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說同構”的文學傳統
“說”者,“從言從兌”,言辭以兌付(傅);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賦與說皆以言辭敷陳情事,至漢代成為獨立的文學體式。《漢書·藝文志》“小說家”錄作品1380篇,以“說”名篇者如《虞初周說》,即張衡《西京賦》所謂“小說九百,本自虞初”,共943篇,“言說”是小說的主要特征。無論是《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所稱司馬相如賦作“多虛辭濫說”“《子虛》之事、《大人》賦說”,還是《后漢書·楊賜傳》載楊賜上書漢靈帝所謂“鴻都門下,招會群小,造作賦說”,以司馬相如、鴻都門客為代表的漢代賦家之“賦說”實開示了中國文體史上的“賦—說同構”文學傳統。
文體生成傳統
賦與小說同為“言”的藝術,二者在生成過程中相互滲透、影響。首先在源頭上是同生共體關系。章學誠《校讎通義》謂:“古之賦家者流,原本詩騷,出入戰國諸子……實能自成一子之學。”賦與小說一樣,亦可視為同出“子學”一部,二者在“言說”的結構、方式、氣勢、內容上若合符契。
其次,從文體的演變趨勢來看,賦與小說文體交互影響。一是“漢賦似小說”論(錢鍾書語)。杜篤《首陽山賦》中有伯夷、叔齊之鬼語,錢鍾書謂“玩索是篇,可想象漢人小說之仿佛焉”,提出“漢賦似小說”的觀點。漢初流行的方士小說與漢賦關系密切,在母題上,枚乘《七發》、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吸收方士小說的題材,方士小說“虛辭濫說”的藝術風格進入賦體。
二是賦乃“小說之濫觴”(郭紹虞語)。小說創作受到辭賦影響,俗賦《神烏賦》《燕子賦》《韓朋賦》等,源于民間說唱藝術,與民間故事、寓言、歌謠以及民間爭奇斗勝等伎藝密切相關。正是賦與小說這種千絲萬縷的依附、滲透和交叉關系,給后世的其他通俗文體,如講經文、變文、話本等以巨大的影響。
三是“唐代辭賦的小說化”(許結語)。唐代律賦創作,很多題材都是取資小說,如《口不言錢賦》《陶母截發賦》等都是取材于《世說新語》;而周繇《夢舞鍾馗賦》、謝觀《漢以木女解平城圍賦》等又以傳奇體敘寫當時流傳的故事,可謂“傳奇體賦作”。相伴而來的是“唐傳奇的辭賦化”,唐裴铏《傳奇·蕭曠》、沈亞之《湘中怨解》繼承《洛神賦》人神艷遇的敘事模式。
文體推尊傳統
賦與小說有著同為“小道”而實現尊體的過程。賦由“小道”而發展為“蔚成大國”,其尊體成功的模式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具有典范意義。尊體途徑主要有二:一是“征圣”“宗經”,主要是宗《詩經》。賦者,“古詩之流也”“雅頌之亞”,是在“《詩》本位”批評視域下,實現賦體推尊。二是體物言類、征材聚事的“才學”彰顯。賦因為可以充分展示才學,成為國家衡量人才的科舉文體。
小說尊體途徑以漢賦尊體為模范,途徑之一是以宗經尊體。天僇生在《中國歷代小說史論》中謂“小說”起源:“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而后《春秋》作……而小說出。蓋小說者,所以濟《詩》與《春秋》之窮者也。”批評家們在“宗經”架構下評點小說,以賦體“宗經”而尊體的模式為典范,營造出與“《詩》《春秋》同旨”的景象。
小說尊體途徑之二是在小說中引入賦法。小說中的賦法功用有三:一是串聯敘事。《三國演義》中的《銅雀臺賦》在小說的情節轉換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如果沒有《銅雀臺賦》,就沒有蜀、吳聯盟的可能,也就沒有三國鼎立局面的出現。二是渲染描繪。賦者,“鋪采摛文,體物寫志”,賦以寫物圖貌的描繪性文體加入到小說創作情境中,其具象性、整體性及描繪性為小說提供造像、布景、鋪墊的素材。三是展現才學。才學小說《鏡花緣》即以“詩賦取士”結構全篇,小說文本中賦作、賦論、賦韻集體呈現,援辭賦入小說,有尊體之考量。
小說尊體途徑之三是以賦寫小說。西晉張敏即作《神女傳》,又作《神女賦》,賦與小說互寫。賦寫小說最顯著的是《紅樓夢賦》,如馮庚堂《紅樓夢律賦》、沈謙《紅樓夢賦》20篇、程芙亭題《紅》賦、林起貞《紅樓夢賦》等。題《紅》賦不僅豐富小說藝術建構的文學形式,更是推動包括《紅》在內的小說文學的經典化建構過程。
虛構敘事傳統
小說是典型的敘事藝術,其敘事藝術的形成、發展與完善,賦體在其中起到推動作用。敘事有紀實性敘事(脫胎于史傳)和虛構性敘事,虛構是小說有別于史傳的一個重要標志。在小說生成階段的漢代,漢賦在虛構性敘事方面做得最卓越。
史傳有賦,賦參與敘事。《左傳》已有意識地融入“鄭伯克段于鄢”賦;《史記》《漢書》中大量引入賦作。初唐劉知幾對司馬遷、班固將賦體帶入史傳的行為不滿:“至如史氏所書,固當以正為主……若馬卿之《子虛》《上林》、揚雄之《甘泉》《羽獵》、班固《兩都》、馬融《廣成》,喻過其體,詞沒其義……而前后《史》《漢》皆書諸列傳,不其謬乎?”在劉知幾看來,當時人所作敘事文“或虛加煉飾,輕事雕彩;或體兼賦頌,詞類徘優。文非文,史非史”,所謂“文非文,史非史”,即類似“傳奇”的小說體。此言預示小說脫離史傳,唐人“始有意為小說”,辭賦體在其中起到“津梁”的作用。
賦體以“虛辭濫說”著稱,“假象盡辭”“假設其事”,有意文學虛構,促使敘事由史傳走向小說。托名班固所著的《漢武故事》《漢武內傳》等,是史傳與賦體聯姻而成的早期小說樣板;至唐傳奇出現,標志著小說脫離史傳母體束縛,賦體文學的藝術構思在其中發揮重要作用;再至明清小說援辭賦入小說,則是史傳與賦聯姻傳統的又一個延續。
賦是中國所獨有的文學體式,“文備眾藝”是中國古代小說獨有之征象,恰是因為這兩個“獨有”,啟示賦與小說在生成、尊體,以及虛構敘事等方面“同構”的文學傳統。這不僅彰顯出同為“一代文學”之“賦”與“小說”的文類互滲內涵,而且也融織于中國古代文學傳統的流變中,對他體文學起著或隱或顯的影響,具有更為普遍的文學史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