在塑料袋里,怕我媽不曉得衣服的價錢,我細一看,是兩件衣服總價,虛報,哄我媽呢。
張紅英與丁蘭蘭是鄉中初二的同班同學,好朋友。鄉中據說從前輝煌過,一個年級有八個班,現在破落了,一個年級剩一個班,四十幾號人。除了獨生子女政策的原因,就是學生都轉城里去了,近的到縣城,遠的到省城,更遠的隨父母去了北上廣,哪怕是上民工子弟學校,也能跟父母在一起。張紅英和丁蘭蘭這樣的,父母不在一個城市打工,孩子扔給老人,像田埂上掉落的草籽,長出了苗子自生自長。不是過大年,他們與父母基本上見不到面,偶爾打電話,都說在城里打工如何累如何忙。也有中途回來的,除了家族中有紅白大事,就是回來辦離婚,重組家庭。張紅英的父親和丁蘭蘭的母親同在省城一家工廠打工,早幾年就傳說倆人搞上了,那時她倆也是同班同學,讀小學,為了大人的尊嚴,倆女生扯頭發掐膀子打了一架。并沒有同學看笑話,誰能保證這事不會像一泡鳥屎落到自己頭上?更何況很多同學已經是苦果了。倆人打累了,坐在操場上各自哭了一場,后來成了好朋友。她倆誰都沒犯錯,犯錯的是那對狗男女,她們應該做同一條戰壕里的戰友,團結一致,讓奸夫淫婦的陰謀不能得逞。這道理是丁蘭蘭先弄明白,后來得到張紅英的擁護。
神仙洞位置在斷臂崖上,斷臂崖探出的大半個身子在江水中,臨江那邊壁立千尺,但后坡卻綿延,長著灌木叢和山草。以前燒土灶時,常有村里人上山打柴,現在燒煤和燃氣,砍柴的沒了,草木長得茂密,遮住了神仙洞洞口。丁蘭蘭放學后喜歡在野外轉悠,發現這個山洞后便占為領地,起名“神仙洞”。與張紅英結成死黨,張紅英自然被邀請成了第二位神仙。放學了或者休息天,她倆就常常鉆進這個山洞,講悄悄話、打鬧,或者趴在洞口做作業,反正她倆都是沒人管的孩子,爺爺奶奶即使想管也管不了。山洞其實很淺,就七八米的進深,最里面是一條暗河,就是大人們說的“山腔子河”,深藏在這山崖的肚子里,用電筒也照不見河面,能聽得見隱約的流水聲,這暗河應該是流進大江的支流。丁蘭蘭精心地布置了這個小天地,在石頭上鋪了塑料紙,還搬進來兩個樹樁做矮凳,為了趕走蝙蝠,她有時會點上幾支蠟燭。地上凹凸不平,她倆會在低處鋪上樹枝和軟草,躺在上面,倆人覺得這里簡直是一個小小的家,用不著去想念遠方冷血的父母親。偶爾,這里也有入侵者。夏天,有長蛇進來,尋找掉落的蝙蝠,蘭蘭拽住蛇尾巴,胳膊掄個圈,把它扔到暗河里,好久才能聽到弱弱的落水聲。冬天,有取暖的野兔進來,拉屎撒尿,弄得又臟又臭,蘭蘭在洞口設了夾子,一只斷腿的野兔逃跑后,再沒有敢闖進的野兔。倒是有一次,有人摸進來了,留下了一股腥臭和紙團,張紅英說,天殺的把咱家當廁所了。丁蘭蘭說,才不是,這是一對狗男女辦了事,滿屋子都是精子的氣味。丁蘭蘭有發言權,她有男朋友,是有名的大佬鄧品質。因為張紅英的堅決反對,她才沒把這地點告訴鄧品質。張紅英把那些紙團一腳趕一腳地往洞口踢,蘭蘭說,你傻呀,往河里踢。紙團落進暗河,精子的味道卻還留在兩個小姑娘的鼻尖,令人浮想聯翩。
張紅英說,張一平給了你多大紅包?
以前的壓歲錢都是到大年三十才有,現在變了,在外打工的大人回到家就掏了哄孩子。張一平就是她們口中聲稱的“奸夫”,張紅英她爸。丁蘭蘭伸出一只手,說,五百。張紅英酸酸地說,喲,還真把你當親女兒了,我也是五百。丁蘭蘭說,我心里說他的臭錢我一分都不能要,可見了紅包還是忍不住收,莫不是由于在微信上搶紅包搶習慣了?我也知道這不是好兆頭,他對我這么好,這奸夫淫婦的賊心就沒死,他們還做著毀滅咱倆家的美夢。張紅英說,早知道他給你的紅包錢數跟我一樣,我就當他的面扔地上了。
洞口的寒風一陣陣襲來,倆人裹著新的皮夾克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兩人抵擋不住,從洞外抱了些枯枝,點著了火塘。坐定,丁蘭蘭說,我想出一個辦法,既能測試出他是真的對你我誰好,也能弄清楚他到底會不會離婚重組,至少,我們能打亂奸夫淫婦的陣腳。
二
張一平最怕面對的是沈小青,沈小青是他中學同學,初中畢業學了裁縫,出師后在鎮上開了間裁縫鋪。張一平在初中時就喜歡上沈小青,說不上為什么喜歡,那時其實他只是個半大小子,有個女朋友覺得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張一平放學路上總要去裁縫鋪坐一會,他臉皮厚,不怕別人笑話。沈小青也喜歡張一平,有主見,個頭高,長得帥,張一平沒有考上大學,沈小青覺得沒啥,心里倒踏實了。這時代,有張大學畢業證書,有個穩定的工作,在鄉下算不上牛氣哄哄了,張一平腦子好使,這種人到哪里都不會少掙錢。沈小青嫁給了張一平,張一平去省城打工,沈小青平時住鎮上,周末騎電動車到張村,替公公婆婆洗洗刷刷。忽然有一天,裁縫鋪沒生意了,男女老少都買服裝店的成衣穿了。沈小青用小三輪把縫紉機運回了張村,一心一意帶孩子和服侍公婆。
張一平確實賺了點錢,在工地上做電工,剛剛把師傅的技術學到手,他就單獨立了門戶。他自己接活兒,膽大心細,先是承包單元,接著承包一幢樓,拉起了自己的隊伍。但是做土建已經是一個薄利時代,甲方把造價壓得低,而且往往是最低價中標。施工隊長把水電項目分包,水電材料還是抓在手里,沒有肉吃,再少的油水也當肉啃。說白了,張一平賺的就是手下幾位的勞力錢。張一平不甘心,但是他在城里既沒有路子,又沒有鋪路的錢,他幾年賺下的四五十萬,在當下的工程競爭市場,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張一平是有夢想有野心的人,他看不到出人頭地的希望,痛苦,他開始在工地上喝酒打架,醉生夢死。認識王小鳳就是在王小鳳的燒烤攤上。冬天,工地在開發區的荒坡上,開發區的路修得寬,花圃和行道樹也有模有樣,但人氣不夠,商家還不敢來開店。王小鳳這樣的燒烤攤不認死理,不租店面,煤氣罐和烤爐扛上三輪車說走就走,既沒工商也沒城管來攆。顧客主要是工地上的農民工,賺得少,成本也小。當然,也不是漫山放羊,最好是傍著老鄉多的工地,遇上難纏的人和事,老鄉們一呼百應。王小鳳的燒烤攤就是沖著這里老鄉多,下工后有錢過來撈串喝酒,沒錢過來聊天吹牛。張一平是個奇怪的家伙,來是獨自來,走是獨自走。夏天是半斤燒酒,冬天也是半斤燒酒,從來不跟人啰唆。這天他要了半斤燒酒后又要了半斤,喝到攤位上只剩下他一個人。王小鳳要收攤,又怕得罪這位老主顧。她圍著他轉了幾圈,看出了眉目,她大喊一聲,張一平,回家了。張一平果然睜開了眼,你是誰?他揩了一下嘴角的口水,又問,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王小鳳說,鄉中畢業的人有誰不知道戀愛大王張一平?初中就與女生私訂終身。這說法有點夸張,但他確實在讀中學時因此聞名,盡管這不是什么好名聲,王小鳳是張一平的小學妹,低他幾屆。張一平搖晃著站起身,站了一會兒,不走,幫她收拾桌椅雜物。王小鳳騎上三輪車,他才肯轉身,一腳輕,一腳重,不小心踩上了“地雷”,污水濺了王小鳳一身,王小鳳朝他擺擺手,沒事,他才一腳高一腳低走了。這“地雷”,城里人都不陌生,現在講究美化城市,人行道上貼地磚,可是有人偷工減料,地磚下面沒有墊實,空處就有雨水流進去,踩上去不穩不說,運氣不好,污水就如水槍直射到你身上臉上。燒烤攤的地磚下面,除了雨水,還有各種油污,客人不小心踩中了,免不了罵娘,王小鳳也得跟著一連串地賠不是。第二天來到攤位,王小鳳發現地面上有變化,地磚間的縫隙冒出了一綹新鮮水泥黃沙漿,踩一踩,每塊地磚都踏實。誰做的好人好事?王小鳳當然猜到是張一平。
張一平和王小鳳毫無懸念地成了臨時夫妻,這在外出打工的人群中不算另類。互相幫襯,互相需要,用城里人的話說是互相“取暖”。王小鳳的老公也在外打工,走得遠,去了首都北京,城市越大,發財的機會越多,這個男人據說離開了工地,進了一家公司,幾年下來人見不到,錢也見不到,偶爾捎個電話給王小鳳,說快發財了,快了快回來了。按電話號碼撥回去,卻總是關機。一家老小不能喝西北風度日,王小鳳才被逼著到省城來擺小吃攤。張一平也不是糊涂人,他心里一直有沈小青,工地上不少人把錢扔在洗頭房里,張一平從來不去那地方,王小鳳有老公有家庭,也從不貪他的錢包,不成文的規矩誰心里都明白,在這里合一個被窩,回到老家一拍兩散,各回各家,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頭一年王小鳳做得不錯,回到老家電話都不主動打一個,大年夜老公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張一平發一條短信問候她一下,她也不糾纏。王小鳳這么懂事,張一平心里不過意,第二年回家就記著給她母女買些吃穿。沈小青也不是沒聽到風聲,工地上難免有喜歡嚼舌頭的人回來搬弄,這次回來,張一平給她買了一件羊絨衫,沈小青眼里明明是喜歡,卻隨手往床上一扔,說,給你講個笑話。村東頭老黑皮你曉得的,這個促狹鬼這次鬧了個大事,文生是他的表哥,文家灣的,倆人在一處打工,文生給老婆買了一根金項鏈,老黑皮想瞧一眼,沒瞧著。老黑皮買的回家車票早一天,出了車站,他不急著回家,先到表哥家報告好消息,說,嫂子啊,我表哥待你可好了,給你買了金項鏈,一粗一細兩根。耳環,金的玉的各一副。喝完茶老黑皮回家了。第二天,文生回家了,喜滋滋地給老婆獻上金項鏈,老婆說,還有呢?文生說沒了。老婆說,別的給誰了?給狐貍精了?那至少給我留一副耳環呀。文生解釋不清,老婆越想越憤怒,說男人不顧家,她不如吊死算了。文生哀求了半天,才打聽出是老黑皮使的壞。他一口氣趕到咱村,捶開老黑皮的門,要打死老黑皮才解氣,老黑皮躲閃著說,哥,把我打死了,可就沒人到嫂子面前替你洗白了。張一平也忍不住笑了,沈小青不笑,說,這羊絨衫也不知道你買了一件還是兩件。聲音不高,卻驚得張一平的心怦怦亂跳。張一平倒是沒給王小鳳買一樣的羊絨衣,女人買衣服挑剔,給王小鳳買衣服都是倆人逛商場時,她看中了他順手付錢。倒是他給兩家女兒買東西時,他都是買同樣的,倆孩子年齡相同個子相仿,最重要的是,他要在王小鳳面前表示他對倆孩子一視同仁。張一平在沈小青面前糊弄過去不難,但心里對她的愧疚一時揮之不去。
變故是由于王小鳳男人,進了臘月,這個男人忽然頻繁地給老婆打電話,張一平在她的出租屋里時,王小鳳捏著手機擺擺手,他就知道電話那頭是她男人。張一平眼不見耳不聞心不煩,出門點一根煙轉悠一下再回,那倆人說不了三句話就要干仗,他回來時王小鳳往往在擦眼淚了。但現在情況變了,他一根煙吸完回來,那倆人還在聊,看王小鳳的表情,沒有發脾氣,很投入呢。如此遇了幾回,張一平抽完煙干脆就走了。王小鳳當然知道張一平生氣了,解釋說,商量正事哩。張一平說,我生哪門子氣,你家兩口子說私房話,合理也合法。接下來,王小鳳自會使出渾身解數來哄他。王小鳳男人說的正事,是說他找到了發財的途徑,勸老婆去北京和他一起發財。只要投入六萬多元,兩年后可收獲一千零四十萬元,真正的一本萬利。王小鳳說,這樣的機會也只有北京那種大地方才有,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他成了千萬富翁,我不稀罕,你要是有了這筆錢,就可以接工程,賺更多的錢。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也可以賠一筆錢給沈小青娘倆,心里不欠愧了。張一平心里一驚,把被子撩到一邊,辦事的興致也沒了。這是傳銷,懂嗎?是騙局,張一平說。張一平在電視上見過報道,在報紙上讀過報道,政府在打擊這種詐騙組織。天上不可能掉餡餅,就張一平的人生經驗來說,他也不可能相信有這種好事。錢,只有拿在自己手里才踏實,錢生錢,也必須像放風箏一樣有線攥在手里收放自如,才能防止雞飛蛋打。張一平專門找了有相關報道的報紙給她看,她不看,張一平讀給她聽,她捂著耳朵不聽。王小鳳說,你就是個農民,目光短淺,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不賭一把哪里還有我們翻身的希望?說到底,你就是舍不得你手頭那幾個錢。張一平心里說,我本來就是個農民,舍不得掙來的錢打水漂有什么錯?這話當然不能說出口,這個女人已經瘋魔了。張一平心里沮喪,人家畢竟是十幾年的夫妻,打斷骨頭連著筋,明明前面是個火坑,男人放出幾句軟話,她就敢睜著眼睛往下跳。
做事不能慌張,做人也是。但耳朵里每天聽到的都是發財的故事,讓人不由得慌張,這夫妻倆想發財的心猴急,十有八九要落空。
張一平不愿意與王小鳳吵架,本來嘛,倆人做的是露水夫妻,好聚好散。張一平想過了,王小鳳如果真的開口借錢,一萬兩萬都好說,情分在。多了就沒辦法,他的一家老小也要過日子。回老家了,王小鳳頭幾天懶得理他,他老婆孩子熱炕頭,幾乎忘了他還有另一個女人。張一平想得美,這天下午他喝了幾杯小酒正迷糊時,王小鳳的短信來了,約他明天去大王廟趕集,她在縣城直接去,他呢,在三岔口先接上她女兒丁蘭蘭,九點鐘蘭蘭在那里等他的車接。
三
張一平有一輛面包車,二手貨,前面的擋風玻璃透明,兩側和后窗的玻璃都被他涂了白漆,除了駕駛室,里面的人看不見外面,外面的人也看不見里面。工地上的車很多時間是用來運送建材或者工具,偶爾載人,七座的小面包可以裝進十幾個工人,開這車,張一平得像老鼠躲貓一樣躲著交警。但畢竟是輛四個輪子的汽車,開著回老家,總比坐在風吹雨打的摩托車上強,這么說吧,在這深山里,張一平也算有車一族,成功人士了。
三岔路口的三條路,只有一條稱得上公路,水泥路面,一直通到鎮上,不,應該說一直通到縣城省城。另兩條路是土路,像是一根樹干長出的枝丫,它們往山的縫隙里伸展,一拐彎,就看不到蹤影。冬天還好,如果是夏天,汽車一上土路,塵土就像原子彈爆炸的蘑菇云,三五里外都能看見。冬天怕的是凹坑,輪胎陷下去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理。九點鐘之前,太陽還沒來得及將水洼子里的冰解凍,張一平準時將面包車開到了王小鳳指定的地點。車子舊,開著空調耗油,張一平熄了火,坐在車上等。這塊空地在幾座山的山腳,右邊的山叫斷臂崖,依著大江,風在車窗外呼嘯而過,說不清是山風還是江風,從各個角落襲擊他,仿佛他是守著一間破屋。已經九點一刻,那個叫丁蘭蘭的女孩還沒有露面,張一平顧不上寒冷,下車朝另一條土路張望。
張一平想過各種與王小鳳男人見面的方式,在大街上,在工地上,甚至在王小鳳那間出租屋的床上,都可以,一言不合拔拳相向,很可能一言不發就開戰。張一平見過那男人的照片,長得像個娘們,打架肯定不是張一平的對手。當然,張一平心虛,畢竟是他占用了人家的老婆,張一平不會考慮真的與之干架,他只要做到體面地撤離就行了。但是,他從來沒想過怎樣面對王小鳳的女兒。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去年暑假,雨天,工地上休息,王小鳳去菜場進貨了,張一平在她的出租屋里午睡,就一只懸掛的蜻蜓式小電風扇,他赤膊在涼席上睡著了。醒來,一個小姑娘臉對臉盯著他,嚇得他一下子坐了起來。你是,你就是我媽的那個情人?小姑娘認真地提問。還好,用的是“情人”這個文雅詞,按老家口語應該稱“姘棍”或者“相好”。不過,一個小姑娘,而且是王小鳳的女兒這樣當面發問,張一平還是猝不及防,他躲閃著眼睛點點頭。小姑娘笑了,我就是傳說中的那個丁蘭蘭,我媽肯定跟你提過我多次。張一平套上汗衫時,丁蘭蘭說,我媽眼光還不錯,老了點,還是個帥哥。那口吻不像是王小鳳的女兒,倒像是個起哄的閨密。最讓張一平尷尬的一次,是王小鳳在屋外做飯,他坐在床沿上看電視,屋子才十個多平方,丁蘭蘭從床尾繞到床的里側,張一平沒在意,抬頭跟她搭話,發現小姑娘就站在那里換衣服,她扒掉T恤剩了胸罩,朝他擠擠眼,這個年齡的姑娘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那胸沒有排山倒海之勢,卻也有山有谷了。這女子是跟女兒張紅英差不多的年紀,張一平嚇得低頭溜出門,丁蘭蘭卻在他身后得意地笑出了聲。這事發生后有好一陣子,張一平沒有去找王小鳳,他是怕遇見丁蘭蘭,小姑娘的眼睛亮閃閃的,他明明沒有做虧心事,讓她看上一眼,他也覺得像是做了虧心事。倒是王小鳳熬不住,跑工地上找張一平,張一平猶豫著把事情講了,王小鳳笑彎了腰,說,你還以為現在的小姑娘跟我們那時候一樣老實?思想早就復雜了。蘭蘭跟我說了,她想幫她老媽考驗一下你的人品,恭喜你,過關了,至少不是個色鬼。張一平心有余悸,見到丁蘭蘭能躲就躲,這丫頭片子太鬼,誰知道她什么時候再使出讓人吃不了兜著走的招數?
從斷臂崖的半坡上沖下來一個火紅的身影,吸引了張一平,這種野山上沒有像樣子的路,樹葉凋零,枝條稀疏,張一平一眼就能看清那是個女子。原來這丫頭早就到了,等得無聊,獨自上山去轉悠了。張一平上車打著火,那孩子卻遲遲不上來,他按了兩聲喇叭,車門開了,人站在車門外,喊了他一聲“爸”,是紅英,是他自己的女兒張紅英。張一平腦袋一下子大了,強作鎮定,拔了車鑰匙,說,紅英,你怎么在這里?紅英繞過車頭,盯著他說,爸,應該是誰在這里?幾乎天下當爸爸的都存在一個誤區,總覺得自己的女兒還是不懂事的乖寶寶,張一平在城里想到女兒,浮現的都是她幼兒園時牽著他手時的模樣,每次回家,女兒的個子都躥高一截,但女兒與父親的交流卻越來越少,事實上,女兒已經是中學生了。紅英說,我知道你等的是誰,丁蘭蘭,我班上的同學。
張一平記得,他曾經問過丁蘭蘭,是不是認識一個叫張紅英的同學,也在她讀書的中學。丁蘭蘭回答他,沒有,一個學校幾千號學生,不可能都認識。事實上她倆同一個年級還同一個班,丁蘭蘭撒謊。就像工地上小年輕唱的歌詞那樣,女孩的心思最難猜。丁蘭蘭為什么不讓他知道,她和他的女兒認識,張一平真的猜不出。
張一平讓女兒上車說話,車上暖和一些,女兒不肯,張一平只能下來。女兒個頭已經齊當爸的額頭,粗一看,已經是像模像樣的大姑娘。可看她噘起的嘴角,委屈的神色,孩子就是個孩子。
張一平不知道怎么對女兒解釋,不作解釋。
紅英說,丁蘭蘭打電話給我,說有人帶她去大王廟趕集,約我一起去。
張一平說,她人在哪里?
紅英朝斷臂崖上一指,說,在上面,她讓我先下來,看你到了沒有。
左等右等,丁蘭蘭都沒有下來,張一平讓紅英打她手機,打不通,紅英說,她那手機是她媽淘來的舊貨,經常打不通電話。張一平等不及,說,你去上邊叫下她。紅英說,爸,你干嗎不一起上去,活動活動腿腳也暖和些。
張一平想不到坡上有個山洞,洞口不大,洞前有一簇矮樹,盡管樹葉掉光了枝條也密如瘋女人的亂發,不留心也難以發現洞口。洞內倒算寬敞,進得洞來,立即暖和了不少,原來中央有一個火塘,用亂石圍著,灰燼已有小山似的一堆,不像是一兩天的積累。張一平說,人呢,丁蘭蘭,丁蘭蘭。山洞不深,卻有一波波回音,張一平發現洞內還有條暗河,本地人稱“山腔子河”,回音來自那山腔子河黑暗的遠處。張一平莫名地有些害怕,喊了幾聲,又跑出洞囗,對著山坡吼了一遍。紅英看著她爸爸慌張的樣子,倒沒有慌張,她不時撥一下手機,關機,她就目不轉睛地盯著做她老爸的這個男人,專注的程度不亞于課堂上眼光追著老師的尖子學生。
張一平喊累了,沮喪地在洞內的臥石上坐下。張紅英說,別喊了,沒了。
沒了?紅英的口氣平淡,像是一只小貓小狗沒了,張一平又驚又怕,說,什么沒了?你說丁蘭蘭沒了?
紅英指指火塘邊上,那里烤著一雙鞋墊,鞋墊后面,是一雙阿迪達斯的藍色運動女鞋,鞋尖朝著洞口。本地的習俗,在江邊尋短見的人都會事前脫下鞋,鞋尖背水,可火塘邊上分明烤著鞋墊,等著暖乎主人呢。再說,這么一個活潑潑的小姑娘,怎么可能有那種念頭。
紅英說,爸,您認得這雙鞋不?我也有一雙。
張一平當然認得,這鞋是他親手在專賣店買的。這是去年春節回家給倆女孩買的,張一平本來想買白色的,可是倆人都托各自的老媽轉告,藍色,不約而同。王小鳳說,藍色是當年時尚。王小鳳要求替丁蘭蘭買的鞋買大一碼,已經三十九碼了,她的腳還在長。說這丫頭在舊社會,怕是嫁不出去。鞋大了走路不方便,王小鳳有辦法,她幾天就趕出了一雙鞋墊,用彩色絲線繡了荷花藕腳圖。張一平不只認得鞋,還認得鞋墊,但他不知道怎么開口說。
紅英說,她有兩個爸爸,兩份父愛,這對我不公平。
紅英說,你只有我一個女兒,本來我應該有兩雙阿迪達斯,不僅有藍色的;本來我也有兩件皮夾克,不光是紅色,就是只有一件,也買得起真羊皮;本來我過年有一千塊錢紅包,現在被搶走五百。她是您的女兒?爸,我恨她,我就是巴望著她在這個世界消失。
紅英說話的腔調像沈小青,慢條斯理,卻是一個字像一支釘,直扎張一平腦門。大冷的天,張一平渾身上下直冒冷汗,他連到暗河邊張望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張一平說,紅英,是你?是不是你?
紅英說,怎么了?如果是我,你就去報警?把親生女兒抓去槍斃?
張一平摟住女兒,捂住她的嘴,手掌摸到她嘴角滿滿的淚水。
當下最要緊的事,得告訴王小鳳,丁蘭蘭沒來,聯系不上。張一平走到山下,冷風一吹,鎮靜了好多。他發出短信一會兒,王小鳳回了:
沒事,我也打不通電話。昨天她跟我吵架,說要去北京找她爸,去北京過大年。都是手里有了壓歲錢燒包,不過,也該輪到她爸爸受幾天罪,這女兒生下來他就從不關心。
這是什么時候,春運時節,有錢也買不到車票。當爸的糊涂,當媽的更糊涂,沒人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
張一平哄女兒上車,往回開。下了一個坡,停車,給王小鳳發一個短信:車壞了,來不成大王廟了。發出去就匆匆關了機。畢竟心里擱下事,車開得慌張,在一個村口車被人攔下了,張一平聽不清那些人嚷嚷什么,看到地上躺著一只軋壞了的母雞,明白了。張一平說,直說,賠多少錢。那幾人聽到他是本地口音,知道撈不到多少油水,開價兩百。張一平二話不說,掏出錢包付了。
車開出幾十步,紅英說,爸,停一下車。紅英下車,趕回那村口。一會兒,她拎著那只死雞小跑著回來,那只雞耷拉著腦袋和翅膀,搖晃中羽毛亂舞紛飛,血水一滴滴往土路上掉。紅英說,爸爸,咱不能便宜了他們,我好久沒吃紅燒雞塊了。
那兩百塊錢,本來預算是那母女倆在大王廟趕集的花費。
四
山腳的霧氣還沒縮回山頂,太陽還沒有在山凹露臉,正是冬天睡懶覺的好時光,沈小青早就起床了。她給父女倆弄早飯,玉米粥白面饃,外加煎雞蛋。紅英喜歡吃煮雞蛋,張一平喜歡吃煎雞蛋,三個人團聚的日子,沈小青就都是煎雞蛋,不是偏心,是沈小青喜歡,油在鍋底的脆響,金燦燦的蛋黃,滿屋子的香氣,這才是過日子的氣象。新婚之前,母親就在耳邊囑咐過,凡是男人做那事后的早餐,都要給男人補兩個雞蛋。自從男人進城,雞蛋就專屬女兒紅英,煮成茶葉蛋帶去學校。回來第一夜,張一平交了作業,馬虎潦草,打個比方,是交了一篇敷衍的作文,別說文思泉涌、天馬行空,連基本的起承轉合都偷懶,缺章少法,了無波瀾,沈小青當然只能給他不及格的分數。按年紀,論身板,張一平都應該如狼似虎,何況久旱逢甘霖。沈小青心理陰影面積如日落西山后的山坳,黑屏。但是,她不露聲色,再怎么,這事沈小青一個女人也沒法子開口計較,他做與不做,每天都是兩只煎雞蛋等他。沈小青堅持認為,吃在肚里,他心里有鬼就應該有愧。
她吃完早飯,喂雞,喂豬,然后到后院開工。
當初沈小青嫁到張村時,是和公公婆婆擠在祖屋里。山里的村莊,不像平原一馬平川,一個村莊能扎下幾百戶幾千人口,山里是見縫插針,在山谷里覓塊相對平坦的坡地,高不能太高,出行吃力,低不能太低,洪水來了洗劫一空。村子沒地兒擴大,要建新房就只能另覓場地。張一平出門掙了點錢,就來到距張村一里外的坡地蓋了房。這坡地本來是張一平家的自留地,有一畝多,挖一點,墊一點,蓋了房還有寬敞的前院后院。張一平蓋的是樓房,但只蓋了一層,錢不湊手的人家都這樣,邁一步算一步,有錢了再往上加蓋。張一平不是沒錢,在山里蓋個兩層樓的錢他不缺,他把錢主要用在承包水電工程上,承包承包,是承接下來包干,干完了才給錢,碰上耍賴的把錢拖上幾年才肯給。張一平每年都說,來年我們把樓加上。下一年又對沈小青嘆苦,老板又沒按合同付錢,再等等吧。沈小青相信男人的話,城里干活拿不到錢是常事,電視上經常播農民工爬塔吊上尋死覓活,都是要不到錢回家過年給逼的。沈小青安慰男人說,不急,不急,咱們現在反正沒宿在露天里。
沈小青是個閑不住的人。
沈小青搬到這個新房,基本上宣告了她裁縫生涯的終結。盡管那臺蜜蜂牌縫紉機還擺在堂間,但幾乎是一件擺設。偶爾,沈小青為了縫補一下舊衣服,踩動踏板,機器轉動已很滯澀,仿佛是她自己的身體,常年沒有男人的滋潤,僵硬而枯乏。沈小青必須找到打發日子的事做,白天那么長,她只需要燒母女兩人早晚兩餐,夜晚那么長,她既要擔心野物和壞人的入侵,又要抵抗身體的饑渴。有一天她在后山割豬草時突然眼睛一亮,后山的水泥廠被叫停了,說是為了保護山上的植被,人去廠空,卻留下了一堆沒被軋碎的石料。沈小青有了主意,她用板車往家里拉石頭,石頭重,她身子單薄,她少拉一點,多拉幾趟。石頭拉回來做什么?沈小青用來壘院墻,前院后院,都需要有院墻。石頭不規整,該破片的破片,該去棱的去棱,沈小青硬是把自己練成了一位石匠,大榔頭小榔頭使得呼呼生風,只可惜,女裁縫細皮嫩肉的手現在粗糙如樹皮,沈小青常常猜測張一平是不是嫌棄她這雙手。可是,院墻已經壘得有半人高了,水泥沙漿抹縫,不僅堅固,而且看上去很像是一組組幾何圖案,很洋氣。張一平也由衷地贊嘆,真是美觀又實用,只是太辛苦你。張一平不知道,那些獨守空屋的時光,她不找點事做,每分每秒都難挨,那才是辛苦。沈小青特制了一個頭罩,連著披肩,戴在頭上只露兩只眼睛,為了防止被碎石擊傷,她干活時還加戴一副墨鏡。女兒說她像穆斯林婦女,她自己很滿意,眼不見,耳不聞,省了很多煩惱事。
但閑話如季風,該來還是擋不住。有一回娘家弟弟來送魚,他在叉江里用網箱養魚,魚市不景氣時,他會想起嫁在大山里的姐姐和外甥女。弟弟說,姐,姐夫怕是在城里有人了,我們村里有人和他在一個工地,可不是捕風捉影,說得有鼻子有眼,有名有姓。弟弟以為姐姐會憤怒,會追根刨底問是哪個狐貍精。姐姐卻對弟弟板了臉,說,外人給你姐夫潑臟水,你做舅老爺的怎么也跟著起哄,你把這話咽回去,在我面前不準胡謅。弟弟灰溜溜地走了。
沈小青知道錯怪了弟弟,弟弟是為姐姐打抱不平。可是,沈小青只能選擇裝聾作啞,捅破了窗戶紙,她一個山里的婦女又能拿幾百里外的那對男女怎樣?據說在城里打工的男女互相勾搭已經成風,沈小青試探著提出,她也要進城打工,哪怕在街頭坐小凳做縫縫補補,男人不置可否,更加重了沈小青對他的懷疑。沈小青做過很多次噩夢,夢見張一平回家跟她離婚,醒來都是以淚洗面。
沈小青除了弄不懂這個世界,還弄不懂自己的女兒。自己身上掉下的那塊肉,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眼看著長成像模像樣的姑娘了,卻變成了動不動就奓刺的刺猬。讀的是鄉中,也不指望她有什么出息,不講究她的成績。可她講究,講究吃講究穿,講究有錢人家孩子的那些講究。家長會上,老師說孩子這年齡正處于叛逆期,她倆一吵架,紅英就住爺爺奶奶家,或者住到同學家。她一個人在大山里守著空屋,心里會覺得這個世界離她越來越遠。女兒也有乖的時候,跑過來與她擠被窩,人小鬼大,扯著扯著,會勸媽媽去村里打麻將,說她長期不接觸別人,怕她得憂郁癥、孤獨癥。放肆的時候,她還會質疑,媽媽,爸爸這么長時間不回家,是不是不要我們了?沈小青在女兒面前堅決維護男人,說你爸不是那種人。紅英反駁,他是哪種人?媽,你這是鴕鳥戰術,自欺欺人。沈小青也是初中畢業生,懂女兒說的那意思,哪壺不開偏提哪壺。沈小青一上火,母女倆就吵得不歡而散,結局是紅英扭頭跑回自己的房間。
太陽出來,沈小青去了車庫,面包車不在,張一平開走了,喊張紅英,也沒人應,父女倆不打招呼就沒了蹤影。說是車庫,其實是原來的柴房,現在不種地,也沒那么多的秸稈麥稈,柴房就成了張一平的車庫。沈小青會開車,想趁著有車在家,到后山多運點石頭回來。面包車的后兩排可以拆卸,方便運貨。沈小青學開車就在自家院子里,張一平提心吊膽,沈小青只十幾分鐘,就把車開得得心應手。沈小青說,這開車與踩縫紉機一樣的道理,車的方向盤在正面,縫紉機的圓盤在側面。車的動力在腳下,縫紉機的動力也在腳下,只是比開車還費力氣。開車只要看前方不偏道,我縫紉機走針偏一絲一厘都不行。這番話,張一平想想也在理。
沈小青回到后院,繼續干活。右眼莫名地跳了幾下,她晃晃腦袋停下,眼皮又跳了幾下。左跳財,右跳災。沈小青免不了有些慌張,她扔下榔頭,在地上撿了一根草葉,掐斷,蘸上口水貼到右眼皮上。
張一平這次回來莫非真要鬧離婚?
五
父女倆突然出現在后院時,沈小青很是意外。這兩個人在家里的日子,除了吃睡,就是埋頭玩手機。沈小青以前用過手機,打電話發短信都會。從鎮上回來,不做裁縫生意,手機就閑了。父女倆用的手機比她的高級,有游戲有電影電視,把這倆人的魂都勾走了。現在這倆人站在太陽光下,手中都沒有捏手機。做老爸的一只手搭在女兒的肩上,一只手握著女兒的手。都說女兒長得隨爸,確實,這父女的眉眼、下巴,還有扇風耳真是一脈相承。張一平討好地對女兒說,今天,咱倆和你媽媽一起干活,我整石頭,你媽壘墻,你呢,負責為石頭縫抹水泥沙漿。沈小青說,今天太陽沒有從西邊出來呀。真要讓女兒出來干粗活,她還是不舍得,想不到紅英今天很聽話,她走到圍墻邊拎了泥刀,在刀把上試了試手,挺開心的樣子。
后院也不小,只是被沈小青弄成了石匠作坊,看上去亂。按張一平的設計,是要學城里人別墅的設計,栽些花花草草,移植幾棵常青樹木,可沈小青不答應,說抬頭是青山,低頭是青草,滿眼的綠像是把誰的苦膽捅破了,看夠了。好不容易有了塊山地,見了泥巴的本色。好不容易有了塊平地,走路不擔心磕碰,你怎么就看不慣了,真以為自己是城里人?張一平反正難得回來住,再說,將來屋頂加樓,院子里還是會弄得亂七八糟,只得先由沈小青說了算數。張一平接了老婆手中的長柄鐵錘,面對石塊,卻不知道從哪里下手。試著掄了幾下,石頭大白天飛起火星,碎石迸濺。沈小青說,放下放下,在石頭上先替他指定位置。沈小青幾年下來,干活熟能生巧。這石頭看上去堅不可摧,內里卻有分層,沈小青的眼睛能找到石頭的紋路,把握好輕重,頑石一會兒就變成平板的石料,這女人畢竟裁縫出身,心靈手巧,張一平回頭對女兒說,紅英,你媽就是比老爸聰明。
紅英對著媽媽豎起大姆指,說,老爸,我媽比您聰明一千倍,比您好一萬倍。
沈小青一瞬間有些恍惚,院子里這一幕她幾乎不敢相信是真的。太陽當頂,天藍山青,屋檐下成串地掛著風干臘肉、火紅尖椒,石堆上晾著過冬的白菜,這確實是她的家。女兒站在燦爛陽光下,臉蛋與紅衣服一樣紅紅火火,生機勃勃;男人在她面前,上身只穿著羊毛衫,熊腰虎背,每次展臂掄錘,都在她耳邊虎虎生風。她喝停男人,將自己的頭罩解下,幫他戴上,又繞到他背后幫他系緊扣帶。她有多久沒有站到男人身邊,她有多久沒有這么近地站在自己男人身邊,她記不清楚。做裁縫時她給顧客量尺寸,一把卷尺或收或展,她的心思全在尺子的數字上。只有第一次給當年的高中生張一平量尺寸時,心慌手抖,讓張一平看出了破綻,一把將小裁縫沈師傅摟在了懷里。她有了在男人這背膀上靠一會的沖動,當然,也就念頭一閃,她其實做不到。她是沈小青呀,何況女兒就在眼前看著。張一平斜著腦袋,對女兒晃了幾晃,手中比畫著說,八格牙路,鬼子進村了。
紅英夸張地笑彎了腰。這一家人,難得有這樣開心的場面。
太陽沒下山,張一平提出今天他去下廚,山區的習慣,一進臘月肉都腌的腌,熏的熏,風干的風干,過長遠日子得有打算,這樣存下的肉可以給男人帶著出遠門,可以長期供女兒帶在學校吃的午飯菜。想不到張一平今天特意去鎮上買了雞,親自給女兒做了一個紅燒雞塊。張一平就著酒,啃著雞頭雞爪,殷勤地給女兒夾雞塊。沈小青不由得責怪自己,過日子過得慌張,這些年疏忽了對女兒的關心。倒是這個當爸的男人對女兒比她上心。
張紅英吃完飯回自己房間,沈小青也吃完,她不著急,等男人喝完吃完再刷鍋洗碗筷。張一平卻將杯中酒一口吞了,空了杯,不加酒,匆匆忙忙將廚房的門關了。張一平說,沈小青,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
沈小青的右眼皮及時地跳了一下,像是故意提醒她什么。廚房是外搭的披間,房間大,沒有客人,屋子中間擺著方桌,家人就在這桌上用餐。廚房的窗戶原來是用塑料紙對付,這次張一平回來,車上裝回了幾扇舊房拆下的木框窗子,看上去油漆還沒掉,裝上去尺寸還是有出入,風從縫隙里吹進來,桌子上方一根電線吊著的燈泡左右晃悠,讓沈小青頭暈眼花。她努力鎮定,看張一平的臉色,漲紅得像雞冠。這點酒對他來說,只是毛毛雨,不至于上臉。沈小青定下神,白天的一切都是作秀,是表演,該來的還是來了,這婚姻真到了盡頭。白天的一切不是夢,是相當于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張一平這是要攤牌了。
張一平說,小青,我對不住你,幾年前我在城里找了女人。
沈小青低著腦袋,好像是她犯了錯。
張一平說,我最初也沒想會與她處這么長時間,可是沒能把持住身子。
沈小青說,我知道,我早就知道。
男人在外面找女人,開始是偷腥,開始就是想玩玩。但是魚兒上了鉤,甩也甩不脫,死就死在你手上。怎么辦,回家離婚,男人用的都是這套路。
張一平說,女的就是丁村的,在城里擺燒烤攤,有一個女兒。
沈小青打斷他,別說了,我不要聽。你不就是想離婚?女兒你別想帶走,歸我。
張一平說,我說的事不是離婚,比離婚這事嚴重一萬倍。
張一平說了上午發生的事。
沈小青從凳子上站起來,說,你是說,你是說,紅英把那個丫頭推下了山洞的暗河?
張一平說,我沒有這樣說,而且,咱家紅英也沒有這樣說過。但是,如果公安上門查問,紅英有作案動機。
沈小青說,我自己生的女兒我知道,她從小膽子小,不可能做下這種事。
沈小青嗓門大了,張一平朝她擺擺手,關鍵時刻,男人就是男人。張一平說,紅英當然沒做那事,我們必須相信自家的女兒。最重要的是,我們要讓紅英也相信,那事不是她干的,那丫頭是自己掉下去的。
沈小青說,現在,紅英最在乎的,是她爸爸最愛的是不是親生女兒。
沈小青明白了男人白天在家的表現,明明這個人是事發的罪魁禍首,她面對著他,卻沒有了仇恨。
張一平說,在紅英面前,就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錯了,本來就什么事都沒發生。
這天晚上,張一平夫妻睡得很遲,紅英的房間亮著燈,估計又在玩手機。沈小青說,要不,這幾天我陪她睡?張一平說,別,我剛說過別招惹她,我們平時干嗎就該干嗎。一直聽見紅英拉滅了燈,倆人才上床。上了床,也睡不著,張一平試著用手臂摟過沈小青,沈小青毫不猶豫打開了,沈小青知道他不是那個意思,他只是想撫慰她,趕走她受的驚嚇,但是沈小青不能這么快原諒他,畢竟,禍水是他引來的。即使原諒他,也不能是今天。
半夜,沈小青迷糊中,張一平推醒了她。張一平說,你聽,你仔細聽,女兒房間里有說話的聲音。沈小青凝神聽了一會兒,是有人說話。沈小青說,估計是她在手機上看電視劇。張一平說,不對,我聽著是另一個女孩的聲音,耳熟。沈小青頓時頭皮發麻,張一平的意思,是不是指是他那淫婦的女兒。紅英的房間與他倆的房間隔著堂間,沈小青想也沒想,起身,鞋帶也顧不上系,拉開門,踢踏著沖到紅英房間門口,想喊門,房間內并沒有任何聲音。沈小青不甘心,站了好長時間,聽得見山上樹梢的聲濤,聽得見墻角風過的哨聲,就是聽不到女兒房間內有動靜。
張一平跟出來,替她披上棉外套。她忘了推開,雙手抱緊自己,聽任男人摟著,悄悄地回到房間。夫妻倆倚著床頭,更加難以入睡。
(中篇節選)
選自《花城》2018年第2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