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記憶
雖然小時候就從長輩交談中知道“民以食為天”這句話,但因為生活在大城市,在家中還是老小,偶遇荒饉,亦能粗食果腹,故無從感受這句話的真實含義。
真正了解糧食對民眾尤其是農民的重要,是在塞北大山深處插隊時。說來那是風景綺麗的地方,峰巒青青河水潺潺,繪到紙上就是一幅山水畫。初到鄉下干活歇息,坐在山坡放眼望去,還有些學生氣的知青說:真好看。生產隊長甕聲甕氣吼一聲,好看頂啥用?也不如秫米干飯好!起來,干活啦!
秫米就是高粱米。在當地社員的心中,能吃上高粱米干飯和水豆腐,就是頂頂高級的享受了。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前幾年我在山村勞作,后雖然走出去,但仍和鄉親保持著密切聯系,于是就從心底知道,那十年,特別是在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塞北的農民,雖然也舉拳頭喊口號,但私下里最關心的,卻是——今年能分多少口糧?
說來令今人難以相信,這是一個先進縣,號稱畝產已“過黃河”正“奔長江”(即糧食畝產過六百斤、將達八百斤),但那時社員每人每年的標準是毛糧三百六十斤,去了皮,精糧每人每天不足一斤!
在基本沒有油水的生活條件下,一斤糧,還不夠一個壯勞力一頓吃的。因此,無論忙時還是閑時,都沒有條件“吃干”,只能“喝粥”。我所在的那個村,不,是公社,是全縣,就是有名的“稀粥縣”,有詩為證:“一進某縣門,稀粥兩大盆。盆里照著碗,碗里照著人。”對此,本縣人也不忌諱,說:屬實。
下鄉之初,暫由糧站供應口糧的知青對此并不理解。春日起早挑糞,擔重路遙,歇息時,知青說咱們唱個歌吧。社員說還是留著點勁干活吧。知青心想,怎么一早起來人就沒勁了呢?晚上,我去相鄰社員家串門,見他們正吃飯,一個炕桌,圍著老少七八口,桌上一盞油燈一碗“鹽晶”(咸菜),炕沿一盆稀粥。粥面在燈光下映出碗和瓢,老漢端起粥碗,碗里搖動著稀疏胡須的影子……我的眼淚要流下來,社員安慰我說:去年受災,人均不足三百,今年興許就好了。我跑回去,把做好的轉天吃的半盆高粱米飯端來。
轉年,我和社員一樣了,也喝起了稀粥。
原因在哪里?年齡雖小,我也看得清楚,首先是人多地少,這是沒法改變的現實。但更要命的是“大鍋飯”:“工分工分,社員命根”,下地干活就為掙工分,能少干不多干,能干輕松的不干累的。再就是上面管得太嚴太死,自留地種棵煙都不讓,院里的瓜秧爬上墻,就被批為資本主義上墻頭,集市上只許賣糠,不許見一個糧粒兒……
盼啊盼,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終于讓人們看到了希望。1979年初,臘月飄瑞雪。我借下鄉之機回插隊的山村住了一宿。那個晚上,社員都聚到我的老房東家來嘮嗑。大嬸把油燈火苗撥得大大的,大伯把自己舍不得抽的旱煙端出來,炕上炕下,屋里屋外,眾人都瞪大眼珠,聽我這個地委黨校的教員講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的內容。當我講以后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了,一老社員問:就是說把打糧食當中心了唄?我說:沒錯,民以食為天。
所有人都喊了起來:那可是天大的好事!這就是大旱天里下甘露呀!
馬上有人說:可現在這個樣子,干活磨洋工,撒泡尿三刻鐘,咋能多打糧食呢?
立刻有人說:南邊都包產到戶了,咱們得學呀,那才有積極性。
我心頭一震:原來,社員心中早就盼著來一次巨變,三中全會,就是引領這次巨變的指路明燈……
那一次,房東家吃的還是粥,只是因為我來所以做得稠些。房東大嬸說:等著,下次再來,給你包餃子!
我說:一言為定。
雖心神向往,但后因行政區劃有變,特別是山路迢迢交通不便,幾次欲去都未能成行。直至2009年初夏,我買了車,于是找一天,立即起了大早,途中一刻也不停,穿過一個個煙塵彌漫道路坑洼的鄉鎮,繞開一處處炮聲隆隆的礦山,將近中午,方才抵近村邊。然而,此時卻認不出來了……村口已擴至路邊,一眼望去,新房舊屋,比肩接踵。苞米懸掛,柴草成垛。黃狗健碩,肥豬拱門。好一派富足的氣象!
大榆樹下,老井臺旁,老鄉親見我,先是遲疑,然后就喊出名字,說起老話——那年你用石頭砸我家的梨,結果石頭卻落到你自己頭上,還記得不?記得記得。當初你還給我們講三中全會公報,可管大事了……
老房東女兒霞姐聞訊迎來。她家就在本村。進院,見一棵大杏樹枝條低垂,樹下滿一片銀錠般的杏子,讓我心疼,放在當年,豈能舍得一個。霞姐大我一歲,一兒兩女,兒子和大女兒多年前經我的知青同學幫忙,去天津做小生意,那一天偕同我的同學及孩子亦從天津返回。艷陽高照,姐夫取出陳年老酒,霞姐煮肉包餃子,滿院濃濃香氣,賽過當初年節。可惜,老房東叔嬸已過世,霞姐安慰我們說:他們也趕上好年景,住了新房,吃喝不愁。聽罷,令人心安……
又邀來幾位當年生產隊的老人開懷暢飲。聊天中我得知,這村的富裕之路是三部曲,第一部是聯產承包后有了種地積極性,五谷豐,倉簍溢,然后喝酒吃肉娶媳婦;第二部是走出去打工、開店,有錢可掙了;第三部最重要,是這里有豐富的鐵礦,有人開礦掙了大錢,有人依附礦山也收入不菲。霞姐的二弟,當初的小頑童,如今就是個很神氣的小礦主。霞姐的二女兒家則有勾機(挖掘機),出租受益。那天正吃著說著,就聽山后有轟轟炮聲,震得飯桌顫,霞姐說:哪都好,就是塵土多,天天撣也撣不凈。
眾人皺眉:這山都挖得不像樣了,往下孩孫們咋在這過?
我暗想總比吃不飽強,就沒往心里去。午后先去后街看老房東的舊房,也是我下鄉之初住的地方。三間茅草屋仍在,張著大裂縫的山墻用木頭支撐著,記錄了一段艱辛的往昔。又去看生產隊后來給我改建的知青房,已不復存在,變成一片郁郁蔥蔥的莊稼地。想想那原本是莊稼地,還本來面貌,卻也應該。日頭斜照,天氣燥熱,就想起當年夏日游泳的小河。興沖沖奔去,但讓我想不到的是,早年那條繞村而過宛如飄帶,山根下是墨綠深潭的河水已無蹤跡,河床里盡是礦渣和雜物。抬頭望,上游河道里建了一片廠房,煙囪如一支墨筆,隨意涂抹著藍天。而不遠處綠色山體間則現出塊塊白瘢,那里正在劈山開礦……
那一夜,睡在寬大的熱炕上,我失眠了。我既興奮,又擔憂。興奮的是我的第二故鄉已經變了,變成了富裕之鄉;擔憂的是,如此下去,再美的山水畫,也會褪色,而且很快……
歲月不居,轉眼又過去快十年。去歲夏日,正是農閑時,想想給霞姐一個驚喜吧,開車就上高速。這條高速路是新建的,多有橋涵,車行半空,恍入云間,全無盤繞山中彎道之累。也不過一個多鐘頭,就輕松下了縣境出口。只見熟悉的老路已經加寬,兩旁的青山如玉無瑕。不再有震耳的開山炮聲,也不見濃煙滾滾的煙囪。但我并不驚訝,從新聞報道中,我知道這里已下大力氣治理環境,果然見效——天藍了,水清了,山綠了!
拐過山彎,我插隊的山村應該就在眼前,但此時我又不敢認了,十年前那個雜亂臃腫的村子不見了,眼前是一片極具塞北鄉村風貌的旅游觀光區。一架架葡萄,一排排大棚,成片的果園,還有在風中搖擺的高粱谷子……
白墻紅頂,村內依然是村民居住的地方,但院落房屋都改造了。街上少見老者,有年輕人幾番看我又不敢開口。來到霞姐家外,不料鐵將軍把門。正要找鄰居詢問,霞姐的二弟匆匆奔來:有人說來了面熟的老人,我一猜就是您。我問:你姐呢?二弟說:現在我姐和姐夫多半時間在天津,那邊生意做大了,需要人手。我問:你還開礦不?他說:早關了,我現在搞全鎮的旅游和集約生產,回頭我帶您好好看看,先回家吧。
我說時間還早,讓我一個人轉轉。二弟說也好。然后,我就急往河邊走。我還沒有解開心結——倘若還是沙石滿目,我吃了飯就走。但眼前的情景讓我想住下來——楊柳依依,微風習習,清清的河水在山根下繞了一番,就歡唱著小曲一路奔來……
不必去問究竟,結果說明一切。轉了好一陣,我去后街,老屋沒了蹤跡,取代的是一座三層別墅。二弟夫婦在門口迎我,見面先遞過來手機,是霞姐的聲音,她說:你在家住下,明天一早我和你姐夫就回去,天津這太熱,人也太多。
我答應了,我也不想走。那天晚上,我又睡不著,我想起當年大嬸和霞姐教我做飯,想起和大伯一起去打柴,想起講三中全會公報的那個夜晚……又想起霞姐他們如今生活在大城市,從農村人變成城里人,而城里人又愿意到鄉下來……這巨大的變化,在先前不要說想,就是做夢也做不出來……
然后,我安然入睡。一覺醒來,旭日初升,雄雞高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