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故鄉
人一生中樂于緬懷或述說的世事無數,鄉情大概是一個最具共鳴點的恒久話題。
古往今來,抒發鄉情的詩詞文章暢響于不同的時空:先秦使其,華夏先民吟唱:“維桑與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桑梓爹娘門前種,敬它就如敬祖先。兒子哪有不敬父,孩兒怎不把母戀。”這桑梓之情,歌唱有生養之恩的父母之鄉,被孔子編入詩三百,成為代代吟誦的經典,而“桑梓之地”后來也成為人們對于故鄉的富于情感色彩的指稱;李白一首《靜夜思》,傳誦千年而不絕,吟之,鄉情便像月光鋪滿大地那樣鋪滿人的心田;魯迅筆下,深藍的天空、金黃的圓月、海邊沙地上的碧綠的西瓜和鮮活的刺猹少年,一幅靜謐自然背景下生命靈動的畫面為眾多讀者揭開了心中故鄉的序幕;余光中的《鄉愁》,寥寥平淡語,濃濃家國情,不知柔軟了多少人的心懷……。
故鄉,是一線無形的牽引,時不時從暗中拉扯一下游子的心。有時,睹物而思鄉,有時,它像不速之客,不經意地出現。是的,它若有若無,卻一直都在。在平平淡淡的耳鬢廝磨中生出的鄉情,在有生之年可以魂牽夢繞。
我也曾一遍遍飽含深情地回憶和書寫過我的故鄉,多少白天夜晚,在回憶中,在紙筆下,流連忘返,自說自話,樂此不彼。以至于我曾經思考并憂慮,一旦用光了記憶中有限的儲存,我將以何為繼,畢竟當年我只在那片土地上懵懂地生活了十多年,畢竟如今我只是個與故鄉遠隔千山萬水的異鄉人。
在異鄉土地上行色匆匆,為生活輾轉,忙碌把日子填滿,對故鄉的念想便被深埋于意識之下。在那看不見的暗處,它卻像酒糟一樣醞釀,發酵,變得醇香。我自忖不善言,但若一寫起故鄉,情思如流,筆尖娓娓道來,也能一氣呵成。村莊、大河、阡陌田野、四鄰五舍,雞犬牛豕,稻花香里匯聚一堂的鳴蛙鼓噪……寫得神思幾近恍惚,如歸身其境。
是的,故鄉在我的記憶中是一片凈土和樂土,我總是不遺余力地描繪:村莊披晨曦,沐朝霞,霧靄繚繞,永遠有著恬淡嫻靜的氣質;大河娓娓而流,以母親般的寬懷與愛意滋養兩岸;田野富有生機,各種糧食作物和瓜果蔬菜欣欣向榮,食之健康長壽;善良的鄉親勤于躬耕,任勞任怨,有著土地般的無私與厚道,幼有所依,老有所養,各得其所……。這也確是我有限之年純真的見識和感受。
近些年,故鄉卻有了很大的變化,大到讓我看到我記憶里和筆下的故鄉有些失真,除了山還是那山,水還是那水。
如今回鄉,我驚訝于四通八達的馬路和往來奔馳的各式汽車。水牛幾乎絕跡,耕地和收割已交付給機器完成,低矮的瓦房換成了或奢華高調或簡單素樸的獨立小樓。整體廚房和天然氣代替了土灶,煙囪和把白墻熏黃熏黑的炊煙已成為歷史。廣場舞也不知什么時候被引進,老少舞者甚眾。曾經雞鳴狗吠阡陌交通的鄉村,改頭換面,直追城市的現代氣息。
閱歷和認知的成熟讓我對故鄉的一切重新產生了認識的興趣。我撩開繁華熱鬧的簾幕,看到背后也有令人唏噓的故事,也有觸目驚心的現實。
那個被結發丈夫拋棄的能干嫂子,安靜地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種瓜果蔬菜,自給自足,別無所求地過著余生的日子。我曾經以為,以她那樣的淡泊和寬懷,此生可以安然無恙。誰料她孤苦半生,后來又患了癌癥。厄運襲來,再堅強的生命也脆弱得不堪一擊。她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不能自理,成天遭受受雇照看她的妯娌的嫌棄和咒罵,在肉體和精神的雙重苦痛中,生命迅速凋謝。
土地在近幾年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傷害。多年前,我看到我的祖父輩、父輩在他們的土地上精耕細作,春種秋收。在他們的心里,土地也有生命有氣息。他們對土地的侍弄是充滿虔誠的,同時也是知恩圖報,體貼入微的。他們體諒土地的辛苦,糧食蔬菜收上來后,會讓地歇一歇,喘口氣,把每個角落的土都犁一犁,翻一翻,讓土好好曬曬太陽透透氣;也在地里撒上草灰,埋上天然的肥料,為土地補充營養。這算是犒勞,也是幫助它為下一輪作物的生長積攢力量。
而今,很多新生代種田人似乎不愿意付出這樣的苦力。地上的收成不再依靠土地發揮自身的力量,而是依靠各種農藥、化學肥料、生長劑來刺激生長和產量。把結出來的水果浸泡在藥水里長大的事已不新鮮;大片大片的韭菜每收割一茬就馬上噴農藥,以使下一茬更快長成,拿到市場上賣更多的錢。除草這樣的事,年輕人也不屑于去做,而是交給百草枯等效果日新月異的除草劑。
各種令人色變的惡疾怪病隨之暗暗滋生,越來越多的人毫無防備地遭到其來歷不明的襲擊。人們對這些莫名其妙的災難追本溯源,日常生活中的物質——水,空氣和糧食都遭到了懷疑和聲討,各種解決問題的辦法也紛紛上場。水和空氣可以凈化,但是,土地染上的痼疾,一時難以治愈。
原來故鄉不只有善,也有惡;不只有快樂,也有悲傷。只是我從未去關注和傾聽,只顧按自己的心愿把它描繪成樂土和凈土。我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我在書寫中忽視了故鄉多元的生命色彩——還有那些給與它生命色彩的悲喜善惡,所以才在心里有了無以為繼的隱憂。
也許從一開始,我就未曾深入參與故鄉的生活,未曾酣暢地浸淫于它的酸甜苦辣,以至于我對它的懷念與書寫色彩單一,融入了些一廂情愿的想象和好意的美化,讀之,似乎透著一種恭敬和客氣,一種因長久的疏離而產生的恭敬和客氣。
認真算起來,我真正接觸故鄉地氣的時間是極短的,由此也可以說,我是深度缺乏故土營養的。我有機緣繼承故鄉這個母體遺傳給我的品質,卻根基不深,未及接受自然的風吹雨打并在血肉豐滿中走向成熟,就中途出逃了。在這個意義上,我只是故鄉的半成品。即便我竭力強調自己的出身,我也只有一些夾生的故鄉氣質。而我的那些留守的老少同鄉,他們中的一些人成長為最接地氣的農民生活家,成長為最懂鄉土的人。他們在鄉土上揮灑汗水和淚水,是故鄉那些快樂或悲傷的故事的演繹者、見證者,他們和故鄉的山山水水才是故鄉生命力的源泉。對于故鄉這個話題,他們才是最好的講述者。
于是我看清了一條書寫之路。正如一首歌里唱的,“因為愛著你的愛,因為夢著你的夢,所以悲傷著你的悲傷,幸福著你的幸福。因為路過你的路,因為苦過你的苦,所以快樂著你的快樂,追逐著你的追逐。”有生命的故鄉書寫,不僅需要有情,更重要的是去呼吸它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