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大地的魔幻和神奇——兼讀短篇小說《西口五韻》
“那河是霍林河,從內(nèi)蒙的霍林郭勒漫過科爾沁大草原流到吉林的松嫩大地,不知它淌過了多少溝溝坎坎,轉(zhuǎn)了多少彎彎繞,才在小村這塊土地上留下自己的痕跡。”
這是翟妍在《西口五韻》的開頭寫下的文字。由此可證,翟妍的心中有一條河,叫霍林河,霍林河邊上,有一個村子,要么是胡家村,要么是別的村,或者,還應該有一個小鎮(zhèn)、一座小縣城,就像翟妍的內(nèi)心世界,就像她經(jīng)常發(fā)在朋友圈里的照片上的背景,空曠的大平原或者茫茫的大草原上,只有一個人、一座房屋……反正,基本上就是幾個簡單的元素,構(gòu)成了她小說的全部世界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但是,往往是極其簡單的構(gòu)象后面,藏著極其復雜而又讓人震撼的故事,藏著一個作家極其豐富的內(nèi)心情感和內(nèi)心沖動。沒錯。此時此刻,我面對著《西口五韻》,仿佛嗅到了翟妍在文字中構(gòu)筑的大地的芳香。
翟妍曾說過,很多作家都在寫城市了,都為了趕時髦而放棄了鄉(xiāng)土。她也曾經(jīng)想把筆探進城市里,可寫來寫去,總覺得筆下的那些人物,是靜止不動的,是單面的,甚至,是扁平的。就連小說里的人物說出來的話,也總是局促的,都是為了寫而故意“制造”的,就難免刻板。她說,自己于城市,總是在邊緣。到了最后,都是詞窮的境地和下場。
在魯院的時候,我們是同桌,翟妍永遠是安靜和寂寥的,這位高挑的美女常常在我們這些矮胖的男人面前,顯出一種驚慌和不知所措;常常一個人沉默地待在眾聲喧嘩的角落里,像是在傾聽故鄉(xiāng)的馬群朝她踏蹄而來。有時候,她會拿來小說問我寫得怎樣?我看過,嘴上說,不錯不錯,心里卻總在想她還嫩著呢。后來,無意間看到她的一篇《麥子熟了》,說是她的第一篇作品,鄉(xiāng)土題材,文字很是妥帖,便想,一個寫出了《麥子熟了》那樣的佳作的翟妍,怎么就此沉寂,也跟著放棄鄉(xiāng)土,慌慌張張跑進城里來了呢?于是,我忍不住告訴她,《麥子熟了》那樣的文字,才最適合你的表達。在文學上,你要做你那片土地上的女王。
好在,翟妍沒有忘了霍林河,沒有忘了她的土地。過了一段時間,她把寫好的《西口五韻》傳給我看時,我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的女作家心中,蘊藏著的巨大的能量。由此而肅然起敬。
翟妍說,魯院最大的收獲是讓她看清了自己,站在北京,也看清了故鄉(xiāng),看清了“小村”里的很多是是非非,人物,都立體起來。翟妍說,魯院也讓她認識到,鄉(xiāng)土文學不會在大家都追趕時髦的浪潮中消亡,只是,在新形勢下的新型農(nóng)民有了更豐富的需求的情況下,鄉(xiāng)土作家要在作品當中呈現(xiàn)出自己獨特的鄉(xiāng)村體驗和對鄉(xiāng)土文化獨到的見解,鄉(xiāng)土作家對鄉(xiāng)村所寄予的情感,引導著新型農(nóng)民對農(nóng)村現(xiàn)狀的認知。她突然間讓我看到了一個具有大將之風的寫作者的氣概,一種來自科爾沁大草原和松嫩大地上的王者的氣象。這年頭,能以故鄉(xiāng)大地為“根據(jù)地”去寫作的人越來越少,女作家更是少之又少。在東北,我的印象中,只有蕭紅和遲子建。
《西口五韻》的文字是靈動的,這樣的靈動中,又顯出了那種大地和大河之上的空闊、悲涼與寂寥。
她寫六子,“六子得意起來,……邊說邊在臉上抓,惹得人一邊走一邊笑,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喊一句,六子,明兒來家喝酒呀,順便幫我修一下四輪車。六子趕緊端起架子來,說,明兒我忙著呢。那人說,耽誤你一天,哥實在是弄不走那個笨東西。六子就裝得很無奈,說,也行吧……”
她寫大雪,“那晚,大雪像女人白花花的身子,掩了門,遮了窗……”
她寫香蘭,“夜里,總有狗叫,寶蘭害怕,就往寶香懷里鉆……問寶香狗咬啥呢?寶香從被窩里爬起來,趴在窗臺上往外看,月光灑了一地,墻角幾束苞米的影子映在玻璃上,一搖一晃的,寶香說,狗咬月亮呢。寶蘭從被窩爬出來,去看那月亮,在薄薄的幾片云后面慢慢跑著……”
她寫秀珍,“去鄰村,走近道,要穿過一大片高粱地。那高粱地里有一條毛毛道,白天走著都瘆人,走一步,道兒兩邊的葉子嘩嘩響,總像后面跟著個人。她后來和我媽講,害怕,就跑,一邊跑一邊在心里喊著程順!程順!……”
她寫田禾,“草甸子上什么都有,尤其是堿蓬草,特別茂盛,和七八歲的孩子一樣高,河邊的青草格外濃密,常常會在那里遇到鳥窩,不經(jīng)意就拾到鳥蛋或者雛鳥。長嘴水鳥在天空來回盤旋,仰頭看過去,它們就像是故意表演似的,俯沖下來,直直射到水里去,過一會兒再鉆出來,嘴里叼著東西,是魚蝦或者別的什么就說不準了……”
她寫喇叭趙,“那寡婦帶來一個女兒,原來姓冷,叫冷玉,一進門就改了姓,叫趙玉,胖乎乎的,討人喜歡,人家問她管喇叭趙叫啥?她一點也不怯口,聲音很大地喊爸。喇叭趙心里滿意,出去忙紅白喜事,趙玉嚷著要湊熱鬧,他就領(lǐng)著,尤其是正月里,唱秧歌,喇叭趙去吹喇叭,趙玉就往他后背上一貼,冷了,熱了,他都要問一問……”
這是那個幾乎決定一生都生活在那片寂寞土地上的作家內(nèi)心的文字。她不知道她所擁有的那種隱忍、節(jié)制和緩緩流淌的力量,對于我們這些貧乏的城市敘述者,是很難具備的,也是絞盡腦汁而不得的來自大地的魔幻和神奇。這樣的文字,讓翟妍變成科爾沁草原和霍林河邊上深情的歌者,帶著一種無法排遣和無法訴說的憂郁與孤獨,帶著科爾沁大草原的遼闊,帶著霍林河的沉穩(wěn)和寧靜。
《西口五韻》的特質(zhì)和烙印,豐富、充盈、壯觀,云蒸霞蔚。總讓我覺得翟妍像一個從冬天走來的孩子,披著長長的圍巾,用她的文字,命名她的故鄉(xiāng),她的土地,科爾沁草原和霍林河,在她的身上,帶著一種神性的力量。對于故事而言,她仿佛是已經(jīng)活了三千年的巫師,相信她會一直對這個世界,喋喋不休地講下去。
翟妍在《西口五韻》里說,“在我們那兒,‘虎’這個字是不能亂說的,男孩子沾了‘虎氣’娶媳婦準是要娶個不好的女人,女孩子沾了‘虎氣’,想嫁個好人家那就更不可能了。”可我覺得,翟妍是“虎”的。用我們主流話講,就是傻。她每天都在刻苦地寫著,從來不愿意從眾或隨波逐流。我記得云南的著名小說家張慶國說過一段話,“耐心是寫好一部小說的基本常識。就像攀登喜馬拉雅山,務必承認自己的渺小和笨拙,老老實實,一步一步爬到頂。突發(fā)靈感找捷徑,很可能帶來危險。那些死在喜馬拉雅山半路的攀登者,大多不是因為技術(shù)差或體力欠缺,是自以為聰明,玩了些投機取巧的花樣,忘記了攀登喜馬拉雅山的基本常識是耐心等待最后時刻。”這段話發(fā)人深省,張慶國在講一種小說寫作的大智慧。這段話同樣適于翟妍,在霍林河岸邊,在科爾沁大草原上,她早就承認了自己的渺小和笨拙,承認了自己的“虎”,就那樣老老實實,以一種步伐、一種姿勢,朝文學的山頂攀爬著。
所以,翟妍的寫作,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