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阿貞第一次為阿媽洗澡時，被嚇的不輕。她撫摸著阿媽的背，感到這個背已經(jīng)瘦骨嶙峋，已經(jīng)有點彎曲；看著這個背，她忍不住抽泣起來，眼淚落在水盆里，和著洗澡的水，一起擦在阿媽的身上。

阿媽以前是個小學教員，年輕時候就守寡，那時阿貞才滿一歲。

那一段日子，阿媽常常以淚洗面。不懂事的阿貞，仰起頭來望著阿媽，好像是要問阿媽：“阿媽，你怎么哭了，阿爸他去哪里了？”阿媽一把摟過阿貞，哭的更傷心了。

阿貞上幼兒園了，別的小朋友都有阿爸來接送，唯有阿貞，不見阿爸來。

小朋友問阿貞：“阿貞，你阿爸呢？”阿貞答不出來，就回去問阿媽：“阿媽，我阿爸呢？”

阿媽告訴阿貞：“阿爸出遠門去了，要去好久好久。”阿貞也是這樣告訴自己的小朋友。

阿貞上中學時，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大姑娘。她長的高挑、勻稱，惹人喜愛。

阿貞不但長得好看，功課也沒落下，成績在班上數(shù)得著。阿貞成了阿媽的驕傲。

從那以后，阿貞再也沒問過阿爸的事。

眼看著阿貞一天天長大，阿媽心中的事，再也不想瞞阿貞。

“是告訴她的時候了。”

阿媽決定找個適當?shù)臅r機，把一切都告訴阿貞。

一個星期日的早上，阿貞還在書桌前梳著頭，阿媽走進了阿貞的房間。

阿貞的房間布置得很簡樸。她從小看到自己的阿媽就很簡樸，有阿媽做樣子，她在生活上不敢有過多的要求。阿貞房間里的小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小書桌上安著一個簡單的書架，里面擺滿了圖書。書架前靠著一面小鏡子，阿貞就是這樣對著小鏡子梳頭。

看見阿媽走進房間，阿貞站起身：“阿媽……”

“你坐下，阿媽有話對你說。”

阿貞坐了下來，眼睛看著阿媽。

“想不想阿爸？”阿媽問阿貞。

阿貞點了點頭，沒作聲。

“阿貞已經(jīng)長大了。告訴阿媽，阿貞一定是個堅強的女孩對嗎？”

阿貞兩眼直直的看著阿媽，還是不作聲。

“阿爸的事，也應該告訴你了，你要學會理解，學會堅強。”

阿貞依然不作聲，兩眼直直的看著阿媽。

阿媽也看著阿貞。

母女倆對視著沉默了一會兒，阿媽就一五一十地把阿爸的事講給了阿貞。

原來，阿貞的阿爸和阿媽是師范學校的同學，畢業(yè)后他們一同分配到了本地的這個中心小學。

可能因為同學的關系，他們平時會多接觸一點，不時還會合個伙食什么的，日久而生情，后來就結為了夫婦。

學校還有初中班。那時候環(huán)境比較差，教學設備簡陋，師資缺乏。阿媽教語文課，阿爸是個老實人，只要有需要，什么課他都上，常上的是數(shù)學、化學、英語和音樂，還兼一些勤雜的工作，例如日常的一些電器維修，學校的音響管理等等，就連學校搞文藝演出，小演員抓特務用的道具槍，都由阿爸用木頭來制作。阿爸在工作上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卻不懂得顧家，家里全靠阿媽一個人打理。有了阿貞以后，阿爸驚喜了沒幾天，又一如既往，只顧忙學校的事去了。

阿媽坐月子，需要自己照顧自己。喂奶，煮米漿，換洗尿布，全得自己動手，好在阿貞是個安靜的孩子，很少哭鬧，也就省了阿媽的許多麻煩。

“阿貞一直都是個乖孩子。”阿媽夸了阿貞一句。

阿貞滿周歲那天，本來是要等阿爸放學回家后給她過生日的，不想那天卻下起了大雨，學校存放教學設備以及各種器材的那間房子漏雨了，為了保護那些東西，阿爸就找了梯子爬上屋頂去揀拾整理漏雨處的瓦片。上面太滑了，阿爸一不小心從房頂上摔了下來，頭首先著了地，經(jīng)過醫(yī)院搶救，沒能活過來。這房子是舊時建來作什么倉庫用的，比一般的房子高出許多，阿爸這一摔，就給摔沒了。

阿媽抱著剛滿一歲的阿貞去給阿爸送行。阿媽哭成個淚人似的，阿貞卻什么都還不知道。

阿媽獨自帶著阿貞，就沒想過要再成個家，她要把所有的愛，都給了阿貞。

“可憐你阿爸，因為是自己要上去弄的，還不算因公呢！”阿媽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阿貞顯得很平靜，沒有哭，她兩眼直直的看著阿媽。

又沉默了一會兒，阿貞站起身，走到阿媽跟前，雙手扶起了阿媽。她輕聲對阿媽說：“阿媽，我都知道了。我會好好孝敬你。”

阿貞仿佛一下子成長了許多。她在心里念叨著，阿媽有多么不容易，多么不易啊。我要報答她，報答她。

第二天一大早，阿媽還沒睡醒，就聽到廚房里有叮叮當當?shù)穆曇簦缕鹕恚ゲ榭词窃趺椿厥拢灰姲⒇懻谀抢锱绮汀?/p>

阿媽是又好氣又好笑，對著阿貞喊叫起來：“阿貞你干什么？”

這突如其來的叫聲，把阿貞手里的勺子給嚇脫了手。

“阿媽你干嘛，嚇了我一跳。”

“嚇你一跳？一大早你神神叨叨的你要干嘛？”

“我要給你做早餐啊。”

“做早餐？你的任務是學習，你做什么早餐呀你。”

阿媽不由阿貞分說，上前去一把拉住阿貞就往廚房外推，不管阿貞如何的掙扎，硬是把阿貞推回到自己的房間里。

“阿媽你聽我說……”

阿貞還要爭辯。

“你什么都不用說，真是氣死人了。”

阿媽很生氣的樣子。

阿貞越長大越不忍心阿媽的辛苦和勞累，她很心疼阿媽。

阿媽確實很辛苦。

自從阿爸走了以后，她一個人拉扯著阿貞，一把屎一把尿，很少能睡個安穩(wěn)覺。她還要備課上課，完成好自己的教學工作。過多的操勞，使阿媽的背，開始走樣了。

沒有了阿爸，阿媽就更加的疼愛阿貞，生怕出什么差錯，對不住九泉之下的丈夫。

但阿媽并沒有溺愛阿貞，相反還對阿貞比較嚴格。“我要把她培養(yǎng)成材，別讓人小看了。”阿媽默默地下著決心。

晚上，阿媽總是盡量抽出時間，檢查阿貞的作業(yè)，為阿貞輔導功課。阿媽是語文老師，尤其重視對阿貞的語文課訓練。她認為語文是最基礎的，語文好了不但能夠準確表達自己，還能夠正確理解和應用數(shù)理化。為了讓阿貞從讀書中學做人，她為阿貞買來了巴金的《家》、高爾基的《母親》和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小說，讓阿貞好好去讀。

“讀書可以增長知識，但讀書要和做人聯(lián)系在一起。阿媽叫你讀書，是想讓你做一個像你阿爸那樣的好人。”阿媽對阿貞說。

阿媽最關心的，還是阿貞的身體。

“青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我不能委屈了阿貞這孩子。”阿媽這樣想著。

阿媽工資不高，但為了阿貞，她省吃檢用，很少買衣服，更談不上享用其它的奢侈品。她是為阿貞而活著。她總是把最好吃的留給阿貞，經(jīng)常買些牛奶為阿貞補充營養(yǎng)。只要阿貞的身體有點不舒服，她就緊張的不得了。有天半夜，阿貞發(fā)高燒，燒的迷迷糊糊的，把阿媽給嚇壞了，她背起阿貞就往醫(yī)院跑。從家里到醫(yī)院有一公里多的路，阿媽不知道是哪來的力氣，直把阿貞背到了醫(yī)院，阿貞那時候已經(jīng)快要上中學了。

到了醫(yī)院住院打吊針，阿媽守了她一夜，直到第二天阿貞醒來，阿媽那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阿媽為自己所做的這一切，阿貞看在眼里，記在心上。

自打上中學阿媽為她講了阿爸的事以后，阿貞每次放學回家，總是先進廚房。阿媽還沒回來，她就先煮飯，阿媽到家后，她就協(xié)助阿媽做菜，不論阿媽怎樣的推她，她都不肯罷手。

阿媽生氣了。她對阿貞說：“耽誤了你的學習，你阿爸會怪罪我的。”

“阿媽你放心，干這點事耽誤不了我學習的，我還要學的更好呢。”

阿貞和她阿媽，飽含著深情，深愛著對方。阿媽以自己的方式，盡可能的去關愛阿貞，阿貞也以自己的方式，盡可能的去表達她對阿媽的愛。

終于，阿貞要考大學了。

考完試的第二天早上，阿貞正在書桌前梳頭，阿媽走進了阿貞的房間，阿貞站起身：“阿媽……”

“坐下吧阿貞。”

阿媽凝視著阿貞，好一會兒，她才緩緩地問阿貞：“阿貞，你打算要上什么學校？”

“阿媽，我都想好了，上師范院校，畢業(yè)后學阿爸阿媽，當個好教師。”

阿媽滿意地點了點頭。

阿貞實踐了自己的諾言。

臨去學校的前一個晚上，阿貞在入睡之前，端著一盆暖水走進阿媽的房間。

“阿媽，來，讓阿貞給你洗個腳。明天阿貞就要到學校去了，阿貞不在阿媽身邊，阿媽要好好保重，等阿貞回來盡孝。”

阿媽癡癡地看著阿貞，任由阿貞擺布。

阿媽因為身體的原因，在阿貞畢業(yè)的前一年，就提前退休了。

阿貞大學畢業(yè)后，回到了阿爸和阿媽工作過的這個學校，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

阿貞傳承了阿爸阿媽優(yōu)秀的品質(zhì)，竭盡全力履行好一個教師的職責。

阿貞在忘我地工作，也時刻惦記著阿媽。

阿媽的身體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變化，頭發(fā)花白，身子有點彎曲。阿媽過早的衰老了。

“這都是為了我給累出來的。”阿貞有點愧疚。

阿貞參加工作后，并不急著跟單位申請要房子，她要和阿媽一起住，照顧阿媽。

現(xiàn)在反過來了，所有的家務事，只要阿媽插手，阿貞總是要把阿媽推走，每次阿媽都會說：“你推我干嘛，我還沒那么老。你這樣我會憋出病來的。”

“阿媽，你就讓我多學點吧，我要不熟悉家務，以后嫁人會遭人嫌棄的。”

“還嫁人呢，整天不是學校的事就是家里的事，誰能見得著你？”

“要不阿媽，你多出外面去走走，散散心，順便幫阿貞物色物色，看看有沒有你中意的準女婿。”

“沒正經(jīng)的，你這孩子。”阿媽舉起一個巴掌，輕輕打在阿貞身上。

阿貞還了阿媽一個鬼臉。

不知不覺的，阿貞嫁人了。

男方在一個事業(yè)單位里當小領導，他們分到了一套比較大的房子。阿貞和丈夫商量了，要把阿媽接過來。

可是阿媽她不愿意。

“你們過好自己的小日子，不用擔心我，有事我會找你們。阿貞你也該還我‘自由’了。”阿媽打趣著對他們小兩口說。

“阿媽你真是的……”阿貞嬌嗔地回了阿媽一句。

“行了，阿媽還能動。不是說多動才健康嗎？”

“那你要多注意一點。”

吃過晚飯，阿貞為阿媽端來一盆暖水，“讓貞再為阿媽洗一次腳。”

阿貞的眼淚落在盆里的水。

“好了阿貞，弄得跟生離死別似的。你又沒有遠嫁，又不是不回來了。阿媽身體還好，能照顧好自己。你還可以經(jīng)常回來看阿媽的。”

是的，阿貞并沒有遠嫁，她還能經(jīng)常回來照看阿媽，可那是阿貞對阿媽的感情啊，以后阿貞再也不能與阿媽朝夕相處了，怎能不叫她難過落淚呀。

阿貞總是經(jīng)常回來幫阿媽做事，還不時的拉上丈夫。每次回來，阿媽都很高興。可那天，阿媽不小心摔了一下，腳崴傷了，讓阿貞緊張的不得了。她趕回來看阿媽，看到阿媽的腳并無大礙，才松了一口氣。

但阿媽行動不方便，阿貞就為阿媽洗了個澡。看到阿媽那個身子，才讓阿貞嚇了一大跳，阿媽的身子啥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阿貞怎么沒注意到？

從小到大，阿貞天天跟阿媽在一起，相依為命，她以為自己最了解阿媽了，但阿媽身子變成這個樣子，自己怎么就一點都沒想到呢？

阿貞啊阿貞，你不是最孝順的嗎，你就是這樣孝順的嗎？

阿貞不斷地責備自己，淚如雨下地哭出聲來。

阿媽輕輕拍著阿貞的手：阿貞你怎么了，都五十的人了，你還哭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