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里
導讀:
熱愛詩歌的方珍在回老家看望女兒又返回深圳后,便起了買房的心,她想一家人能夠生活在一起。后來“我們”在“幸福里”定了房子,也從此開始了省吃儉用、開源節流的日子。可方珍不知道的是,“我”在家鄉的父親又出了事。在這個城市“我們”都很普通,卻不知為什么不得不承受這些重壓。小說不尚藻飾,慢慢道出當下城市年輕人的困境,發人深省。
一
九月,我出了趟差,在古城西安待足五天。
那五天,當地同事帶我到回民街,嘗遍陜西美食,葫蘆雞、羊肉泡饃、臊子面……工作閑暇,我跑去參觀兵馬俑、秦始皇陵墓,又專門去大雁塔兜了一圈。
夕陽西下,站立塔底,目光戳向遠方。遠處,天高地闊。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方珍,想起她日漸消瘦的臉。夕陽繼續往下沉,天又暗了些,腦殼閃出一個念頭,想立馬回深圳,回到我和方珍蝸居的租屋。
大雁塔是方珍推薦給我的景點。
方珍說,馬東,忙完了,一定要替我去大雁塔看看。至于原因,她沒講。我心底清楚,她的推薦跟一首詩歌有關。方珍是個詩歌愛好者,一直喜歡讀詩,偶爾也寫詩。
返程路上,天空似刷了黑漆,一截一截暗下來。父親從老家打來電話,講他去醫院取了體檢結果,身體沒大礙,小毛病卻不少,血壓、血糖、血脂偏高,胃里幽門螺桿菌超標。他還告訴我,官當鎮跟他同輩的老人,又走了一個,是晚期肝癌。這幾年,鎮上患癌的人越來越多,都懷疑與那家關停的漆廠有關。他又說,我還是感覺肺那塊位置不舒服,不會也是癌吧,B超照不出來。我順嘴安慰父親幾句,又聽他扯了些跟小鎮、跟親戚有關的閑話,便把電話掛了。
那一夜,我躺酒店床上,眼望墻頂的黑暗,想東想西,沒怎么睡。半夜,好不容易睡著,又夢到父親,病怏怏疲倦的父親,他那兩葉肺出了毛病。我蹲地上,握一把白毛刷子,在一個不知為何物的肉球上,上刷下刷、左刷右刷。肉球黑得發亮。蹲得腿發麻,刷得手也發麻,肉球總算變得比祥云還白凈。我捧著它,小心地經過一條寂靜的廊道,將肉球交給穿白大褂慈眉善目的醫生。醫生說,這么用力,肺都給你刷穿孔了,頂多兩個月,讓病人吃好喝好,準備后事吧你們……
倉促地從夢中駭醒來,后背黏乎乎的,我的心臟似長久擱冷庫里,冰涼。
爬起床,我開始收拾行李,刷牙、洗臉,然后坐床榻邊發愣,想之前那個不祥的夢。訂的機票是下午兩點半飛回深圳,我走街串巷游蕩大半天,看一些古物、銅器,好不容易才消磨掉時間。登機前,接到方珍發來的微信,晚上她在家做飯,等我一起吃夜飯。
飛機晚點,回到深圳時,天黑透了。
我手拖行李箱,走到租住的龍塘新村。一條窄街直通租屋。昂頭,六樓客廳亮著燈,那燈光讓我覺得心里踏實。我記得兩年前,跟方珍一起送女兒回湖南老家,返回深圳的當天夜里,我和方珍躺床上閑聊,談起在深圳買房的話題。方珍說,租屋雖小,卻是我們的家,是個溫暖的地方。我搞不懂她怎么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估計是深圳房價漲得太快,她擔心我壓力大,想安慰我。黑暗中我看不清方珍的臉,握緊她的手,在她手心輕捏了兩下。我暗下決心,一定要早點買房,把女兒從老家接來深圳,一家三口住一起。
方珍又把葷菜回過一次鍋,飯桌上擺的菜正冒熱氣。她說,馬東,餓了吧,趕緊吃飯。我細瞅方珍,才出門五天,她似乎又瘦了。我說,等我老半天,你肯定餓壞了吧,來,趕緊吃!
圍坐桌邊,方珍不停給我夾菜,小炒肉、大白菜。我也給她夾菜,把我碗里堆得小山一般高的肉菜、素菜,挪她碗里。我確實餓了,啪啦啪啦把米飯往嘴巴里送。方珍望著我笑,卻不動筷子。她目光輕飄飄的。
我說,方珍,我是一碗飯,你眼睛就這么看我,肚子看飽了,是不是!
以往方珍聽我講這話,都會忍不住揚起眉角笑。這一回她沒笑,也無其他表情。我猜她可能有心思。又說,你是不是有事,有話要跟我講?
低頭,方珍拿筷子撥了兩下碗里的菜和米飯,再抬頭,認真地看了我兩眼。她說,我想趁國慶節假期回一趟湖南。不等我回答,她又說,高鐵票,我已經訂好了。
我知道,方珍是想回家看女兒。
她想女兒了。
二
客廳擺了張小茶幾,臺面擱一只果盤。盤內裝的水果經常變換,有時是蘋果,有時是梨,偶爾也放芒果、香蕉。不變的是果盤旁的書——兩本詩集:一本《普希金詩選》,一本《葉芝詩選》。
詩集是方珍的讀物。
在深圳許多個無聊的夜晚,我和方珍吃完快餐店送來的盒飯,她洗完澡,削完一枚蘋果或者一只梨,便翻開詩集,閱讀那些她看過無數遍的詩歌,讀到興起,她會大聲朗誦。
過去我聽方珍朗誦過《假如生活欺騙了你》、《當你老了》……客廳仿佛是一個雪后闃寂的世界,我能聽到方珍的心跳,也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客廳外,租屋樓下是另一個喧囂的世界,窄街過道處,燒烤攤前響著新疆人的吆喝聲,流浪狗的撕咬聲,男人女人打嘴仗的聲音,及孩童挨揍后憂傷的哭聲。
方珍也讀其他人的詩歌,比如里爾克、聶魯達、北島、顧城、海子……讀完后,她去坐地鐵或者公交車時,就會順手從包里掏出那些詩集,擱座椅上,假裝遺忘,不再取走。她希望跟更多人分享,更多人讀到那些書。她說,這座城市需要詩歌。
從湖南老家回來后,方珍告訴我,女兒又長高了,會喊媽媽了。大約有十來天,她總跟我談女兒,女兒來、女兒去。過后她變了個人,跟我待一起時,一會兒唉聲嘆氣,一會兒沉默,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好些天,方珍沒翻她擱茶幾上的詩集,而是坐電腦桌前,黑色鍵盤旁擺一個記事本和一枝圓珠筆。我以為她在查跟工作相關的資料,不是。某個周末,方珍掏出她的記事本,翻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字。她說,馬東,我們去看房子吧!
我說,看房?
方珍說,關內房子貴,我們去關外看。
我說,現在關外房子也不便宜。
方珍說,遠一點,龍崗、坪山,那些樓盤我都查好了,相對來講,價格低些。
我說,不再等等么,等房價掉下來?
方珍說,我一直在等,等得都絕望了,馬東你看,房價降了么?沒有。倒是蹭蹭蹭漲個不停。
我無言以對,只好陪她去龍崗、去坪山看房。差不多兩個月,我和方珍周末都奔波在看房的路上,坐地鐵、坐公交,在眾多“低價”樓盤間挑來挑去,最后選定“幸福里”一套兩室一廳70平方的房子。方珍說,我喜歡樓盤的名字——幸福里,房子小是小了點,但夠我們三人住,等以后有錢了,再換套大的吧!
我說,方珍,咱們才存多少錢,哪夠交首付?
方珍說,湊錢,找親戚朋友借,我們一起想辦法,辦法總比困難多。
那陣子,我和方珍擬好一份借款名單,拉下臉,分頭打電話,找親戚和朋友借錢。被婉拒后,便在名字上畫一個叉,又繼續打下一個電話,錢并不那么好借,但總算把首付款湊齊。簽完購房合同那天,我說,方珍,房子搞定了,這是人生大事,值得慶祝一下,我請你去面點王吃醬骨架。方珍說,還醬骨架,馬東,接下來我們每個月要還房貸,又要存錢還賬,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帶著購房合同從售樓中心回到租屋,我和方珍沒去吃醬骨架,她忙前忙后,下了兩碗面條,從冰箱取出老干媽辣醬,舀出兩勺拌進面里。她說,馬東,就吃面條慶祝吧,將就著吃!
面對熱氣騰騰的面條,我想起一句話——有你在的地方,便是天堂。但我沒講出口,比起我和方珍眼下忙于奔命的生活,眼前租屋擺滿的二手家具、擁擠的廚房、逼仄的洗手間和陽臺、光線昏暗的客廳,這話實在太虛。我呼哧呼哧地吸著面條,想起方珍曾經朗誦詩歌,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眼窩變得潮濕。擔心方珍看見,我說,面條真辣,老干媽不要錢么,放這么多,辣死人!又說,其實,咱們本來可以晚一點,再考慮買房。
方珍說,我想把女兒接過來,一家三口住一起,那樣家才更像家的樣子。
三
簽完購房合同后,每個月,方珍和我開始還房貸。茶幾上,除了果盤和兩本詩集,多出一個賬本。
說是賬本,其實就是一個記事本,方珍用它來記賬,買房借錢的賬目,七大姑八大姨,欠誰誰誰多少錢,白紙黑字,全記在紙上,包括還款日期。賬本還有另一個功能,記錄日常花銷,方珍記得詳細,零碎到購買牙膏、牙刷、香煙,甚至臨時跑去便利店買包衛生巾,她也記錄在案。
那個賬本,方珍每晚都翻一翻,看完后,會把賬本遞給我。她說,馬東,你也看一看。待我看完,笑著把賬本扔給她。方珍重重地嘆一口氣,說,這么大一筆錢,什么時候才能還完。又說,馬東,有什么想法你?
我說,能有什么想法,攢錢還唄。
方珍說,我們得開源節流,一方面想辦法掙錢,一方面還得想辦法省錢。指著賬本上那些花銷,她又說,馬東你看,這個錢我們不該花,還有,這個錢我們也不該花。
盯著賬本看,再把目光移到方珍臉上,她又瘦了一圈。我沒搭腔,心臟像是被誰踢了兩腳,疼。
方珍說,告訴我馬東,今年我多大?
我說,你多大你自己不知道?
方珍說,少廢話,你直接告訴我。
我說,你媽生的你,你問你媽去。
方珍說,認真點馬東,能不能不開玩笑。
我說,二十八。
仿佛觸碰到方珍的淚腺,瞬間淚水在她臉上流成了河。
我說,方珍,莫哭,我不跟你開玩笑。
她說,馬東,知道我為什么哭么?我是在哭我自己,都是人,為什么別人二十八歲能掙幾十萬年薪,我卻每天跟自己斤斤計較,連買個衛生巾也要記賬,我怎么活成這樣的人,現在我自己都看不起、瞧不上自己。
我知道這些話,方珍不單是講給她自己聽,也是講給我聽,甚至主要是講給我聽,她要給我施加點壓力。我說,人跟人是不一樣的,你得承認。
她說,都是吃五谷雜糧,有什么不同。
我說,人家上大學學的是什么專業,畢業后干的是什么行業。你讀的是什么專業,干的是哪一行,能沒區別嗎?!
她不理睬我的安慰,繼續哭,哭得肩膀一抖一抖。我用手握住她的肩膀,輕聲說,方珍,以后下班回來,我再也不玩王者榮耀,我把游戲戒了,多接點私活晚上加班掙錢。
蒙著淚水的眼睛望向我,望了兩秒,她抽泣說,還有呢?
愣了片刻,牙齒咬緊嘴唇,我說,往后我也不抽煙了,戒煙。
方珍破涕為笑,她說,馬東,我不是非要你戒煙,知道吧,吸煙對肺不好,有害健康。你提出戒煙這個決定是對的、也是明智的,我舉雙手贊成。
我盯著方珍蒼白的額頭看,不知說什么好。揚起手,用手背抹她臉頰涼滑的眼淚水,我說,想我戒煙就直說,還哭,你這眼淚,屬于鱷魚的眼淚。
方珍又把賬本拿手里,掂了掂,她說,真沉。知道嗎馬東,我是從農村出來的,知道錢掙來不易,都是父母從土地里刨出來的。我爸以前也有一個賬本,上大學每年九月份開學,要繳學費了,他就去找親戚借錢,一戶一戶走,才能湊足學費。
屋外,深圳的夜晚燈火閃亮。方珍講起往事,又開始哽咽。
我說,方珍,我都答應你戒煙,還哭你!
方珍說,我想起我爸了。我爸去世后,我媽把賬本交給我,告訴我那些事,我才知道我爸借錢給我湊學費的事。若是現在我爸還活著,該多好!抬起右手,揩了一把眼淚,她又說,馬東你不知道,我爸是個多要面子的人。
四
半夜,透過薄薄的墻體,隔壁傳來古怪的聲音。鄰居是一對黑瘦的廣西夫妻,大概他們正做跟愛有關的運動。
我醒了,再也睡不著。
身旁,方珍睡得很沉。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細微的笑聲,是方珍在夢里笑。我猜她做了個美夢。清早,方珍睜開眼,我就問她,夜里是不是做夢了?
她說,馬東,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蟲,你怎么知道?
我說,看你都快笑醒了。
她說,我夢到公司給我加薪,高興。
上班后,方珍真找公司領導提加薪的事。上司說,等一等,看年底績效再說。她知道,上司打太極拳,搪塞她。方珍的美夢并沒有成真。
周末,我和方珍一起到中心書城逛書店,她買了一堆工具書,如何提高口才的,如何提高人際交往能力的,如何邁入成功殿堂的。她說,馬東,以前盡讀詩集去了,詩歌無用,以后得務實一點,多讀實用的書。
下班夜里回到家,方珍偶爾會翻一翻詩集,更多的時間,她花在讀工具書上。她想短時間提高綜合素質,跳槽,漲薪水。隔一兩天,她就登陸前程無憂網站,投簡歷,收到面試邀約的電話,她便去面試。
隔不多久,方珍真跳槽了。她去另一家公司,當上培訓經理。她說,我本來不想跳槽,沒辦法,現在干什么都得花錢,不換一家公司,薪水漲不上去。
我說,方珍,你現在是部門領導,得注意個人形象,找個時間,我們去商場,給你弄一兩套像樣的衣服。想一想,方珍覺得是那么回事,我講的話有道理,她答應得干脆,好的馬東,你說了算。
逛商場時,我們逛了女裝一個品牌又一個品牌,方珍看完吊牌的價格,把嘴湊我耳旁,她說,現在衣服怎么都這么貴。
我說,一分錢一分貨。
看得上眼的衣服太貴,方珍舍不得,試都懶得試,便宜的衣服她又看不上眼,也懶得試。她說,等換季再說,到時打折,我們再來買。
我說,那咱們不買兩件,要不先買一件。
她說,不行,一件也不行。
方珍和我空著手從商場出來,又空著手搭公交車回租屋。路上,她沒講一句喪氣話,而是說,馬東,那些衣服款式一般,不買,主要倒不是價格。我明白,她是想安慰我。我沒接她的話,只是牽緊她的手,默默走回家。
又一天,我坐公交車,看到站臺廣告,孟京輝導演的話劇《戀愛的犀牛》要來深圳少年宮演出,話劇編劇是廖一梅。方珍是廖一梅“粉絲”,過去愛讀她的書。我想方珍沒舍得買衣服,那我就請她看話劇。
我把《戀愛的犀牛》將在深圳上演的事告訴方珍。她說,一張票多少錢?
我說,好一點的位置,380元。
方珍的目光在租屋客廳巡視了一圈,考慮一會,她說,馬東,我知道你喜歡孟京輝,要不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我說,這座城市需要詩歌,你也需要。
方珍說,大學時我喜歡廖一梅,現在沒那么喜歡了。若要說最喜歡的,是我們家寶貝女兒。
我說,方珍,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方珍沒表示反對,也沒表示贊成,可能她想要的就是這個結果。最后,我自作主張買了一張票,打算讓方珍去看。話劇上演當天,我把票交給方珍,方珍又推給我。反復推了三四次,她見我脾氣上來,快發火,才把票收起來,寶貝似的擱進錢包。
夜里,我在廣告公司加班,等到話劇快結束時,我坐地鐵到少年宮,打算去接方珍。走出地鐵站,攏近少年宮,我目睹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方珍。她無所事事地在少年宮門口,來來回回走。
我猜到方珍做了什么,她肯定是把票轉賣給了別人,站少年宮門口打發時間,等到話劇結束,再回家。我眼窩一下濕了,返回地鐵口,給她發微信,提醒她,看完話劇,回家注意安全。我先一步搭地鐵返回租屋。方珍發來微信,她說,話劇真不錯,馬東,謝謝你,你是這個世俗世界對我最好的人,沒有之一!
方珍回租屋,剛進門,我緊緊抱住她,額頭死命貼她的額頭。她說,話劇……我的嘴巴堵住了方珍的嘴巴,環抱她的雙手輕輕使力,把她摟得更緊了,像是擔心她會從我懷抱里消失。
五
我和方珍買的房子入伙了。
日盼夜盼,我們終于等到這一天。方珍一夜沒睡,不是高興得睡不著,而是發愁。她在愁,房子要裝修,去哪里弄裝修款。思來想去,也沒想出別的辦法,自己家不是開銀行的,天上也不會掉餡餅,只能再去設法找人借錢。
剛還了一些親戚和朋友的賬,方珍和我又開口去找他們借錢,好把房子裝了。方珍心里已經畫出美好藍圖——裝修完房子,再空兩三個月,等油漆味散了,我們就搬新家,把女兒接到深圳來住。
每天下班,或者周末,我和方珍便往建材市場跑,比較墻漆、瓷磚、地漏、電源開關等裝修物件的價格,一分錢一毛錢地節省費用。方珍一只手捏圓珠筆,一只手握記錄本,詳細記錄物品價格。差不多一個月下來,方珍把自己變成職業精算師,夜里睡覺躺床上,她一項一項告訴我,這里省了多少錢,那里節約了多少錢,語調里盡是驕傲和自豪。
深秋,天涼了,我們的房子也開始裝修了。
父親打來電話,他懷疑身體里的肺真有毛病,可能是癌。許多次,在電話里,父親總是沒完沒了地談他的肺。父親是個老煙槍,肺部不舒服,體檢查不出問題,他也就沒戒煙。
室內硬裝快結束時,父親又打來電話,他說,小東,最近有空么你?
我說,爸,什么事?
父親說,有空的話,只怕你要回來一趟。
我說,家里出了什么事,爸?
父親說,我把煙給戒了。
父親欲言又止,卻沒再說更多。我感受到某種落寞和恐懼的情緒。父親能把煙戒掉,我估計父親的肺真出了問題,也可能是他疑神疑鬼,官當鎮長輩們的離開,讓他覺得,死神的目光一直注視著他,視線不曾離開他左右。
黃昏,秋天的晚風刮臉上、身上,有點涼。我和方珍并排站立新房陽臺,我沒告訴她,我爸在電話里跟我講的事。樓下兩位年邁的裝修工人,一人在車頭拉車,一人在車尾推車,車斗里裝的是敲墻廢棄的磚塊和水泥渣。他們吃力地推車,向前蝸行。另一處地方,三四個灰頭土臉的裝修工人,手捧盒飯,蹲著或者一屁股坐地上吃夜飯,可能是聊起某個有趣的話題,他們一齊哄笑。
方珍說,他們活得真辛苦。
我說,沒有誰活得容易,我們活得不比他們輕松。
方珍說,等住進新房,我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
我說,你上班在南山區,從我們家坐地鐵到你上班的位置,起碼得一個半小時。方珍,以后有你好受的。
方珍說,正好早晚回家這段時間,路途中,我可以看書,讀普希金、讀聶魯達,我可以在地鐵車廂為那些疲憊的人、失意的人、需要安慰的人,朗誦詩歌。
我說,想得可真美你,高峰時段,有你站的位置就不錯了,還想看書,還想朗誦詩歌。
沉默片刻,方珍說,馬東,凡事總要往好的那方面想。扭頭,方珍的目光轉到我身上,她說,馬東,你白頭發又變多了。伸出手,她幫我拔白頭發,拔了兩根、三根,最終她放棄了。
指腹輕捏方珍的鼻尖、耳垂,我說,你又瘦了,臉上肉快掉光了。
方珍像是跟自己說,又像是跟我說,別人還花錢去減肥,我這自然瘦,多好,能省不少錢。又說,肚子餓了,去坐地鐵,我們回家吧!
站陽臺邊,我和方珍都沒動,視線不約而同轉至樓下,一群裝修工人似莽撞的蟻群,在小區甬道上奔跑。耳旁響起方珍的嘀咕聲,聲音細得像秋蟲的啼鳴——以前我爸做過兩年裝修工人,馬東你說,他們到底笑什么。
《長江文藝》2018年第5期目錄
小說坊
短篇
紅塵慈悲 |次仁羅布
幸福里 |畢 亮
你是我的朋友嗎 |塞 壬
清風明月 |羅爾豪
愛穿制服的人 |譚 巖
中篇
幸福歌兒 |何存中
托體同山阿 |曹 晶
筆記本
我的高考“貴人” |張曼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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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空間
洞背站(8首) |黃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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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施文學的味道 |杜 李
三官殿
“樣本”為我們帶來了什么 |胡 鶯
刊中刊
夜奔 |張 顥
翠柳街
紅塵之外,悲憫于心 |何子英
《長江文藝》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