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小小說特立獨行
小小說在中國文學得名于20世紀80年代。
那是一個具有蓬勃創造力的文學時代。記得我當時寫過兩篇文章:《解放小說的樣式》和《面對文學試驗的時代》。大家不僅在寫作的思想內容上積極開拓,還追求寫作形式、樣式、文體和文本的創造。在這樣的文學大潮中,小小說應運而生。1982年我寫過四五篇千字左右的小小說。不過當時并沒有開創什么文體的想法,只覺得寫這樣一種很短的、別致又精巧的小說,有很強的創作樂趣。小小說一名最早是河南文學界提出來的,這表明河南文學界和出版界有很高的文學見識,而且建立了小小說的園地《百花園》和放眼全國的《小小說選刊》。小小說的事業就這樣開始舉步了。20世紀80年代小小說很蓬勃,汪曾祺、王蒙都寫了一些很好的小小說。記得80年代中末期,鄧友梅托我為香港的亞洲文化基金會編一本《大陸小小說選》,我在序中說:“小小說是一種獨立的文學樣式,它絕不是用寫中長篇的下腳料寫的,它有獨立的欣賞價值。”這已經是當時我們對小小說共同的思考了。
經過鄭州人30多年的努力、執著與堅持,小小說已經有了專屬自己而聞名全國的園地,有了自己的隊伍,有了一批專事小小說創作的作家,關鍵是一些作家、評論家開始對小小說的獨特性與審美特征進行探討。小小說獨立的面目就愈來愈清晰。
小小說名正言順,獨立門戶,最終還要在理論上立足。
從小說分類上說,小小說首先是建立在篇幅上,它是篇幅最短的一類,所以最早美國人稱之為“極短篇”。但是極短篇并不是最短的短篇。如果將《麥琪的禮物》拉長,擴容,它就不再具有這種“極短篇”所顯示出的魅力了。顯然,小小說有它獨特的不可取代的特征,有它獨特的取材、結構、表達的方式,有它文本與審美的獨特性,乃至評價體系。它是一個獨立的文學品種。
認識它,才能更好地把握它,運用它,發展它。
小,當然是小小說首要的特點。
但小小說不是可以由短篇小說壓縮而成的。正像一個中篇無法壓縮成一個短篇,一個中篇也不能拉長為一個長篇。海不能濃縮為湖。一支鋼琴短曲也不會演化為一部交響樂。小小說和短篇、中篇、長篇的區別,絕不僅僅是在篇幅上。它們是不同的文學品種,不同的文本,不同的特性與規律,不同的標準,不同的取材與創作的思維。照我看,長篇是海,中篇是河流,短篇是一灣池水,小小說是一朵浪花。但是,這朵浪花不是從海里跳出來的,而是從生活中跳躍出來的,是從腦袋里跳躍出來的。
小說離不開情節。一部中短篇小說需要很多情節,但小小說容不得太多的情節,它最需要的是有一個關鍵的“情節”。這不是一般情節,而是一個至關重要的、非凡的、絕妙的、聞所未聞的、“成敗在此一舉的”、寓意深刻或感人至深的情節。比如《麥琪的禮物》、比如《萬卡》、比如《口技》與《鴿異》,都有一個令人叫絕的情節,決定著小說的“生死”。這是金子般的情節。小小說往往有這樣一個情節就夠了。小小說就靠這個情節。
小說中鮮明的人物個性的表現,往往在這個情節里。
小說中深刻的主題,往往也在這個情節里。
它可以使“小小說不小”。
這種情節是小小說的“命門”。沒有這樣的情節很難寫出好的小小說。
我以為,小小說的情節是很難獲得的,很難碰到的。需要一種契機,一種生活的恩賜,或者是一種靈感。所以很多大作家寫了許多中長短篇,留下的小小說卻不多。小小說看似很好寫,實際是很難碰。
當我們抓到這個關鍵的情節,就看小說怎么結構了。我以為,小小說是結構出來的。或者說,小小說更講究結構。
汪曾祺先生認為小小說與短篇的關系,像詩與散文。我同意這種比喻。詩是點上的凝練,散文是線性的舒展。但小小說先天篇幅很短,一切特征都與“短”相關。它不能像散文那樣有太多抒情性的描述,太隨性,有太多的閑筆。它必須簡要與緊湊,環環相扣,絲絲入扣。所謂入扣,就是所有筆墨都要與這個“金子般的情節”緊緊結構在一起,最終使這個關鍵的情節發揮出效力與魅力。這種結構應是一種“巧構”。
在成功的小小說的結構中,往往把“金子般的情節”放在結尾部分,好像相聲抖包袱。這樣做的一個重要目的是為了“余味”,在小說結束后,往往還能讓人繼續聯想,留下回味。小小說篇幅有限,只有余味可以無限。杜甫有句詩“咫尺應須論萬里”,這句話雖然說的是畫,但說出一個藝術共通的道理,就是藝術作品的篇幅總是有限,但意蘊深廣卻應該追求無邊無際,余味無窮,余音裊裊,繞梁三日,這是所有藝術最高的境界。
小小說不僅要把“余味”拿來作為自己的藝術追求,也作為小小說自己重要的特征。
還應該強調,小小說只靠一個關鍵情節是不行的,這樣會單薄。小小說要特別重視細節。敘事寫景與狀物的細節都要精彩、考究、點石成金。這樣的細節不僅可以使小說豐富、充盈,還會增強文學的表現力與審美內涵。
小小說還有一個重要的特征,就是視語言為生命。
我說的是文字語言。
現在有些網絡段子很不錯,也精彩。有人問,特別精彩的是不是小小說?不是。
應該說網絡段子更接近民間文學——民間的故事、寓言和笑話。民間故事最大的特點是口頭語言,它含有很高的智慧,繪聲繪色,流暢生動,故事性強,甚至蘊涵著耐人尋味的哲理。但它不是文字語言,沒有文字美,沒有文字的精當、考究、意蘊與素養。
尤其我國的文學史,由于詩歌成熟在前,散文在后,小說繼之。散文受詩歌影響,非常講究方塊字的運用。這便使文字語言有很高的文學與藝術的價值,更不提每個作家還要彰顯自己的文風與才情。
小小說受篇幅短小的制約,文字必須簡潔準確,惜墨如金,講究方塊字的使用和審美蘊藉。正為此,才可能成為一種精美的文本。
無論中外古今,從魏晉小說、唐宋傳奇、聊齋故事,到歐·亨利、契訶夫、巴別爾等等,那些小說杰作告訴我們,成功的小小說都極其精致,本身就是一種精品。它是精制而成的。寫一篇好的小小說比起寫一個好的短篇,一樣難。
我無力把小小說的特征說透說系統,它的理論建設還需要大家共同探討。如今小小說已成為中國文壇上一個成熟和獨立的文學品種,尤其在手機養成的“短閱讀”的背景下,小小說大有施展之地。小小說的繁榮應該就在我們這個時代。