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18年第6期|詹文格:誰來拯救中醫
作者簡介
詹文格,男,江西修水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創作二級。有作品在《小說選刊》《散文選刊》《兒童文學選刊》《天涯》《山花》《青年文學》《北京文學》《小說月報·原創版》《清明》《西部》《長城》《美文》《朔方》《作品》《湖南文學》《福建文學》《天津文學》《廣西文學》《山東文學》《黃河文學》《北方文學》《創作與評論》《延河》《鴨綠江》《草原》《青年作家》《北京日報》《解放日報》《文學報》《南方日報》《羊城晚報》《南方都市報》等報刊發表或轉載。
出版長篇報告文學《鐵軍本色》《鄧植儀:泥土上的歌者》《激光先驅鄧錫銘》;小說集《誰在城里種玉米》;散文集《踏雪無痕》《安魂帖》。先后獲“恒光杯”全國公安文學獎;第二十四屆孫犁散文獎;2017年《小說選刊》“善德武陵”杯全國微小說精品獎。散文作品入年度選本和新課標初中語文輔導教材以及多省市高考模擬試卷。
現實中國 / 報告文學
中醫是中國的獨創智慧,第五大發明,屬于獨樹一幟的醫學。中國是中藥大國,是中藥的發源地,但是這么多年發展下來,到現在中國的中藥在國際市場上只占3%~5%的份額——是我們中國人不行,還是中醫藥不行?當代社會,中醫既遭過各種爭議和排斥,也有令人振奮的復興和進步,可它發展至今到底是什么現狀,遇到怎樣的瓶頸?它的未來又在哪里?
一、國醫的源頭
國學五術,醫有其名,中醫是活著的歷史,縱觀三千年史籍,無不有醫之記載。在遼闊的世界版圖上,曾出現過比肩而立的四大古醫學,其中古埃及醫學、古印度醫學、古希臘醫學這三個都早已轟然倒下,或消亡,或中斷,或變異。只有從野草里萌生的中醫,穿越無數災荒、戰亂、瘟疫,在改朝換代的風暴中,頑強地存活下來,成為唯一沒有中斷的幸存者。
什么叫中醫?其實中醫并非古老的稱謂,而是一個新生的名詞,它正式出現是在鴉片戰爭前后,東印度公司的西醫為便于區別,稱中國醫學為中醫,顯然這是相對于西醫而言的定義。一直以來我們對于中醫似乎都很了解,其實我們了解的只是一些皮毛。擁有三千多年歷史記錄的中醫,猶如一棵盤根錯節的古樹,面對這棵古樹誰也說不清它經歷過多少風雨,萌生過多少枝葉,延伸了多少根系,播撒了多少種子。
在中醫藥的浩蕩長河中,短暫的個體生命只是匆匆過客,僅憑一己喜好,甚至道聽途說,就對中醫妄下斷言,那無異于盲人摸象、坐井觀天,出現指鹿為馬、一葉障目的錯誤。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中醫是國醫的代名詞,廣義上的中醫包含漢醫、蒙醫、藏醫、維醫、苗醫、壯醫、傣醫、瑤醫,甚至僧醫。
中醫(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萌芽于原始社會,春秋戰國時期中醫理論就已基本成形,之后歷代醫家不斷總結、豐富與發展,使中醫理論得到了補充、修正和完善。中醫既是傳統文化的代表,又歸屬于哲學范疇。在古時,中醫郎中與私塾先生同屬鄉村精英階層,傳承詩書禮義,尊稱為先生。良相與良醫乃儒家文化主流,所以古人行孝,先通醫理,孝道包含醫道,醫道離不開孝道。
從對外傳播來看,中醫藥是絲綢之路上的紐帶,當時走出國門的不僅有茶葉、絲綢、瓷器,還有中藥材、滋補品、保健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威尼斯商人馬可·波羅;遠嫁波斯帝國的元朝闊闊真公主,將阿膠帶到了遙遠的意大利。《馬可·波羅游記》中有載,當時大量中藥材被商人運往亞丁灣,再轉運到北非等地。
中醫藥如一股源頭活水,對漢字文化圈以及周邊國家的影響尤其深遠,如日本漢方醫學、韓國韓醫學、朝鮮高麗醫學、越南東醫學等都是以中醫為基礎發展起來的醫學。從診療方式、治病理念,到方劑應用,與中醫藥一脈相承,密不可分。公元1至5世紀,中國煉丹術傳入阿拉伯國家,7至8世紀再從阿拉伯傳往歐洲。宋代中國的成藥業已經相當發達,日本木下正道來宋學習解毒丸的制作方法。1078年,朝鮮國王徽患病,派使臣到中國求醫,朝廷派醫官前往,同時帶去百余種中藥。回眸歷史,中醫藥無疑是很早傳遞到境外的中國元素,只可惜后續沒有跟上。
一個多世紀前,中西醫兩個并無交集的醫學體系結束了獨立運行的狀態,在西方傳教士的推動下,從澳門、廣州、天津等沿海城市進入中國。誰也沒料到,當初一粒微弱的星火,日后會成為燎原神州的烈焰。從此中醫、西醫分野成兩大陣營,成為中國患者的兩大選擇,出現全世界獨一無二的醫療現象。
兩種體系,兩個流派,免不了產生分歧。主管部門希望通過兼容并蓄,中西并舉,融合為新一代整合醫學。可是中西醫紛爭由來已久,在捍衛傳統的老中醫眼里,對于整合醫學這類論斷不敢茍同。他們大多出自中醫世家,一直以來堅持望聞問切的真理,把守護中醫的純正血統視為己任。他們身上有著老夫子式的清高與潔癖,他們認為中醫是中國的獨創智慧,是第五大發明,屬于獨樹一幟的醫學。中醫的貢獻是歷史性的,也是世界性的;中醫胸有宇宙,西醫目無全人,憑什么要讓中醫去做西醫的“洋奴”?
正如錢學森所言:“人體科學發展的方向是中醫,不是西醫,西醫要走到中醫的道路上來。”從診療方法來說,中西醫確實存在明顯差異,核心是中西方文明的不同起源。一位海歸醫學博士在接受我的訪談時說:中西醫是兩個不同的體系,想讓中醫西醫完全融為一體,那是一廂情愿的事情。就像中醫是個男人,你非要逼男人生孩子,有可能嗎?
近百年來,當西醫成為主流醫學后,中醫屢遭質疑與詬病。回想中醫藥之路,猶如一葉從遠古河流中漂來的扁舟,始終出沒在風波里。從北洋政府禁止大學開設中醫課,到民國政府廢除舊醫案,再到1953年后限制中醫帶徒、中醫課程西醫化,有幾次差一點給中醫帶來滅頂之災。“文革”時期,中醫教學更是被徹底破壞,就連一些中藥方劑也當成掃除的封建糟粕,被改名換姓。把四君子湯改為“四味湯”,白虎湯改為“石膏知母湯”,大青湯改為“解表除煩湯”,金水六君子湯改為“金水六味煎”,別以為改名是件小事,它給中醫藥教學、科研與臨床帶來混亂。然而隔海相望的日本,對中醫古方卻有很好的繼承,他們吸取漢方藥的精華,提高制藥工藝,從不隨意改變方劑名稱,比如白虎湯,日本一直沿用至今。20世紀70年代初,日本開始花大力氣研究《傷寒論》《金匱要略》,并以此為基礎開發了幾百個藥方。有一家制藥廠2001年向美國申請治療潰瘍性結腸炎的專利,明確對以芍藥為活性成分的包括加味逍遙散、當歸芍藥湯、芍藥甘草湯、桂枝茯苓丸四個復方進行保護。日本在中藥六神丸的基礎上研發出“救心丸”,年銷售額超過1億美元。據初步統計,我國已有900多種中草藥項目被日本、韓國的藥企搶先在海外申請了專利。如我國特有的珍稀樹種銀杏,其葉子也被國外藥企研制出防治心血管疾病的高端藥物,在全球獲取高額利潤,而我們一直廉價地出售銀杏葉。
當中醫在國內被質疑時,漢方醫藥在日本、韓國卻突飛猛進。中西醫之爭是一場嚴重的內耗,中西結合只是一種遠景式愿望,不說二者的矛盾,就算中醫同意與西醫結合,西醫也未必在乎。比如手術、ICU病房,哪里有中醫的份兒?驕橫傲慢,目空一切的西醫,恨不得滅掉礙手礙腳的中醫。
當然醫療界也有清醒者,中國工程院院士樊代明認為,在人類文明發展史上,各種醫學不斷產生又不斷消亡,唯有中醫藥具備完整的理論基礎與臨床體系,歷經風雨不倒。即使在西醫占主導地位的當下,中醫藥依然以其顯著療效和獨特魅力,在越來越多的國家掀起了經久不息的“中醫熱”。
醫學界已經公認,在治療某種疾病時,中醫學已走在了現代醫學的前列。比如,對于頑固性腹瀉,西醫一直沒有什么有效手段,直至近幾年在國外興起的用腸菌移植治療法,這才明顯提升療效。而幾千年前的中醫典籍《黃帝內經》《肘后方》,甚至更早時期即有記載“口服胎糞”的醫案。這種看似荒誕的療法,原來包含深刻的道理。現代醫學認為,人的生命力中午12點最強,夜里12點最弱,這一點中醫的“子午流注”早有闡述。經常值夜班的醫生都有深刻印象,半夜去世的病人最多。還比如西醫急腹癥手術能解決急癥救人性命,但術后腸脹是又一個棘手的難題,嚴重時會影響手術效果。對于這種癥狀很多藥物都無法控制,但利用中醫針灸卻十分靈驗。
當年尼克松總統訪華,美國著名記者詹姆斯·賴斯頓來華打前站,從香港經羅湖邊境進入中國,由廣州乘慢車抵達北京。由于旅途勞頓和情緒波動,突發闌尾炎,送往中國最著名的,也是專門給外賓開放的協和醫院手術。當時協和醫院剛改名為“反帝醫院”,賴斯頓進入醫院看到頭頂的墻上貼著用中英文書寫的大幅標語:“帝國主義及其一切反動派,都逃脫不了滅亡的下場。”那一刻,賴斯頓非常恐懼,害怕自己走不出這家醫院。可令他意外的是,中國的醫護人員非常友好,由周恩來總理的保健醫生,后任北京醫院名譽院長的吳蔚然教授負責手術。手術雖然很成功,但術后出現腸脹,賴斯頓非常痛苦,用藥根本沒有作用。當時中國正處于針刺麻醉熱,當天新華社向全世界公布“中國醫生成功發明了針刺麻醉手術”。于是中國醫生詢問賴斯頓,術后腹脹痛是麻醉副作用引起的,愿不愿意接受針灸治療?賴斯頓作為一個知名記者,號稱為了得到好新聞敢于嘗試一切風險,于是他欣然接受。當時醫院派了一名叫李占元的年輕醫生,來到病房進行針灸。李醫生在賴斯頓的雙膝下扎了兩針,肘部也扎了兩針。賴斯頓描述醫生用廉價雪茄煙一樣的東西(艾條),點燃后向他腹部熏烤,當時他很擔心,這么復雜的方法是否會造成過度治療。大約二十分鐘后,疼痛已經消失,并且之后再沒有疼過。
這位崇尚西醫的美國記者頗感驚奇,回國后寫了一篇題為《現在讓我告訴你,我在北京的手術》的報道,1971年7月26日,《紐約時報》頭版頭條全文刊登,介紹中國針灸的神奇,一時間反響極大。正是這篇報道的作用,使針灸直接進入了美國等西方國家,迅速得到推廣和傳播。
中醫在關鍵時刻總是出其不意。某年在國外的一場宴會上,一位體弱的婦人突然暈厥倒地,不省人事,情況危急。當時有不少大夫在場,一邊緊急施救,一邊撥打急救電話。由于宴會在偏僻的農莊,急救車一時半會兒到不了,大家亂成了一鍋粥,醫生反復做著心肺復蘇,可就是沒一點回緩的跡象。正當大伙束手無策時,一位仙風道骨的中國老人,從人堆里冒了出來,只見他從口袋內摸出兩根雪亮的銀針,準確地扎向人中、谷合、神門、三陰交、太沖等穴位,不一會兒,昏迷的婦人開始四肢抽動,然后打了一個很長的哈欠,醒了。在場的那些名流政要全都目瞪口呆。他們百思不解,懷疑這不是中醫針灸,而是中國巫術……
2003年4月,SARS疫情在廣州和香港地區開始出現,隨后迅速蔓延。國醫大師鄧鐵濤團隊在廣州采取了中醫介入治療,療效非常明顯。到5月中旬,廣州中醫藥大學附屬一院治療的50多位病人,無一例死亡,平均退燒時間3天,且醫護人員無一人感染。而以另一名西醫專家為團隊,接受西醫治療的117名病人,有10人死亡;其中71名病人接受中醫介入治療,僅一例死亡。接受中醫介入治療的“非典”病人沒有后遺癥,而接受純西醫治療的病人由于大劑量使用激素,雖然挽救了生命,但患者由此出現的肺部纖維化、骨質疏松、股骨頭壞死、膝關節壞死,幾乎全都落下了不可逆轉的后遺癥。癱瘓、坐輪椅,成了“非典”幸存者的真實寫照。
中醫是經驗醫學,西醫是實驗醫學,中醫的神秘性就在于無法用科學方法去解釋。中醫講究氣,而氣屬于非物質形態,在醫學解剖中是見不到的東西。正因為見不到實物,所以中醫至今屢遭質疑。
從烈火中誕生的China成了中國的代名詞,那是瓷器的榮耀;而中醫成為巫醫的替身卻是一種蒙羞的過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在國家高層的重視下,中醫的生存環境逐漸得到了改善,但中醫遭受質疑的現狀仍然沒有消失。有一段時間中醫幾乎成了一塊遭人攻擊的靶子,被科學包裝的子彈遍體洞穿。大多數人認為,西醫才是醫療的希望,才是先進科學的代表,把中醫視為僵化、落后、保守的象征。見到須發斑白的老中醫,就想起清朝的遺老,連他們的醫學術語也顯得老氣橫秋。
2015年有一則醫療新聞備受關注,一名患有脊髓性肌肉萎縮癥的俄羅斯男子,愿意接受全球首例換頭手術。對于這場堪稱醫學革命的手術,絕大多數人都是欽佩與贊賞。無論頭顱的來源在哪兒,對倫理道德有無挑戰,這種神話般的高難度手術,不管后續問題怎樣,都將給未來醫學帶來巨大福音,為人類延長生命帶來希望。
很多人都這么認為,這些年醫療的光環全都閃爍在同一個方向,層出不窮的新發明新技術幾乎全都指向西醫,中西醫之間的技術差距已經遙隔星河。
中醫經歷磨難,從1923年國民政府通過“取締中醫實施細則”,到1925年國民政府頒布“禁止中醫進大學”的法令,中醫遭受詆毀非一兩天的事情。如今回頭審視這場口水大戰,其結果并沒有讓醫學受益,留下的只有憂傷和陰影,記住的是貶損與攻擊。中西醫之爭消耗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無論對中醫,還是西醫都得不償失,毫無益處,可惜至今還有那么多人不能醒悟。
二、我們正在見證中醫藥的消亡
我們正在見證中醫藥的消亡!這話乍一聽,真有點危言聳聽的味道。當前中醫藥的國際合作不斷深入,特別是近年來對于中醫藥來說更是濃墨重彩、碩果累累。從中央到地方,各種高規格的中醫藥會議讓世界聆聽到了中醫藥的聲音,中醫藥成為打開中華文明寶庫的鑰匙,成為中西文明對話的窗口。這個時候說中醫藥正在消亡,似乎有點不合時宜。可是醫學關乎民眾健康,不遮掩,不隱瞞,勇于提出問題,切中要害,將有利中醫藥的健康發展。
2017年初,新聞媒體公布了2016年中醫藥十大新聞事件:一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五次會議審議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中醫藥法》,古老的中醫藥開啟了有法可依的新征程;二是里約奧運會美國泳壇名將菲爾普斯身上的“拔罐印記”引爆全球中醫熱;三是78個國家240多所孔子學院開設中醫課程;四是首次表彰中醫藥名師,海外中藥師職稱首獲認證;五是人工麝香獲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陳竺等獲“歐尼斯特博特勒獎”;六是“第九屆全球健康促進大會”首設中醫藥分論壇:七是復方丹參滴丸完成FDAⅢ期試驗,同仁堂發力海外中醫藥市場;八是美國加州恢復中醫針灸醫療保健費用支付;九是中藥編碼系統4項國際標準獲ISO投票通過;十是英國測試用中草藥替代抗生素。
對于中醫藥來說,十大新聞事件每一件都令人振奮,應該說中醫藥趕上了最好的時代,無論從立法保護,還是海外推廣都在穩步推進。但是中醫藥振興之路還任重道遠,中醫藥產業發展更不可能一蹴而就,從上到下的管理環節、流通渠道、產學研一體化,許多問題和困惑都亟待解決。特別是一些制約中醫藥發展的瓶頸需要突破,關乎傳統醫藥存亡的緊迫問題必須得到足夠的重視。為此只有深入事物的本質,傾聽不同的聲音,才能看清中醫藥的深層問題。
北京崔月犁傳統醫學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平心堂中醫門診部創始人、原衛生部部長崔月犁之子張曉彤先生率先發聲。他指出,我們正在見證中醫藥的消亡!一名中醫界資深人士,他指出的問題不會是空穴來風。對我國現代中醫來說,崔月犁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人物,他是現代中醫的基石。在系列紀錄片“紀錄中醫”第一季《千年國醫》的拍攝過程中,張曉彤先生旗幟鮮明地表明了他的觀點:“現在中草藥存在最大的問題,實際上是管理的西化和監管的西化。中草藥是以藥性之偏糾正人體之偏,用的是藥的什么?用藥物的四氣五味,溫涼寒熱、酸苦甘辛咸、升降沉浮來調整人體的不平衡,而不是用它的化學成分。現在一上手就要講中藥的有效成分,連藥典都在寫西方所謂的有效成分。能荒謬到什么程度呢?人參葉子所含的人參皂甙,比人參還多。那意思就是以后生病只吃葉子,別吃人參了!人參的葉子能有人參的療效嗎?那不可能。”
當年山東老中醫,國醫大師張燦玾給張曉彤講過一個故事。他學醫初期用經典方的時候,認為浮小麥沒有用,什么是浮小麥?其實就是浮在水面的癟麥子。那跟面包的成分有差異嗎?比面包多一點麩子罷了,就是咱們現在所謂的全麥面包,所以他就自作聰明把這個方子里的浮小麥給刪了。結果這個方子開出去無效!后來把浮小麥加上,效如桴鼓!他驚呆了,這是為什么?浮小麥有效成分跟面包一樣,你啃兩口饅頭是不是能把這個問題解決掉?明顯解決不了。用浮小麥這味藥,用的是它的升浮之氣,用現代科學能解釋得通嗎?但在臨床實踐中就是這樣。
所以你用管理西醫西藥的理念去管理中醫中藥一定出問題,你不尊重藥物的四氣五味,這是中藥現在發展遇到的最大障礙。
張曉彤發問:“是我們中國人不行,還是中醫藥不行?”
在宋代有一個太平惠民和劑局,就是當時的“藥監局”。他們編了一本書叫《太平惠民和劑局方》,這本書收集了幾百個方子,這幾百個方子都是民間流傳的,然后通過他們檢驗認定,哪個方子有效,再把它編進書里頭。
《太平惠民和劑局方》為宋代太平惠民和劑局編寫,是全世界首部由官方主持編撰的成藥標準。全書共10卷,附指南總論3卷。分傷風、傷寒、一切氣、痰飲、諸虛等14門,載方788首。所收方劑均是漢醫中藥方劑,記述了其主治、配伍及具體修制法,是一部流傳較廣、影響較大的臨床方書。
經驗之書,生命力是長久的。書中許多方劑至今仍廣泛用于臨床,如至寶丹、牛黃清心丸、蘇合香丸、紫雪丹、四物湯、逍遙散等。現在這本書里的方子仍是好方子。書里第一個方叫“局方至寶”,后來改叫至寶丹,很多老中醫配了這個藥,挽救了不少危重病人。有時看著人不行了,只要喂服3粒至寶丹下去,這人就救回來了,后人受益至今。
中國是中藥的發源地,但是這么多年發展下來,到現在我們中藥在國際市場上只占3%~5%的份額,很丟人!是我們中國人不行,還是中醫藥不行?都不是,是政策出了問題,現行的政策把我們自己的手腳全捆住了。
從1853年到今天,西醫在臨床上應用過多少種西藥?用過七千多種,而現在臨床上還在用的不到一千種。其他六千多種哪兒去了?因毒副作用、抗藥性等原因淘汰掉了,所以西方這套審查、實驗、推廣藥物的系統不成功。現在開始限用抗生素,減少靜脈輸液,都是在糾正錯誤。
對于中醫藥的擔憂遠不止張曉彤一人。幾年前《新民周刊》發表過一篇題為《中醫將亡于中藥》的報道,中藥的質量問題并非單一環節,而是從種植、加工、收購、銷售,全線失守。
在眾生奔跑、速度至上的年代,很多患者都認為中醫是慢郎中,除了安慰性治療疑難雜癥,或者調理一下亞健康狀態,平時極少去看中醫。別說危重急癥,就連傷風感冒也不找中醫。西藥輸液見效快,有些患者甚至直言不諱地批評:中醫越來越無效!
那么老中醫和老專家又如何看待呢?他們談論起來顯得痛心疾首。如果說中醫無效,關鍵是中藥無效。化肥、農藥、激素、重金屬超標,加工環節摻雜使假,染色增重,道地藥材異地種植。從業者都知道,橘生淮南為橘,生于淮北為枳,道地藥材重在產地。從藥農到藥商,普遍急功近利,中藥行業已突破了良心藥材的最后一道防線,令開方治病的中醫徒喚奈何!
然而,面對這種說法,藥農和藥材經營者大喊冤屈,他們認為現在的中醫普遍醫術不精,既沒有傳承,又沒有創新,庸醫無能治病,卻把責任推給中藥,這是惡意中傷,抹黑中藥……
在全國最大的藥材種植基地安徽亳州,我調查了幾十戶藥材種植大戶,關于種植環節的問題,他們的態度非常坦誠。面對提問,毫不忌諱。藥農告訴我,現在沒有不施化肥農藥的藥材,連擺上餐桌的瓜果蔬菜、五谷雜糧都免不了,何況藥材?不過不再使用高殘留的劇毒農藥。
長白山下的撫松縣萬良鎮是我國最大的人參交易市場,10月初,我如期到達萬良。正是采收人參的旺季,市場上車水馬龍,一派繁忙。剛采挖出來的人參堆成了無數座小山,人參在這里脫下了華貴的外衣,以斤論價,整車交易,人參成了尋常爛賤之物。
為了摸清人參種植情況,我依靠出租車、三輪車司機的指引,經過三四次轉道,才進入種植基地。一路走來,耳聞目睹,發現人參背后同樣問題重重,市場上打著仿野生十年林下參的招牌,實際上絕大部分是規模化種植的園參。下激素、施化肥,噴農藥,為的就是讓人參速生速長。
聽當地一些老人講述,他們早年采挖人參是多么神圣的事情,現在如此輕而易舉地獲得人參,簡直不配稱作人參。那是一個毒蛇猛獸出沒的年代,千辛萬苦地尋找,如果在深山老林偶遇一株人參,他們會有跪地膜拜的沖動。這種滋補的仙草,來之不易,人參之上,毒蛇盤踞,雖然那是童話《人參王國》中的傳說,但是一株野生人參成長的過程確實存在著某種異象。采天地精華而生的人參,它的周圍連草木都會稀疏萎縮,因為地下的養分全都供給了這株王者之尊的人參。
野生人參絕跡之后,只能人工種植,人工種植其實也沒啥問題,按生長規律,人參種植后一般要五六年才能采挖,可是現在等不到兩三年就挖了,對外號稱十年人參。有一位管市場的保安悄悄地跟我說,地上那些蘿卜一樣胖乎乎的人參,千萬別買,看你從南方大老遠跑來,花錢買這樣的玩意兒,等于回去喝化肥農藥湯。
面對這樣的提醒,我一臉茫然。誰知道每年有多少這樣的人參通過處理包裝,上色打硫,運到南方,價格要翻好幾倍。望著包裝上十年野山參的字樣,頓感心頭發涼。一無所知的消費者,把這樣的人參當成名貴補品,最多能獲得一種心理安慰。除了人參,還有冬蟲夏草、鹿茸、靈芝、鐵皮石斛、瑪卡等,都存在相似的質量問題。有時候即使藥材種植安全,加工環節也會出現問題,特別是中藥傳統炮制技術人才青黃不接,嚴重斷層,再加上粗制濫造、急功近利的思想盛行,使一些中藥材失去藥性,開出的方子自然沒有療效。
有一位已經改行的藥商,曾經營過十五年藥材,他說自己改行完全是良心發現。感覺那些花大價錢買名貴藥材,滋補身體的消費者太可憐了。隔行如隔山的消費者根本無法識破坑蒙拐騙的伎倆,每年按時進補,十分虔誠。誰知補品成了謊言,吃進去毫無效果,甚至還起反作用,花出去的錢打了水漂。
2016年12月6日,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就《中國的中醫藥》白皮書出版,舉行新聞發布會。這是一次拯救中醫藥的國家行動,國家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副主任、國家中醫藥管理局領導再次強調:“中醫有可能毀在中藥上這句話確實不是危言聳聽。”作為國家中醫藥主管部門的最高行政長官,在新聞發布會上毫不回避地指出這一問題,表明管理者對中藥質量的深深憂慮。
這些年,大量的中藥材在出口檢測中發現二氧化硫以及鉛、鎘、砷、汞等重金屬含量超標,最后這些“病藥”都被國外采購商擋在國門之外。
出口藥材尚有嚴格的檢測機制,而老百姓服用的中藥會有如此嚴密的監管嗎?恐怕大部分患者都是懵懂無知,聽天由命。即使有了問題,大多數人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只能用那句古話來安慰自己:藥能醫病,不能醫命。怪不得有人說,中醫老了,中藥病了。治病救人的藥如果真的“病”了,那病人還有救嗎?
中藥材質量直線下降,純正藥材資源日漸枯竭,假藥劣藥橫行市場,我國中藥行業正面臨巨大的誠信危機。有一家知名藥業公司的負責人說:中藥針劑的問題相當一部分出在原料上。業內人士都知道,現在一流藥材出口,二流藥材進大醫院,那些不合格的,劣質的三流藥材甚至藥渣子銷往了偏遠農村和批發市場,做成了五花八門的中成藥。
同樣令人揪心的還有膏方進補大行其道,中藥材質量卻一地雞毛,讓人連聲嘆息。有些藥外形看上去沒有異樣,可是這藥其實已經化骨銷魂,通過先進的中藥萃取,成為提走了精華的“藥渣”。
我對廣東省立法保護的8種嶺南道地藥材作了實地調查,發現廣陳皮、化橘紅這類藥材因產量少、價格高,市場上的假冒品隨處可見。特別是原產地新會的廣陳皮,不僅廣州、東莞、深圳存在大批的鐵桿擁躉,而且還要滿足港澳供貨、京滬老板收藏。每年上市的陳皮數量有限,供求存在缺口,可是不少的藥材市場,隨處可見出售新會陳皮的攤檔,那里不僅貨源充足,而且價格極低,低到只有新會陳皮成本價的一半。便宜沒好貨!新會陳皮協會會長告訴我,從價格上就可以斷定,那些陳皮全是假冒貨。
還有治療咳嗽的枇杷葉,同樣亂象叢生。按照傳統的制藥方法,今年用的枇杷葉必須是去年從樹上摘下來的老葉,樹齡至少三年以上。第一道工序是用鬃刷把枇杷葉背面的茸毛刷除干凈,放在竹墊上晾到八九成干,以一公斤為單位,一葉一葉碼好用繩子捆扎起來,再立起讓它徹底干燥。入藥時拿出來,用藥刀切成0.5厘米寬的絲,鍋內加煉熟的蜂蜜和適量開水,放入切好的枇杷葉拌勻,用文火炒到葉子既能均勻地沾上蜂蜜,又不黏手,取出放涼即可。
現在的農民又是怎樣采集落葉的呢?他們直接用一根金屬桿,或者竹制的長簽扎地上的落葉,管它老葉、新葉、爛葉、臟葉,一串一串地扎起來。很多葉子漚在泥土里已經腐爛,日曬雨淋,反復浸泡,這樣的枇杷葉哪還有藥效?更慘的是采回去既不清洗,也不去毛,曬干一扎。炮制的時候,甚至連繩子都不解,蜜炙就更不用提了,直接往提取罐里倒。
據《本草綱目》記載,枇杷葉的茸毛必須修治,如果沒有刷干凈,則會入肺引起咳嗽,看似小事,但止咳藥加工不當,將引起更嚴重的咳嗽。現在人工成本不斷上漲,請來最熟練的工人一天八小時不停地刷,也只能刷出十幾斤葉子,面對堆積如山的枇杷葉,藥商根本耗不起這個時間,更不會花這樣的人力和財力。
枇杷露只不過是當今中藥亂象中的冰山一角,連價格昂貴的冬蟲夏草、石斛、人參、鹿茸照樣偽品成災。藥材隨處都是貓膩,每個環節都隱藏著不為人知的黑幕,而且這些黑幕還極難了解。比如增重藥材的“重金粉”,我跑了數十家藥材市場,至今也沒有弄清是個啥玩意兒。
試讀結束……
創作談
我們該如何看待中醫?
詹文格
中醫藥這個選題是2016年中國作家協會的重點扶持項目,當初很多人都不理解,問我怎么會選擇一個如此復雜而專業的題材來寫,甚至還有人直言不諱地說,這是吃力不討好的活兒。
中醫是一個宏大的主題,中醫學不像西方醫學,只作為單純的醫療科學來看待,中醫學包含了哲學、人體學、環境學、天文學、氣象學、礦物學、植物學,以及重要的人文學,甚至中醫還會考慮人的靈魂、心情、倫理等等。因此,要想認識中醫就得了解中國哲學,否則就難以理解、相信、享受中國醫學。
2016年夏天,我開始了田野調查,當火車呼嘯著往北而去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么。對一個已是天命之年的無名作者來說,挑戰一個如此體量巨大的選題,真有點自不量力。貫穿華夏五千年文明的中醫藥文化,盤根錯節,就如難以逾越珠峰,我審視自己單薄的身體、貧乏的經驗,在短短的幾個月時間,不知該怎樣去穿越這條漫漫長路。
八月的天空,萬里無云,我身背行囊,頭頂烈日,向遠方進發。面對遼闊的世界,渺小的我就如一粒微塵,飄落大地,聽不到半點回聲。作為一個外行,我對這個選題充滿了敬畏和惶恐,在最難的時候幸虧有楊曉升、陳夢生、吳煥林、劉小斌等諸位老師的幫助,使我能用真誠的寫作姿態去對待創作中遇到的困難和問題。
在半年多采訪過程中,我穿越幾十個省市,深入田間地頭、中藥材市場,了解中藥材種植、加工、儲存、銷售等情況,了解中醫藥大學教學科研情況,了解中醫院、中醫科研部門的發展情況,了解民間中醫、祖傳中醫的生存狀況……
現在回想起來,正是在日積月累的行走中慢慢建立了信心,實踐證明,深入基層,扎根人民,不僅可以吸收養分,激活思維,而且能使日見蒼白的想象接通地氣,獲取更多的創作素材,去展示中華文明的精髓和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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