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幕府文人詩歌創作演進
作為機構和制度,幕府又涵養了文學,讓唐宋文人基于幕府背景的詩歌創作,既成為亮麗偉岸的文學風景,也傳遞著唐宋詩中雄豪、剛毅的民族精神,為我國古典詩歌勾勒出輝煌燦爛的篇章。
“幕府”即軍府,最早為將軍出征、安營扎寨的辦公之所,后來也成為一種用人制度?!澳桓笨勺匪葜翍饑?,經長期發展、變化,在唐代漸趨繁盛。受唐代取士制度影響,大批文士入幕為僚,并敘寫幕府生活;至宋代,幕府制度發生變化,在此作用下,入幕文人的詩歌創作亦隨之改變。由于文人入幕成為一種較普遍現象,幕府對文人詩歌創作的影響為探究唐宋文學演進提供重要思路。
精神風尚:從“理想”到“崇實”
唐宋之際,幕府開設形態有所不同:唐前期主要為邊地幕府,中晚唐以藩鎮使府居多;宋人幕府觀念發生了轉變,稱為“幕府”的官司有所增多,但實際意義上的幕府,則主要指掌權一方的高級軍政機關,更偏重政治、軍事職能。入幕文人的創作情境往往與軍政相關,幕府的軍事職能不同、文人與戰爭的距離不同,使得詩歌中的戰事描寫和戰爭反思有所差別。這種差別恰恰是唐宋詩人精神風尚轉變的表現。
唐代幕府文人往往通過邊塞幕府風光和征戍苦寒來描寫征戰生活,注重展現唐人無所畏懼、昂揚向上的理想主義精神。涉及戰爭場景時,多以“漢家將軍”托擬,對戰爭的直接正面描寫較少。如岑參《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以“狂風”“走石”寫邊地環境之惡劣,反襯將士之英勇。而寫到戰爭時,詩人則通過“漢家大將”的征戰場景暗指時人戰事。再如,盧綸《塞下曲》“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中“單于”本為匈奴首領稱呼,此處仍借“漢事”言軍事。總之,唐代幕府文人常以漢將自比,是對漢王朝強盛國力的贊賞與比附,同時也是“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朝向理想勇往直前的精神顯現。
宋代幕府的軍事屬性較前代更為突出,因此幕府詩人對戰爭的表述更為直接、客觀,也更貼近現實,這是宋人重思、崇實精神風尚的突出寫照。宋代最典型的幕府詩人非陸游莫屬。陸游曾在王炎南鄭幕府、范成大成都幕府任職,寫下大量征戰題材之作,如《江北莊取米到作飯香甚有感》《題醉中所作草書卷后》等。詩人不再局限于漢家將軍的設定,而是直接感發心跡,以酣暢淋漓的筆觸正面描寫戰爭,以激昂高亢筆調抒寫將士的報國熱忱。
宋人崇實風尚還表現為以議論戰事為詩。詩人將戰爭場面直接以議論形式呈現在詩歌里,如葉夢得《淮西軍連日告捷喜成口號》其一“六贏壯騎終須去,九虎將軍亦謾為。面內疲民元不改,從中勝算自無遺”,詩人從淮西軍連日告捷之機入手,結合時事議論戰爭;張孝祥《和王景文》“王師行六月,淮海靜無波。元老前籌密,諸軍捷奏多”,同屬議論相得、指陳時事、緊貼現實之作。
走出書齋、從戎幕府的唐宋文人,在軍事幕府中近距離接觸戰爭,戰爭對他們來說,不再只是邊塞的戈壁荒漠和建功立業,而是切實的兵馬刀戈與為國殺敵。他們在詩歌中講述戰爭、議論戰事,高揚著激昂奮進的大唐理想,也書寫著宋人崇實尚思的精神風骨。
詩歌訴求:從“求資”到“求薦”
通常認為,在官吏制度層面,唐代文人入幕后與幕主之間不存在行政統屬關系,其任用程序、執掌分工和遷轉去向不受國家官吏制度約束。幕主多借助文人從事文書工作,并希冀名士聲望可以為自己提高政治影響力。但幕主對大多數幕僚的去留和遷轉卻往往不能起到決定性作用。幕主與僚佐間關系的維系,不靠職官制度,而是賓主之“禮”(石云濤《唐代幕府制度研究》) 。
盡管唐代幕府主僚間沒有明顯的官吏制度層面的依附關系,但文人期望借幕府中的工作贏得資歷和聲名,在一定契機下,其詩歌創作不免有彰顯才能、稱贊幕主之意。高適《同李員外賀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岑參《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軍獻上》等都是祝賀主帥出征凱旋之作,詩中縱橫豪邁地歌頌軍威、贊揚幕主,既鼓舞士氣、博得幕主青睞,又借大捷之契機展示自己卓越的文學才華。據《太平廣記》等文獻記載,中晚唐幕主鼓勵文人從事詩歌創作,詩人創作一經方鎮品題,便可抬高其聲望。以此看來,唐代文人的幕府創作訴求,主要為張揚文采、求資博名。
由于邊患窘迫,很多在唐代屬于臨時性質的使職差遣到了宋代成為常置官職。宣撫使、制置使、安撫使等均開府辟僚,幕府與中央的關系更為緊密,幕府制度更為完善,帥臣具有薦舉權?!端螘みx舉》載,紹興年間,右諫議大夫林大鼐言“方今朝廷清明,吝惜名器,士夫改秩只有薦舉一路,舍此則老死選調而無脫者”;又《建炎以來朝野雜記》載,“蜀帥例得薦士。其始,胡長文所薦如呂周輔、范致能所薦如胡子遠,亦不過二人,皆幕中之士”??梢?,文人在幕府任職,其升遷與幕主舉薦關系重大,為了仕宦順遂,他們便會有騁才、諛頌行為。
為求仕途遷轉,文人在幕府除自發創作大量文學作品,用以展露才能,獲得幕主贊賞之外,還有明顯的稱頌幕主之作,且這種詩歌創作并不局限于將帥取得捷戰等場合、契機。歐陽修任錢惟演西京幕府留守推官時,曾借游覽之機作組詩《游龍門分題十五首》并以游蹤及其所見為各篇命名,如《上山》《下山》《八節灘》《石筍》等,這種創作本身即具有展示才能之意。南宋政治關系對詩歌創作的影響尤甚,陸游在范成大幕下夜宴時有《錦亭》詩云“樂哉今從石湖公,大度不計聾丞聾”。王質在虞允文興元幕府有《上虞相春行口號》其一“賓從行間錦作團,相公馬上玉為山”、《和虞相喜雪》“乾坤正賴君調理,未用輕尋范蠡船”。這幾句詩中,詩人對幕主強烈的諛頌、贊美之情已溢于言表。此外,若幕主雅好文學,為迎合幕主喜好,幕僚亦會寫詩與之相附和。
從“求資”到“求薦”的幕府文人創作訴求,是唐宋幕府制度演變對詩歌創作的直接影響;而創作訴求的轉變,同時又使得詩歌風格由豪放張揚逐漸轉向謙恭內斂。
創作生態:從“言說”到“酬唱”
隨著唐宋入幕文人增多,幕府創作成為一種不容忽視的文學現象。如果說唐代只有個別文人入幕并從事創作,這些作家和作品只是散點式的個體言說,那么經歷了唐宋幕府制度的變化,宋代入幕詩人與詩作則呈現出群體酬唱之勢。
唐代幕主多為武將,初盛唐文人入幕府屬于個別現象,如盛唐高適入河西哥舒翰幕府,岑參先后入安西、北庭幕府,杜甫入劍南節度使嚴武幕府等。與此前相比,雖然中晚唐文人入幕漸多,亦有韓愈、杜牧、李商隱等重要文人,幕府中的詩歌創作逐漸形成氣候,但罕見文學大家擔任幕主現象,亦不會有明顯的文人群體聚集狀況。
宋代,文官政治促使更多文士充任封疆大吏,因此幕主中多有博學能文者,甚至經常出現文壇大家擔任幕主,從而促進了眾多文人才士聚集到幕府中任職。如在錢惟演幕府中,有幕僚歐陽修、梅堯臣、尹洙、謝絳等人;在張浚幕府中,有幕僚陳俊卿、張孝祥、馮方、張栻、王質等;在范成大幕府中,有陸游、胡晉臣、楊甲、譚季壬、范謩、郭明復、楊輔等僚屬。文人聚攏在這些文學巨匠周圍,形成了濃郁的幕府文化和創作風氣,為文學史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宋代文人如火如荼的幕府群體性創作,成為文學史上的佳話。在錢惟演洛陽幕府,歐陽修、梅堯臣、謝絳等人的詩歌贈答,為宋詩風格的形成奠定了基礎;葉夢得幕府主僚唱和十分興盛,葉夢得詩集中有《次韻馬參議同游蔣山》《與晁激仲夜話》《次韻答激仲》等反復和韻、次韻之作,其唱和創作境況可見一斑。宋代眾多唱和之作中最為著名者當屬范成大幕府中的“范陸唱和”,曾一度達到“落紙墨未及燥,士女萬人已更傳誦?;蝾}寫素屏團扇、更相贈遺。蓋自蜀置帥守以來未有也”(陸游《范待制詩集序》)的空前盛況,且范成大作為幕主又與楊萬里、趙蕃等人詩歌往來,互相切磋詩藝?!澳桓瓿笔皆姼鑴撟魃鷳B的形成,對當時詩壇乃至詩藝發展都具有重要意義。
唐宋文人在幕府中的詩歌創作是文人政治理想與仕宦追求在文學層面的精彩投射,其精神風尚、詩歌訴求、創作生態的演進揭示出唐宋文人更為真實、豐滿的生存狀態。作為機構和制度,幕府又涵養了文學,讓唐宋文人基于幕府背景的詩歌創作,既成為亮麗偉岸的文學風景,也傳遞著唐宋詩中雄豪、剛毅的民族精神,為我國古典詩歌勾勒出輝煌燦爛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