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認過W.H.奧登的眼神,評點起文學問題犀利而精準
一半治,愈一半吐槽
W.H.奧登被認為是繼艾略特和葉芝之后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英語詩人之一,他素來以主題多樣、技巧高超對后輩作家產生深遠影響。諾獎詩人布羅茨基甚至半開玩笑地說,“他的臉必須先用熨斗熨平,才能看清楚。這張面孔詩意縱橫,大有丘壑之美。 ”
奧登對自己的語言一向很自信,在1972年的一次訪談中被問及“哪個在世的作家,你認為擔當了我們英語語言的完整性的首席保護者?”時,他回答說——
啊,是我,當然了!
除了詩歌創(chuàng)作,奧登談論起同行作品、談論藝術和人生時也有著高妙的論調,如果讀者確認過奧登那自信又犀利的眼神的話,也會被下面這些收錄進《染匠之手》的評點所折服的。
大部分作家都希望自己是活著的獨一無二的作家,而且相當一部分作家天真地相信這一希望已經實現。
對于某些人來說,人生成就既不取決于農民那樣滿足特定的、一成不變的社會需求的工作,也不取決于外科醫(yī)生那樣可以被他人傳授或通過實踐提高的技藝,而是取決于觀念的幸運冒險——“靈感”,他們都依靠智力而生存,盡管人們常常帶著蔑視提到智力這個詞。每一個“創(chuàng)造性”的天才,不論是藝術家或科學家,都帶有幾分神秘,就像賭徒或靈媒。
文學集會、雞尾酒會以及諸如此類的活動,都是社交的噩夢,因為作家沒有自己的“行當”可資談論。律師和醫(yī)生可以講講故事,關于有趣的案例,關于各種經歷,從而互相取樂,也就是說,這些都涉及他們的專業(yè)興趣,并且不是私人的,而是外在于他們的。作家卻沒有非私人的專業(yè)興趣。作家們如果相互談論自己的行當,只能朗誦自己的作品,然而這是一種不受歡迎的做法,只有非常年輕的作家才有勇氣這樣做。
沒有詩人或小說家希望自己是有史以來獨一無二的作家,可是大部分作家都希望自己是活著的獨一無二的作家,而且相當一部分作家天真地相信這一希望已經實現。
每一位作家都寧愿富有而不是貧窮,可是沒有哪位真正的作家會以同樣的態(tài)度在意自己的名聲。
在理論上,一本好書的作者應該是匿名的,因為人們崇敬的是他的作品,而不是他本人。事實上,這似乎不可能。然而,作家有時受到的贊賞與公眾的注意對于他們并不如人們所設想的那樣致命。就像一個好人做完一件好事隨即就將它遺忘,一名真正的作家寫完一部作品之后也會將它拋諸腦后,開始構思下一部作品:如果他想起自己過去的作品,他記住的很可能是它的不足之處而不是優(yōu)點。聲譽往往使一位作家變得虛榮,卻很少使他變得驕傲。
作家可以為各種人性的自負而愧疚,但作為一名社會福利工作者的自負除外:“我們生存于世界上只是為了幫助別人:而別人來到世界上是為了什么,我并不知道。”
一名成功的作家在分析成功的原因時,總是低估與生俱來的天賦,而高估運用這種天賦時的技巧。
每一位作家都寧愿富有而不是貧窮,可是沒有哪位真正的作家會以同樣的態(tài)度在意自己的名聲。他需要別人贊許他的作品,從而確認他所信仰的生活圖景是真實的,而不是自我的錯覺,然而,只有那些他對其判斷力充滿敬意的人的看法才能使他信服。除非想象力與智力在所有人中得到平均分配,作家才有必要獲得廣泛的口碑。
當某個明顯的傻瓜說他喜愛我的一首詩,我感覺就像從他口袋里偷竊了東西。
許多人樂于承認自己不懂繪畫或音樂,可是進過學校學過閱讀廣告的人幾乎都不會承認不懂英語。
作家,尤其是詩人,與公眾有一種奇異的聯系,因為他們的媒介——語言,不同于畫家的顏色或作曲家的音符,不是作家的私人工具,而是他們所隸屬的語言群體的公共財產。許多人樂于承認自己不懂繪畫或音樂,可是進過學校學過閱讀廣告的人幾乎都不會承認不懂英語。正如卡爾·克勞斯所說:“公眾其實并不懂德語,可是在報刊文章里我不能對他們這樣說。”
數學家的命運如此幸福!只有他的同行才能評判他,而且標準如此之高,他的同事或對手無法獲得名不副實的聲譽。沒有任何一名出納員會寫信給出版社惡意地抱怨現代數學的艱澀,不會將現代數學與美好的舊時日相比較,那時候的數學家滿足于算出給不規(guī)則形狀的房間糊墻需要多少紙,不堵住下水管的情況下需要多少時間才能將浴缸注滿。
人們說一部作品富有靈感,這意味著,在這部作品的作者與他的讀者的判斷中,它比他們所合理希望的樣子要好一些,僅此而已。
任何藝術家并不受單純的意志行為驅使去創(chuàng)造作品,而必須等到他所確信的出色的創(chuàng)作構想“降臨”到身上,在這個意義上,一切作品都是被授意而寫的。在那些由于最初的錯誤或不充分的構想而失敗的作品中,自我決意去寫的作品在數量上可能遠多于由贊助人授意而寫的作品。
一名作家創(chuàng)作時所感受到的激情對他最終作品的價值的揭示,其程度相當于一位敬神者在禮拜時所感受到的激情對其敬神的價值的揭示,也就是說,幾乎沒什么作用。
神諭聲稱能預言,能對未來給出良好的忠告;卻不敢妄稱能給詩歌下判斷。
為了使謬誤減少到最低限度,一名詩人對正在寫作中的作品進行內在審查時,應提交給一個審查團。它應該包括,比如一個敏感的獨子、一位務實的家庭主婦、一名邏輯學家、一位僧侶、無禮的小丑,甚至,也許還有訓練新兵的軍士,他粗魯野蠻,滿嘴臟話,厭惡別人,也被別人厭惡,認為一切詩歌都是垃圾。
二十世紀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公元前二十世紀并沒有多少差別:幾乎一切依然需要手工完成。
許多世紀以來,人們?yōu)榫竦膹N房引進了一些節(jié)省勞力的“設備”——酒精、咖啡、煙草、鎮(zhèn)定藥,等等——可是它們都很不完善,不斷失靈,而且很容易使下廚的人受傷。二十世紀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公元前二十世紀并沒有多少差別:幾乎一切依然需要手工完成。
許多人喜歡觀賞自己手寫的字,就像喜歡自己屁的氣味。盡管我十分討厭打字機,但是必須承認它對于自我批評是有幫助的。打字稿毫無人情味,看起來很丑陋,當我將一首詩打印出來,我立刻就發(fā)現了它的缺陷,而在手稿上,我就會看不到這些缺陷。對于一首別人的詩,我所知的最嚴厲的考驗是將它手抄一遍。此時,生理上的厭煩肯定會使最細小的缺陷自我暴露:手直在尋找停下來的借口。
“大多數藝術家是真誠的,大多數藝術是拙劣的,雖然某些不真誠(真誠的不誠)的作品也可以是很不錯的。”(斯特拉文斯基,作曲家、指揮家和鋼琴家)真誠猶如睡眠。一般而言,人們當然應該假定自己是真誠的,然后將這個問題拋諸身后。盡管如此,大多數作家會為陣發(fā)的不真誠所害,就像人們遭受陣陣失眠的折磨。對這兩種情形的補救通常是十分簡單的:對于后者,只需變更飲食,對于前者,只需更換身邊的朋友。
當一位書評家形容一本書“真誠”時,人們立即知道,這本書:a)不真誠;b)寫得很糟。真誠這個詞的確切含義是真實,它是或應是作家最關注的事情。任何一名作家都不能準確判斷自己的作品可能是優(yōu)秀或低劣的,不過他總能知道,也許不是立即,但短時間內就可以知道,他親筆寫下的東西是真貨還是贗品。
對于詩人而言,最痛苦的經驗是,發(fā)現自己的一首詩受公眾追捧,被選入選集,然而他清楚這是一首贗品。不管他怎么看,這首詩可能確實不錯,但問題不在這里:他就不應該寫下它。
由于每一位作家性格與天賦上的缺陷,總有一些特定的題材,他不應觸及。
年輕作家的作品——《維特》是經典例子——是一種療治行為。他發(fā)現自己困擾于某種思想和情感方式,本能告訴他,在能夠找到真實的興趣與感受力之前,必須擺脫這些方式,而一勞永逸地擺脫它們的唯一途徑就是屈服于它們。一日這樣做了之后,他就能產生一種抗體,使他在余生獲得免疫。一般而言,這種痛苦是他同代人的某種精神上的疾病。假如確實如此,也許他會像歌德一樣發(fā)現自己陷入了一種尷尬境地。他為了祛除某種特定的情感而寫下的作品受到同時代人的狂熱歡迎,因為這樣的作品表達了他們的感受,但是,與歌德不一樣,他們完全沉浸于這種感受方式:一時間,他們將他視為自己的發(fā)言人。時過境遷。作家已經把毒素從自己的體系中排除出去,轉向自真正的興趣,他早年的崇拜者們如今卻在他身后追逐,大喊:“叛徒!”
“人的理智被迫去選擇生活的完美或作品的完美。”(葉芝)
這不確切:兩者的完美都是不可能的。我們能說的只是,一名作家像所有人一樣,具有個人的弱點與局限,他應該對它們有所覺察,并努力將它們從自己的作品中排除。由于每一位作家性格與天賦上的缺陷,總有一些特定的題材,他不應觸及。
一些作家混淆了本應一以貫之的本真和不必費力追求的獨創(chuàng)。有一類人,他們沉溺于渴望別人只愛他一人,于是不斷以些令人厭煩的舉動考驗周圍的人:他的言語與行為必須受人贊美,并非因為他的言語與行為本質上值得贊美,而是因為這就是“他的”言談、“他的”舉止。這難道還不能解釋大量先鋒派藝術嗎?
我們不能像閱讀成名作家的近作那樣,去閱讀一位初次接觸的新作者。對于新作者,我們往往只看到他的優(yōu)點或只看到他的弱點,即使我們可以同時顧及兩者,卻看不清兩者之間的關系。而對于一位成名作家,如果即使我們仍然愿意讀他的作品,我們知道,除非忍受他的令人遺憾的缺陷,否則就無法欣賞他那令人欽慕的優(yōu)點。而且,我們對于成名作家的評價絕不僅僅停留于美學上的判斷。對于其新作,就好像對待一個我們矚目已久的人的行為,除了關注可能具有的文學價值之外,我們還具有歷史的興趣。他不止是一位詩人或小說家,他還是融匯到我們生命歷程中的人物。
有時候,當我邂逅一本書,會感到這本書只為我一人而寫。就像唯恐失去的戀人,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她的存在。
當一位我信任其品位的書評家指責某本書時,如果我感到慰藉,那僅僅是因為出版的書籍過于豐盛,想到這點令人釋然:“嘿,這里至少有一本不必為之操心的書。”但是假如他保持沉默,效果將是一樣的。
攻擊一本低劣之書不僅浪費時間,還損害人的品格。如果我發(fā)現一本書的確很差勁,寫文章抨擊它所擁有的唯一樂趣只能源于我自身,源于我竭力展示自己的學識、才智和憤恨。一個人在評論低劣之書時,不可能不炫耀自己。
批評家的職責是什么?在我看來,他能為我提供以下一種或幾種服務:
一、向我介紹迄今我尚未注意到的作家或作品。
二、使我確信,由于閱讀時不夠仔細,我低估了一位作家或一部作品。
三、向我指出不同時代和不同文化的作品之間的關系,而我對它們所知不夠,而且永遠不會知道,僅憑自己無法看清這些關系。
四、給出對一部作品的一種“閱讀”方式,可以加深我對它的理解。
五、闡明藝術的“創(chuàng)造”過程。
六、闡明藝術與生活、科學、經濟、倫理、宗教等的關系。
有些書被不恰當地遺忘了,然而沒有輸被不恰當地記住。
“你為誰寫作?”作家,至少是詩人,經常被人們如此問及,盡管提問者對這個問題應該知道得更加清楚。這個問題當然愚蠢,但我也可以給一個愚蠢的答案。有時候,當我邂逅一本書,會感到這本書只為我一人而寫。就像唯恐失去的戀人,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她的存在。擁有一百萬個這樣的讀者,他們之間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他們帶著激情閱讀,卻從不相互交談,這,對于每一位作家來說,無疑是一個白日夢。
本文選自:《染匠之手》[英]W.H.奧登/著胡桑/譯,梵予/校 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